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
「這杯茶太熱了,給我換一杯。」
「地板髒了,快去掃地拖地。」
「我房間里的那些衣服給我洗一洗,還有,那些衣服都是名牌,所以全部都要用手洗。」
「張秀玉,你最好認清你的身份,做事勤快點。」
每天,嚴李寶珠都會找出一大堆事情讓張秀玉做,從她進嚴家到現在也已經有十年了,她對她的態度還是沒有好過,如果她的女兒嚴美娟在的話,母女兩個還會聯合起來叫她做東做西的。
從早到晚,張秀玉就這樣被使喚來使喚去,忙得像條牛一樣,但是她只能把所有的苦都吞下,眼淚往肚里流。
好不容易挨到吃完晚飯,她終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小屋,一天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打工回來的嚴之綺見到母親坐在客廳里捶著自己酸疼的肩,心疼的走過去。
「媽,她們今天又叫你做什麼事了?」她有些心疼又有些氣憤的說。「她們怎麼可以這樣,你又不是下人,整天叫你做這個做那個的。」
「沒有沒有,她們沒有要我做什麼事,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張秀玉連忙安撫女兒。
「媽,你何必要幫她們隱瞞,住她們予取予求?」
「不會啦,她們也對我很好啊,只要我把事情做好,大姐也不會特別為難我,你不要想太多了。」
「都已經十年了,十年來她們總是這樣對你,為什麼你還要幫她們講話,這樣過下去有什麼意義?還有那個男人,他不是說要給你過好日子,可他做了比什麼,就只會裝聾作啞,看她們這麼欺負你,連吭都不敢吭一聲。」嚴之綺越說越激動,對于母親的委曲求全,她越來越覺得不能忍受。
「之綺,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他是你爸爸啊,你應該要尊敬他才對。」
「爸爸?哼,我沒有這樣的爸爸,除了我身上的血有一半是他給的之外,他還給了我們什麼?沒有,什麼都沒有。」嚴之綺生氣的說。
她還記得從她懂事以後,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太一樣,別人的家里有爸爸、有媽媽,他們會住在一起,爸爸晚上會回家吃晚餐,假日會帶他們出去玩。
但是她的爸爸卻很少出現,一個月只會來個兩、三次,就算來了,也很快就離開。有時候問媽媽,爸爸為什麼沒有和她們住在一起,媽媽只會抱著她掉眼淚,嘴里說著對不起。
稍微長大一點後,她才知道原來媽媽並不是爸爸的老婆,大人管她媽媽這樣的人叫「情婦」,像她這樣的小孩就叫「私生女」。
直到現在,她還記得自己命運改變的那天
家里突然來了個老婦人,她梳著高高的髻,穿著高領的衣服,嘴總是緊抿著,露出嚴肅的神情。
那時她才剛上小學一年級,回家後就見到母親誠惶誠恐站在老婦的身邊,謹慎的盯著老婦人的一舉一動。
「你就是張秀玉?」老婦喝了一口水,用嚴厲的眼神掃了母親一眼後,才緩緩開口問道。
「是的,我就是。」張秀玉上前,恭敬接過老婦欲放下的茶杯。
「你籍貫哪里?家里有哪些人?做什麼的?
學歷到哪里?」老婦劈頭就問了一大堆問題。
「我原本是南部人……」張秀玉詳細回答老婦的問題,不敢有任何隱瞞。
「你看起來長得也不怎麼樣;家世又不好,學歷又不高,真不知道凱兒到底看上你哪一點?」
「老夫人說的是。」張秀玉低頭,不敢多言。
嚴老夫人繼續叨念著,一下子嫌她長得不夠體面,帶不出去,一下子又嫌她家世普通,配不上他們嚴家,然後再從屋子的擺設和她的穿著,嫌棄她沒有品味,從她泡的茶嫌她手藝不佳,嫌來嫌去把她嫌得一無是處。
張秀玉不敢辯駁,只能靜靜听著,不住點著頭,後來見嚴之綺怯生生的躲在一旁,便連忙叫女兒站到嚴老夫人面前,小聲在她耳邊催促著。
「之綺,快,快叫女乃女乃。」
嚴老夫人帶著審視的眼光上下打量著之綺,一面皺起眉頭,瞳眸里還有著嫌惡的意味。
或許是小孩子的敏感,之綺可以清楚感覺得出眼前這個老婦人並不喜歡她,甚至還有點討厭她,所以不管母親再怎麼催促,她就是閉緊嘴巴,不發一語。
「真沒家教。」嚴老夫人冷說道。
張秀玉听得急了,語氣也跟著著急起來。
「快叫人哪,快說女乃女乃好,快點。」她推推女兒。
之綺還是像蚌殼一樣緊閉著嘴,任憑母親在旁邊催促,她就是不說話。
「算了,有怎樣的母親就教出怎樣的女兒,我也不奢求她會多有禮貌。」嚴夫人有些不屑,這個地方她也不想再繼續待下去,起身便要離去。
張秀玉見狀,以為是女兒激怒了老夫人,又驚又慌,也氣惱女兒怎麼這麼不懂得看人臉色,一氣之下便狠狠捏了之綺一把。「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教不听,叫你叫人不叫人,你的嘴巴就不會甜一點嗎?」
之綺吃痛,哇的一聲哭起來,更是意得嚴老夫人皺緊眉頭。
「算了算了,沒家教也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改得過來,你就不要再責怪她了,我要回去了。」
「老夫人,老夫人,請等等……」張秀玉跑到嚴老夫人面前,擋住她的去路,想把她攔下來。「這孩子可能是怕生,我再跟她講講就好,她平常不是這樣的。」
她知道嚴凱雖然是嚴氏企業的總經理,但實權還是掌握在嚴老夫人手上,如果不小心觸怒她,她會禁止他們兩個來往,這樣她和女兒以後的生活就沒有著落了。
「再說吧!」嚴老夫人推開張秀玉,徑自走了出去,沒有理會在後面驚俱恐慌的人。
過幾天,嚴家派人把她們母女接了去,說是嚴家的子孫絕對不能淪落在外,她們就這樣住進嚴家。
此後,便開始母女倆在嚴家的非人生活……
「媽,你已經忍氣吞聲這麼多年了,到底還要忍到什麼時候?」
她們住進嚴家後,並沒有過得更快樂,比以前好的只有衣食無虞,但卻得忍受嚴凱的元配妻子和女兒的奚落和諷刺。
她們說她的母親是搶人家丈夫的狐狸精,只會倒貼男人求取榮華富貴的女人,還說她是血統不純的雜種。
剛開始嚴凱還會安慰張秀玉,說只要時間一久,她們便會接納她,但到後來他也煩了,索性躲著張秀玉,省得她老是向他哭訴,讓他夾在大小老婆中間難做人。
「其實她們也不像你想得那麼壞,她們也是有不錯的地方的。」
「媽,你就不要再替她們說話了,我和你一樣住在這里,她們是什麼樣的人難道我會不知道嗎?」之綺心疼母親的委曲求全。「不如我們離開吧。」
「離開?!」張秀玉大驚。「離開以後我們能去哪里?要怎麼生活?媽的年紀也大了,一定找不到工作的。」
「沒關系,我可以去打工啊,只要生活簡單一點,我們一定可以過得下去的,不用在這里一直看人臉色,再說我也快要畢業了,到時就可以去找一份工作,生活一定不成問題的。」嚴之綺自信滿滿的說,天底下只有懶死人,沒有餓死人,只要她願意吃苦耐勞,就不相信她們母女倆會過不下去。
「好了,之綺,這件事情不能這麼草率決定,讓媽再想想看吧。」張秀玉打斷女兒的話。
「媽……」
「媽累了,先去休息了。」她逃避似的躲進自己的房間。
從十歲那年搬進嚴家起,之綺一直等待著轉機,小時候她盼望母親能帶著她離開這個只有嘲弄和歧視的地方,長大後她期許自己有一天能有力量,帶母親離開,給她更好的生活。
但她沒有料到,期盼已久的轉機竟然那麼快就出現,只是她無法清楚的得知,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在多年以後當她回想起這件事情時,她還是衡量不出在這個轉機中,她是獲得的多,還是失去的多。
那天,平常對她們母女倆一直是不聞不問的父親,突然把之綺叫到主屋去。
「找我什麼事?」之綺冷凝著一張臉。
「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啦,只是這陣子比較忙,已經好久沒有好好跟你聊聊天,所以才找你過來。」嚴凱裝做听不出她話里刻意拉出的距離,還是表現出慈父的樣子。
「聊聊?要聊什麼?有什麼好聊的?」肚子里全都是疑惑,她不懂這個她應該要叫父親的男人,為何在忽略她們母女多年後,再以一副關心的樣貌出現,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想以這樣一時興起的父愛,要她感動的五體投地,抹去他過去的忽略,相信他是一個好父親?
「呃……就聊聊你最近在做什麼?學校怎麼樣?你長大了,是個漂亮的女孩,有沒有男朋友啊?」嚴凱努力想找些話題,讓氣氛更熱絡些。
「你在乎嗎?」之綺冷冷的說。
如果早在幾年前他問她這些的話,她會高興的飛上天,欣喜父親終于注意到她了,可是她現在早已經月兌離那種渴望父愛的年紀,也認清她永遠不必去奢求這樣的感情,他突如其來的關心,只會讓她覺得矯情。
「你……」嚴凱被之綺的駁問弄得臉青一陣、白一陣,沒有料到她竟然渾身是刺,並不像他想象中那麼好對付。「我當然在乎,你是我的女兒啊!」
「你還知道我是你的女兒,我以為我只是你還落在外的一只精子。」之綺冷哼一聲,這種話,留著去騙別人吧!
「你說這是什麼話?你眼里還有我這個父親嗎?」嚴凱終于按捺不住怒氣,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父親?你還知道你是我的父親?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們,你知道我現在到底幾歲,讀什麼學校,成績怎麼樣嗎?你知道媽媽的身體不好,除了胃潰瘍之外,前一陣子還因為貧血昏倒嗎?
你連這些都不知道,還有資格說你是我的父親?」
嚴凱怒氣騰騰的瞪著她,她也毫不畏懼的反瞪回去。「如果你真的認為對我們有責任,想要我們快樂的話,就讓我們走。」
「走?你們想走?這是秀玉的意思嗎?而且你們能走去哪里?離開了嚴家,你們過得下去?」
嚴凱嗤之以鼻。
「你放心,或許離開這里我們的生活會困苦些,但是我相信只要努力,一定可以過得下去,而且肯定會比現在快樂得多。」
之綺的話像一記重錘,狠狠捶進嚴凱心中,他沒有料到她們放著舒舒服服的生活不過,竟然想要離開。
他不會同意,更不會接受,她們怎麼可以主動說要離開他,在他還沒有開口攆離她們前,任何人都不準先離開。
「我告訴你,你不要妄想了,在我沒有要你們離開前,你們誰都不準走。」
「既然話不投機,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不過我要告訴你,一旦我有能力的時候,我一定會帶媽媽走的。」說完,之綺起身便要離去。
「等一下。」嚴凱在她要走出去之前叫住她。
「既然你那麼想走,我就給你一個機會,你只要做好我要你做的事,我就讓你們母女倆走。」看樣子要跟她好好談是不可能的,既然她想走,就以此做為交換條件,讓她心甘情願為他辦妥這件事,反正事情辦妥之後,她們也沒有利用價值了。
「什麼事?」
所以她現在在這里,根據父親的調查,她的「標的物」每個星期三都會到這間酒吧喝喝小酒,他習慣會在晚上九點以後出現,十一點離開;習慣坐在吧台角落的位置,叫一杯Vodkalight;習慣點上一枝More,看它在煙灰缸里漸漸燒盡;習慣拒絕所有來搭訕的女人,不論她是美是丑。
她的「標的物」是個男人,名叫紀深。
既然他習慣拒絕所有來搭汕的女人,所以她不能主動過去和他攀談,這樣只會讓他覺得厭煩和排斥,她得想個辦法,讓他主動過來找她。
為了讓計劃順利進行,今天嚴之綺特地打扮過,身上穿了一件黑色合身洋裝,細肩帶皺折領的造型,讓她白哲骨感的肩膀微露,膝上長度、自然垂墜的裙擺,露出她細直修長的小腿。耳朵別著單顆珍珠耳環,唇上輕點粉紅唇蜜,讓她看起來既性感又純真,一走進酒吧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走到角落的空位坐下,這個位子不特別引人注目,卻可以看清楚紀深的一舉一動,必要時也可以讓他清楚的看見她,沒多久,就有人走過來向之綺搭訕。
「小姐,我覺得你好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來人故作瀟灑的撥撥頭發,露出一個他自以為最帥的笑容。
之綺抬頭看了他一眼。「先生,這招太老套了哦,想要搭訕前還是先下點功夫比較好。」
路人甲灰頭土臉退場。
然後來了一個穿西裝打領帶,頭發梳得油亮油亮,看起來若不是社會精英,就是業務員的男人。「今天的月光好美,小姐要不要一起賞個月,聊聊天?」
「今天初一,沒有月亮。」路人乙自討沒趣退場。
接下來不斷有人上前攀談,之綺最後連理都不想理了,眼光望向紀深的方向,心中盤算著要怎麼做,才能讓他注意到她。
就在她認真思考時,絲毫沒注意到周圍的那些蒼蠅突然消失,一個嚼著檳榔,戴著粗金項鏈的男人,在她旁邊的座位主動坐下來。
「小姐長得不錯喔,我們認識認識吧!」
「對不起。」
他一靠近,一陣廉價的古龍水味便撲鼻而來,之綺忍下皺眉翻白眼的沖動,客氣的拒絕,等著他主動識相的離開。
「小姐何必這麼冷淡,出來玩嘛,大家開心一點,我請你喝杯酒。」沒想到他不但沒有離開,反而還移動椅子,向她更靠近一些,還伸出咸豬手摟住之綺的肩。
「對不起,我沒興趣。」之綺皺了皺眉頭,把他的手揮開,斬釘截鐵的拒絕。
「小姐,你這樣很不給我面子喔。來,喝一杯。」他倒了杯酒舉到之綺面前。
「我不喝酒,請你離開。」
「你這娘兒們是怎麼回事,好聲好氣請你喝酒,你竟然不給我面子,X,我最討厭人家敬酒不吃吃罰酒,給臉不.要臉。」男人將酒杯重重放下。「你乖乖把這杯酒喝了,我就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大家交個朋友。」
「如果我不喝呢?」
「不喝?不喝也沒關系,讓我親一個也可以。」男人把嘴嘟上來。
為了要避開他,之綺猛地站起來,嫌惡和氣憤讓她沒有多想,拿起桌上的酒杯就往男人身上潑去……
男人被潑得滿臉都是酒液,他愣了一下,隨即勃然大怒,「啪」一聲重重拍了桌子,力道之大讓桌上的杯子應聲而倒。
「你這賤人,我非要讓你知道我的厲害不可,走。」他用力拉住之綺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放開我,我不要去,快點放開我。」男人的五指就像鋼鐵般緊緊鉗住她的手腕,她怎麼樣也掙月兌不開,周圍的人看見男人凶神惡煞的樣子,也不敢多管閑事,只能眼睜睜看著之綺被那男人拖住。
「夠了。」
突然,一陣低沉的嗓音響起,眼前出現一個男人,擋住他們的去路,之綺抬眼一看,是紀深
他的五官深刻,像是用刀鑿出來似的,高挺的身材和一旁腦滿陽肥的混混比起來,有著天地之別,一襲黑色的西裝,更將他渾然天成的氣勢襯托無遺。
「你最好趕快給我滾開,別壞了你爺爺我的好事。」男人凶惡的說。
「這位小姐既然不想跟你出去,你又何必強人所難?」紀深豪不畏懼男人的恫嚇,還是站在原地沒有移動。
「我勸你不要多管閑事,要不然小心你老子的拳頭不長眼楮。」男人掄起拳頭在紀深眼前揮了揮。
還看不清楚紀深到底是做了什麼,只見他握住男人的拳,用力一轉,男人就發出一聲慘叫,癱躺在地。「啊——××——」
一月兌離混混的鉗制,之綺連忙跑到紀深的身邊,緊張的握住他的手臂。
听見他的咒罵,跟著他的小弟立刻圍上來。
「大哥,沒事吧?」
「給我打……」男人指著紀深。
他帶來的人少說也有十個以上,听到老大的命令後,立刻團團把他們圍住,圈子越縮越小,越縮越小……
要論單打獨斗,紀深並不害怕,但若是一群人打一個——他不是好逞英雄的人,知道什麼叫做「識時務者為俊杰」。
他握住之綺的手,向她使了個眼色。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