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樹上的露珠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兩人的身上,沿著額頭、臉頰滑落至頸子,可是依然喚不醒正在沉睡的兩人。
昨晚真的是把馮天倫累壞了。
有生以來他頭一次這麼累。
他背著心心手腳並用地下山。小路蜿蜒曲折,在無星無月的夜晚並不好走,好幾次他差點滑跤,不是趕緊攀住一旁的樹根穩住勢子,就是用腳頂住石塊,免得兩人一同滾下山去。
好不容易他快走到山腳下,樂得直叫著猩猩,心想終于可以把她放下來了。
沒想到她竟然睡著了。
天!他一路上咬緊牙關,任由手肘磨破、雙腳疲痛,依然將她平安的送下山,結果她竟然睡得如此安穩!
豈有此理,要睡大家來睡。
顧不得已經快到山腳下,他隨隨便便找了塊柔軟的草地將她一丟,自己也倒頭就睡,這一躺下才知道原來自己有多累。
他很快的睡著,露珠一直滴在他的臉上,他反而睡得更沉。
而心心醒來過,發覺有點冷,後來兩只冰冷的腳丫子自動自發的找到溫暖的所在——他的肚皮,就這樣度過一個舒服的夜晚。
什麼東西踢他的肚子?
馮天倫不耐煩的睜開眼看了看,原來是她的腳丫正擱在他的肚子上。他倒頭又睡——
突然,他驚醒了過來。
「猩猩!」他大吼,搖了搖她。
「啊?!」睡得正香甜的她,迷迷糊糊的揉著惺忪的睡眼。「什麼事?」
「你……你竟然把腳跨在我的肚子上!」好大的膽子!
原本睡得舒舒服服的他,不知怎麼搞的覺得愈來愈冷,後來甚至感覺好像有塊冰塊黏在他身上,凍得他直打顫,原來是……
「嘻嘻……」心心一看,笑了出聲,不好意思地趕緊將兩只小腳收回。「昨晚好冷喔!」她也是不得已的。
「你……」
「是你睡得跟死了一樣,怎麼搖都搖不醒。」心心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原本她想扒下他的衣服蓋在兩人身上,可是他太重了,推都推不動。
「我好冷,」她說著又瞪了他一眼。「你的布包一直枕在頭底下抽不出來,害得我都沒什麼東西可以蓋,」所以這不能怪她。「我睡著睡著就……」
「就把腳丫子放在我的肚皮上?」他咬牙切齒地替她把話說完。
「嘻嘻!」她不好意思地一笑。「挺舒服的呢!」
「你……」
她趕緊止住笑聲。
「我上輩子欠你的?」
「唔唔唔。」她搖頭,知道他生氣了。
「什麼布包一直枕在頭底下抽不出來?我一定要借你嗎?」他愈吼愈火大。
不能怪他,他餓了一天,肚子咕嚕嚕地直叫,而她連睡著都不放過他,真是太可惡了。
「你欺負我,啊?」他一肚子的委屈瞬間爆發。
「我沒有,我什麼時候欺負你了?」
她什麼時候欺負他了?他不欺負她就不錯了,她哪敢欺負
他?
「你說話可得憑良心呀!」怎麼可以亂說呢?「你……」
還說沒有?他本來「悠閑自在」地在山林里「漫步」,她沒事跑出來攪什麼局?
「我真的沒有,」她知道他是肚子餓了火氣才會特別大,因此不跟他計較,不過還是得跟他把話說清楚。「我唯一‘欺負’你的,只是不小心把你的干糧吃光了,其他的可跟我沒有關系哦。」
她知道他很餓,可也不能把所有的過錯統統推給她,欺負他的可是那群土匪,跟她有什麼關系?又不是她叫他們來的。
不過算了,人一餓就會亂發脾氣,她了解、她了解。
「你……還說沒有?」
要不是她引來那群土匪,他還得挾著她逃命,他會餓到現在、累到現在?
「好,我問你,那群土匪是怎麼來的?」
這她總月兌不了關系吧?
竟然還好意思說這一切都跟她無關,看他待會兒怎麼教訓她。
「自己來的呀!」她睜圓眼楮。
「你……」這個混蛋!
他氣壞了,雙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
「要不……」她轉了轉眼珠,想討好正餓得一肚子火的他。「你說那群土匪是怎麼來的呀?」
「是你引來的!」他吼。
差點伸出手掐昏她。
「我……我引來的?」她一臉冤枉。「要不是你突然叫得那麼大聲,他們怎麼會折回來找你呢?
還說呢,他們本來已經走了,都是他莫名其妙地突然跳起來淒厲地吼了一聲,還把掉進陷阱的她也嚇一大跳。
「我沒怪你,你倒怪起我來了,要不是你把那一群土匪引回來,我會這麼倒霉嗎?你沒看我嚇得都哭了。」
被那個土匪頭兒色迷迷地直盯著,她的胃都痙攣了,他有沒有想過她的處境啊?
「你……你還敢說?」她到底有沒有听懂啊?
「為什麼不敢說?我說的是事實。」她的表情無比認真。
她的話無疑是火上加油,氣得他七竅生煙,忽然間他想到他不能太過生氣,要是真的氣壞了毒就會發作!
「哎喲——」他的臉色突然大變,痛得彎下腰。
「猩猩都是你害的!」疼痛之際,他不忘哀號著指控她的罪狀。
都是她,他一生氣毒就發作了。
附子草的毒一發作起來簡直會要人命,得咬牙忍受一刻鐘的月復痛,這一刻鐘宛如漫長的煎熬。
心心以為他是肚子餓的關系,因此不以為意。
「忍一忍,很快就會有吃的,啊。」她輕輕拍著他的背哄道,一點也不著急。
「我不是肚子餓,是肚子痛!」
「我知道、我知道,肚子一餓就會痛嘛。」她趕緊安慰他,要他別生氣了。
「你……」你到底听進了重點沒有?只可惜這些話他痛得喊不出來。
再偉大的英雄也有受不了的時候,他痛得蜷在草堆里痙攣。
餓得這麼厲害啊!還真是對不起他,看來她只好下山去幫他找吃的了。
「你等著,我先去幫你找吃的。」
「你……」他想對她吼,可是痛得沒有辦法開口。
「我馬上就回來哦,別亂跑。」他還有力氣亂跑嗎?
還有,他都說了,他不是肚子餓,是肚子痛,誰要她去找吃的?
心心正要走,突然听見遠處傳來人聲。
她驚喜的漾開笑容。「咱們有救了,有人耶!」她用力搖了搖他。「這樣他們就可以幫我把你抬下山,我就不用忙啦!」
她身上又沒有盤纏,挺傷腦筋的,那些人來得正好,問題解決了。
「別……」他氣若游絲。
來的人……不太對勁。
「不……」他掙扎著想要說話,但她比他快了一步。
「你等著,我去找他們。」她說著站了起來。
他伸手想要抓住她,不讓她走,可惜只差一點就能構著她叫手臂,不一會兒她人已經走遠。
「猩猩……」
用盡全身的力氣,他依然站不起來,挫敗和惱恨讓他握緊了拳頭。
可恨的一刻鐘!
他發誓,只要找到瘋子,他一定要宰了她!
「啊——」
是心心尖叫的聲音。
「猩猩?」他心頭一驚。
「馮天倫快逃呀!」心心筆直地往他直沖而來。「是那群土匪!」
「可惡!」他惱恨地用力捶著地面。
在這個節骨眼,她竟然又把那群土匪引回來了。
心心上氣不接下氣,站在他的面前直喘息。
「是……是……他們……」
真是冤家路窄,馮天倫昨天不是把他們引下山去了嗎?怎麼又遇見他們了?
馮天倫強壓下怒氣。他真的會掐死她,如果他現在肚子不痛的話。
他從齒縫中迸出話來。「你以為他們是靠什麼吃飯的?這座山就像他們家的廚房,這是條下山的路,他們當然有可能會經過這兒,所以我才叫你別去啊。」
「你有叫我別去嗎?」她訝異地道。
他這時候才說這種話!
「我剛剛明明……」
一看清他的臉,她的眼楮瞠大。「你……你怎麼嚇得嘴唇發紫?」嚇了她一跳。
這是毒性發作!你懂不懂?他心里頭斥道。
「別怕、別怕。」她心軟地趕緊道。「我忘了告訴你,他們都受傷了,一拐一拐地慢慢走,沒那麼快到的,別怕。」所以她才能平安地逃回來。
「你……」他簡直會被氣死。
肚子痛已經夠窩囊了,偏偏她還瞧扁了他,他能不惱火嗎?
「老大,在這兒!」突然有人叫道。
「啊,他們來了!」心心駭了一跳,眼淚開始在眼中打轉。
人離他們還有點距離,只是听到聲音她已經開始腳軟了,瑟縮地直往後退。
「在這兒!」
狼狽的土匪們慢慢地圍了上來。
一刻鐘終于過去了。
肚子不再痙攣的馮天倫舒服地吁了口氣。
他仍躺在草堆里,微微抬頭看了那群土匪一眼,不禁笑了出來。
土匪們比他還狼狽。
他已經夠可憐了,他們比他還可憐,瞧瞧,傷亡之慘重,沒有一個是站得直的。
他早說過,女人是個麻煩,女人真是麻煩,他們硬要追著猩猩跑,難怪會這麼慘。
還未遇到猩猩前,他們哪一個不是虎背熊腰一臉猙獰?光是站在那兒就能把人嚇壞,結果現在呢?
手斷了,腳殘了,滿臉血污,沒有一個人牙齒是完整的,這樣還不死心?
「小……小子,這回你……你……總……算得認……認栽了。」
馮天倫偷瞄他一眼,差點大笑。
敢情土匪頭兒的下巴撞歪了,依然不改陰狠本色?好,他就閉上眼多躺一會兒看看他有什麼能耐。
「等、等一等!」心心一見土匪要朝馮天倫下手,張開雙臂擋在他前頭。
與她一臉凜然的表情相反的是她抖得厲害的聲音。
「欺欺欺……欺負……弱者……不……不不不……是那麼有趣的事吧?」
什麼?弱者?誰是弱者?
馮天倫忽地坐了起來。
之前他被她看得那麼扁已經教他夠窩囊的了,現在她任何一句話,哪怕是不經意說出口,都讓他覺得深深受傷害。
「誰是弱者?」他一吼完,眼楮和嘴巴張得老大。
她竟然張開雙臂護著他,身體擋在他的前方,看得他目瞪口呆。
「放了我們吧,我們身上又沒有什麼值錢的……」心心擺低姿態向他們求情。
「這家伙害得我們兄弟們都受了傷!」有人大吼。
「對對對。」七、八個人一起點頭,只可惜氣若游絲。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有人悲憤地帶頭喊,可是卻沒有人附和,不是舉不起手,就是喊不出聲,情況淒慘。
「他怎麼會害你們受傷呢?」心心試著跟他們講理。「你們自己呆頭呆腦的上當,跟他有什麼關系?還好意思說?」
「你說什麼?」大伙兒一起吼道。
馮天倫無奈地拍著額頭,幾乎不敢看那群土匪的臉色。
「唉,我來好了。」他站了起來,將她拉到身後。
再讓她說下去,兩個人的腦袋都別想要了。
就算是事實,可也不能這麼老實的說呀,說話也得看場合,在這麼要命的節骨眼上,她不跪下來磕頭求他們放過不說,竟然還這麼激對方。
「媽的,這娘兒們比這小子還可惡,先宰了她。」
土匪們氣不過,紛紛舉起滿是傷痕的拳頭比劃著,準備修理她。
「猩猩,你看好,看看我有多麼厲害。」說穿了,他最心痛的還是剛剛那副狗熊德行被她瞧見,所以說什麼都得把這個面子爭回來。
「廢話少說,看老子宰了你們。」
七、八個人蜂擁而上,卻在瞬間同時愣住,又紛紛往後退。
「呵呵,」馮天倫一笑。「不認得我,總該認得我手上這把飛刀吧?」他輕佻地挑了一下眉,那份得意不言而喻。
「馮天倫!」
土匪們同時白了臉色,驚恐地退後,好像見到索命鬼一般。
看到了沒?看到了我的威風、我的厲害了嗎?瞧他們嚇得,呵呵……馮天倫得意地在心里頭說給心心听。
他覺得總算扳回了顏面。
「大爺饒命!」土匪們紛紛跪地求饒。
在江湖中闖蕩,可以不認識馮天倫,卻不能不認識他手里的那把飛刀。
傳說馮天倫手里的那把飛刀,是殺人的神兵利器,當飛刀出鞘,回旋掃過對方面前,那被利刃的鋒芒劃過的腦袋會立刻從脖子亡掉下來。
這個傳聞震驚江湖,卻沒有人有這個膽量敢一試究竟,畢竟馮天倫是威震江湖的武神師空明的徒弟,誰敢拿自己的腦袋試探傳聞的真假?
「馮大俠饒命!」大伙兒哭喊著求饒。
馮天倫可得意了,在心底直要心心看清楚他的威風。
鋒利的飛刀像條頑皮的白龍一樣,盡情的在他五指間翻轉嬉戲,耀眼的銀光在他的指尖流轉,好像隨時會飛出一般,讓人看得心驚膽戰。
「我不喜歡殺人。」他老實的說。「要不,我早就殺你們了,還會讓我們苦苦相逼嗎?」馮天倫相信心心一定看得目瞪口呆,于是更想好好表現一番。
「你們都知道我殺人的規矩。」他大聲說——說給心心听。
他只殺壞人,而且必須有人付費,但是不包括殺老人、女人和小孩。
沒有拿出金錢委托他,他可是不會做白工的,別人多壞是別人的事,和他無關。
師父說過,這世上的壞人永遠殺不完,可是只要他們願意,放下屠刀就能成佛。」所以那些氣數該盡還未成佛的壞人,踫到他合該對方倒霉,誰教他們不早一點放下屠刀?
不過,他也不是什麼好人。
他最不屑做善事,因為他的爹娘,就是被一個專愛做善事的大善人殺害的。
「我們知道你只殺壞人……」
土匪們的話被他打斷。
「既然我只殺壞人,那你們是不是壞人?」
「是啊……呃,不不不!」大伙兒驚慌的搖頭。
馮天倫揚高了一側唇角。
「要我饒你們可以,可也得這個姑娘答應才行。只要這位姑娘不追究,我也沒話說。」怎樣?做得漂亮吧?
馮天倫在心中細數她的「罪狀」。
猩猩,你該知足啦,要不是這群土匪,你恐怕早就哭哭啼啼的嫁到員外家去當妾了,還不快謝謝人家?
更何況人家從頭到尾都沒踫著她一根寒毛,反倒是她把人家害成這個樣子,看看,他們哪一個看得出原來的長相?
雖說絕大部分的事是他做的,但還不都是因為她的關系。
此刻他的斤兩他自己清楚得很,真要對這群土匪下手,恐怕先陣亡的人是他,所以戲見好就收,免得被人瞧出了破綻。
「猩猩?」
沒听到她回答,他覺得納悶,但又不敢回頭看,怕中了這些人暗算。
「還不快跟姑娘道歉?她若不饒你們,我就不饒你們。」
他冷酷地威脅,事實上只想趕快溜了。
「可是……」眾人面有難色。
「怎麼,不願意?」馮天倫又問。
可惡,她還不快做做樣子?他都快撐不下去了。
這只猩猩還真是跟他沒有默契。
「可是那個姑娘早就暈過去了,您叫咱們怎麼跟她道歉啊?她又听不見。」土匪頭兒一臉為難的說。
「你說什麼?」他一驚,猛地回過頭去。
她果然躺在地上,不知暈了多久了。
「誰教你給我暈倒的?」再也顧不得危險,會不會遭人暗算,他火大的蹲下把她扶起。
「枉費我演得這麼賣力,你竟然都沒瞧見!」他生氣地搖了搖她。
他還以為他已經洗雪前恥,一掃自己在她心中的狗熊形象,正暗暗高興著呢!
沒想到……
「猩、猩!」他不禁咬牙切齒。
眾土匪趁他分神的當兒,欲趕緊逃命,誰還有空理會他剛剛「枉費他演得這麼賣力」那一句話?能逃得出魔掌就不錯了。
「等一等!」他喊住他們。
眾土匪全驚駭地跳起來,僵在原地。
「她到底暈多久了?」他抱著一線希望問。
搞不好猩猩是看他演完了戲才暈倒的,要是這樣,她還是有看到他英勇威風的表現。
「從……從……」眾土匪驚駭的看了看彼此,不敢說。
「沒關系,說。」
「在……」說話的土匪戰戰兢兢地道。「在我們說‘媽的,這娘兒們比這小子還可惡,先宰了她’的時候,她兩眼一翻就暈過去了。」
「你說什麼?」馮天倫大吼,站了起來。
「哇——」眾土匪一哄而散,以為馮天倫要使出殺人絕招了。
馮天倫愣愣地看著土匪們逃跑,又愣愣地看著心心。
他頭痛萬分地用力一拍額頭,坐在地上。
他終于知道他惹上一個什麼樣的大麻煩了。
可是,他又想起她剛剛堅定地擋在他身前保護他的模樣。
那害怕發抖的嬌小人兒可沒因這七、八個土匪站在眼前而有半點畏縮。
他不由得露出笑容,一絲溫暖的甜蜜同時涌進他的心房。
「從小到大沒有人對我這麼好。」他嘆口氣說。「看來不保護你直到找到你爹是不行的了。」想把她甩掉的念頭已不翼而飛。
突然他擁緊她,偷偷地在她唇上親了一下。
嘻嘻,反正又沒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