活了十八年,前面的三年,多數已經不復記憶,後面的十五年,她從未曾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是個活人。
腳步雖然有些踉蹌不穩,身子感覺輕飄飄的,有點騰雲駕霧的感覺,但她不需要別人攙扶,不需要像個尸體一樣被擺在轎椅上抬過來抬過去,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典。
她在幽深的宗殿秘徑里里慢慢走著,感受著腳踏實地的幸福感,背後的辛無歡像是幽靈一樣跟隨著她。
「你可以不用來。」她嘆息著停下腳步。「這很危險。」
辛無歡居高臨下淡淡睇她一眼。「你說這種話不覺得很好笑?有性命危險的人好像不是我吧?」
「他們會抓你。」
「他們抓我有什麼用?幫他們治病嗎?我是醫者,治誰都一樣。」
他把人命說得那麼簡單,別人的愁苦全不在他眼中,那麼……隨便!
延壽別開臉,繼續往前走。是她對這人的期待太高吧?死而復生那一剎那的感覺果然是不能相信的。她還在幽冥間時所听到的那一聲聲懇切哀痛的呼喚……絕不會是這男人發出的。
這男人只不過比鬼多了口人氣罷了。
望著延壽的背影,辛無歡只是默默跟隨。
其實他也不懂自己何必跟著來。這女孩一心求死,救她只是枉費心力──更何況他也未必真有本事救她。
讓她能好好走動、說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吧?任何人見了都要贊一聲︰不愧是聖手!令已死的人回魂、令已死的人變得如正常人一樣,這已經比淼森熾磊他們當初所要求的還要來得多。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大可揚長而去,心里沒有任何負累愧疚才對。
然而望著她堅毅的背影……頂著個又大又硬的肚子,四肢細瘦得像是孩子似的背影,他心里居然隱約感到不安。
他只給她吃了一片侏儒曼陀羅,反正她身上的毒已經夠毒了,早已經千瘡百孔、慘不忍睹,再多一片侏儒曼陀羅又有何妨?更何況那還能讓她完成她那愚蠢的心願。
可是就這樣走在她身邊,听到她細細的喘息,看到她那瘦削的側臉慢慢泌出汗水,他卻感到一絲怒意從心底慢慢升起。
就說這里的人全是笨蛋!即便知道自己已經活不久了,卻還是要把責任往自己肩上扛;明知道改變不了什麼,卻還是在這種凌晨時分一步一腳印地固執前進。
她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是躺在床上好好的調養生息。有他在身邊,她即便不可能立即痊愈,至少也能保住命火不熄,就算是苟延殘喘也還能撐上些時日,讓他慢慢想,總能想出解救的辦法;然而她卻寧願提早結束自己的性命。
這想法讓他不由得稍微頓了頓腳步,對自己所思所想感到一絲驚詫。那要花多少時間?以自己目前這種狀況,是能待在她身邊多久?他怎麼會想得那麼長遠?怎麼會以為還有未來?
「到了……」
憑著幼年的記憶,他們在秘徑間迂回前進,終于來到議事堂後方的長生殿。「听蕊兒她們說過,之華姊來的時候都是住在長生殿。」
延壽微微蹙起眉。雖然她已經多年不曾踏出破綠樓,但她知道宗殿內素來沒什麼戒備可言。東海之國一向安詳寧靜,守衛一座無人有興趣的宮殿只是多此一舉,但現在長生殿外不但有守衛,而且數目還不少。
穿著冑甲的衛士三兩成群立在長生殿外,莫說她不會武功,就算是輕功卓絕的武林人士,要在這麼多雙眼楮前毫無聲息地進入殿內也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這表示長生殿內所住之人的確需要保護。
「呼……」延壽嘆口氣,轉身又走回秘徑之中。「這里行不通的……從小花園過去好了。」
「我以為你已經很久沒有離開破綠樓了。」
「嗯……很多很多年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汗水,不斷抹著從額際落下來的汗,呼吸開始變得有些濃濁,明明並不覺得熱啊。
「很久以前我父親帶著我跟哥哥走過幾次,這是宗殿內的秘徑……外人看不出來的。宗殿是古代高人所建,里頭隱藏著一條只有歷代宗主才知道的秘徑,從外頭看只能看到花木山石,但這條秘徑其實貫穿了整座宗殿,哪里都可以去。」
「你那時候還很小吧?怎麼記得住?」他說著,不知不覺地站在她身旁支撐著她的重量。其實她哪里有什麼重量,一個十歲孩兒的體重可能都比她重些,但她卻活得這樣吃力。
「我當然記得住。如果……」如果一個人的一生都只能躺在床上遙想著外頭的世界,那麼過去曾有幸走過的每一腳步都是幸福,將深深的鐫刻在腦海里,用十幾年的時間一次又一次不斷復習著。
她慘然一笑,扶著辛無歡的手慢慢往前走。「我雖然只走過兩次,但已經永遠忘不了了。」她只簡單地這麼回答。
他沒繼續問,兩人並肩在幽深的秘徑中慢慢往前行,濃厚的霧氣彌漫在宗殿中,東方天際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這里剛剛已經走過了。」他提醒。
延壽不由得一頓,停下腳步,疲累地揉了揉眼楮。「是嗎……真抱歉,我大概太累了……」
「那邊是什麼地方?」他指著不遠處的墨色建築問。
「那是天牢……」輕輕呼口氣,她努力擠出一抹微笑,繼續往前走,習慣性地舉手抹汗,卻發現額上無汗,但手卻顯得相當沉重。
「不過那天牢從來也沒關過什麼人……除了我哥哥……」提起疾風,她臉上露出溫柔笑容。「許多年以前,曾有人從中土運來幾匹馬作為禮物,結果卻被疾風半夜里偷偷放走了。父親很生氣,就把他關在天牢里。我听其他人說,哥哥是十幾年來天牢唯一關過的人,不過當天晚上我就把他放出來了。秘徑跟天牢中間有一條密道,很容易找的。疾風也知道怎麼出來,他只是不肯自己出來,堅持要我去救他。」
疾風總是那麼信任她,他從來不認為她會病得不能走路;當她去放他出來的時候,他還大大的抱怨了妹妹動作太慢。
「嗯。」辛無歡意味深長地望著幽深盡頭的天牢,那里頭現在應該很熱鬧吧?空置了十多年的牢獄終于有了罪犯。
延壽的手越來越冷,她終于不再流汗了,踩在地上的腳也越來越痛,眼前漸漸看不清事物,花木在她周圍模糊旋轉。
辛無歡在她倒下之前擁住了她,嘆了口氣。「還不到兩個時辰,比我想的還要短些。」
「我還想走……」她說著,一臉倨傲頑強。
「我知道。但你累了,很累很累。路還很遠,我們可以再走過。」
「可以嗎?」努力想睜開眼楮,眼皮卻越來越沉重。
路還很遠嗎?這大夫腦袋也跟她一樣不清楚了,他明明說過她命不久矣……
凝望著延壽蒼白的臉,他不由得嘆息,溫柔的手覆上她的額,那里冰涼涼的,沒有溫度。「可以的。你睡吧,好好睡一覺。」
窩在他身上,她感覺溫暖,不由得窩得更深,渴求更多的溫暖。
過去每一次合眼她總是忐忑不安的,每一次總要撐到再也支撐不住為止;因為她知道,也許她再也睜不開眼楮。但這次不同。
窩在他懷里,輕輕地揪住他胸前衣襟,她仿佛揪住了溫暖的希望。
她可以安心睡了,因為有他陪著,她一定可以再睜開眼楮。
希望這條路真的夠遠……失去意識之前,她這麼想著;那就可以就這麼一路走下去……
凝視著女孩沉沉睡去的容顏,她仿佛老了些?銀白色的頭發斷落了許多,蜿蜒散布在秘徑的角落里,看來沭目驚心。
他感到一絲心疼,又為自己這種莫名的感覺而惱火。
不遠處傳來衣衫窸窣的輕響,他抱著延壽慢慢起身。「你可以出來了。」
隨墨那張冷漠的臉隨即出現。「你不該讓她吃那種東西,明知道那會要了她的命。」
「你比較喜歡她在地上爬?」
隨墨一窒,緊抿的唇微微顫抖,悲傷的氣息從她身上強烈地散發出來;她沒有說話,她也知道阻止不了延壽,所以她只能悲傷地默默跟隨在他們身後。
「有愛則傷,無欲則剛。」他將延壽交給她。「送她回去,我還有事要辦。」
隨墨微微蹙起眉。「我們不能再耽擱,能平安過這一夜已經是萬幸。」
「我知道,但總是要吃過了早點再走。」辛無歡輕輕揮了揮手,轉身沒入秘徑之中。
早點?隨墨瞪著他的背影,忍住想尖叫的沖動。
都已經什麼時候了,他竟然還有心情吃早點?!
***
「笨蛋。」辛無歡的身影出現在天牢暗影里,那雙流銀之瞳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看起來煞是駭人。
「你──」淼森嚇得倒退一步,幸而熾磊迅速捂住他的嘴,掩住了那驚呼的聲音。
「是怎麼進來的?」他替他接話。
這里可是天牢。雖然因為牢房里始終點著該死的毒藥,讓人無法運功順氣,所以沒有守衛留守,但他怎麼能夠就這樣鬼魅似的出現?
辛無歡懶得解釋,只冷冷地瞅著他們。「蠢死了。」
「什、什麼?」
「兩個笨蛋。」
「……」淼森直想沖上去痛毆他,幸虧熾磊死命拉住他,否則就算他使不出半點武功,赤手空拳也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淼森沒好氣地低罵︰「我們很感激你在這種時候還到天牢來探望我們,而且……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不過,你開口笨蛋、閉口蠢死了是什麼意思?」
「因為這是事實。你們兩個真是蠢不堪言,東海之國有你們這種笨蛋作為國主的心月復,也難怪要被篡位──」
「你不要拉我!我要揍死他!這口不擇言的死小子!別拉著我!」淼森跳起來咆哮。
隔著精鋼打造的柵欄,你是能把我怎麼樣?辛無歡忍不住搖頭。這世界上的笨蛋很多,但東海之國無疑是集其大成于一身之邦。
「別沖動。」熾磊嘆息著圈住淼森的頸項。雖然他武功盡失,但還是怪力驚人。「辛先生該不會專程來痛罵我們兩個的吧?」
「這家伙還能安什麼好心眼?鬼鬼祟祟專程跑來侮辱我們,這混帳──」
辛無歡只是好整以暇地繼續︰「晚宴上我替你們兩人點了迎香、人中等大穴,護住了你們的脈息,雖然你們跟其他人一樣還是會中毒,但以你們的能力起碼還能全身而退,保得有用之身,沒想到你們這麼笨,居然還是被抓了。」
「听你放屁!你怎麼知道哪里有毒?你要是知道哪里有毒,又為什麼沒直說?」
「說有什麼用?我說了你們會當場逮住嬴之華?像我這種中土來的混帳蠻人對東海之國毫無了解,只知道大放厥詞而已,不是嗎?」
淼森終于啞然,他沒好氣地嘟囔著,理直氣壯的辱罵卻再也說不出口了。他們這才明白為何宴上其他人全都無還手之能,他們卻能力抗叛徒那麼久才失手被捕,原來是他的杰作!
「辛先生。」熾磊突然壓低了聲音,身子往地上撲倒。「求辛先生救我恩師。是我們兩個蠢蛋不好,枉費了辛先生一番苦心,我們兩個不敢求生,只求辛先生高抬貴手,救我恩師一命,在下願肝腦涂地以報辛先生大恩。」
「你的肝腦很值錢麼?」
「咦?!」這一問,熾磊頓時傻眼,撲在地上,傻傻抬頭。
「你的肝腦涂在地上弄得腥臭不堪,對我有什麼好處?」
「……」
淼森沒好氣地朝他揮舞拳頭。「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敬你是條漢子──」
辛無歡不客氣地打個呵欠,睡眼惺忪地轉身。「你慢慢嘴硬好了。」
「辛先生!」淼森立刻哀叫,一聲噗通跪在地上。
「哼。」
熾磊不斷磕頭。他堂堂東海之國右使,此刻卻無能得只能跪在地上對著一個醫者叩頭;然而只要能解救國家之危莫說是磕頭,就是要他人頭落地,他也毫無怨言。「辛先生大人有大量,求你──」
望著熾磊的模樣,淼森垮著肩,苦笑著雙手一攤。「如果殺了我們能讓辛先生願意伸出援手,我們兩人立刻引頸就戮,只求辛先生──」
「別求了,不如我求你吧。」
听他這麼說,淼森與熾磊全傻了,他們伏在地上,揪心而絕望。
辛無歡冷哼。「別忙著拔頭發。先告訴我,該拿那個半死不活的公主怎麼辦?任性又不講道理,好不容易救活,卻又趕著去送死,我是得救她幾次才夠?」
淼森與熾磊愣愣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們眼里寫滿了疑惑,根本無須開口就能讓人知道他們對自身處境的渾然無知,他們壓根忘了宗殿里頭還有個公主。
辛無歡把隨墨安排他們躲在凝宮的事情說了一次。
「是嗎……凝宮的確是個安全的地方,那里荒廢多年,國母死後已經多年沒有使用。」淼森疲倦地抹抹臉。「不過也只能躲得了一時,嬴之華不會那麼簡單放過我們的。」
「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送她出去也等于是去送死。」
「有那麼糟?」淼森滿肚子的嗦、怨氣全沒了,此刻他沮喪得想撞牆。到頭來他們還是挽回不了公主的性命,他怎麼會蠢得以為辛無歡可以在短短兩天之內把公主醫治得跟平常人一模一樣?
「你們公主身中奇毒,毒素早已進入周身經絡髒腑,現在的她只不過是回光返照,老實說我不知道該怎麼醫治她。」辛無歡聳肩攤手,一副事不關己的淡然模樣。
「但你是‘聖手’啊。」
「我不是把她弄活了嗎?」
淼森雙肩垮下,眼中失去了神采。
「你們說說看,現在要怎麼辦才好?留在這里,你們的新任宗主要殺她;帶她出去,保不定一時三刻她便自己一命嗚呼了,左右都是死,你們希望她怎麼死?」
「那個賤人才不是我們的宗主!」淼森咆哮,但只咆哮到一半便氣虛軟弱下來。「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無論如何不能留在宗殿內……」熾磊深吸一口氣,努力恢復清明的腦袋,突然一絲靈光閃過他腦際,他赫然抬頭。「公主身中奇毒?辛大夫,你說公主是中毒?!」
「……」東海之國跟中土的語言不通嗎?他已經說了那麼多次!
辛無歡冷冷地睨著他。「你是哪一句听不懂?她是中毒,而且已經中毒許多年,才會讓毒物給侵蝕了五髒六腑。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人中毒如此之深,卻還能如此苟延殘喘。」
他們的心涼了半截,抬著頭突然說不出話,只能愣愣地望著辛無歡那雙流動著銀光的眸子。
已經中毒許多年?公主三歲發病,意思是說有人暗地里毒殺公主長達十五年?!
這怎麼可能!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在這座宗殿里?
東海之國百年來都是夜不閉戶、四海升平的人間仙境,這種殘忍毒辣的事情怎會在這里發生?!
如果真的是……那會是誰的陰謀?誰會對一個年僅三歲的公主下毒手?對一個稚齡孩子下手又有什麼好處?他不敢想……卻又不得不想。
「現在是想那些事情的時候嗎?根本不是。誰毒殺公主一點也不要緊……不對,不是不要緊,但不是當務之急,要是讓我知道是誰……要是讓我知道那是誰,我一定將他千刀萬剮。」淼森又開始自問自答、絮絮叨念。「總之……總之公主一定要離開這里,去……去哪里都好。總之不能讓公主落入嬴之華那賤人的手里。」
淼森說著,聲音忽大忽小、臉色忽青忽白,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垂眸沉思,不時使勁揮手,像是在與唯有自己能看見的仇敵作戰。
「他這樣子多久了?看過大夫沒有?」辛無歡好奇地問。
熾磊伏在地上,他的姿態實在尷尬,在這種時刻這位手上系著他們兩人性命的大夫這麼問,他不回答好像也不大恰當。
他搔頭,嘟囔︰「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大夫說他沒病。」
「這樣還算沒病,那延壽公主大約也只是小傷風了。」
「……」不知道該不該陪笑,熾磊向來莊重沉默的臉慘慘地扭曲著。
「不對,不是去哪里都好……總要找個安全所在,否則讓公主出去冒性命之危就太蠢了……去祁寒關?對!只有那里最好。」淼森深吸一口氣,猛地抬頭。「眼下在東海之國已經沒有安全的地方,公主只能去祁寒關投奔疾風殿下。」
听到疾風這兩個字,辛無歡心念一動,疾風那天莫名其妙叫他去祁寒關找他,難道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這是個好主意。」熾磊點頭。
「什麼好主意!根本是唯一的主意。辛先生,您就帶延壽公主去祁寒關吧,祁寒關有重兵駐守,關主正是疾風殿下,只要你們能到祁寒關請疾風殿下帶領重兵打回宗殿,一切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那個說話顛三倒四的笨蛋居然是個帶領重兵的關主?這個不倫不類的國家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辛先生?」
去祁寒關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雖然他並沒有把握延壽真的能撐到那里。
他不知道從這里到祁寒關到底有多遠,但既然地名為「祁寒」,想必是個相當寒冷的地方;而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可溫暖得很,打這里到祁寒關恐怕不是三兩天就能到得了……要想把身體虛弱到連起身都有困難的延壽活著送到那里,真的很困難啊。
他怎麼會陷入這團泥沼之中?他已經不去想了。既然遇上了,那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只是,自己的時間又有多少可以耽擱?屈指算算,他離開無藥莊已經十天……十天,他只剩下二十天……
「辛無歡,你能不能好好听別人說話?!」淼森再度暴跳起來。「你這家伙半天吭不出聲音來、悶著張臭死人的臉到底是干什麼?」
「沒干什麼。」辛無歡慢慢轉身,再度沒入黑暗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淼森跟熾磊一怔!
他走了?他居然就這樣走了?
「搞什麼──」淼森氣得破口大罵,沖上去正準備撾牆──
辛無歡的臉卻又露出來了,從那森森然的暗影中鬼魅似地只伸出半個頭,淼森被他嚇得硬是往後跳了一大步,瞪著牛鈴似的雙眼,心頭呼噗噗地一陣亂跳,卻只見辛無歡寒笑道︰「你們來不來?不來的話我把門關上了。」
明明被救了,但還是很想沖上去好好打他一頓……
望著他們突然傻掉的臉,辛無歡從鼻子里冷哼一聲。「如果這次你們再被抓……那干脆就自殺謝罪吧,別再麻煩我了。」
他們明明是很感激他的,真的!打心坎里深深地、誠懇地感激著,但……熾磊還是得牢牢抓住淼森。
「不要抓住我啊!」淼森咆哮。
這家伙實在很欠扁!
***
「吃吧。」辛無歡端著熱騰騰的白粥來到她跟前。
他到底從哪里弄來膳食的?隨墨想不出來。才到宗殿幾天的人怎麼可以一下子模得熟門熟路,甚至連被關在天牢內的左右二使也讓他救出來了。然而現在畢竟是非常時期,他怎麼能弄到熱騰騰的粥食?她連讓飛鳳營的女官們生火都不敢,唯恐為了填飽肚子而惹來殺身之禍。
望著眼前熱氣氤氳的粥品,神色委靡的延壽卻只是搖搖頭。
她的肚子很餓,感覺自己似乎餓了千百年,那種饑餓感從骨髓里透出來,在聞到食物香氣的同時到達頂峰;但她……沒有胃口。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那麼的餓,可是偏偏一點胃口也提不上來。
即便饑腸轆轆的聲音巨大得難以忽略,她仍只能嘆氣搖頭。
辛無歡將她的臉轉過來,冷冷睇著她。「這都是溫補之物,吃了于你身體有益。我說過,你的柴薪已經快燒完了,不想死的話就乖乖吃下去。」
「我知道……」此刻是什麼時候?外頭不知道已經亂成什麼樣子,他居然還能變出這樣的粥品讓她補身,她當然感動,但是沒有胃口就是沒有胃口,熱騰騰的食物端到眼前,她只覺得惡心至極,連臉都白了。
「你不吃的話,我點住你的穴道,一口一口幫你灌下去……那叫‘填’。養藥人的時候,藥人不听話,大夫們只好自己動手,就是這麼回事。」
延壽的臉由白轉黑,辛無歡說得出做得到,從他那張結了好幾層厚冰的臉就可以看出來。她垮著臉,努力不讓淚水掉下來,實在是滿月復委屈。
她恨自己的處境、恨自己的無能,更恨辛無歡這種一點商量余地也沒有的態度。
「不然……」他靠近她那張煞白的小臉,突然詭異地笑了起來。「我也可以一口一口喂你。我知道你累得沒力氣吃食,我可以先幫你吃,然後喂給你,你只要負責吞就好了。」
想像著那種景象,緋紅顏色從她雙頰一直燒到耳根。「我吃。」
「乖。」他甚至還拍拍她的頭,當她是個耍脾氣的孩子。
旁邊的隨墨與女官們個個別開臉憋住笑。
延壽一直都是冷漠淡然的,從某些方面來說她拘禮又守舊,長年臥病在床的她對男女之事懵懂無知,純瑕似白紙一般。她那天真的尷尬、無奈的屈服,令人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要心疼。
忍著滿口的苦澀,她一瓢一瓢地將這些對她來說像是滾炭一般難以下咽的食物放進嘴里,按住翻攪不適的肚腸,她忍著淚。
這原本該是極品,熬得糜爛的粥品散發著濃濃的藥香,在這種危急關頭,他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能弄到這樣一碗粥,可是她卻吃得好辛苦。
看她吃得那樣艱辛,眼里含著淚,卻還是一瓢一瓢慢慢吃著,他的心也在那一瓢一瓢間慢慢融化。
她也是忍苦忍慣了的人吧,一個人連食衣住行都不得自由的時候才能體會那種深刻的苦痛。病人他見得多了,多少人只不過犯點小病小痛便呼天搶地活似末日,如她一般病苦了這麼多年還能有此毅力繼續活下去的,他從來都沒見過。
辛無歡默默坐在她身畔相陪,再也說不出辛辣的言語。
「我會吃完的,辛大夫不用擔心。」低著頭,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辛苦,但她寧願他不在身邊。
沐浴在晨光下的辛無歡有些蒼白,他斂眉垂眼的模樣是那麼的好看。相形之下,望著自己枯槁如活尸的手,真恨不得立刻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你是我的病人,醫者理當妥善照顧。」閉上眼楮靠在床側,他雙手抱胸,理所當然又口是心非地回答。
他喜歡待在這里,他喜歡待在她身邊,但這些話他說不出口。因為如果她問︰為什麼?他不會有答案。
因為他閉上了眼楮,所以她可以盡情地端詳他,凝視著他俊逸瀟灑的面孔、凝視著他眉宇間所困著的深愁,那薄薄的唇緊緊地抿著,抿成一道帶著憂郁的弧度。
晨光中的他是這麼這麼的好看,而她……伸手一模,又從頭上落下不少干裂脆斷的銀發。
上天始終錯待了她,然而上蒼最大的錯處是將她擺在這個地方,這個放眼望去都是俊男美女的國度里。打從有記憶以來,自己的容貌從來沒有好看過;當一個人連活下去都有困難的時候,還要求容貌是否美麗動人根本是緣木求魚。可是他們包圍著她,個個模樣似仙,而她又虛弱又丑陋,連閃躲都沒有力氣。
老天仿佛覺得這樣還不夠狠毒,非要把辛無歡這樣一個人送到她跟前,叫她自慚形穢,叫她無地自容。
淚水終于掉進白玉碗里,為那白粥平添了苦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