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後,夫妻兩人又各自陷入自己忙碌的生活,再也沒交集。自
白露月開始,汝音恢復了朝廷供職,兩人的軌道再次回到從前,僅在早食、晚餐時,才會交會在一起。
汝音幾乎以為那場談話是一場夢境。
那句「我很期待」或許不過只是一句,慣于官僚姿態的人所說出的敷衍話。
一想到這,她的心就免不了一陣失落與忐忑。
但她忘了她的丈夫之所以作了五年的京官,還無法在官場上博得一個好听的名聲,便是因為他不官僚,不說虛偽奉承的假話。
所以當她在某一天早晨,看到她丈夫穿著顏色淺淡、樣式簡單輕松的袍子,坐在花廳用餐的時候,她嚇了一跳。
他是京宮,朝服的顏色總是厚重而深沉,官品高,衣上的紋飾更是少不了華麗繁復的繡飾。雖然他的五官年輕俊逸,但服裝的顏色和軍人的體態,無形中加深了他的威儀,讓人不敢輕易靠近與他說話。
可看到他穿這樣淺淡清爽的袍子,頭梳著一把松髻,面色少了緊繃的嚴肅,神態自若地喝著早茶、抽著藥煙、看著雜報,汝音才知道,原來他也擁有平易近人的一面。
「子夫。」汝音問︰「你,你今天不上朝?」
裕子夫從雜報上抬起視線。「你不也是?」
汝音一愣。「你怎麼知道?」
「听說你最近身子不適,常常暈吐嗜睡。你的長官便想讓你休息。」他說。
她不敢相信,三衙與織造監相隔遙遠,素不往來,他怎會知道這消息?
「剛好。」他放妥雜報又說︰「我也好久沒休息了,便挑了這天。」
「原來如此。」汝音隱約知道她丈夫接下來想說的話。
「你今天身體還好嗎?」裕子夫問。
「嗯,今天睡得較晚,或許再吃些東西後便有精神了。」
他比了比對面的座位,示意汝音先坐下用早食。
汝音坐下,喝了一碗杏仁茶,正要拿一只燒餅時,她發現裕子夫一直在看她。
是那種坦誠以對的柔和注視。
她不自覺羞紅了臉。
「汝音。」裕子夫開口。「我沒有忘記。」
「嗯?」
「我想看看尋常的穰原。我想看看你眼中的穰原。這件事我沒有忘記,甚至我很期待。」
汝音的心一悸。
她微笑。「我也是,我一直都記得。子夫。」
「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一塊出門?不為別的,只是想在一起而已。」
听他這麼說,汝音的心很暖。
只是單純的想在一起,這種話她以前都不敢說給自己听,如今她丈夫卻那麼自然的告訴她這個想望。
她的丈夫變了。汝音的心頭因興奮而鼓脹,歡快讓她的小臉整個發亮。
「子夫,你善走嗎?」她笑問。
裕子夫看著她,不解的微偏著頭。
「今天會走很多路喔。」
「沒問題。」他的語氣難得輕松。「以前軍隊開拔,就走了不少路。」
「你有什麼不吃的嗎?」汝音又問。
他想了想。「沒有……怎麼這麼問?」
「今天中午我想請你吃飯。我想你一定不曾吃到便宜卻美味的食物。」
她說這話的表情,帶著點少女的嬌羞與俏皮。
裕子夫深深地看著她。
那一刻汝音看到他的嘴角牽動,他似乎想要給她一個笑容。
可笑容之于一個從沒笑過的人而言,好像是要學習的。所以最後這笑,他終究沒能給成。
汝音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頭,做些瑣碎的雜事,想要掩蓋他的別扭。
她噗嗤一笑,覺得這樣的裕子夫好有趣。有了點人的味道。
裕子夫難為情地咳了一聲。「快吃吧,吃完我們便出門。」
用完早食,夫婦倆出了于萊坊,緩步往棉桐大街走去。
他們一邊走一邊漫談著……不過大多是汝音在說。
第一次和放段、平易近人的丈夫出去,她的興奮看得出來。
穰原城的南北主干道共有兩條,一條是植滿樟木的樟篷大街,另一條則是種植桐木的棉桐大街。
但如今正值初冬,樹木都失去了生氣。
汝音說︰「你知道嗎?子夫,春天與夏天時走在這兩條大街上,會很舒服。春天,棉桐大街上會飄著溫暖的雪,那些雪就是白棉棉的桐花,所以這條街才叫棉桐大街。」
一說到自己熟悉喜歡的事物,汝音就像個未經世事卻滿懷熱情的女孩一樣,滔滔不絕地向裕子夫述說著。
「夏天呢,就要走在樟篷大街,那時的樟木生得很旺,綠色的蔭都蓋住天,外頭太陽大,可一透進這樟木群里,你知道嗎?連陽光也變得沁涼了。偶爾吹來一陣風,這里便是悅耳的地方。」
裕子夫听得認真。「為什麼悅耳?」
「因為樹在唱歌。」汝音笑說。
裕子夫看著她的笑,看了好久。之後才問︰「那秋天呢?」
「秋天,會很悲傷。我不會走這兩條街,因為我不想看到樹木萎弱的模樣。」汝音說得坦白。「樹葉掉下來的樣子,很像眼淚。」
「那你走哪兒?」
「我走一條叫桂巷的小路。」汝音喜孜孜地說︰「穰原的街名都其來有自,它叫桂巷,便是路邊都種滿桂花。住在那兒的人們真好,住在那麼香的小巷里。或是野姜街,那兒也植了很多野姜花,兩條小路都能通到求如山。」
「我們能走走嗎?」
汝音擺擺手。「現在都謝了,沒了。」
裕子夫問︰「那冬天,你會怎麼去求如山?」
「你知道的,坐騾車。」汝音說︰「不只是因為冷,走不動路才坐騾車,更是因為我不想看到穰原荒涼的一面。」
她望望四周,此時棉桐大街上的桐木都只剩下干枯的枝枒。
「我的生活已經很荒涼了,我不希望看到更荒涼的事物。」她的笑變得落寞。「所以我最討厭冬天。」
裕子夫一楞,停下了腳步。
汝音疑惑地回過頭看他。「怎麼了?」
「你,怎麼會覺尋自己的生活荒涼?」他注視著她。
汝音心一繃,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心事。她這麼說不就在影射丈夫是一個如冬天般冰冷的男子嗎?兩人的關系好不容易轉好,她不希望壞了這份默契。
她尷尬地看了看四周,看到遠處有一區屋子正冒著暖暖的白煙。
她叫了一聲,堆著笑說︰「啊,子夫,你瞧,支棉桐茶街就在那兒。你想不想去看看茶街?我帶你去師傅那兒捏陶,如何?」
裕子夫看著她,沒回話。
「走吧!好嗎?」汝音趕緊牽起丈夫的手,帶他走到茶街巷口去。
因為緊張,她沒有發現,裕子夫回握她小手的力道。
茶街上,除了冒著蒸騰茶煙的茶號外,每一戶鋪子都賣著與茶有關的物事。因為溫暖的茶煙,因為如沸騰鼎鍋般熱鬧的叫賣人聲,冬天停駐在人們心中的荒涼,因此被驅逐了。
汝音的臉色回復紅潤,小臉露出歡快興奮的神色。
裕子夫不看這茶街的情景,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看著被這平凡的街景襯托得如此不凡的她。那種眼神彷佛他第一次認識她,而僅這一場認識,便讓他窺見了她的特殊。
見到那家賣茶器的店鋪,汝音帶著裕子夫進去。
滿手是土、笑得殷殷實實的老師傅似乎還記得她,熱情地招呼她。
汝音也大方地介紹自己的丈夫給他認識。「他是我丈夫。」說時臉上帶笑,讓人覺得她擁有這個丈夫是一件幸福的事。
真的很幸福的樣子。但,真的是嗎?他望著她。
這會不會只是環境使然?只因為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快樂。
裕子夫其實知道自己淡漠的個性,對妻子造成的傷害。
他喜歡看著在這里、每一個舉手投足都如此自在的妻子。但心里又忐忑,怕回到了那棟宅子,兩人的關系又回復成以往。
不過他的表情依然沒什麼變化,老師傅向他問好時,他只是有禮地點頭。
他對汝音的眷戀期待與不安,都藏在這張冷靜的面皮下,沒讓任何人知道。
他一直是這樣,任何人都無法知道他的心情。
「子夫,你捏過陶嗎?」汝音將丈夫拉到鋪子里的一間小隔室,那里擺著一具陶車,她讓丈夫坐在陶車前拉陶。
「沒有。」裕子夫說。
「那你試試看。」汝音挽起衣袖,見裕子夫沒有動靜,便主動替他挽起衣袖。「或許你可以替自己拉一只茶杯。」
他看她的眼神很柔。「好。」他輕聲一應。
汝音熟練地從土盒里抓起煉好的土,放在轆轤上,她替他轉動陶車,讓他自己去拉。
平時對任何事總是表現出十足把握的裕子夫,從沒這麼窩囊過。拉了許久,轆轤上還是一團爛泥,他的衣服也髒了。
他的臉色有點僵。
汝音心想,他應該是不好意思吧?
她笑了笑,來到他身邊緊倚著他,一邊踩著陶車一邊握著他的手,領著他一起拉坯。「這不是拿刀拿劍。不要太用力,泥坯就像嬰孩的頭一樣很脆弱……你瞧,力道到這兒就好,剛好就好……」
裕子夫看著她的手,感受著她的手。
他很想說什麼。
比如說,他喜歡她帶著感情的手、他喜歡她對事物專注的神情、他喜歡嗅聞她身上的馨香、他喜歡……喜歡她。
可是他說不出這樣的話,他表現不出自己對她的感動。
他第一次感覺到,心因為無法表達而悶悶地漲裂著……
他的第一個陶杯,就這樣完成了。
「還不錯。我這就去請師傅把它鏟起來,送到柴窯燒。」說著,就要走出這間小隔室。
「汝音。」裕子夫握住她的手。
「什麼?」她回頭。
她很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
「先洗手吧。」最後,他只能這麼說。
汝音愣愣地任丈夫牽著,來到水缸前洗手。
她的手被他緊緊地握捧著,他替她洗淨每一處的污垢。
兩人的手指因此交纏。
室內,汝音只听到水波的聲音與彼此鄰近的心跳。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那心跳的速度竟是一樣快一樣激烈。
以前她常因為看不透她丈夫的心,而感到心灰意冷。但現在她卻慢慢地喜歡上這種無聲勝有聲的獨處了。
或許不透過任何語言所表達出來的心意,才是最真的感情。
樟蓬大街上的鼓樓旁有一條小巷,小巷底端是一間褪去了色彩、披服上歲月滄桑的廟宇,廟里祭奉的是駁,就是傳說中那身如白馬,黑尾獨角,矯健善跑,其靈氣可逼退兵災的靈獸。
這座駁廟,歷史僅次于槐縣的那座。
汝音帶著裕子夫來到這小巷時,他停下腳步,靜靜地望著這座被民居給掩蓋了蹤影的灰色古廟。
「怎麼了?」汝音問。
他搖頭。「沒什麼。怎麼會來這兒?」
「中午到了,想請你吃全穰原城最好吃的面。」她眨眨眼。
裕子夫挑了挑眉。
汝音指著廟的山門前,那里有一個專做香客的生意的小市集。市集中有一個小面攤,爐上滾著面水,讓整條小巷都充滿著溫暖與飽實香氣的白煙。
她說︰「還沒嫁給你以前,我上朝前大多會來這兒吃一碗缽面。」
「缽面?」
「嗯,這攤子的招牌就是缽面。之所以叫缽面,是因為這面攤的第一位主人,本是這廟里的住持。為了籌措修廟的經費,他便在廟前開了個面攤,用廟里化緣的錢缽為碗作起生意。因為暑夏天熱,便賣辣紅油面,又怕人吃得喘不過氣,就再加碗湯,這攤子就單賣這兩種。大家說習慣了,就把這辣紅油面叫缽面。」
裕子夫听得認真,點了點頭。
汝音領著他入座,向面攤主人叫了兩碗缽面與木樨湯。同樣的,這主人也識得汝音,與她攀談了一陣。
「子夫,你會不會不習慣?」汝音看到裕子夫坐在面攤破舊的板凳上,挺拔的身材被這窄小的環境弄得拘束,有些擔心他不適應。
畢竟,他從來沒到這樣平凡、甚至可說是破漏的地方用過餐。
「不。很好。」還好裕子夫隨遇而安,不擺架子。「不用擔心。」
缽面與湯很快就上桌了,缽里頭的面很簡單,就白面澆上幾匙泡了干辣椒的紅油、花椒末和醋汁,再配幾葉青蔬、蔥末,但是這紅配翠的顏色卻讓汝音感到賞心悅目。
她替裕子夫的面里加了幾匙湯,不讓面條太干。「你知道嗎?子夫,每次看到這缽里頭的顏色都覺得幸福,這是飽足豐實的顏色。還有,我也喜歡看著木樨湯里頭打的蛋花,好像在看浸在水里的薄紗一樣,我總愛拿著湯匙去攪,讓薄紗在湯水里舞著。結果吃下時,湯都涼了。」
她將面與湯挪到他面前,興奮地說︰「來,快吃啊,很好吃的。」
「謝謝。」裕子夫遞了筷子給她。「你也快吃吧。」
汝音沒吃,她先看著裕子夫吃。「好吃嗎?」
他點了點頭,又吃了一口。
汝音好滿足地笑了,好像這面是她煮的一樣。她也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汝音。」吃到一半,裕子夫叫了她一聲。
「嗯?」
「我常听到別人喚你磬子。」
「是啊,那是我的小名。親近我的人都這樣叫我。」
「是嗎?」他輕輕地說︰「要不是常听你大哥,還有同僚這樣喚你,我不知道你有這小名。」
汝音噤聲,她似乎又說了不適當的話了。因為她甚至不曾親口告訴過她丈夫,她還有這個小名。那時候她想,她永遠不會和這男人親近,根本沒必要告訴他。
「這小名,很適合你。」忽然,裕子夫突然這麼說。
汝音一愣。
他繼續說︰「磬石,可以奏出很美妙的音樂。」
汝音害羞地呵笑。「是啊,磬子這小名就是應了音樂而來的。」
「替你取名的人,很了解你。」
「怎麼說?」
裕子夫深深地注視著她。「因為听你說話,就像是听磬石奏出的音樂一樣,是件美好的事。」
汝音手中的筷子松了,掉到地上。
她趕緊彎身去取,再坐正時,小臉都通紅了。她有些呆傻的想用那髒掉的筷子吃面。
裕子夫連忙把那筷子給拿走,換了另一雙給她。
「謝,謝謝。」汝音難為情地說,然後埋頭呼嚕嚕地吃著面。
「吃慢些」裕子夫說。「磬子。」
汝音抬起頭,驚愕地看著他。
他的眼變得迷蒙,使他臉上的線條變得好柔。「我能喚你磬子嗎?」
汝音愣怔了好久。
磬子,是熟識她的人、親近她的人,才會這麼喚她的。
嫁為人婦的這一年里,她本來從不奢望、從不期待她的丈夫會這麼喚她。
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來「磬子」這兩個字,配上裕子夫的聲音,會是那麼的好听,那麼的……讓她心動。
她希望能讓裕子夫知道,她喜歡他這樣叫她。
她希望,以後、以後,很多很多的以後,都可以听到裕子夫這樣叫她。
過了一會兒,汝音才點頭。
「好,好。」她說得有些急切。「當然好,子夫。」
她要伸手,好好抓住這個時刻。然後永遠記得這個時刻的每一個記憶刻紋,讓彼此以後都能再度回到這樣溫馨的氛圍里獨處……
用完午餐,裕子夫有了計劃。「磬子,我們進廟。」
汝音沒有意見,她很好奇裕子夫到底想看什麼。
「我要和你說一件事。」他牽起汝音,帶她跨過總是建得很高的廟門門坎。
他們經過中庭,立于中庭左右的對看牆堵上有兩幅陰雕的壁畫。左邊的壁畫上的內容是一個剛死了孩子的母親,正用自己腕上的血,想要救活孩子。另一幅則是一頭形如馬的靈獸,用自己的乳汁哺喂好幾個看似經歷過災荒的孩童。
汝音停下腳步,對裕子夫說︰「你知道嗎?我以前來這座廟的時候,往往都坐在這中庭耗掉半天的時間。結果只能匆匆的給駁神上香。」
裕子夫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她看的是那位傷心卻又堅強的母親。
「我覺得世上最偉大的愛,莫過于如此。」汝音說︰「甘願犧牲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血救回最心愛的人。要付出這樣的犧牲,這份愛有多深刻呢?」
裕子夫看向她。「你覺得多深刻?」
她想了一下,說︰「我說不出來,這種東西是不能用說的,感覺好像會褻瀆了什麼。既然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至少我要記住它感動我的感覺。」
汝音又專注地凝望著壁畫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說︰「我們進去上炷香吧。」
進到主廟中,里邊的神龕供著一尊泥塑駁像,兩旁布置了開得茂盛的文心蘭。寂靜無人的此處,只充斥著清冷的花香,以及隱隱淡淡的檀香味。
兩人給駁上了香。
最後,裕子夫開口。「你知道駁嗎?」
汝音一愣,才說︰「當然知道,全禁國的人都知道。祂是很慈悲的神獸。」
駁,是全禁國人的信仰。
傳說中,祂的靈氣不但可以為人們逼退兵災,在千年前少司命帝開闢國土時,更貢獻極大的力量。祂奉獻自身乳汁,喂養當時饑餓的百姓,甚至甘願用鮮血讓無辜死去的人們得以重生。因此只要向祂祈求,彷佛就能安定這塊土地蠢動的災難與危機。
裕子夫青色的瞳眸緊緊地盯住她。「我的祖先,」他說得很慢。「就是駁。」
汝音一震,瞪著丈夫。
「我是駁的後代。當然我的父親,我的祖父,歷代的清穆侯,都是。」
「你從來沒告訴我。」汝音不敢置信。
尋常百姓與官人,大抵都知道禁國的四大武侯皆具有異能,但沒人知曉他們的底細。
汝音雖不曾好奇過自己丈夫的來歷,但她想不到性情淡漠的丈夫會和慈悲和藹的駁獸有所關系。
因為她丈夫給人的感覺,完全與溫柔這詞搭不上邊。
「以前,覺得沒有必要讓你知道。知道又如何?」
汝音低頭不語。
對,以前知道又如何,她或許會把丈夫當成奇珍異獸,更不願靠近他。何況這種如秘密般的事,應當是關系親近的人才有權知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裕子夫再說︰「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的聲音難得含著些感情。「我希望,磬子,你能知道我的過去。」
這句話撼動了汝音。
她急急抬起頭看著丈夫,仔細地看著他的每個表情,想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是出自恭維,還是來自真心。
裕子夫看著妻子愕然的小臉。「知道這個事實,你會想離開我嗎?」
「當然不會!」汝音馬上回答。
「你會覺得我是怪物嗎?」听得出來,他問得很小心,也很在乎這個答案。
「其實我很高興。」她急著向丈夫表露心意。「你願意告訴我那麼多,我真的很高興。」
感覺他將她當成一家人了。
她沒有騙他也不是安慰他,而是真的很高興。
她也想到,或許丈夫對人冷淡只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家族的秘密?
「不過,我之所以不喜歡提這件事,還因為……」他看著神龕,又說︰「我並不想看到旁人听到的反應。曾經如此慈悲為懷的靈獸,祂的後代卻是發動戰爭的禍首,真是很諷刺的一件事……除此之外,祂的後代也沒有其他奇異之處,就跟普通的凡人一樣罷了。」
他看向汝音,青色的眸子里裝得滿滿的淨是誠懇。
「所以,磬子,以後還是請你將我看成是個有缺陷的凡人。」他說︰「讓你難過的地方,還請你多多包涵。」
汝音笑了笑。她握住裕子夫的手。
「既是夫妻,何必計較這些呢?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願意把我當成妻子看待。謝謝你,子夫。」
她說的話柔如春風,撫著裕子夫不知已冰寒幾年的心。
裕子夫的身子轉向她,手動了一下。
汝音以為他想抱她。
可他沒有,似乎還是無法做出如此袒露感情的動作。
他只是回握她的手,眸子陡然變得很深邃。「不,我什麼都沒做。願意跨出那一步的人,是你,磬子。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這話很簡單,只是一句謝謝。可光是這樣,汝音就很滿足了。
出了廟,回到樟蓬大街上。
路邊,汝音看到一個賣著花樣的攤檔。
所謂的花樣,是一種剪紙,作為刺繡用的底樣。她的刺繡便是用花樣做範本練成的,即使她已有一定的技術,但平時逛街時,她仍喜歡看看攤檔上賣的新花樣,繡繡討喜的樣式。
「子夫,能看一下嗎?」汝音問。
裕子夫沒回話,但腳步已自動往那攤檔走去。
汝音看著掛滿牆上的紙花樣,臉一下子就光亮起來,睜著像孩子看到玩具一樣好奇晶亮的眼,帶著贊嘆的神情,欣賞著每一只精致繁麗的圖樣。
裕子夫站在一旁,細細地注意著她的表情與動靜。
他發現她對一紙名為「喜鵲登梅」的花樣感到很有興趣,將攤上的花樣看了一回後,又獨獨將它看了幾遍。
他向攤主人招招手,指著那紙花樣表示要買下。
汝音看到有人摘下那紙花樣,神色有些慌張,以為是別人要將它給買去了。
可她一轉頭,卻發現那紙花樣來到她丈夫手上。他買下了那花樣,然後交給汝音。
汝音呆呆地接下,甚至忘了說謝謝。
「這是謝禮。要謝謝你的,磬子。」裕子夫說。
汝音回神。「謝什麼?」
「我今天,很開心。謝謝你,讓我那麼開心。」
汝音痴痴地看著她丈夫。
她丈夫沒有笑,可不知為什麼,她竟能感覺到……他在笑,因為心情的愉悅,而有了笑容。
她著迷了,著迷于她丈夫的英俊,著迷于她丈夫總是若隱若現的心意。
因為著迷而深入的注視,她發現她丈夫的眼眸因為逐漸籠罩而來的暮色,使那青翠的顏色變深了。
冬天,天總是暗得快。這讓汝音意識到了,今天如此美好的一天快要結束了。
但她不想結束,她不想與這樣的裕子夫分開。
回到正常的生活後,她不知道兩人會不會又回復以往淡漠如生人的關系,擦身而過不說話,連眼神也不交會。
那時候她是不是就要逼自己忘記,他們倆曾經被拉近的這段距離?
可她不想忘記。
因為她喜歡他,所以很在乎、很在乎……她不知道丈夫是不是也這麼想?她神色復雜地看著這紙喜氣洋洋的花樣,、心緒紛亂。
「怎麼了?」裕子夫問。
「沒什麼。」汝音說︰「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禮物,感覺,感覺好奇特。」
「你喜歡嗎?」
「嗯,很喜歡啊。」汝音的聲音有些沙啞。
裕子夫靜看她一會兒。「可我看你的樣子,為何不像高興?磬子。」
「沒有的事,子夫。」汝音小心地將花樣貼身收好,轉過身,往于萊坊的方向走。「天晚了,我們回去吧。」
裕子夫默默地跟上她。
汝音走路的步伐,有些不穩。就像她初識愛上一個人的滋味一樣,讓人不安、讓人忐忑。
夜晚,汝音仍坐在窗前,繡著她所望見的穰原輪廓。
可她無法專心,她不時地看向一旁案上,那兒放著「喜鵲登梅」的花樣。
看著看著,她就想起今天一天與裕子夫的相處,就想到不知以後他們是否也可以像今天一樣,這麼自在和諧地相處。
她嘆了口氣,又看向窗外,再補繡個幾針……忽然她余光看到的景象,讓她愣住了。她看到裕子夫正站在樓下,抬頭往她的窗口望著。
這注視讓她的心口一窒。她下意識的遠離窗口,擔心被他看到她也在看他。
她的心緊張地跳動著。她這個樣子簡直就像個還未經世事的少女一樣,因為被心儀的人發現自己正窺視著他,而心虛地躲藏起來,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
她不懂怎還會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呢?更何況那人是她的丈夫啊!
她听到了腳步聲。
有人上樓來了。她的心跳,被房里的空曠放大。
她幾乎是跳著起來,慌張地把燭火吹熄,然後趕緊躲進臥房床上,佯裝入睡。
她喜歡上她的丈夫了,她知道。所以她更不知道要用什麼態度去面對他。她被矛盾拉扯著,對他的出現,她好怕,卻又好期待。無論如何都不會自然的。
怕他從她躲避的眼神中,發現她對他的愛意與眷戀。
卻又希望可以從他的眼神中,看到與自己的心意相類似的東西。
她听到隔壁的繡房被打開,不一會兒又關上的聲音。
腳步聲朝這間臥房走來。
汝音屏息。
臥房的門打開了。有人朝她靠近,然後一股暖熱緊緊地倚靠著她。
那個人,坐在她床邊。
汝音緊緊地閉著眼,不敢讓他知道她還醒著。在承認了自己的心意後,她反而變得膽小脆弱。
忽然一只手擱在她的臂膀上,使她一顫。
他替她拉高被子,一邊輕聲地說,那聲音就像一個不善歌唱的母親,努力地哼了一首安眠曲一樣,雖然不協調,但是卻很溫柔。「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磬子。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汝音的手默默握拳。
「我們以後,還會像今天一樣,這樣相處。不管你相不相信……」
她听到一陣衣物窸窣的聲音。
「這里也有你的位置。」
她的心連連悸動。她想翻過身去看,看她丈夫是不是指著自己的心說這句話。
她掙扎再掙扎,最後還是沒敢這麼做。她只好繼續裝睡。
那人站了起來,替她把床邊半開的窗扇關好。在寒風的吹襲下,一個人是不可能熟睡的。「趕緊睡吧。晚安,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