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鐘聲響了,教授合上書本,抱著一疊厚重的資料袋,踩著四平八穩的步履邁出教室。
商珞瑤台上筆記本,舉目四望,發現須臾間教室里居然空了一大半,只剩下幾位窩在牆角閑扯淡、高談闊論的同學,他們都是班上聞名遐邇的聊天高手,有的甚至只要話匣子一打開,可以從個人的家庭背景、祖宗八代一路談到國家大事、財經要聞,口沫橫飛、比手畫腳之余,猶不忘添加幾則校園趣軼、男女緋聞來助長聲勢,對于這群熱中說長道短、議論是非的「八卦精」,他們這些同窗三載的企管系同學們,早就從好奇觀望的階段邁進了爭相走避、視之不見、听之不聞的疏離階段。
是非听多了,可是會耳朵長繭的。商珞瑤一方面收拾桌面上的書本、筆記本,一方面不禁聯想到同窗三年和她相知甚深的好同學柯雅恩對這群「八卦精」的批評。
「珞瑤,我敢跟你打賭,他們這幾個舌頭比萬里長城還綿延壯觀的家伙,上輩子一定都是有口難言的啞巴,所以——」她皺皺鼻頭,甩甩她那一頭又黑又豐澤亮麗的長發!依舊是一派瀟灑又慧黠的表情,一副「想當然耳」的神態。
對于她這位相貌出眾、帶點異國風情的摯友,那種隨興而浪漫不羈的作風,她實在常有哭笑不得的無奈,又不得不佩服她的聰穎和急智反應。
想起雅恩的多才多藝和鬼精靈,還有,她那真率無忌又大膽驚俗的言行舉止,個性溫婉沉靜的商珞瑤實在想不透她們怎麼會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心好友!而且是在一拍即合的情況?!
雅恩常以她保護者的身分自居,她的中性打扮,還有坦率精怪的行徑,常常嚇走一些被她俊俏明亮外型所吸引的追求者。
而她的不婚理論和獨身主義,更是令商珞瑤退避三舍,不敢恭維。
她常常取笑雅恩的叛逆期來得比一般人晚,所以,對于異性相吸的反應來得比常人遲鈍、緩慢。
但我行我素慣了的柯雅恩只是淡淡地聳聳肩,繼續過她那種「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任性卻充滿個人色彩的生活哲學。
像今天,她大小姐明明知道有系主任的課,更清楚系主任上課必點名的作風,她大小姐依然敢蒙頭在家里睡個懶覺,只因為她前兩天夜游溪頭,瘋狂了兩夜沒有和她的周公老爺打交道,所以,管他什麼系主任,就是校長本人親自來上課,她柯大小姐照樣倒頭就睡,誰也不準打擾她和周公的細語纏綿。
想到她斬釘截鐵的在電話那端用力擠出聲音,並不時隱忍睡意的沖擊,強自打起精神來應付自己苦口婆心的勸言時,商珞瑤難掩絲絲涌進眼眸中的笑意,她輕輕搖搖頭,希望系主任能手下留情,否則,她真的不敢保證柯雅恩的「高等成本會計」能安全過關。
雖然,她這位大小姐是臨時抱佛腳的個中高手。
但,夜路走多了,難保不會撞上鬼。她從系主任今天不悅的眼神中已經嗅到了幾許危機意識,看來,一向以嚴謹教學聞名台大的系主任對雅恩的任性散漫已經到了忍耐的邊緣。
商珞瑤抱著書本走出教室,正準備步下樓梯,就听到有人叫喚她的名字。「商珞瑤,你等一等——」
她停下腳步,轉身即迎接到一雙溫柔而奕奕生輝的男性眸光。「你找我什麼事?高學長!」面對這一位三年來無時不以溫婉攻勢來表達他的關愛和鐘情的學長,商珞瑤依然是以溫存而淡雅的笑靨來保持她的距離。
對商珞瑤傾慕三年,卻始終無法闖進她芳心的高希勛而言,珞瑤那張古典清靈的容貌永遠是他胸口的痛楚。
他站在她的跟前,深情而細細地掬飲著她那溫婉而楚楚動人的秀美。
一張純淨白皙、好像磁玉雕琢、細膩光滑的臉蛋,嵌人兩道彎彎而秀麗的眉毛,搭配一雙水靈靈,如秋水含煙、詩意盎然的明眸,挺直微翹的鼻梁.加上柔軟紅艷、稜角分明的小嘴,商珞瑤就像是走錯時光隧道,不小心從遙遠的宮廷殿宇墜入紅塵的清秀佳人,那樣雅致而充滿了古典精致的美麗!
自從在企管系的迎新晚會上驚鴻一瞥,他這位叱 風雲、活躍社團的學生會會長就嘗到了一見鐘情、身不由己的愛情甘苦。
一向在女孩子面前呼風喚雨慣了的他,首次在感情的旅途中嘗到了進退維谷的煎熬和折磨。
面對他的殷勤照顧,商珞瑤一直采取不冷不熱、軟硬適中的態度來應對。她對他的邀約常常不置可否,偶爾會答應,也多半有個攪局的第三者柯雅恩一同參加。
在情場上所向披靡的他,真正面臨到了困窘而不知所措的難題,他要贏取商珞瑤的芳心!而不是她的友誼,但,這兩者的距離好像咫尺天涯般,有著永遠難以跨越的距離。
對于商珞瑤,他已經由心動不如馬上行動的追求攻勢,轉變為以靜制動,細火慢炖的長程抗戰階段了。
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他不相信,憑他氣宇昂藏的外型,能言善道的口才,還有百折不撓的深情,會攻不破商珞瑤那顆擅于回避、防衛的心。
今天,他好不容易逮著柯雅恩那個刁蠻女不在商珞瑤身邊作怪的機會,趕忙追上商珞瑤,想邀她享受一場不受干擾、極具浪漫優雅的音樂饗宴。
「珞瑤,令天晚上你有空嗎?——呃——我有兩張吳冠英鋼琴演奏會的票,我請你吃牛扒,然後——去听音樂會好嗎?」
望著他滿含期盼的眼神,商珞瑤輕蹙著秀眉,垂下眼瞼,實在不忍婉拒他的盛情,說實在的,面對一個三年來對你始終如一,一往倩深的追求者,要說完全不動心,那是騙人的,何況,高希勛本來就是一個很有男性魅力、很難教人漠視他的存在的男孩子,,只是,對感情一直抱持完美而謹慎態度的她,實在不敢在輕率而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獻出她的真情。
尤其是初戀。女孩子對初戀!總是有著比較唯美浪漫的憧憬,不是嗎?!
激情是會付出慘重的代價,她不是最清楚的嗎?從她大哥商珞杰和大嫂許昱雁那段充滿熱情激昂、暴力沖突的婚姻生活,不就可以窺見一二嗎?
夾在其中的她,實在是從他們身上穎悟到了太多太多婚姻赤果果而鮮明刻骨的教訓。如果每個人的婚姻都像她大哥一樣那樣驚天動地、不得安寧!難怪,社會上會有愈來愈多的知名人士率先創導單身主義的論調,更難怪,聰穎冰心的柯雅恩要高唱她的不婚主義,並不時為商珞瑤洗腦了。
當她低眉斂眼,思索婉拒的措詞時,這時應該還在宿舍里睡她的大頭覺的柯雅恩突然從二樓樓梯口冒了出來。「珞瑤,你還在這里蘑菇什麼?你忘了我們說好要去參加輔大的paf-ty嗎?」
當柯雅恩身著一襲帥氣、輕便的牛仔裝出現時,高希勛的眉堂就緊緊蹙在一塊,再听到她那唯恐天下不知的大嗓門宣言,他就知道他的噩運降臨了。
他咬緊牙根,在心底咒罵了幾句不能出口的三字經,聳聳肩,瞥了瞥柯雅恩那張似笑非笑充滿挑釁意味的臉龐一眼,轉首對依舊是笑意盈盈的商珞瑤點點頭,好風度的說︰「既然你們有約在先,我就不勉強你了,希望下次有機會再邀請你。」語畢,他牽動嘴唇,勉強擠出一絲溫文的笑容離開了。
「嘿,算他老兄這回識相,懂得鳴鼓收兵,溜之大吉,否則,本姑娘絕對不會手下留情,一定會整得他看見我們兩個就懂得保持距離,以測安全。」柯雅恩盯著高希勛遠去的背影淡淡地冷哼著。
商珞瑤搖搖頭。「雅恩,你何必給他難堪呢?人家——好歹也是我們的學長啊!」
「學長?」柯雅恩譏刺地抿了嘴唇一下。「是啊!一個對學妹不懷好意的學長。」
商珞瑤啼笑皆非地輕瞪著她。「雅恩,講話別這麼惡毒,畢竟——他也是沒有惡意,只是——」
「只是——‘善意’地想打你這位漂亮的學妹的主意。」柯雅恩即刻犀利地替她下了注解。
商珞瑤臉頰微微泛紅了,她沒好氣地瞪視著柯雅恩那張充滿揶揄的臉龐。「你——你不是在和你的周公老爺約會嗎?怎麼這麼快就趕回學校來插花呢?還——瞎掰出輔大舞會這個名堂來?」
「這個嘛——」柯雅恩轉動著她那一雙清盈有神的眼珠子。「都要歸功于我的周公老爺顯靈托夢給我,他說,有一個臉皮厚得可以磨刀的臭男人在糾纏你,要我趕快趕來搭救,于是——」
「于是,你就及時趕來給高希勛一頓難堪?」
「難堪?」柯雅恩無辜地眨眨眼。「有嗎?我只不過是恰巧找個台階給他下而已,免得他給人家奚落還沾沾自喜,不知好歹。」
「那——你也不必得理不饒人,給他臉色嘛!」
「臉色?」柯雅恩挑起一對濃挺的眉毛。「我不給他臉色,他會懂得打退堂鼓嗎?珞瑤,你別告訴我,你想跟他去听那用什麼樂韻悠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音樂會!」
商珞瑤輕抿了一下嘴唇,幽幽然地說︰
「我是不想去,可是——」她遲疑了一會。「我實在是不忍心一再刺傷他,讓他懷著希望來,又帶著失望而走。」
這下換成柯雅恩對她大搖其頭了。「拜托!珞瑤,你別這麼心軟好不好?你這是婦人之仁,你懂不懂?我告訴你,」她鄭重其事地握住商珞瑤的肩膀,振振有辭地說︰「高希勛他就是看準你這個心軟的弱點,所以,才會像趕都趕不走的蒼蠅一樣糾纏你,弄得你于心不忍,終于中了他的苦肉計。你知道——心軟女人就怕他這種死纏爛打型的男人,你呀!眼楮睜亮一點,男人哪!沒幾個是好東西,女人對他們而言,最多是附屬品,大部分是連玩物都不如,珞瑤,別把你的善良和同情心浪費在男人這種動物身上。」
商珞瑤對她的三申五令只是淡然地一笑。「雅恩,你不覺得你對男性的看法已經失去客觀了,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所說的那麼膚淺而卑劣,這世界上值得我們尊重、值得我們信任的男性還是不少啊!」
「誰?你舉個例子來說服我啊!是你那位被老婆牽著鼻子走、怯懦沒種的大哥?還是我那位金屋藏嬌、換情婦像換衣服的風流老爸呢?」柯雅恩譏誚地撇撇唇說。
商珞瑤聞言臉色微變,她輕蹙著眉頭,深思地斟酌字眼。「雅恩,不要用怨恨偏頗的態度來面對你的人生,我能了解你爸用情不專的感情觀所帶給你的傷害,但,請不要因為這樣就否決了天下所有的男性,況且——我大哥——他並不是像你所說的那樣懦弱無用,他只是——不知這要如何適應我大嫂對他的要求。你也是知道的,我大嫂她是獨生女,比較嬌貴任性一點,而我哥跟她還是新婚,她不想那麼早生孩子,卻偏偏又懷孕了,所以——」
「所以就挑三撿四、借題發揮,把氣出在你這個無辜的小姑身上?!甚至——離間你和你大哥之間的感情,把你當成免費女佣來使喚?」
商珞瑤淡淡苦笑了一下。「她並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有孕在身,情緒不太穩定。」
「不太穩定?」柯雅恩從鼻孔里冷哼了一聲,在邊走邊聊間,她們已經相偕走出商學院大門,而轉向懷寧街,準備一起搭公車,然後各自回到家里。「珞瑤,你未免輕描淡寫得離譜,我看她根本就是歇斯底里、嬌縱自私。先是假借懷孕身體不適,要你承擔所有的家事,然後呢?又搬出你大哥的收入有限來引發家庭革命,讓你不得不藉晚上兼補習來賺取學費和生活費。她呀!根本是趁懷孕滋事,得寸進尺地排擠你這個小姑,你如果不相信——」她在商珞瑤蠕動著唇,想開口辯解前,急忙伸手捂住她嘴巴一下。「我敢跟你打賭,接下來,不用多久,只要你的小佷兒落了地,她就會找出很多借口,譬如房子太小了沒有嬰兒活動室啦!沒錢買大房子啦!大做文章,以順逐趕你這位礙手礙腳的小姑出門的終極目的。」
公車來了,她們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車座,商珞瑤默然地凝望著車窗外流動的景物,盈盈如水的眸光里有著深沉而難以言喻的復雜思緒。
柯雅恩靜靜地凝視了她好一會,慢吞吞地問這︰
「珞瑤,你跟我一樣清楚,對不對?」
商珞瑤的心刺痛地揪緊了,她掩飾地垂下眼瞼,強忍住滿腦子的思緒.擠出一絲自制的笑容。「從我中一那年,我爸在工業意外中死去,我媽便含辛茹苦替人家幫佣、做管家供養我和大哥念書的那年開始,我就了解自己的命運,我是個沒有權利跟母親撒嬌、跟命運抗議不公的孩子,忍辱、謙卑才能讓我的生活好過些,偏激、爭斗並不能贏來別人的贊美和尊重。五年前.我媽胃癌過世,她把我的手交到我大哥手里,千叮嚀萬叮嚀一定要讓我念完大學,因為——她知道我是個多麼喜歡念書的孩子,也知——商家已經不能給我這個孤女多麼隆重的嫁妝了,除了一張漂亮的大學文憑外。那時,我的手是顫抖的,我的心在淌著鮮血,我知道——我媽給了我大哥一份怎樣沉重而難以抗拒的負擔啊!這些年來,懷才不遇的他,空有航空技術系的大學文憑,除了行船,他根本找不到可以勝任愉快的工作。他是個自負而敏感的人,認識我大嫂之後,他才稍稍找回一點男性的尊嚴,只可惜——這份尊嚴在結婚之後馬上被我大嫂務實的生活哲學給撕碎了,她不準我大哥繼續行船,又要求——要有上等的物質生活享受,弄得我大哥精神都快崩潰了——我曾親眼目睹他在半夜三更,在我大嫂熟睡之後,抱著酒瓶一口一口喝著悶酒!」她語音梗塞了,眼楮迷離而淒楚。「雅恩,如果我的消失可以讓我大嫂心情愉快點,對我大哥溫柔體貼一些,我會順從她的心意的——」
柯雅恩的心抽動了一下,她感動又悲憤地緊緊摟住商珞瑤的肩頭。「傻珞瑤,你真是——笨得可以,又——善良得令我心痛。」她動容又憐惜莫名地瞅著珞瑤那張柔美、閃爍著絲絲淚光的容顏,語音模糊卻堅定地說︰「搬出來跟我住吧!你與其做個委曲求全、吃力又不討好的夾心餅干,不如來跟我擠一擠,我保證,我這個二房東絕不會強迫你跟我一塊來憎惡那些臭男人,你甚至不必為了感激我,而跟我一塊兒做對老姑婆的。」
她的用字遣詞逗笑了商珞瑤!她輕輕眨眨眼楮,忍住波濤洶涌的熱淚和感動,婉約而輕輕地笑著說︰
「謝謝你,雅恩,我會考慮你的建議的。」
「考慮?」柯誰恩不以為然地挑起眉毛。「你還要考慮?是不是小媳婦的罪和氣還沒受夠啊?還是——你真的是有被虐狂?不讓你那個刻薄、壞脾氣的惡嫂嫂虐待、修理一頓,你不會舒服痛快啊!」她不待商珞瑤回答,又跟著一陣搶白︰「行,如果你商小姐有這樣與眾不同的癖好,我柯雅思索性好人做到底,馬上回去腦筋急轉彎、集思廣益,想一些又惡毒、又辛辣、又奇怪、又匪夷所思的花招來虐待你,保證讓你痛不釋手,感激涕零好不好?」
商珞瑤連連搖頭失笑了。「你喲!真是牙尖嘴利得教人害怕,難怪,整個商學院的男生都被你嚇得聞風喪膽,沒幾個敢跟我們班上的女生打交道。」
「如此說來,小姐我豈不是功德無量,你們這些女同學一定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今生才有如此良緣跟小姐我平起平坐,又可以避免一些色膽包天的男同學無謂的騷擾!」柯雅恩絲毫不以為杵!還擠眉弄眼沾沾自喜地笑道。
「是喔!你再繼續蹺系主任的課好了,我保證——你絕對可以繼續留在學校‘嚇阻’商學院的男同學,直到——商學院從此沒有半個男生為止。」
「怎麼?Dr.趙對我下了最後通牒了嗎?」
「沒有,不過,以你輝煌的蹺課紀錄,我想,也許明年當我們都戴著方帽子踏出校園時,你會發現自己以學妹的身分出席,歡送我們這群老同學。」
下了車,她們走進東南亞戲院左側的巷道,進人一楝五層樓的公寓,到了頂樓,她們坐進柯雅恩那問加蓋的房間。「好了,別故意用迂回戰術來刺激我,我不會那麼差勁,我有把握,會計這科我一定會pass過的。Dr.趙最喜歡玩這種虛張聲勢、嚇死別人不償命的把戲了。」她月兌掉球鞋,一倒進坐臥兩用的沙發床里。
「是,你是當不死的九命怪貓,即使是補考,你何大小姐也有辦法平安度過。」商珞瑤笑吟吟地望著她。「喏,這是今天的筆記,請柯大小姐你笑納御察。」
柯雅恩笑容可掬地翻了一下。「嗯,看在你這麼夠朋友的份上,今天晚飯本姑娘請客,請你吃魯肉飯大餐如何?」
「不必了,魯肉飯你大小姐留著自個兒享用吧!我可沒你那麼命好,我得趕回去煮飯。我嫂子預產期快到了,我得留意幫忙點,不能讓她一個人在家里太勞累。」
「干嘛?你真當你是下人哪!趕回去煮飯?拜托,珞瑤,你大嫂她只是懷孕,又不是中風,你何必那麼辛苦伺候她?你——」她的義憤填膺立刻被商珞瑤淡淡而釋然的笑容消弭掉了。「你喔,真是人善被人欺,活月兌月兌地大濫好人一個!」她沒好氣地跺著腳嘟嚷著。
商珞瑤感激地凝注著她一會。「別替我打抱不平,因為我心中並沒有任何委屈,只要我大哥、大嫂平安快樂、婚姻美滿、事業順利,我這個做妹妹的——就算受點委屈,也算不了什麼,何況,長嫂如母,我照顧她也是應該的!」
柯雅恩震動又不敢置信地緊瞪著她。「珞瑤,你知道嗎?你不是神!就是白痴,要不然就是異形投胎轉世的。在這個現實功利、處處充滿險惡詭異的社會,你真是稀有動物,更是現代人類最大的諷刺!」
「我希望你這是褒揚,而不是挖苦。」商珞瑤半真半假的說。「好了,別皺眉頭,也別為我操心了,我並不是磁女圭女圭,我懂得保護自己的。」她淺笑地輕撫了柯雅恩攏在一塊的眉心,順手拉開了門扉,臨走前,她听見了背後傳來柯雅恩沉悶的抗議聲︰
「才怪!」
她嘴角輕揚,眼楮亮晶晶的,洋溢著溫馨若夢的光彩,輕輕關上門,迎著昏蒙絢爛的夕陽,把自己融人在台北夜市熱鬧繽紛,人潮熙攘的繁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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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忙腳亂地拎著剛從超級市場買回來的鮮肉菜肴,還來不及沖進廚房清洗烹調,商珞瑤就被憋了一肚子氣!存心找碴的大嫂許昱雁攔住去路。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商珞瑤商大小姐?如果你這麼不倩願做飯,怕我這個做大嫂的太舒服、欠缺勞動機會的話,你大可以明講啊!犯不著模到六點多鐘才趕回來做飯,裝腔作勢給誰看哪!!」許昱雁冷著一張因為懷孕而略顯浮腫的臉,尖銳地質問道。
「大嫂,我今天下午四點鐘有課,所以——」
「所以,你就明目張膽,理直氣壯混到現在才回來?你明知道我隨時有可能會生產,就算你不把我這個嫂子看在眼里,好歹——我肚子懷的可是你們商家的種,你也應該懂事一點,讓我這個孕婦少受點窩囊氣!!」
「大嫂,你別生氣,我馬上做飯,半個鐘頭就好了」商珞瑤連忙笑著安撫她。「你先忍耐一下!好嗎?」
「忍耐?」許昱雁淡淡地挑起眉毛。「我哪個時候不在忍耐?既要忍耐你那個沒出息、沒骨氣的大哥,又要忍耐大月復便便所帶來的痛苦不便,更甭提——要忍耐你這個不事生產的台大高材生?」
商珞瑤難堪地咬了嘴唇一下。「大嫂,我知道你嫁到我們家來受了不少的委屈——」
「好了,廢話少說,我快餓死了,沒那個閑工夫听你彈高調,拜托!我可沒虐待你,請你別擺出一副小可憐、小媳婦的嘴臉來給我看,好像我這個做大嫂的有多尖酸刻薄似的!」許昱雁滿臉不耐地瞪著一臉無助的商珞瑤。「你還愣在那里干嘛?沒听到我說的話嗎?我快餓昏了頭,你不會去買現成的啊!真要讓我餓死了,你才稱心快意嗎?」
「哦,我馬上去買。」商珞瑤急忙放下手上的菜籃。「大嫂,你想吃什麼?」
「吃什麼?吃農藥?!真不曉得我許昱雁當初是著了什麼魔?居然會嫁到你們這種家徒四壁、鳥不生蛋的鬼家庭來?」許昱雁沒好氣地叫嚷著。「你還愣在那干嘛,隨便買什麼啦,反正——我命賤哪,不認命行嗎?」
商珞瑤如蒙大赦般在心底暗吁了一口氣,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招架許昱雁一天比一天還要尖酸暴躁的壞脾氣。
剛步下樓梯,她就在樓梯口遇見正準備返家的大哥,他看起來一臉疲憊而意志消沉。
「珞瑤,你要出去?」
商珞瑤輕輕點點頭。「我出去買晚餐,今天回來晚了,來不及做飯。哥,你要吃什麼?我幫你帶回來。」
商珞杰顯然沒有什麼胃口,他猶豫一下,望見珞瑤明眸里那份不加掩飾的關懷和憂心,他強迫自己打起精神。「隨便,就排骨便當吧!」他在珞瑤轉身離開前,又叫住了她。
「珞瑤,你有錢用吧?!」他從褲袋里掏出皮夾,正準備抽出錢時,商珞瑤急忙搖頭制止了他。
「哥,我有錢用,你不用擔心,你忘了我有補習的收人,我不缺錢用的。」
「可是,你不是都把錢交給你大嫂了嗎?這一千元你拿出去用吧!去買件新衣服、化妝品什麼的——」商珞杰硬是要把錢塞進珞瑤手里。
商珞瑤拗不過大哥的盛情。「好吧!哥,我暫時替你保管,以後再用它拿來買禮物、玩具給我的小佷子,羊毛出在羊身上,這樣我們就扯平了,誰也不吃虧。」商珞瑤笑容可掬的說。
商珞杰感慨萬千望著這個溫婉懂事,和他相依為命的小妹,心里莫名閃過一陣抽動,如果——許昱雁有珞瑤一半的溫柔和善良該有多好?
他倚著鐵門,一直凝視著珞瑤縴盈苗條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他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拎著公事包,跨著鉛重的步履轉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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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珞瑤拎著三盒便當剛進人房門,就發現客廳里的氣氛不太對勁,商珞杰站在靠窗的角落,神色陰騭地抽著煙,而她的大嫂現然正在臥房里掀起一陣震耳欲聾、乒乒乓乓的世界大戰。
玻璃碎裂的聲響和物體踫擊的刺耳聲不停地在主臥室里交迭響起,商珞瑤難過地低嘆了一口氣,這種事對他們兄妹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司空見慣了。
爭執、沖突、摔東西、嘶聲叫罵,就像活生生的立法院的縮影。珞瑤真的是為她大哥感到心痛和悲哀。
她悄悄走到珞杰身邊,伸出柔軟的小手輕輕掃撫他那糾結的眉峰。「哥,讓讓她吧!看在她懷有身孕的份上,別跟她斗氣、計較吧!」
商珞杰干澀地苦笑一下。「珞瑤,不是我要跟她計較,而是——她在跟我計較啊!你想想看,我過的是人的生活嗎?一個處處要忍受妻子囂張氣焰的男人,誰能了解他的痛苦和悲哀?為了她,我放棄高收人的行船生活;為了她,我跑去做自己最憎惡的保險工作。她有沒有體諒我?沒有,只有永不休止的埋怨、嘮叨和諷刺。我每天在外面跟客戶打躬作揖、陪笑臉還不夠,回到家里,還要忍受老婆的冷嘲熱諷,不是孬種,就是沒出息——」他淒愴地抿著嘴角。「我真懷疑,我到底還是不是男人?有沒有男性的尊嚴?」
一抹感傷而沉痛的水光浮現在珞瑤眼波流轉間,她輕蹙著眉,正不知該用怎樣適當的言語來安慰他時,主臥室的大門突然被用力打開了,許昱雁就像一只被激怒的火雞般,雷霆萬鈞地沖到了商珞杰跟前。
「你懷疑你是不是男人,對嗎?就讓我這個瞎了眼珠的倒楣鬼來告訴你答案!商珞杰,你根本不配做男人,你是一頭沒種、懦弱!永遠出不了頭的縮頭烏龜!」
商珞杰的下顎立刻緊繃,他的眼楮微眯,雙手緊握在一塊,喉結急劇地上下蠕動著。「你——」他的聲音是震顫而惱怒的。
「我怎樣?你想修理我是嗎?你打啊!你有種就給我打打看!」許昱雁盛氣凌人地挺直她的大肚子頂向商珞杰。「你最好拿出你的拳頭來,讓我見識見識你到底有沒有男子氣概?還是——你根本就是縮頭烏龜,沒半點男人味的懦夫!」
商珞杰被她一再尖刻的刺挑激怒了,他面罩寒霜地一把愀住她的胳膊,一只微顫的手揚在半空中,根不能擊碎她滿臉的不屑和譏刺。
「哥,你別沖動——」商珞瑤情急之下,連忙抓住商珞杰的手,柔聲祈求著。
商珞杰額上的青筋突出,渾身震顫,冷汗從他額頭淌了下來,他艱澀地吞了一下口水,然後,重重地推開了許昱雁臃腫的身軀。一個惱恨而憤懣的拳頭狠狠擊向了牆壁.打得書架搖搖欲墜。
偏偏許昱雁還不肯善出甘休,她冷冷地斜視著渾身緊繃的商珞杰慢聲嘲諷這︰
「我就知道你沒那個膽,就憑你那畏畏縮縮的個性,你會賣得到保險才怪!」
「大嫂,你——請你口下留情,別再刺激大哥了——」商珞瑤實在看不下去了,她真的不懂一個做妻子的怎能用這樣惡毒、尖銳的話語來刺激自己的丈夫呢?
「刺激?我哪有刺激他?你別為你大哥傷神了,他那個人要是有尊嚴的話,也不會連個賣保險的工作都做不好,只會坐在家里愁眉不展,喝那種沒出息的悶酒?!」
「是,我是沒尊嚴,沒出息,我要有出息,有骨氣,我早就該跟你這種刻薄寡恩、虛榮、膚淺的女人離婚!」商珞杰寒著臉逼近她,一字一句地從齒縫中迸出。
「撇掉我?你敢?」許昱雁潑辣地挺著身軀,雙手插在腰上。「如果你不怕見不到你的寶貝兒于的話,你就給我試試看?我——」她的話被商珞杰猛然扯著頭發的疼痛阻斷了。「商珞杰,你敢跟我動粗,你——」許昱雁火冒三丈,立刻還以顏色,手腳並用,對商珞杰又咬又踹,瘋狂地攻擊著。
商珞杰也被她激得精神崩潰!理智昏蒙地跟她扭纏爭斗,使得拚命疲于勸架的珞瑤頻遭池魚之殃。
就在激烈又瘋狂的火爆爭戰中,許昱雁忽然慘叫一聲,嚇得商珞杰趕緊松開她,呆呆地望見剛剛還撒潑凶悍萬分的妻子縮在地上,抱著肚子哀哀尖叫著。
商珞瑤立刻醒悟過來。「哥,大嫂八成是動了胎氣快生了,你趕快送她去醫院,我幫你收拾衣物。」
商珞杰這才如夢初醒般即刻扶起又哭又叫、粗話不斷的妻子,冒著突如其來的驟雨坐進車子里。接過珞瑤遞來的行李包,商珞杰就像所有將為人父的準爸爸一般緊張、焦慮和興奮,他顫抖著手發動引擎,在雨聲淅瀝的夜晚中滑出昏蒙潮濕的巷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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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愈來愈大了,偶爾還夾雜著幾聲隆隆的雷電聲。而許昱雁的詛咒和哀嚎也愈來愈刺耳尖銳了。
商珞杰屏息地握住方向盤,強迫自己小心開車,不要被閃爍的電光和隆隆震耳的雷聲干擾!更不要理會許昱雁潑婦式的謾罵叫囂。
「我——要死了——商珞杰——這都是你這個——殺千刀的——」
「天啊——我快痛死了——可惡——我——我詛咒你——我要殺了你——」
在一連串的咆哮中,商珞杰的衣領猛然被許昱雁扯住了,他嚇了一跳,稍一失神,車子失控沖了出去,他煞不住車速,車頭像滑雪似地向前俯沖!然後,在頭暈目眩中,他听見一陣轟然刺耳的撞擊聲,交迭著行人的尖叫聲,他錯愕地看到一個模糊飛彈出去的人影,他才頓悟到發生了什麼事!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凍結了,他手腳虛軟地幾乎握不住方向盤,他的大腦還來不及厘清思緒的這一秒間,他身畔傳來許昱雁尖銳的呼號聲︰
「天啊!我羊水破了——我快死了——」
他本能地打了個寒顫,即刻猛踩油門,加快車速地呼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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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了一整夜,許昱雁終于在清晨六點多經醫生做手術後,剖月復產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商珞瑤在接到商珞杰的電話通知後,立即炖了一鍋麻油雞和魚湯送來醫院。
一向酷愛挑剔的許昱雁,在經過長達幾小時的陣痛和手術的折騰之後,實在已經虛弱疲累的沒有那個精力再來大發雌威,挑斤撿兩了。
喝完一碗鮮美可口的魚湯之後,她就睡意興濃地沉沉入眠了。
商珞瑤在商珞杰的陪同下,隔著嬰兒室透明的玻璃窗興味盎然打量著她的小佷兒。
「哥,他好可愛喔!你看,他那肥肥胖胖的小手,還有皺巴巴的皮膚——」她停頓下來,終于意識到商珞杰的落落寡歡和出乎異常的沉默了。「哥,你怎麼了?你還在跟大嫂嘔氣嗎?」
商珞杰的眼楮閃爍了一下,他沉吟一會,沉重地搖搖頭,依然沒有說話。
「哥,你到底有什麼心事?我從沒有看過哪一個做爸爸的人像你這樣悶悶不樂,心事重重的?」
商珞杰臉部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閉上眼,掙扎了半晌,才悶悶地開口說道︰「珞瑤,我——做了一件——一輩子都難以原諒自己的事——昨天送你大嫂前往醫院的途中,因雨天雨路滑一時失神——我——我不小心撞了人,可是,你大嫂羊水破了,我在緊張、害怕、膽怯的情況下咬牙開車走了,我逃避肇事者的責任——我真的不敢想像——我可能因為這樣——而撞死了一個人——」他的聲音是顫抖的,充滿了自責和燠惱。
「哥,你不要太自責,你又不是故意的——你——」
「不,我是故意的——」商珞杰激動地打斷了她。「我就像你大嫂所說的,我是個怕事、沒種的懦夫,我怕——我怕坐牢,更怕付不起高額的索賠和醫藥費。你是知道我的經濟狀況!我是個差勁的業務人員,我根本——沒有能力去擔負這種意外責任,所以,在那一剎那,我只有昧著良知,加快車速駕著車逃離現場!」
「哥——」商珞瑤艱澀地吞了一口口水,她真不知道該如何啟齒來安慰六神無主的兄長。
「珞瑤,如果——那個人——就這樣死了,或者——就被我撞成半身不遂,我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商珞瑤深深地望著滿臉愧惶的大哥搖搖頭,在心底發出一聲深沉而無奈的嘆息,知道再多美麗的言語也無濟于事,她只有暗暗祈禱上蒼,伸出悲憐的手,庇佑那位無意中被她大哥撞上的行人能逢凶化吉,平安無事!
但願——這只是一場虛驚!
望著窗外蔚藍如洗的晴空,商珞瑤虔誠而衷心向蒼天祈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