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這些全給。」
劈哩啪啦地一陣聲響過後,鳳凰傻眼瞪著那散了一桌子的銀子。
「哪兒來的?」
「廢話!」俏蟬兒手-腰瞪著她。
「當然是姑女乃女乃我……駱蟬兒姑娘自個兒去討了來的呀!要不,-當是天撒錢尿?」她說話向來直剌剌地不懂修飾,「因為-想要去干的事兒肯定不想讓義父知道,所以,除了我的幫忙,-也沒別條路嘍。」
「我不能要!」鳳凰搖頭又搖手,「這些是-存了好多年,想要開個小茶棧的本錢,我不能要!」
駱蟬兒是駱老實從市集里撿回來的,也是他訓練得最棒的乞兒。三歲起就開始乞食,扁嘴是眼淚、露齒是甜笑,喜怒哀樂收放自如,還因此贏得了個「乞兒皇後」的頭餃。
三歲時蟬兒的夢想是期盼親生爹娘上門來尋,十年之後,她重新訂下了目標,這一回她想用自己存的錢,開間小茶棧。
開茶棧比當乞兒還辛苦,錢也掙得少,會比較好嗎?鳳凰曾這麼問過她。
當然好多了,蟬兒笑-著眼算計,開茶棧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也許哪天正好有個達官貴人經過,掀簾進來歇腳,迷迷糊糊和她這漂亮老板娘對上了眼,接著,就可以蹺著二郎腿等著大紅花轎嘍。
但蟬兒十六歲時,她的夢又換成了另一個,只不過這個夢,除了鳳凰,她可是誰也沒敢去說。
「干麼不能要?」
鳳凰將思緒轉回,只見蟬兒拚命地將所有銀子都堆到她面前。
「我數過了,這里約莫是一千兩百二十兩銀子,我也知道這個數字並不很多,但總好過于-這些日子沒日沒夜的拚命乞討。對不住了!鳳凰,這個數目若想買凶殺人可能還有段距離,但我也只有這些了。」
「-知道?」鳳凰傻愣住。
「拜托!」蟬兒沒好氣地皺了皺鼻。
「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難不成連-那麼明顯的舉止都看不出。自從那日在大相國寺見著了那叫石崩雲的殺手之後,-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四處死要錢,看來肯定是想要買了他去殺某個恨了多年的人吧!」她嘆了氣,「殺人我是不行啦!可幫忙湊銀子我卻是義無反顧的。」
心中感動、眼底起霧,鳳凰沉思良久突然從懷里取出了那顆琥珀鳳凰。
「這個給-,蟬兒!」鳳凰有些艱難地做了決定,「-幫我,而我,也該幫幫。」
「這是什麼?」蟬兒臉上寫滿不解。
「這麼多年來我知道-心中始終有一個夢的。」
「哎呀呀!沒事干麼提那?」
蟬兒揮揮手,那向來大剌剌啥都不在乎的臉皮,也燒紅了起來,「人家是天邊月我是地上爛泥巴,那不該叫夢而該叫空想。」
「管它是夢是空想。」鳳凰握著蟬兒笑了笑,「沒去試過怎知他只是模不著的月亮?」
「-在說什麼呀?」蟬兒皺了眉頭。
「別急!」她安撫著蟬兒,並用力將琥珀鳳凰塞進她掌心,「先拿好了,它能助-圓夢,待會兒,我說個故事給-听。」
蟬兒听完了她的故事離去後,稍晚,來找鳳凰的人換成了仗劍,同樣地,他也給了她一袋銀兩。
鳳凰捏了捏錦袋,面有難色,「我的臉,真寫了缺錢用?」
「不用寫。」仗劍仍一徑淡漠疏離的語氣,「一起經過了這麼多年,-甭出聲我就能知道-在想什麼了。」
「既然知道,你不勸我?」
鳳凰抬頭睇著陪著她一路由苦難中走過的仗劍,他今年二十三了,挺拔俊酷,卻有對比她更要深幽難測的眸子。
「怎麼勸?」仗劍冷哼,「當鳳凰意圖振翅時,她是什麼都不怕的,我總不能用我的劍削了她的翅膀,硬是將她給留在身邊。」
鳳凰垂首捏著錦袋,玩味著他的話。
「是呀!鳳凰是不應忘了翱翔的,而劍,也不當久藏于鞘中,不是嗎?仗劍,你已經二十三了,別再守護著我,該是為你自己前途打算的時候了,還是說……」她抬頭勾出個很可愛的笑靨,「你的志向和駱拓一致,都想當乞丐頭頭?」
仗劍面無表情不作聲。
想當乞丐頭頭?
真是句笑話!若非為了她,像他這麼喜歡四處闖蕩見世面的人,又怎能忍受在同一處地方長久佇足。
「-當真……」若非強自壓抑,他那較八年前更加厚實的大掌早已失控地握住她的小手了,「不要我陪-去做那件事?」
「不,我不要。」相較于仗劍,她回答得干脆。
「義父常說自己的夢該自己去圓,那筆債,合該由我自個兒去討。」
「-不要我,卻寧可去求助于一個全然陌生的男子?」雖不願意,仗劍還是忍不住在聲音里添注了火氣,「-是看不起我本事不足嗎?鳳凰,-該明白,經過這些年來的鍛練,我早非當年那只能背著-逃出火場卻無能為力改變一切的少年了!」
現在的我,絕對有本事可以幫助我心愛的女子完成心願!
他微啟了唇,卻沒說出口,他知道,她是不會想听到的。
「若真要選本事的,除了你,我還可以有另一個選擇的,不是嗎?」鳳凰面無表情,「你明明知道我不願麻煩你們兩個的原因,就是因為我不希望連累到你們,我會選擇那男人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是為了銀子而辦事。」
仗劍整理好了情緒,才再度淡淡出聲。
「我幫-查好了,笑面閻君將在三天後到邵崗集順天賭坊,取那出千莊家海天豹的三根手指頭。」
「要去殺人的消息都傳出來了,他不怕對方跑掉?」
「消息是從艷幟樓來的,那兒是江湖上頂尖兒的情報買賣交易站,有人買消息、有人賣消息,過了嘴的事兒自會聰明地自動鎖上。」
「艷幟樓?」鳳凰想了想突然笑了。
「我倒忘了那瓊心姑娘與你的交情了。別說笑面閻君,就算你想找的是陰間閻王,她也會盡一切方法為你辦到吧?」
仗劍沒作聲,當作沒听到她的話。
「對了。」鳳凰突生好奇,「對方為什麼只買了三根手指頭,而不是他的命?」
「錢不夠。」仗劍迅速回答,睨著她的深眸玩味地-了。
「石崩雲開的價錢向來不低,-那些銀子,」他瞄了眼桌上的錢袋提醒,「我擔心-只買得到-那仇家的……一根寒毛而已。」
情況詭譎得叫人瞬間傻了眼。
石崩雲在面具下向來淺淺掛笑的俊顏,這回有些笑不出來了,他-著眸子,掃了眼躺在鋪滿月光的賭桌上的海天豹。
很好,這家伙如假包換正是海天豹。
很好,他似乎自知宿命難逃,乖乖束手就擒地五花大綁雙手雙腳,成大字仰躺在賭桌上,恭候著他笑面閻君的大駕光臨。
很好,海天豹的嘴里甚至還體貼地塞了布帛,即使他不斷掙扎,嚇得淚水、鼻水熱湯流滾,也無法大聲呼救引來官府的注意力。
自從上回在大相國寺里砍了厲俊之雙手雙腳後,他石崩雲立刻身價大漲、走路有風,目前名列十大通緝要犯排行榜上的第二名,僅僅次居于狂鯊那只江洋大盜。
雖然他並不怕官府那些酒囊飯袋,但做生意嘛!總希望順順利利、速戰速決,除非必要,否則絕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他不得不稱贊海天豹這樣的做法十分地上道而且貼心。
可如果真的什麼都很好,那為何向來將微笑當飯吃的他會笑不出來?
只因這樁事樣樣都好,就是一點很不好,躺在賭桌上的海天豹兩只手掌以紗布裹出了十個傷口,十根手指十個傷口,他的手指已先讓人給由指根斬斷。換句話說,那呈大字仰躺的家伙沒有半根手指頭可供他「盡情享用」,而他,對于買家的承諾是--三根手指頭!
搔首困擾之際,石崩雲才察覺出屋里還有個人,他半轉身-著俊眸審視著正由黑暗中慢慢走到透著月光窗口的身影。是因方才乍見沒有手指的海天豹太過震驚,否則,他早該察覺出她的存在了,不論是從腳步聲或是從呼吸聲听來,他都辨得出對方不但是個年輕女子,而且還是個不會武功的女子。
站在月影下的她讓人瞧不清面貌,只看得出一身補丁的乞兒衣,但她那對出奇瑩亮的雙眸和那頭亮燦的長發還是很輕易地,擄獲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他-眸審視,她怡然承受,兩人間的沉默最後由鳳凰出聲打破。
「你是在考慮要不要將交易改為腳指頭嗎?」
「很幽默!」
石崩雲笑了笑,自懷中掏出一只匕首在手中輕-,並順勢在賭桌上坐下,讓匕首在那打著顫的海天豹臉頰上滑動著。
「是-砍下了這家伙的十根手指頭嗎?」
鳳凰點頭,出手的人是仗劍,但她是主使人,點這個頭,並沒有錯。
仗劍事先幫她查過了,海天豹開賭坊三十余載,其中不知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砍了他十根手指頭已經算是便宜他了。
「-是太恨他了還是……」
他弓起長腿瀟灑地架在賭桌上,很強勢的動作,可面具下傳出的卻仍是很客氣的笑聲,「只是想故意壞我的事兒?」
這笑聲她並不陌生,那天在他砍下厲俊之雙腿前他也是這麼笑的,對他而言,笑,並不代表著沒事了。
「我並不認識他,所以,你猜對了,我純粹只是為了壞你的事。」
鳳凰面容鎮定,擺明了不怕惹火眼前的猛獅。
「如果明天你的買家知道他原先買定的三根手指頭變成了十根,這筆帳可不知該怎麼算。你是索性騙說是自己手快十根全砍了?還是去道歉事前沒能護妥貨主,最終落得沒有手指頭可砍的結果?」
淡淡笑絲配上漫不經心,這女人難不成是活得不耐煩了?
「江湖傳言笑面閻君只要收了銀子就會執行到底,從不曾自毀承諾,卻不知這一回,你會選擇怎麼做呢?」
鳳凰從容不迫地高仰著頸項,她那頭烏瀑似的青絲亦隨著她的動作披散背後。
即便心情不爽極了,石崩雲還是忍不住要詫異,明明穿得一身破破爛爛,這討人厭的乞兒丫頭,在這種時候,怎麼還有膽擺著高高在上、自信滿滿的公主姿態?
一個念頭閃過,他突然很想擊碎她那惹人厭的自信與冷靜。
銀光疾掠,石崩雲手上匕首朝向著鳳凰飛去。
強風逆掃,匕首削落了她頰邊一撮青絲,也在她柔女敕頰上留下了淺淺紅印。
皮未破、血未淌,這只是個小小的懲戒!
飛刀迎面時,鳳凰既未驚惶失色呼叫,也未掩頭閃躲,她只是閉上了眼楮。
再度睜眼,她見到石崩雲火氣已逝,贊賞取代眸底的神色。
「不錯!對一個不會武的女人而言,-還滿勇敢的嘛!」
躍下賭桌,他笑笑地朝鳳凰走去。
「我不是勇敢,只是沒得選擇,」她話說得坦白,「依你的本事,若真想要殺我,我根本沒有機會,既然如此,閃避何用?」
「很好!」他手環胸而笑,「-不但勇敢而且聰明,我就是喜歡和這樣的人做買賣。」
「你算準了我的出現就是為了想和你做買賣?」
「那當然!」他聳肩,「否則我想不出其它-會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不錯!」她點點頭,「我也喜歡和聰明的人做買賣,賭桌底下有十根手指頭,隨便你想拿幾根去交差都可以。」
「忘了那場失敗的買賣吧!」石崩雲用手爬了爬亂發,有些無可奈何。
「明天我會將買家的訂金和十倍賠償金奉送過去。我雖不曾失敗,但接受失敗的風度還有,這事兒該如何處理是我的問題不勞姑娘煩心,現在,」他睇著她,「-可以告訴我-想要買我去殺誰了嗎?」
「不可以。」
她軟聲軟氣卻固執十足的回答,讓他的眉頭打了好幾個結。
「想買凶殺人又不肯交代要殺的是誰?」石崩雲忍不住搖頭,「-當我是神呀?能猜得出-的心意。」
「不說是因為時機未到。」鳳凰氣定神閑的說,「我那對頭本事很大,若非確定了你的本事足夠,我不能說出他是誰,太早說只會破了我的布局。」
不說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因為如果現在她就說出要他殺的人是當今皇帝,不難想象他肯定會二話不說當她是個瘋子掉頭走人。
惟今之計只有先找機會留在他身邊再伺機而動了。
她咬咬唇,也許她能在這段時間里想出一個妙計,騙他為了她去殺那個狗皇帝。
「算了吧!」石崩雲意興闌珊地擺擺手,「-若怕我本事不足大可另請高明。」
「不,我探听過了,天下殺手雖多,但論起武功最高,辦事最干淨俐落的頂尖高手,則非你莫屬。」
「少灌米湯。」他瞪了眼像豬公似被捆綁在桌上的海天豹,「這兒不就擺著一樁我失手的例子?小乞婆,咱們的交易,能不能就這麼算了?」
「不能!」鳳凰仰頸頂回他的話,語帶蠻橫。「我決定了是你就是你。如果你不和我做生意,那麼日後我還會利用各種管道破壞你將接手的大小任務,讓你次次都要鎩羽含恨而歸。」
石崩雲好玩地打量起了眼前黑抹抹的她。
「這麼和我斗,不怕我殺了-?」
「你不會!因為並沒有人出錢向你買我的命,素聞笑面閻君是不做賠本生意的,還有,」她由懷中掏出錢袋扔給他。三一千兩銀子,這只是訂金,事成之後,想叫價多少都可以。」
明顯地,三千兩銀子有效地止住了石崩雲離意甚堅的腳步,他收下銀袋,笑眸更亮了點,凝神想了想後,他爽快開口。
「好吧!反正最近也挺閑的,就照-的規矩玩,只不過,如果最後我發現-要我殺的人並非十惡不赦之徒,那麼,可別怪我要毀了這樁交易。」
鳳凰不出聲,這事兒後續發展上還有得棘手的,但不管了,總之先將他拖在身邊再說吧。她點點頭,佯裝同意。
「那麼,-要我怎麼做才能證明我的本事足夠應付-的對頭?」
「你讓我留在你的身邊,我自有眼楮去看、去評斷你的本事。此外,我也好一邊留意那對頭的動向,待時機成熟,我自會告訴你如何動手。」
「按-的意思,我倒成了柄殺人的斧頭,不消問、不需明白,一個手勢刀起頭落。」他哼了聲,「這可與我平日做買賣的原則不同。」
「不好嗎?」她反問他,「你連腦筋都不用動就可以輕輕松松銀兩入袋。」
石崩雲賊賊地笑了,「天底下沒有那麼便宜的事兒。而通常想貪點兒小便宜的人,下場都不會好到哪里去的。」
鳳凰睨著他,「我稱贊過你的聰明了嗎?」
「是的,-稱贊過了,所以請不要再次吹捧,那只會讓我更加覺得-設下的是個將會致命的陷阱。可偏偏,對個總是自以為聰明過人的男人而言,愈是致命的陷阱卻愈能激起他的興趣。」石崩雲聳肩,無所謂地看著她,「-想跟著我就跟吧!只要-受得了我那種刀口舐血的生活方式。」
「別想用這種話嚇跑我,在我的目的達成之前,即便是天塌下來,我都不會離開你的。」
「好令人感動的話唷!」他故意打了個哆嗦,「既然大家都把話攤明了講清楚,那咱們也就甭再拘束了。」他嘻嘻笑,「花錢的是大爺,姑娘,還請惠賜芳名。」
「我叫鳳凰。」
鳳凰給了他要的答案,卻听到了他由面具下傳出的大笑。
石崩雲笑了好久好久,那種笑聲,一點兒都不像個殺手。
所謂殺手,不都該是劍影長嘯,冷漠無情不懂何謂笑的嗎?
這家伙,真是失職得可以!
還有,真這麼好笑嗎?
是誰規定行乞的人就不能是鳳凰?就不能叫鳳凰?
笑呀!笑呀!當心笑掉了大牙!
鳳凰嘴角上揚,心底起了惡念,快趁你還活著的時候多笑幾聲做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