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拓儒主僕進了門,廳堂正上方一名老嫗淺笑盈沉坐在太師椅里覷著入門的兩人。
雖然院子里一片荒蕪,古家廳堂上倒是布置得頗為雅致清麗,干爽得宜的家私,幾個擱在角落價值不菲的古董花瓶,還有正堂上兩幅墨寶一幅山水畫都是宋朝名家的真跡,整體格局,雖構不上富麗堂皇,卻絕對是足以登上台面的人家。
眼前老嫗,一身福態,胸前掛著串念佛,硬實實的發髻上插珠花步搖金釵,笑容可掬,那神情倒與方拓儒過世不久的祖母有幾分相似,一眼便知是個容易親近的老人家,和方拓儒想像的全然迥異。
就因靈兒撂句「只要過了姥姥那關,我便嫁你!」,讓方拓儒總以為這古家老夫人該是個不易善與之人,心頭忐忑不安,這會兒見著,卻發現全然不是他擔心的那個樣子。
看來靈兒這丫頭還是不改本性,慣愛耍弄他,想起心上人,方拓儒心頭一松,亮起了笑。
「古老夫人!」方拓儒揖身施禮,「晚輩方拓儒攜書僮墨竹特來貴府拜會。」
「您別客氣!」古老夫人笑著,」方秀才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方少爺請坐!」黃老爹幫方拓儒及墨竹布座奉茶,這才關上門離去。
古老夫人審視方拓儒片刻,開了口,「咱們也甭客套了,方少爺今日過府就為了靈兒那丫頭?」
「老夫人!」見對方如此開門見山,方拓儒反倒發窘,漲紅臉,「晚輩、晚輩對古小姐心儀已久,只希望……只希望……」
古老夫人覷著方拓儒結結巴巴的模樣反而笑了,「方少爺果真同丫頭口中所述,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老夫人莫怪!」墨竹幫主子出了聲,「咱們少爺自幼聰穎過人,唯有在遇著您家小姐這事兒上拙了言詞。」
「方少爺是個真性情的人,才會在遇著傾心思墓的姑娘時亂了方寸,殷實不是壞事,只不過……」古老夫人想了想,「方少爺對丫頭究竟有兒分認識?在你心底,她是個怎樣的人?」
「靈兒她……」方拓懦想了想,訥訥而語,「古靈精怪!」
墨竹心頭緊了緊,當著人家祖母的面這樣說人孫女,不怕唐突?卻沒想到古老夫人呵呵呵地笑了,還險些笑岔了氣,忙喝口水。
「沒錯!沒錯!看來,你喜歡的是她的真性情,只不過……」
話沒說完,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陰惻惻的女子哭聲,先是細如蚊蚋,見沒人搭理,愈哭愈響,到最後,倒有點兒像是潑婦哭嚎似地。
那聲音,哭得人心里發毛,屋里燭火像是起了回響,顫了幾顫。
方拓儒尚未作聲,墨竹卻已嚇出一身雞皮疙瘩,那哭聲古怪得緊,倒像是書里形容的野鬼哭嚎。
在座男子均心底發毛,古老夫人卻平靜如恆,不當回事似的。
「我說蔣家婆娘,」老夫人出了聲,個兒不大,她聲音倒是宏亮.瞧模樣,該是隔道門在同院子里哭泣的女子說話,「你這是在做什麼?明知家里有客來,這不是擺明了捂亂嗎?」
「怨不得我廠女子聲音由陰惻轉為淒厲,「我不服呀!何以我得整日陷在這里頭飲著爛泥,而翩翩那鬼丫頭竟可以悠哉悠哉在上頭快活?」
「翩翩乖巧懂事.幫了咱們不少忙,可你……」古老夫人哼了聲,「一肚子怨火,到了上頭還不興風作浪、搞怪害人嗎?」
「不公平!」女子恨道︰「我會陷在這兒還不全被那丫頭所累,你們沒來前,我可是這兒的正主,這會兒……」
「這會兒既是靈姑娘作的主,自是沒你說話的份,」老夫人道︰「你會陷在里頭也不至是翩翩那丫頭的過失,當年,你和蔣府長工私通,偷了你家老爺一袋金銀細軟,寅夜潛逃,不意卻在井邊見著翩翩現了形,是你自個兒心驚膽怯,昏厥跌倒,一個咕咚被井上石墩撞破腦袋.進了枉死城。
「之後你陰魂不散,總守在井口等著害人,又專司欺負翩翩此類不能投胎的無主孤魂,是靈姑娘見你張狂才會將你鎮壓在井底,若你仍是不知悔悟,可別怪咱們手辣,讓你魂飛魄散!」
老夫人最後一句話說得冰冷緩慢,果然收到威嚇效用,門外女子噤了聲,不再有聲音、
不只女子噤聲,花廳里兩個客人亦噤若寒蟬,兩女一番對話,古怪離奇,卻明白告訴了他們一件事實。
「方少爺!對不住,家丑讓您見笑了!」
古老夫人轉回頭睇著臉色微青的方拓儒,重新堆起笑容。
覷著她的笑容,墨竹不再覺得和善,只是毛骨悚然。
墨竹使勁扯少爺,代他說話,邊說還邊冒了身汗,「老夫人客氣了,有什麼丑不丑的?誰人家里不會偶爾拌嘴呢?小事!小事!只不過,墨竹想起,少爺病體方愈,夜里這頓藥還沒服下,真是迷糊,大夫說了藥不能中斷,當心再犯,墨竹先帶少爺回府吃藥,然後,咱們再來拜訪。」
邊說著話,墨竹已然起身,拉緊方拓儒朝外行。
「既是如此,」老夫人無所謂地笑笑,「吃藥是要緊事兒,老身不便強留,我叫黃老爹送你們出去。」
「不用麻煩!」墨竹拉緊兀自愣杵著的方拓儒,僵著笑容,「這路不難走,咱們白個兒來就成了。」
方拓儒被墨竹硬扯到門口.開門聲讓他清醒過來,推開墨竹,方拓儒知道他不能離開,靈兒說只要過了姥姥這關,她就肯嫁他.出了這道門,他就再也不能擁有靈兒了。
沒有靈兒,他生不如死!
「老夫人!我不走!」方拓儒睇著古老夫人.一臉認真,「今日若不能得您首肯將靈兒嫁給我,我絕不離開。」
「事到如今……」老夫人斂起笑,眯起眼望著眼前年輕人,「你還是執意要娶靈兒?」
罔顧在他身旁猛搖手跺足的墨竹,方拓儒用力點頭,「我要靈兒,不論她是鬼是妖!」
老夫人仰天大笑,邊笑邊咳,邊咳邊笑,沒法子,咳了半天只得從懷中模出一粒藥丸吞下。
「年輕人,瞧瞧你!」古老夫人總算止了咳,「害我笑出了舊病。」搖搖頭,她目光品亮,「靈兒姑娘非鬼非妖,這兩種說法辱沒了她,只不過,你猜得沒錯.你愛上的這姑娘並非人類,她,是只狐仙。」
「狐仙!」墨竹猛搖頭,狐也罷,鬼也成,傳說中都是會吸盡男人精血的壞東西,即使多冠個「仙」字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來少爺竟是遭了狐祟,莫怪乎為她神魂顛倒,墨竹想,這會兒知道了對方是只狐狸,總該死了心吧!
可他在少爺臉上看到的竟全然不似旭想像中的厭惡恐懼,反而,墨竹看得出來,少爺對這狐精變成的姑娘競還要多了幾分好奇。
「靈兒不是我的孫女,與我沒有血緣關系,古是我夫家的姓氏,這樣稱呼只是為了省去外界揣測時的麻煩,為了接近你,她身邊得有人相伴,我原是個重癥垂危的老道婆,年輕時學了點兒不入流的鎮鬼法術,孤苦無依,三十月前病倒在路旁,幸得靈姑娘相救,她留我在身邊,來到這幢宅邸。」
「為了接近我?」方拓儒傻傻地問。
「靈姑娘接近方少爺純粹為了報恩,」古老夫人笑語,「她原是天上瑤池西王母王母娘娘身邊豢養的一頭小雪狐,長年陪著王母娘娘听道解經,竟也啟了慧根,王母喜她靈巧,給她取了個靈兒的名,並拿仙界結實不易的蟠桃喂養她,修道五百年,她修得人形,千年後,已然漸頓佛理,再過不久,即可列入仙班,全了她修道千年的努力。
「偏巧此時,瑤池王母作東舉辦蟠桃大會,邀集各界仙家至瑤池殿,南天府混天元帥座前一只嘯天神犬業已修道千年幻化成人形,大會上,他看上靈兒,苦纏不休,混天元帥並代之向王母索討雪狐,王母問過靈兒,見她不願,便溫言婉拒,誰知那嘯天犬猶不死心,幾日後趁夜模上瑤池,甘願觸犯天條也要帶走靈兒,他用‘擎天環’鎖上她手腕,那寶環會自動伸縮套緊,迫她現出原形,且施不出法術,為了躲避天兵追逐,這一避逃,帶著靈兒,他兩人墮入凡塵。
「人間正是大雪紛飛的季節,在嘯天犬分神顧盼追兵之際,靈兒乘機月兌逃,雖離了那家伙的視線範圍,大雪茫茫,她卻在淮南瓦埠湖畔,掉人獵人罟籠里,‘擎天環’罟著足,她無法施法月兌困,眼看著不管是落人獵人手上或嘯天犬手里,她都要倒霉,卻在此時,一位上京應試的書生救了她。」
見方拓儒主僕听得傻了神,古老夫人繼續說下去。
「方少爺!這會兒您該明了何以靈兒要眼巴巴地搬到你家隔鄰這座鬼宅了吧!」她淺淺一笑,「您救了靈兒又幫她取下‘擎天環’,自是她的大恩人,原先她月兌困後就該返轉天庭,但為了欠你的這段恩情,讓她舍不下心思,她先返回瑤池同王母娘娘說清此事,王母娘娘看出她的執念,知道在沒能償盡這段恩情前,她是沒法子再靜下心來參修,也就允了她。
「搬到方少爺隔鄰後,靈兒姑娘除卻每日念佛抄寫真經經文,就是過去您那兒看看方少爺有何短缺,在她清朗朗的心思里,原就以滿足您的需求為她留在人間的第一要務,卻哪里想得到……」覷了方拓儒一眼,古老夫人眼中亮著興味,「您什麼也不缺,卻是執意地想要她罷了!」
方拓儒漲紅臉。
「隔道牆,你病了這麼久,她念過幾次想要過去看你,卻讓我阻止,在我看來,您也許只是一時興起,久居書齋欠缺,自然容易沉淪不起,卻沒想到,您倒是痴性,病了就不起,即使明媒正娶了個妻子也牽不動您的心,一意就是念著靈兒。」
「所以……」方拓儒想起靈兒當日的話,喃喃自語,「所以她才會說,給我個機會讓我死心,叫我過來向您提親。」
「是呀!」古老夫人笑了,「她讓我跟你說個清楚,方才那蔣家婆娘膽敢如此放肆,現下想來該也是受了她的唆使,想讓你清楚兩人分屬異族,要你死了心,卻沒想到……」她搖搖頭,「方少爺對靈姑娘已然情意深植,無藥可醫,」她搖頭輕嘆,「無藥可醫!」
古老夫人忖思著,再度開了口,「靈兒若當真跟了你,,有一件事她應該已與你提過,名義上她雖能嫁給你,但你卻不得動她的身子,丫頭修的是瑤池素女經,處于身破便難臻完境。男女相戀,歡愛踫觸自是在所難免,可最後一道防線,你得謹守。
「天上一日,凡間數載,她可以陪你到老、到死,不過,她不得妄用法術影響塵世間原有劫數事理,待她了了與你的這段緣,會再返天庭繼續修行。」
方拓儒點點頭,「為了靈兒,晚輩自當牢記謹守。」
「話已說清,我這月下姥也只能到此為止了,你回去稟明兩老,談妥了日子,再派花轎過來。」
「晚輩清楚了!」方拓儒漾著笑,一臉心滿意足,「謝謝姥姥成全!」
「這事兒不靠我成全,是你自個兒心意堅定!」古老夫人淺笑,「娶了靈兒,家里養個狐仙,是禍是福還摘不清,自古以來,最難消受美人恩,方公子要好自為之。」
「多謝姥姥提點。」
「姥姥,我有個問題,只不過……」墨竹搔搔頭,「不知是否唐突?」
「咱們都快是親家了,有話別擱在心底,小哥請問。」
「這幢大宅里……」墨竹縮縮脖子,「究竟有幾個是人?」
古老夫人笑了笑,對著墨竹眨眨眼,「只一位!就是目前在您眼前的老婆子!」見墨竹睜圓的大眼,古老夫人咭咭地笑,「兩位方才听到起了紛爭的蔣家婆娘和翩翩丫鬟是原先就住在這屋里的井鬼,靈兒是狐,帶你們進門的黃老爹,原先是只老黃鼠狼,靈兒看它篤實,特意將他幻化成人形管看門,順道服侍我這個老病婆。」
「姥姥,您……」墨竹心驚,「成日杵在這些……東西之間,不怕嗎?」
「有啥可怕!」古老夫人笑得無所謂,「與這些異族相處要比與那些整日淨是勾心斗角的人類相處,還要來得自在,它們不害人、不騙人,只是圖個生存罷了,何懼之有?不說旁的,方公子,在您心底,靈兒姑娘是不是普天下最最可愛的生靈呢?」
「當然是的!」方拓儒笑了,用力點頭,加重語氣,「當然是的!」
∼∼∼
過了古老夫人那關,真正的硬戰卻在方拓儒向雙親提出要娶隔鄰古家小姐為妾時爆發。
「你說什麼?!」方夫人撫著心口直喘氣。
「大病初愈,你連明媒正娶的妻子都還未熟昵,這會兒,你竟……你竟開口要討妾?!」怒火騰騰,方夫人惱火,「說到底,你就是在怪責我們趁你病時確定了這門親事,將芸娘迎進門,這會兒,是故意來找碴的!」
「娘多心了。」方拓儒神態從容,「對于沈家這門親事,孩兒從沒敢違悖雙親的意思,有芸娘如此賢妻是儒兒的福份,只不過……」
方拓儒語氣和緩卻透著堅定,「靈兒是我心儀的女子,無論如何,今生我非她不可。」
「你這是什麼話?」方夫人氣憤填膺,「你既知芸娘淑德,又怎可以在她入門不及三個月便提出納妾的要求,不明就里的人,又會怎生看待她這個方家少夫人?」
「別人做怎樣的思量非孩兒所能控制,我只知道,我愛靈兒,」方拓儒低聲,「就因自知愧對芸娘,是以靈兒做小,叫芸娘一聲姐姐,若真依我本意,絕不會如此委屈了靈兒。」
「你口口聲聲怕委屈古靈兒,」沉坐太師椅,向來不插手管事的方敬基也忍不住了,皺著眉頭,他訓誡兒子,「卻不怕委屈了芸娘?情情愛愛過眼雲煙,時日一久自會淡去,賢妻孝子卻是一生的事業,你重病在床,芸娘不嫌棄,仍願嫁入方家代你服侍雙親,光這氣度修為、巧慧心思就足以讓你疼惜一生回報,怎知,你身子剛復原,開口第一個要求,竟然就是要納妾?!」
方敬基沉下臉,立起身來擬拂袖離去,擺明不想再談,撂下話。
「別說做爹娘的不通情理,這事兒若真要允了你,那才是不懂人情,縱子胡為!」方敬基正要出廳,卻見兒子雙膝跪落,雙日清明。
「允也成,不允也成,兒子心意已定,雙親若不同意讓靈兒進門,孩兒寧可長跪不起!」
「成!你有本事!方秀才!」方敬基著了火,這獨子自小飽讀詩書,孝順敬惕,尤其對他的話語從未有過半句忤逆,這會兒許是鬼迷了心竅,竟然為個女子,對他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語。
氣顫了手,方敬基指著兒子,「真有本事別給我跪在大廳里讓我瞧著生氣,去給我跪在方家門外大街上,反正你為了那女人什麼都豁出去了,也甭在乎這點兒皮肉尊嚴了。」
「是不是……」方拓儒倒是不怒不氣,睇著父親,「是不是我跪了你便答應重新考慮這事?」
「你跪你的街,我過我的日子,不干我事,你管我做何心思?是你說娶不著那妖女便要長跪不起的,不是嗎?」方敬基哼了老大一聲,「我倒要看看為了那女人,你有多硬氣!」
方敬基拂袖而去,留方夫人急急勸慰兒子,「跟了你爹這麼些年,頭次見他發這麼大脾氣,行行好,別同你爹鬧僵了,這事兒,咱們且慢再議。」
「娘,對不起,孩兒讓您憂心了!」方拓儒緩緩立起身來。
「憂心無妨,只要你肯想通……」方夫人話來盡,見兒子轉身踱出門庭,急急迫上前問道︰「儒兒!你……你要上哪兒去?」
「跪大街!」
淡淡丟下三個字,留下目瞪口呆的方夫人,方拓儒絕袂而去。
∼∼∼
天下事無奇不有,尤其當這亂世。
但堂堂一個秀才跪在大街上還是招來不少好奇圍觀的人群。
上見著有好事者吱吱喳喳靠近,墨竹便會雙手伸平噓呀噓地將人轟走,趕鴨子似地,趕完一群又來一群,好事者就像聞著了血腥的蒼蠅似地,呼朋引伴,去了舊的,又來新的。
「嘿,那是方家少爺,少年秀才呢!」
「究竟是犯了多大的過失?這麼大的人了,還讓方老爺罰跪大街?」
「不是罰,听說是自願的!」
「自願的?天下哪有這樣的傻子!」
「好像是和方老爺鬧意氣,吵著要納妾,方老爺不許,他便跪著不起。」
「納妾?!」听話的人搔搔頭,「可不久前,方府剛辦過喜事,大紅花轎扛來了沈家小姐,不是嗎?那時候,听說還是為了幫病榻上的方少爺沖喜,趕著辦妥的。」
「是呀!你瞧瞧男人有多薄幸!新婦迎入不及半載便要納妾,也難怪方老爺氣成這副德行,方家世代書香,沒做過半點薄涼無行的事情,這方家少爺向來好好的,這會兒怎會突然轉了性?」
耳語叨叨絮絮地,如潮水涌近,說話及听話的人擺明讓它不再只是耳語,是故意要說給跪著的方拓儒听的。
墨竹听了一肚子氣,直想對眾人大嚷,干諸位屁事!快給我散去!
回過頭,他心疼的望向少爺,卻見方拓儒闔眼跪著.對閑言閑語渾然未覺。
「好少爺!」墨竹將傘隨著日頭轉個方向,就怕少爺被曬暈,「您何苦這樣同老爺斗氣?算了吧!古姑娘會不會是你終生良配,你心底有數,這事兒老爺夫人尚且不知,日後若知曉她的真實身份,不知道還會衍生出多少事情呢!其實就算不能明媒正娶,依古姑娘的本事,你想見她,只消讓她過來探望即可,又何須鬧弄到這步田地。」
「我不想讓她為了見我委屈自己、躲躲藏藏,」方拓儒睜開眼楮,想起那日靈兒躲在床下的事情,眼神一黯,「更不想總用我對她的恩情來拴緊她,我要讓她可以光明正大同我一起,我要讓她開開心心地跟我在一起,如果連這點尊嚴我都不能為她爭取到,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愛她?」
「少爺!別怪我多心,」墨竹用疑惑的眼神上下掃視方拓儒,「古姑娘是不是曾讓您吃過什麼失心丹之類的迷藥,自從您喜歡上她後,您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墨竹!」方拓儒笑了,「述藥只能逞一時之效,情愛才是可以讓一個人完全月兌胎換骨,至死不悔的靈藥,現下你不懂,待你嘗了情果,自會明白!」
「瞧少爺這模樣,」墨竹搖搖頭,「墨竹寧可不懂。」
方拓儒笑笑不再說話。
人了夜,起了夜風,墨竹幫少爺送來饅頭,卻讓方老爺遣來的方管事拎回府里,方家兩道大門「匡啷」一聲闔上,方老爺下了命令,誰都不許幫這逆子求情送飯送衣。
非得讓他清楚自個兒有多懵懂迷糊才成!
這回方敬基是橫了心定要整治這個兒子不可!
前兩夜還算好,方拓儒倚著門口石獅睡睡醒醒,夜里巡更人見著他,搖搖頭,呸了一聲,吐口濃痰,梆子敲得更加響亮,忤兒逆子、薄幸郎君,不值得同情。
第二天、第三天,白日看熱鬧的人雖然減少,但少了墨竹的撐傘、送茶水,兩日下來,方拓儒唇部干涸,原是細皮白肉的書生被曬得像只赤紅紅的蝦子,皮膚上多外龜裂,斷糧缺水,神智已然略微陷入昏迷。
只是,他的雙膝仍是固執地跪著,並未因為無人在旁監看而稍作休息。
方夫人心疼兒子受苦,加上他大病初愈,幾次想要偷偷找人幫兒子送食糧,都讓方老爺擋了回去,甚至,一怒之下,命人將夫人鎖在房里,嚴禁出入。
第三夜,黃昏時開始落的雨,原先滴滴答答地倒是解了方拓儒口渴之苦,一俟入了夜,雨勢加大,滂沱雨勢棲水似地落下.瑟縮在雨里,方拓儒全身發寒。
子夜時,方拓儒原倚著石獅起了睡意,突然,頂上不再落雨.他還當是雨勢已停,但耳朵里分明還听得滴滴答答的雨聲,不由心生詫異,睜開跟,對上一對清靈動人的眸子。
只是向來那總是含著笑意的眸子竟然漾生惱火。
「你何苦如此?」
「為了你!」方拓懦對著眸子的主人無所謂淺笑,「值得的!」
「不值得的!」
靈兒光了火,她蹲在方拓儒身前,持著傘為他擋去大雨,但就算擋著了雨,他早已一身濕,見他一身骯髒儒衣,面目邋遢,全然不復初次見著他時的神采飛揚,儒生風範。
咬咬牙,靈兒恨恨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非要為我枉送性命才甘願嗎?你何以如此蠻不講理!早知如此,我根本不該接近你,還談什麼報恩?!這根本是在報仇!」雙目透出寒芒,她冰冷著聲音,「到此為止!你我互不相欠,今後各走各路!」
「別……靈兒!」方拓懦急急伸手提緊旋身要離去的靈兒,「你我早無所謂欠抵,為你做的這一切,是我心甘情願,只是……」他聲音中飽含無奈,「只是,你別不理我。」他語氣苦澀,「我沒有錯,更不是蠻不講理,我只是,我只是太愛你了!」
靈兒愣著身子半天無法動彈,一顆心讓他苦澀的語氣壓得好沉。
緩緩旋過身,跪在方拓儒身前,靈兒認真地將他一跟一眉端槐詳細,拋去傘,由著風雨打在他身上,也襲在她一身雪白綢衣,簾幕似的雨絲黏密密地滑在她臉上,幾乎要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卻渾然未覺地伸出手朝向他,由發梢到眉心,由高挺鼻翼到唇間。
她很用心,第一次如此認真打量起跟前這個全心全意愛著她的男人。
心底深處,一個幽密無人跡的角落里,突然揚起進裂巨響,首次,一種強烈的悸動撼動著她的心,即使在她修道有所精進,即使當她體悟出真理時,她都不曾感受過如此強烈的悸動。
突然間,她明白了他的堅持!
換成是她,這會兒怕也會為他做出這些外人認定為怪誕不經的事情。
「書呆!既然你堅持……」她突然笑了,眼楮燦亮如星,「我陪你!」
「靈兒!不行……」
「為何不行!」她輕哼一聲,「兩個人的誠意較能打動人心。」
她巧笑蜷近他懷里,伸高手掌沱起雨,倒像個貪玩的孩子。
「為示誠意,我不用法術,純粹以‘古靈兒’的身子陪你一塊兒承受風雨。」
「靈兒!」方拓儒擠不出話,跟眶泛者熱,心頭一陣暖。
「抱我,」靈兒將身子偎得更近,「雪狐身上暖乎,包你不受風寒。」
第一次,靈兒在方拓儒面前自承身份,顯示她已然釋懷兩人之間的差距,心滿意足地,方拓儒攬緊心上人。
人也罷!狐也成!仙也好!
他就是愛極了這個在第一眼就拴住他的心魂的小狐狸,那個口口聲聲喚他書呆的古靈精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