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邊草,漠漠塞上煙。
在最後一絲日影沒入遼闊草原前,荊-也早已生起了冉冉炊煙。
不但如此,挺有本事的他還打了只野兔,剝洗妥當後串過了樹枝在火上轉動翻烤。
除了肉香,另一處火堆上架了個陶壺,這會兒流泄出了淡淡香氣。
那香氣……姒姒抽抽鼻子,眼角泛起了笑意,是玉米模模,是胡大廚拿手的玉米模模,真厲害,連這都能帶了來?
邊想著她邊繼續在溪畔哼著小曲兒滌洗著青絲,外出不便,洗個香噴噴的澡是難了點,可她總可以洗頭吧?
經過了大半日長長的奔波,發上全是灰蒙蒙的塵土,她可受不了了,再加上人家都已言明讓她甭動手,那麼她又怎能違背人家的好意?既然不用干活,還有什麼比洗洗發、哼哼曲兒更愜意的事情呢?
荊-嘴雖硬,可她知道他對她倒是挺縱容的,那模樣,帶了三分怨氣和七分認命,像是欠了她似的。
譬如這會兒,她只不過是因剛洗了發有些寒意,打了個小小的哆嗦罷了,他就過來將她硬扯到了火邊,還很粗魯地捉起她的長發,像烤肉似地在火上來來去去。
「嘿!你在燒頭發呀?」姒姒掙不月兌只好覷著他不耐煩的眸子。
「夜里冷,易惹風寒。」由不得她,他依舊捉緊她的發。
這麼緊張,難不成他之前身邊老跟著個藥罐子?
「好主子!」姒姒嗓音甜甜,「你這麼好心想幫忙,奴婢自然很感謝,可這種方法烤干的發是會全部打結的,末了,還不是得累我模黑再洗一遍?有些事是不能光憑蠻勁的。」
她捉起他的手,教他攤開掌用五指當發梳,一下一下在她黑緞似的發間滑動,幾遍之後,她柔軟香馥的身子索性趴到他腿上。
見她抵在自個兒身上,他猝然僵停了手勢。
「別停呢!」她軟軟的聲音和耍賴的動作都像極了只困貓。「你說夜里冷的,不是嗎?除非,你想有個病懨懨的小丫鬟。」
荊-眸子黯了黯,大掌再度起了動作,他咬咬牙,身子突然起了燥熱與不安,那燥熱並不是來自于火光,而是源自于膝上的姒姒,她的發讓他的手憶起了那一夜,那個他用掌心在她吹彈可破縴女敕肌膚上滑動的一夜,再加上她偎他那麼近,甜甜的少女馨香在他懷中、考驗著他的自制力與所有靈敏的感官……
闔上眼吸口氣,他半天才能定下心,這是怎麼回事?他在心底盤問著自己,他從來不是那種會被感官引導迷惑的男人,亦曾醉臥過多少美人膝,可為何對她就是明顯不同?
片刻後,手上濕發已大致干爽,荊-睇著她的背影出聲。
「兔肉可以吃了。」
「喂我!」她連眼楮都沒睜開。「這樣可舒服的呢,我不想動。」
「齊姒姒!-始終都弄不清自個的身份嗎?」
為了阻止自己再度心軟,他硬是一揮的將她由他腿上撥落,幸好地上草多石少,她拍拍草屑坐直身,伸伸懶腰,臉上笑容未卸。
「真狠呢,我當然清楚自個的身份嘍,我是個好命、好命、好命的丫鬟!」她諂著笑坐到他身旁,看著他用匕首熟練地在火上割取著肉,再動手先搶了塊塞進嘴里,含糊著聲音。「一個有著很好、很好、很好主子的好命丫鬟。」
是呀!她的好命還真的得用上三個「好」字才足以形容呢!
飽月復之後,舌忝著手指頭的她倚著赭石,旁覷著荊-收拾殘局。是他自個說的,讓她離遠點兒別給他惹麻煩,主子都這麼說了,當丫鬟的能不從命嗎?
不過,可別以為她這丫鬟好命到真的啥事都甭理,不久之後,她才發現她竟有個得安撫陷入夢魘中主子的活兒。
入睡前荊-幫她在離他遠遠的地方,空出了塊有大石擋風的草地供她歇息,兩人相隔大段距離,對她,他似乎是避之惟恐不及的。
可到了子夜,一聲連著一聲的嘶喊驚醒了她,她趕到他身旁,看見他在睡夢中的痛苦掙扎。
「嫣語!嫣語……」
果然,她跪在他身旁吐口長氣,又是那纏在他心頭不放的少女,伸出手,她不舍地幫他拭去額上不斷淌下的汗珠。
莫怪他得靠酒醉來昏睡、來遺忘,這男人,坐著心牢。
荊-痛苦的低喃著,「別離開我,不要!別離開我……」
震懾于他語氣中的痛苦與深情,姒姒動了容,深深睇視著他,她柔柔出了聲。
「不會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答應你,那麼……」她在他額上印了輕吻,「你也要答應我好好睡覺,我知道,你已經很久很久沒睡好過了。」
「-是嫣語?」荊-在睡夢中死揪住她的手不放。
「我是嫣語。」明知他看不到,她還是傻傻點了頭,後面的話卻是壓低了嗓音的,「如果你希望我是的話……」
姒姒不知道睡夢中的他是否听得見,只是真見著了他眼眉略松,夢囈也漸漸低了,但為著怕他再發惡夢,她還是由著他握著手,握著她冰冷的手。
草原上的夜是寂寥的,如他所言真的很冷、很冷。
那股冷意不但掠在身上,還爬進了心底,很深很深的心底。
雖然如此,她卻無意在此時靠近他竊取他身上的暖意,睡夢中的他或許不會介意與她分享,可她卻會,她會介意用嫣語的名再去汲取屬于他的溫暖。
對于以嫣語的名干下傻事,她誓言過絕不會再犯,可方才為了不願見他痛苦,她沒想到自己竟會傻傻地再認了一回,他永遠不會知道當她承認自個是嫣語時,心口有多不自在,又有多麼的委屈。
可,在見著他痛苦時,她竟然全忘了自己,一意只想減輕他的痛苦。
凝睇著眼前終于睡沉了的荊-,乍然一顆亮亮的水珠兒在她眼眶轉了轉,落至他額上和他的汗水和在一起。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那顆晶亮的水珠,這就是眼淚?
而她又是為了什麼要哭?
是因為不舍他的深情?還是因著憐惜他的苦?
或者,是心疼自己的委屈?
那一日,在荊-警告她趁早離去時,她原沒在意,總想著反正連處子之身都已然不存,她還能有什麼更重要的東西怕失去?
直至這會兒她才驚覺,是的,還有個更重要的東西,叫心。
沒了貞潔尚能佯裝無事,可人沒了心,還能活嗎?
在她心疼著他的痛苦,在她再度冒充嫣語之際,她才終究明白,她的心,早已在不自覺間沉淪。
沉淪在那心底只有個叫嫣語的少女的男人身上了。
「野馬出現前,咱們可以先用墨星和赭石練筆,馬的動靜變化若拿來與人相比,可算是簡單得多了……」
是嗎?
姒姒掩著唇忍住呵欠,簡單得多?
換言之,它們不會在夢囈時認錯人?
荊-瞥了她一眼。這丫頭,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許是昨兒夜里宿在野地不慣才會失了眠,可怪的是,他卻難得地得了個好眠。
「馬的內心情感鮮少表現在面部上,其姿態不外是靜立、走、跑、跳、踢、臥、飲、長嘶、啃癢……」
「還有打滾兒,及打響鼻端吹呼呼兒。」姒姒接了口,眼神瞟向了心愛的赭石,臉上也清醒多了。
「在初步勾畫馬的形態時,」荊-說著話,手上捉起一只昨夜未燃盡的木炭條,在紙上速速起了稿。「我們可以試著先用簡單的三個圓圈,來掌握它的軀體比例長度,更可以利用這個圓圈靈活的掌握正面和各種角度的多樣姿態,不過,等到-將來畫多了、畫熟了,就可以不必再用這種入門的方法了。」
邊說著話,他已迅速在紙上留了三個大小相等的圈兒,再從其間抽畫出身子及頭部四肢,姒姒瞧著好玩也畫了三個圈,可涂涂抹抹下來不是大小不一就是嫌圈兒不夠圓整,她扁扁嘴。
「不用圈兒時又怎麼畫?」
荊-瞥了她一眼。「另一個方法就是利用馬的一部份,比如以頭長為基準去衡量其全身高度和長度或腿的長短,這樣就能很方便地得到較準確的輪廓了,之後再來作部分細節的規劃。
「將馬的形象掌握好後,繼之而來的是勾墨線,要用遒勁有力的線條根據馬的形體,將其肌肉凹凸部份勾勒而出,凸出的部份用挺筆,筆尖走外圓,凹的部份用捺筆,筆尖走內圓,但不論挺筆或捺筆都要一筆到底。」
「一筆到底?」姒姒笑了笑皺皺鼻子。「畫壞了怎麼辦?」
「壞了就重新來過。」他淡淡而語不以為意。
「那麼,」她又好奇的問︰「在施用顏色上又該如何下手呢?」
「墨分五彩,筆墨運用純熟,自然就能以墨色的不同深淺層次來表現出精神色象了,顏色濃淡、深淺辨識都是很要緊的,記住,除了寫意,不論-的畫要上色幾遍,一定都要等第一層顏色干後才可以施加另一層。」
「這點我懂,」她笑嘻嘻接了口,「就像咱們女人上胭脂,弄糊了就變得狼藉,西施變無鹽。」
荊-睇了眼眼前脂粉未施的她,除了那眼下因著睡不好而產生的黑影外,這丫頭可算是麗質天生了。
「總之,運用色彩需施用靈活,根據馬的不同顏色要求而變換不同的方式。」
「成!我懂了。」姒姒點點頭起身捉著炭條和紙蹦至他身邊,臉上是不容推拒的可愛笑靨,「來吧,好主子,幫人家來三個圈兒,我要像你那種中規中矩的。」
他正要捉過炭條卻又被她給喊停。
「不是讓你畫,光看著你畫,我一輩子也學不來的,我是要你……」她覷著他的大掌努努嘴示意。「捉著我的手一起畫。」
荊-皺皺眉想拒絕,下意識里,他並不想和她有太近的接觸,可下一瞬已容不得他再想,姒姒身子一低,自動鑽入了他懷里,小手亦擠進他掌底。
「來吧!」
她在他懷里,背對著他,他見不著她的笑臉,卻听得見她含笑的聲音,以及感覺到她縴小柔軟的身子伏進他懷里時所帶來的悸動。
他可以推開她、可以-下她的,可掙扎了片刻,他還是什麼都沒做。
他告訴自己,他不推開她是因著他欠了她的,如此而已。
片刻後,荊-僵硬地捉起了她的手,在紙上畫出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兒。
不一會,綠綠的草原上不斷響著姒姒嬌嗔的春日笑語。
「主子,您傻了呀?這圈兒這麼小,敢情你是要我畫耗子?」
「這個也不成,我不畫四方頭馬的……」
「不要!還要再畫,是你說畫壞了就得重新再來過的,是你說只要多練習就能成功的,這些那些全是你說過的,不許賴帳……」
她應是故意刁難,總之,不論多少個圈兒都不能令她滿意,荊-也只得捉著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紙上畫圈兒,畫著畫著,他不知道自己皺緊的眉宇和緊閉唇線竟然緩緩松了,她在他懷里,他捉著她的手作畫,似乎成了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
到末了,那一個個被姒姒影響而變得不象樣兒的圈,在兩人筆下陸續成了別的事物,煙潭、皓月、夜梟、小貓咪……甚至,還有個不知其名的東西。
「這是什麼?」荊-皺皺眉,問著筆下那用一個個由大到小的圈兒堆疊成的東西。
「沒上過茅房嗎?」姒姒賴在他懷里調皮地笑著。「這東西不單咱們人有,墨星,赭石吃飽了草秣也會忍不住出現的,這東西有時會是固定形狀,可若吃壞了肚子就會成了稀泥狀,有時會有玉米屑,有時會有大米渣,那都得瞧你吃進了啥東西而定的……」
「夠了!」他嘆口氣打斷她。「別再形容,我明白了。」
「什麼明白?還沒完呢!通常……」她手上未歇,眸底滿是稚氣。「這東西上頭還要來個淺淺小勾代表意猶未盡,屎未拉盡,兩旁再來幾只小蒼蠅,幾筆綿長的線條,以達到見樣如聞味,讓人似可嗅聞,這樣一來,這幅畫才算是精、氣、神、肉、骨樣樣不缺!
「這畫的上頭,我得再加上兩匹馬。」她一本正經思索著。「然後標題就叫『聞香下馬』,來頭可不小,是藉由少年畫聖筆下那一個個圈兒所構成的!」
「謝了,這樣的名在下實不敢居!」在見著她的傳神大作後,冷情如荊-者也搖搖頭忍不住笑了。「這是-自個兒的本事。」
「那是當然的!」姒姒得意地昂高著縴柔頸項。「你到今日才知我本事?」
荊-沒出聲。她的確夠本事,才會使得他無法抗拒,她對他由心靈到身軀日復一日的蠶食鯨吞,進而攻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