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這是個灰白色的夢。
雖然眼前昏蒙蒙的模糊一片,但仍依稀可見一個扎著粗麻花辮的女孩,和女孩詠詩的聲音。
那女孩一身白衣黑裙,瘦弱的背影看起來很熟悉。
愣了愣,葛欣欣一眼就認出這是自己的背影。
是她國中時的模樣,十年前的自己。
「……」葛欣欣想出聲喊她,但張著喉嚨卻發不了聲。
她看見女孩正捧著一本書發愣,一本紅色書皮的精裝書。
幾乎不需要思考,葛欣欣知道那本書鐵定是她國中最愛的那一本——
也的確如她所料,在這念頭一轉的瞬間,那燙金字體的書名馬上就映入她的眼簾。
紅樓夢,讓她開始憧憬愛情的啟蒙課本。
葛欣欣愣了愣,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夢見這些。
腦袋里充滿著莫名其妙的問號,而這些念頭才一起,她發現自己又輕飄飄的飛了起來,直直地透進眼前女孩的身體,即使她確定這一切只是個夢。
很好,當葛欣欣再張開眼,她發現她們竟然合體了。
二十五歲的意識,十五歲的身體。
「……」她還是想開口,卻依舊發不了聲。
葛欣欣的意識很清楚,至少她知道自己是誰。
她已經二十五歲了,她的事業正要起步,她有好多事情得忙,她需要睡眠,她需要休息,她不想要連睡覺都得夢到這些不堪回首的陳年往事,她更不需要連睡覺都夢見自己在……葬花?!
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葛欣欣望著自己沾滿泥巴的手心,感覺很真實,卻又好像很不真實。
即使很不願意,但葬花的舉動卻仍然持續著,直到——葛欣欣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
「老哥,你看那個怪女孩又在做怪舉動了。」
葛欣欣根本不需要回頭,除了洛家弟弟之外,她的回憶里沒有第二號這麼討厭的人物。
「這才不是怪舉動。」很想用粗口回嘴的,但葛欣欣卻听見自己好秀氣的回答著洛天藍,一如她記憶中的每一次。
「把花埋在土里還不算怪?」
她听見洛天藍討厭的聲音,也終于等到夢里這個十五歲自己願意轉頭的時刻。
「這叫葬花,是很感傷的舉動。」葛欣欣听見十五歲的自己辯駁著,也看見眼前哈哈大笑的混蛋家伙,和……那依舊笑得溫文風雅的帥氣男孩。
她臉一紅,分不出是十五歲的自己臉紅,還是二十五歲的葛欣欣在臉紅。
她的心怦然跳著,即使是夢,仍然能感受出心頭那股害羞和悸動。
她張眼望著眼前像發光體的男孩,大她七歲的洛天白,一向是葛欣欣在心底偷偷暗戀的對象。
「天藍,你別老欺負她,小女孩總是多些浪漫的思緒,你可能窮極一輩子都不會懂。」洛天白瀟灑的開了口,他就像個太陽,總莫名地叫他們這群小毛頭信服。
尤其是葛欣欣,她暗戀洛天白好些年了,即使已經蛻變成二十五歲的意識,她仍記得自己當初心底的悸動。
「這哪叫浪漫?這根本是愚蠢加惡心的舉動。」洛天藍扮了鬼臉,即使不以為然,但仍然乖乖听了大哥的話,不再對她投以輕蔑的眼神。
「天藍別說了,我們只是來傳話,別擾了欣欣的雅興。」洛天白提醒著,溫和的眼眸注著葛欣欣,一如他對其他人一般,沒有什麼不同。
但十五歲的葛欣欣卻感受不出來,兀自沉醉在男孩的笑容里。
「傳話?傳什麼話?」
她澀然一笑,清麗的臉龐已能見到日後的美麗。
但,卻沒人在乎。
二十五歲的葛欣欣望著眼前的一切,心底有抹熟悉的悲哀。
「還能傳什麼話?也只有我媽喜歡你這只古里古怪的大猩猩,大概是老媽年輕時也跟你作過一樣的痴夢。」洛天藍嗤了聲,毒辣的話語讓葛欣欣難堪,尤其是在洛天白面前,這只讓葛欣欣更覺得自己渺小。
她望著洛天白,開口想說些什麼,卻愣愣地說不出話來。「我……」
「我媽找你一起去買東西,你快過去吧。」洛天白像兄長似地拍拍她的肩頭,領了洛天藍沿著小徑離開這花園的一角。
葛欣欣愣愣地望著他離開背影,有些落寞,卻也忍不住跟上自己腳步。
「……」別跟、別跟上。
葛欣欣抗拒著,她阻止十五歲愚蠢的自己,但卻一點效果都沒有。
這根本不是夢,這是回憶,是葛欣欣最不願面對的回憶。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夢見這些,只能無助的隨著這個月兌序的夢境前進,再一次踏進自己這輩子最難忘的回憶。
「……大哥,難道你真的不覺得大猩猩的舉動很怪?」終于,十五歲的葛欣欣停住了腳步。
他們兄弟的談話聲傳進她的耳里,葛欣欣在心底低咒了聲,氣憤自己連捂上耳朵的權利都沒有。
「怪又如何,那也不關我的事。」
葛欣欣听見洛天白冷淡的回答。
這是她老早就知道的了,卻仍不知為何能感受出心底漾著濃濃的哀傷。
「我還以為你對大猩猩有興趣,因為你每次都為她說話。」
「那是男人的風度,和興趣無關。」
夠了,她不想再繼續作夢了。
葛欣欣抗拒听見接下來的一切,她要醒,她想醒,即使要她一輩子都不再作夢,她也甘願。
即使她努力的這麼想著,葛欣欣仍舊是夢境里一抹無助的幽魂,既無法離開,更無法阻止夢境的繼續延伸。
「可是我那天听老媽說,要你干脆過幾年娶了大猩猩。」
「別听老媽自作主張的胡說。」
「會是胡說嗎?」
即使在心底咒罵了洛天藍一萬次,葛欣欣還是得繼續听著他高談闊論。
「大猩猩是女乃媽的小表孫,老媽和女乃媽情同母女,再加上老媽又這麼喜歡她,依照老媽古怪又獨斷的個性,這是十分有機會發生的事情。」
「那是她們的事情,不關我的事。」
「而且大猩猩看起來也很喜歡你,每次見到你雙眼都亮晶晶的。」
「她還只是個小孩子。」
「說不定,她把自己想成林黛玉,把你幻想成她心愛的賈哥哥。」
如果葛欣欣現在可以行動,她一定會搬塊大石頭往洛天藍的頭上砸。
但畢竟只是想想,她沒忘記自己還在作夢,而夢里那十五歲的葛欣欣正處于心碎加難堪的震撼里。
「那女孩的性子太陰沉了,還常常一個人窩在花園里喃喃自語,就算我不是不婚主義者,我也不會對她有任何興趣。」
「嚴格說起來,大猩猩和我們也算青梅竹馬,你這些話要是讓她听見,她一定傷心死了。」
她听見他們兄弟倆的笑聲,更感覺到淚珠從自己眼眶里潸然落下。
這是十五歲的愚蠢眼淚,更是葛欣欣第一次嘗到失戀的滋味。
「不過,你的話倒是提醒了我。」她听見洛天白的聲音,看著他漾著精明的眼瞳,葛欣欣發現他不再適合溫文儒雅這個形容。
「什麼?」
「提醒我該開始提防老媽的陰謀,畢竟我已經二十二歲了。」洛天白若有所思的點頭,仿佛心底已經有了主意,精明的像只狐狸。
一旁洛天藍仍舊莫名其妙的追問,而葛欣欣早已漾起明了一切的冷笑。
她看著洛家兄弟的背影漸去漸遠,看著那本紅樓夢精裝本從自己的手中掉落。
她听見自己詠起那句熟悉的詞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她看見自己,終于緩緩地抽離了十五歲的軀體。
這是個灰白色的夢,這是葛欣欣埋藏了十年的回憶。
這是她悲哀初戀,這是她初識愛情的懵懂年歲。
葛欣欣看著自己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然後,重重摔下。
夢醒。
五月有情天獨家制作
「老姊?」
為了清早突來的尖叫聲,葛洋一手還抓著牙刷,滿嘴泡泡來不及清理就沖上葛欣欣的床前。
「你怎麼了?一大早就在練習吊嗓子。」他抱怨,但迫于惡勢力只敢小小聲的抱怨。
「……」她無言的撫著胸口,心跳飛快。
葛欣欣驚魂未定的望著老弟,即使是夢,從這樣的高度摔下來,也真是夠嚇人的了。
「沒事,作了惡夢。」
葛欣欣揩了額頭上的冷汗,試著平撫自己兀自狂跳的心緒。
「作什麼惡夢?」葛洋抽空清了滿嘴泡沫,很好奇會是怎樣的夢境,能讓老姊嚇成這副德性。
他家姊姊一向膽識過人,要不然哪有勇氣在這景氣低迷的世代,不畏險惡的搞了一間什麼婚友社。
還直嚷著「愛情萬歲,愛情不死」!
這種沖動,不是英勇無比的奇女子哪能辦得到?
「夢見往事,很可怕的往事。」瞄了一眼相依為命的小弟,一定是最近壓力太大了,才會突然夢見這種莫名其妙的怪夢。
「你有什麼往事這麼可怕?」葛洋一愣。
他也不過小老姊四歲,在他的記憶中,老姊的成長一向平凡順遂,除了……
「該不會是十年前,你突然像發瘋一般地燒了你最愛的紅樓夢?」呃,看見老姊黯淡下的臉色,葛洋知道自己猜對了。
即使已經過了十年,葛洋仍然搞不懂,那天老姊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除了摔書、燒書之外,更從那一天開始性子丕變。
不僅人變得開朗,連平常最愛的古怪葬花嗜好,都再也不曾有過。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即使過了十年後的現在,老姊似乎仍然不打算解開迷團。
「……今天早上沒課嗎?沒課就去幫我發發傳單,你老姊要是發達了,你一定也會跟著雞犬升天。」很明顯地,她轉開話題。
葛欣欣不願面對這惱人的回憶,她望著昨晚折到半夜的傳單,沒忘記眼前還有更多更煩心的事情等著她處理。
「我知道,所以我下午就會過去店里幫忙。」眼楮也跟著轉向床邊小山高的粉紅色傳單。
葛洋忍不住嘆了口氣,自從老姊的「香草蛋糕」婚友社開張以來,他已經幫忙塞傳單塞到手生繭了。
也幸好大一的課程還算輕松,他還有足夠的時間供老姊利用和使喚。
「下午早點來吶,記得打扮帥氣一點,這些天有好多女孩都是沖著你才入會,來當活招牌也不錯。」
盈盈笑意習慣性地從上揚的嘴角逸出,葛欣欣攏順一頭及腰的長發,弟弟只有一個,當然是要好好的善加利用才行。
「當活招牌是無所謂,不過大姊你可要發揮你的天分,都替她們找到好老公才可以,要不然,我會覺得自己像在逼良為娼,助紂為虐。」
話雖然這麼說,但葛洋還是百分百信老姊的天賦。
她根本是個天生的紅娘,從高中一路到大學,受老姊撮合的佳偶不計其數,從學妹到教授,無一不成。
「這我當然知道。」要不然,她這婚友社老板娘的面子該往哪里擺?「不過,光靠你也不夠,又不能真的把自己的親弟弟給賣了。」婚友社畢竟剛開張,如果沒有足夠的會員,葛欣欣如何保證能替現有會員找到最適合的對象?
「你有沒有認識些什麼大帥哥或大美女之類的?你們文學院不是最多那些氣質出眾的古人?如果你能多找些養眼的帥哥美女入會,我相信那樣的廣告效應會比這些傳單強上百倍,也比較有投資效益。」
「我也知道,但是那些帥哥美女早就個個有主,哪會需要加入什麼婚友社?」
葛欣欣忍不住揪了眉頭,為現下突破不了的會員數感到憂心。
「盡量找,總會有幾只漏網之魚吧?」葛洋挑起一邊眉,相信總會有希望。
「問題是,我該去哪里撒網?」葛欣欣搖頭嘆氣,即使唇邊的淺笑總是習慣性地掛著,卻仍然改不了性子里潛藏的悲觀。
「不知道,去街上找找?說不定,真會幸運的讓你踫上一個大帥哥。」葛洋不負責任的提議著,反正他該去上課了,這種傷神又費力的事情,絕對不會落到他的頭上。
「有可能嗎?」葛欣欣很懷疑。
她望著葛洋起身,望著他年輕的身影在眼前消失又出現,而且出現時還多了一個大背包。
「有沒有可能都得靠你自己去努力,反正我只要盡好我招財犬的職責,偶爾發發傳單,偶爾去店里賣笑,乖乖等著靠你升天,其他的……恕我一介笨學生無能為力。」
年輕的臉龐笑了一臉燦爛,笑意盎然的讓葛欣欣看了心頭好無力。
唉,葛欣欣忍不住嘆了氣。
無言的送了不才弟弟出門,她眼眸又落上客廳里,隨處可見的粉紅色傳單。
拒絕讓自己陷入自怨自艾的低迷中,這是她自己的夢,要圓夢就得先學會心甘情願。
認命的又開始將傳單折成三折,葛欣欣一邊想著今天店里的大小事宜。
今天得幫林小姐挑選對象,得幫王先生安排下次吃飯的時間,還得抽空去附近塞塞傳單,更得準備好,今天靠人情請托才談成的雜志訪談。
你覺得愛情是什麼?又是什麼動機,讓葛小姐願意傾盡心力完成「香隻蛋糕」婚友社這個夢想?
忍不住又思索起雜志社派下的功課,同時也是今天訪談的重點。
葛欣欣怔愣著,即使想了兩天,仍然不知道自己今天該怎麼開口,才能表達出心中思緒的千分之一。
說她自己天賦異稟嗎?
還是該談談自己從小對紅樓夢的夢幻憧憬?
又或者該說因為自己的愛情不美好,才會選擇將小愛化為大愛,希望天下的有情男女都能終成眷屬?
葛欣欣還是愣著,想破了頭,也不知道該怎麼真誠又貼切的,表達出自己的心意。
也許——
是因為連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心。
一個連愛情都沒嘗過的人,如何能說出什麼是愛情?
她很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