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爺的話,欽差大人只听了一半,那日他听命回去了,翌日卻又再造訪王爺府。
隔日又來,隔日又來,一連來了數日。
知道小王爺難搞,景大人懂得迂回繞道,他來的時候只說是來找柳大夫聊天的,又不是查案,又不麻煩小王爺,門房尊他是欽差大人,自然不敢攔。
而景大人和柳大夫看似不相干,但是能聊的話題居然不少,自盛仵作開始聊起,牽扯到共同認識的熟人,醫官;到今年夏季水患嚴重,災民受苦不說,疾病四起,賊人橫行;甚至一路聊到景大人的愛妻最近有喜了,有哪些癥狀,又該怎麼調理安胎——
柳綠霏雖然話不多,人又淡淡的,但做大夫的遇到人家虛心討教,總是詳細解說,言無不盡,每回總聊上個把時辰,直聊到不肯出面的雁靳辰一臉陰沉地現身逐客為止。
「夠了,給我滾!」
眼看著小王爺那垂在身側的粗硬大手捏拳又放開,放開又捏緊,強自壓抑的模樣,景四端忍不住會心一笑——看來柳大夫把這硬漢教得好多了,要不然,此刻自己大概已經被抓著領子一路摔出門外了。
「我是該走了,最近事情挺多的。」說著,景四端有深意地望了雁靳辰一眼,「水患善後的問題很大,這陣子盜賊鵲起,四處流竄,有一部分甚至往京城來了,沿路上不少富商巨賈受害,王爺也請多小心。」
說完,人家瀟瀟灑灑地自己離開了。
而他前腳才走,雁靳辰在後頭狠狠踢上門,轉頭怒瞪著柳綠霏。
還不等猛虎發威,柳綠霏先發制人,柳眉兒一皺,敏銳追問道︰「景大人說那話,是什麼意思?為何特別要你小心?」
「我哪知道是什麼意思?你跟他聊得可投機了,該問你才是。」
「景大人說那話的口氣不對。」有人還不知死活,偏了偏頭,繼續思考推敲著,「難道是怕流竄盜賊盯上你?不過,京城富貴之家這麼多,為何特別要提醒你?還是說,至今皇宮里還是懷疑你跟那些賊人——」
「誰理他怎麼想?他是什麼東西,一句話也要這麼認真推敲?」火越冒越旺,話里濃濃的醋意聞都聞得出來。
她眉皺得更緊,這是在幫他擔心啊,這人怎麼這麼不可理喻?
「你凶什麼凶?難道那些舊時兄弟真的已經找上你?」她立刻反問,嗯,越想越有可能。「你如此激烈的反應,不就是因為心虛嗎?給景四端說中了?他可是當朝的名欽差,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的耳目——」
砰!她的話被突如其來的巨響打斷,一把檀木高凳飛越整個大廳,在牆上砸個粉碎。
猛虎真正發火了,可是秀秀氣氣的大夫又不能罵又不能打,只好拿家具出氣,眼看一臉煞氣的雁靳辰拿起另一把想要再砸,柳綠霏根本不怕,眼兒也不眨一下,默不吭聲,轉身就走。
「你上哪兒去?」怒吼在她身後尾隨。
她還是不吭聲,根本不想答腔,繼續快步往外走。
凶什麼凶?私心是為了他擔憂,著想,還要被他這麼惡口惡面的凶?她柳綠霏可不是給罵大的。不可理喻也要有限度。
結果才出廳門,下了青石台階,才踏上庭園的柔軟土地,後頭呼的一聲,遠遠避開的總管,婢女們全都突跪下!
「大夫」眾人無限悲慘地哀求起來。
她的腳步硬生生給他們叫住,突然變得千斤重,再也跨不出去。
可恨。可恨!
低沉的嗓音幽幽追上來,超故意的,陰沉挑畔道;「你走啊,不過走時可別忘了,你跨出大門一步,我就打斷他們一雙腿,你離開一天,我就殺掉他們一個人,你盡管走,無妨。」
這就是柳大夫這一陣子待在王爺府的真正原因,他之前放狠話要她賠命,要囚禁她,卻是給她吃好睡好,門上也沒鎖,也沒派人監視她,柳綠霏又不是沒雙腳,想走到哪就走到哪,為何還要乖乖待著?
只因有人知道她表面冷淡,但心腸其實極軟,只要拿無辜的人命要脅,她就哪兒也不會去了。
她最討厭被人要脅,可是這人盜匪邪性不改,絕不是隨便出言恫嚇而已,他瘋起來別說是椅凳,連人命都不放在眼里,廊上跪著的下人們何其無辜?
天人交戰了半天,柳綠霏懊惱地嘆了一口氣,看也不再多看他一眼,轉身往藥池的方向走去。
眼看柳大夫不離開了,眾人都如釋重負,這些天來多虧有柳大夫,否則老王爺才剛死,小王爺又瀕臨瘋狂,他們不過是一干小小下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啊!
柳綠霏壓抑著怒氣,一路直走到藥間才罷休,迎面而來的淡淡清香藥味讓她精神為之一爽,先檢點了存藥之後,她走到連著藥間的小書房,展紙研墨,提筆就寫。
下筆如飛,寫著寫著,正凝思細想之際,那個鬼魅般的高大身影又無聲地在書房門口出現,躑躅了片刻,才安靜踏進來。
柳綠霏根本不想理他,連頭也不抬,他也不去吵她,就像一抹影子似的靜靜立在那兒,看她想心事,寫字。
經過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寫完了之後,她的氣也稍微消了。撮起小嘴吹了吹干,把墨跡猶新的絹紙卷起,她依然不想正眼看他,只是逕自找了一名家丁,交代道︰「勞你駕,把這個送到城南柳醫館,給王保柱,說是我寫給他的就行了。」
家丁也很熟了,接過紙卷,點點頭領命去了。
柳綠霏回到書房,還是把某人當作無物,自顧自地收拾著書桌。
半晌,還是雁靳辰沉不住氣,低低嘀咕︰「有什麼要采買的藥材,隨便派個人去買就是了,干嗎還要特別寫信給保柱?」柳綠霏搖搖頭,「不只這樣,里頭有兩張信,還有一些東西,是要保柱準備之後跑一趟欽差大人度府邸幫我轉交的——」
還沒說完,她的手臂就給抓住了,力道之大,讓她皺了皺眉。
「你還寫私信給景四端?」他的嗓音越發低沉,也越發危險。
「關你何事?我可沒寫到你哎呀!」
她被鋼鐵般的雙臂緊緊箍住,柔軟身子被擠壓得快透不過氣。
「那不然,你到底寫了什麼?」問話緩緩的,冷冷的,他的身子卻好硬又好熱,怒氣蒸騰。「這麼有話聊,聊了好幾天,還意猶未盡,得寫信?」
看他們談得十分投契的模樣,雁靳辰已經夠火大,景四端是朝中有名的飽學之士,他的大夫又這麼聰明,他一個沒讀上多少書的粗人根本插不上嘴,想到這兒,根本是火上加油!
「我只是一直在想他講的某些唔」
他不讓她把話說完,狠狠堵住了,柔軟的唇兒被粗魯肆虐,只能輕吟,無法反駁。
「跟他聊得開心,跟我就不言不語,不想多說?」熾熱親吻之際,他在柔女敕唇間喃喃抗議。
他往前跨了兩步,把她抵在門邊的牆上,用堅硬的身體壓制住,還故意重重廝磨,感受著那苗條卻柔潤的姑娘身子。
她是他的人!全部都是!不準別人覬覦。
「你真野蠻。」柳綠霏喘息著輕斥。
她知道抵抗也沒用,他的暴躁煩悶如此濃重壓抑,累積多時,亟需一個出口宣泄——
他一路啃咬著她精致的下巴,雪白的頸子,粗礪大手一面不耐煩地拉扯她素淨的深藍衫子,然後,毫不客氣地覆是那小巧卻圓潤的雪乳,厚繭的掌心摩挲著,讓粉色的尖端兒可愛地挺翹起來。
怒火熊熊,燒著了廝磨著的兩人,當他火熱的唇狠狠含住她敏感的兒,她無助仰首,吐出一口顫抖的灼熱氣息。
也只好「舍身」救這個病人了,不然,她拿他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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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不過上燈時分,柳綠霏緩緩醒來。
她被抱回雁靳辰的房里,事實上,這幾天以來,她一直都在這張大床上過夜——有人總是纏著她,不肯放,
因為沒點燈,房里暗暗的,雁靳辰是獨子要掛重孝,父喪之際,房里床被,額帳,門窗等全都依禮換成了白色,絲綢都不準用了,所以她蓋的是白棉布套被,被狠狠愛過的果身可以清楚感受到白棉布略粗的觸感,仿佛那雙粗糙的大手溫柔的撫模——
她的臉紅了,四下無人時,她不用擺出大夫的冷靜架式,羞意一陣陣的仿佛熱浪涌上來。
這個男人,真粗魯,可也真呵護她,歡愛繾綣之際,狂野熱情狠狠焚燒沒錯,但他依然像是把她捧在掌心般疼著愛著,縱情之後,也總是戀戀不舍地輕撫她泛著薄汗的縴細身子,有些懊悔,有些心疼地親吻她紅通通的臉蛋,直到她困倦入眠。
真矛盾,雁靳辰這個人,從頭到腳,從內到外,全是矛盾,她鑽研醫理多年,可也不知道怎麼參透這麼麻煩的病人除了包容以外。
而獨自醒來,沒有他的懷抱,柳綠霏雖在被中,也忍不住覺得有些孤單寒涼,北方秋意濃重,入夜已經很冷,他上哪兒去了呢?
等了片刻,不見他回來,柳綠霏起身整裝,一面點起了燈,房里沒有他便空曠了許多,加上入眼全是素白,實在有種淒冷之感。
她忖度著此刻大約起更了,外頭靜悄悄的,推門出去,迎面但是蕭颯秋風撲面而來,長廊冷清,燈火也黯淡,整個偌大的王爺府仿佛鬼域。
一路慢慢找,書房沒點燈,自然不在里頭,藥間也不可能,她若不在,雁靳辰不會過去,走過去幾個花廳,迎賓廳,套間全都空蕩蕩,都快走到轎廳了,這麼晚,自然也不可能著轎出門,跟幾個守夜的侍衛打了照面,他們也都搖搖頭,說不知道小王爺在哪兒。
這也真奇怪,這麼大個人了,有可能躲到哪兒去?何況,為什麼要躲?難道他還有什麼委屈,要躲起來哭不成?別說笑了——
她想了想,突然心念一動,轉身往靈堂走去。
靈堂門虛掩著,燭火自然是不滅的,光影搖曳,一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映在白色窗紙上。
仔細一看,只見他嘴唇微微掀動,念念有詞,在默誦著什麼。
他一直沒有回頭,高大的身影不知為何透露著一股孤寂,柳綠霏站在門口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那自然不是在念經——有負責的官員安排,誦經的和尚一批輪過一批,從沒斷過,雁靳辰對這事挺反感,老是面露不耐,這會兒還硬把和尚們全都趕到別的房間了,他自己怎麼可能大半夜不睡覺,偷偷跑來念經?
種種疑問一個接著一個,她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了,才輕聲問︰「你在這兒做什麼?」
雁靳辰震了震,依然不答。
這一切的古怪混亂一定都有源頭,這麼多日了,再不弄清楚的話,情況只會越來越糟,連皇上都派來欽差來關切了,下一步會怎麼樣,還真不知道。
而此刻除了她,還有誰能解開這結呢?
思前想後,她終于鼓起勇氣,再度開口輕問︰「你到底在做什麼?嘴里又在念什麼?」
雁靳辰被這麼一問,立刻閉緊了嘴,中邪似的直盯著老王爺。
看他這樣,柳綠霏忍不住皺了皺眉,她突然想到自己也曾診冶過看似中邪的病人,藥石無效,家人只得請了道士或高人作法才解決,還從街坊鄰居口中听說過,有些已經奄奄一息的,在高人有點化下,還真的突然就活了過來。
以前听這些全都是嗤之以鼻,此刻她越想越不對勁,眉頭也越皺越深,該不會——
「你是不是你」
此刻外面遠遠傳來和尚誦經到一個段落,輕敲法哭的聲響,柳綠霏靈光一閃,心底暗暗一算,果然!
今日,是老王爺的頭七!
傳說人死後七日,魂魄會回來探望,雁靳辰遲遲不肯讓老王爺入殮,還用了大塊大塊的冰保存著,應該是要等著這一刻。
可是,為什麼要等呢?通常不都是會誠心祈望死者能入土為安,快快投胎去的嗎?除非,除非是有什麼未解的心結,無法放下——
胸口突然有股莫名的酸澀涌了上來,這麼一個高大凶猛,遇到任何挑戰都正面迎擊,毫不示弱,還一定要加倍奉還的剽悍男子,遇到了生老病死,也是一樣無助,一樣不甘。
這一點,和他固執又專制的父親,還是意外的類似。
柳綠霏走上前去,想也不想地,由後抱住了他精悍的腰,緊緊的。
「人死不能復生,不管你念什麼咒,再怎麼拖延,也沒用的。」埋在他的背後,她低低地說。
強硬的身子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全身都在用力,像使盡了力氣要壓抑。
「他怎麼可以死?」雁靳辰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從喉嚨底磨出來,「他憑什麼要說憑什麼他怎麼可以死!起來!給我起來!把話說清楚再死!誰準他這樣就走的?」
到後來,已經是聲嘶力竭的怒吼,吼聲在空曠的靈堂,在一塊塊冰磚之間震蕩,震得她的耳都微微發疼。
她箍得更緊,使盡吃女乃力氣抱住他,害怕一放手,他就要沖上去痛毆老王爺的尸身。
「不要這樣你別這樣」
突然,她的眼淚冒了出來。
訓練有素的大夫,必須看淡生老病死,家逢巨變之後,她更是冷然看待身旁一切,不曾有過任意哭泣的時刻,而現在她的鼻子酸酸的,淚水熱熱的,一滴滴,滑落了臉頰。
「不準死不準就這樣死去」他的嗓子驀然啞了,再也說不下去。
然而,就算貴為天子,也無法扭轉天命,吼得再大聲,再不甘,再憤怒,老王爺和她爹一樣,永遠不會回來了。
時間仿佛就這樣凍結,在冰冷的靈堂。
她只能抱緊溫熱強壯的身軀,牢牢抓住還在眼前的人,抓住僅剩的,珍貴的一絲溫暖,不能也不願放手。
★★★
站了好久好久,雁靳辰緊繃的身軀慢慢的放松了,柳綠霏卻還是在他身後緊緊抱著他。
軟玉溫香貼在背後,照說是很享受的,但雁靳辰還是硬著心腸拉開她,只是從身後拉到旁邊之後,手卻緊緊握著不放。
看見她紅紅的眼和淚痕,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抬起左手,輕輕撫模光潤的小臉,擦去淚痕。
她已經不哭了,但剛被淚水洗過的明眸去清亮如星,怔怔地望著他。
雁靳辰慘慘地扯了扯嘴角,一時之間,相對黯然。
柳綠霏一直看著他,柔聲問︰「可以告訴我嗎?那天,你到底跟老王爺吵了什麼?」
她的問話,已經不是大夫詢問病患的口吻了,而是一名女子在心疼愛侶的真情流露。
雁靳辰也看著她,目光復雜,充滿了各種不能言說的情緒。
「那日」想開口卻困難,他努力了好幾次,才緩緩吐出實情。「那日老頭子把我叫去,質問我為何不快快娶妻生子,接續香火,就是那一套講了又講的老話,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既然是講了又講的老話,雁靳辰也從來不在乎的,吵架對他們父子來說可是家常便飯,那日又為何會例外呢?
他看出了她眼里的困惑,再度慘慘一笑。
「罵我就算了,何必何必連我的人也罵進去?你有什麼不好?你這般花盡心思醫治他,照顧他,還讓他病情好轉,到後來明明有力氣罵人——」
柳綠霏打斷他,溫聲道︰「那應該是死前的回光返照,老王爺已經是風燭殘年,不會有奇跡出現的。」
雁靳辰捏緊掌中的小手,像沒有听見她的解釋似的,自顧自說下去,「罵人還罵得挺狠,祖宗八代全拖出來罵,什麼我瞎了眼?他才瞎了眼,明明是個又斯文又秀氣的大夫,肚子里全是墨水,懂得那麼多,又那麼聰慧,又那麼冷靜」
仿佛回到了當日爭執的光景,老王爺不斷狠罵,雁靳辰不斷的為心上人辯解,說到最後,父子都動了怒,互相死瞪著對方,誰也不肯讓。
「無論如何,你再爛也還是個小王爺,我絕不準那個身分低下的寒酸大夫進我家門!」老王爺難得沒咳嗽,嗓門還挺大的,把整句吼到兒子臉上。
「你都快死了,干嘛還管這麼多!」
「告訴你,你若真的迎娶柳大夫,我死都不會瞑目,到了地府還會爬回來找你!」老王爺惡狠狠道︰「就算做了鬼,我也是不同意!」
「你盡管不瞑目吧,我才不在乎!」
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傾心愛慕的人,在他眼里,柳綠霏可是高高在上的,他以為全天下有眼楮的人都能看到她的過人聰穎,她的種種好處,他偷偷盼望著一輩子沒有正眼瞧過他,更別說看得起他的父親,這一回,也會承認他的眼光不錯,接受他的選擇——
然而別說稱贊一句了,老王爺將他的私心盼望狠狠打碎,罵得絲毫不留情面,連柳綠霏也罵在里頭,極盡貶低之能事。
所以他才會憤而拂袖而去,當夜,怒火燒穿理智的他狠狠地失控了,如同負傷的野獸一般,尋求他衷心渴盼的包容志撫慰,要了她。
沒想到的是,一夜之間,天地變色,隔日回到府里,迎接他的,不是打算再罵他數十回合的父親,而是滿臉焦急的總管,下人,已經來到府里的禮部,宮中人馬。
他竟是再也沒有機會說服父親。
明明那里還能提起中氣對罵的,怎麼此刻躺在那兒,動也不動?
不是說死都不會瞑目,從地府也要爬回來找他的嗎?
說謊,全都是說謊!
斷斷續續說到這兒,雁靳辰再也說不下去了,不知不覺中,柳綠霏已經反手緊握住他微微顫抖的大掌,越握越緊。
「你看,你仔細看。」她位著他走近,雁靳辰還想別開頭,柳綠霏則踮起足尖,用力扳住他布滿粗硬胡碴的下巴,要他看,「老王爺這像是不瞑目的樣子嗎?像是還會回來的樣子嗎?他已經不在了,你再不甘,再生氣,也都完全沒有用了。」
她想起的自身的遭遇,想起自己也曾走過憤世嫉俗,無法原諒一切的痛苦日子,所以看著正在痛苦里煎熬的雁靳辰,她感同身受。
這可就是「視病猶親」的大夫精神嗎?
「我」
「人死燈滅,恩怨就一筆勾銷,好嗎?」她攀著他的頸子,柔女敕臉頰貼上他布滿胡碴的臉畔,輕道︰「讓老王爺安息吧。」
雁靳辰擁住縴細的人兒,緊緊的,仿佛她大海中僅有的浮木。
「我只剩下你了。」他的低低傾訴仿佛疼痛的嗚咽。
如此強硬,卻又如此脆弱;如此縴細,卻又如此柔韌。
好久好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明日開始,讓禮部的人接手吧,後頭眾多雜事,你就放給他們去辦吧。」半晌之後,她撫模著他的發,溫聲勸說︰「再來你也該好好休養一陣了,心神激蕩,氣亂神散,再不休養的話,小心內憂外患,自己也生一場大病。」
「你不大夫嗎?生病,就要你負責給醫好。」他埋在她的發絲間,模模糊糊道。
「有崔大夫——」
「誰管崔大夫,我要的是你。」他嘀咕著,耍賴,「你就是我的大夫,不準你袖手旁觀,也不準你去醫別人。」
「哪有這種道理,就算是太醫館的御醫,也不只看皇上一人——」
「住嘴。」這種時候還要爭個是非曲直,這位大夫也太認真了。
「我只是說」
「我說住嘴。」
拌嘴時,胸口壓的重重大石一點一滴在減輕,喘不過氣來的沉重感慢慢在消退。這一切,都是這位好大夫的功勞。
他攬著認真的大夫往外走,透骨的疲累感淹沒了他,這會兒他只想抱著她好好睡上一覺。什麼事都不想,什麼是非曲直都不管了。
他們身後,靈堂的白燭自然亮著,不過燭芯突然閃爍了幾下,焰火劇烈跳動著,仿佛有股無來由的風吹過。
之後,一切回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