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滿善一下車,如往常一樣,又發現許多視線膠著在他身上。
那些視線,都是些未出閣的姑娘家,或帶著孩子上街的婦女。
他個子高,穿上一身藏青繡金線的端雅官服,沉著的顏色與軍人的氣質,讓他的身形看起來更為挺正。三十出頭的他,五官面貌正是一個男人最成熟、穩重有魅力的時刻。生得這副好模樣的他,在這尋常大街上露面,想不被人注目都難。
可他對這些目光感到厭煩,她們那樣看他,活像他臉上沾著屎一樣。
一厭煩,他忍不住動了肝火,很想大吼,可想到某人的叮嚀……
你再像野狗一樣亂吠,我們又要搬家了啦!
最後,他忍下,只殺出一記凶神惡煞的眼神。
光這眼神,就足以讓那些姑娘家嚇得花容失色了。
「他女乃女乃的,別人可以怕我怕成這樣,為什麼那家伙都不怕?還一直爬到我頭上。」揚滿善往巷子里走,一邊碎碎念。「而我竟然也讓她一直爬?」
隨行的副官問︰「爺,您說什麼?」
「沒事。」揚滿善揮揮手,繼續在巷子里找自家的大門。這里的每扇門長得都差不多,真該死!
「爺,您為何不搬回懷仁坊呢?」懷仁坊是京中三品以上大官居住的坊區,閑雜人等是無法進入的。「這樣就不會有這些大驚小怪的百姓了,依您的身分地位,住這兒實在太委屈了。」瞧他們看爺的眼神,好像沒看過官似的。
「要是能搬,我早就搬了!」揚滿善吼道︰「可誰教我脾氣壞,嚇跑了府里所有的奴婢,只剩下那家伙黏著我。」
副官抓抓頭。「這跟爺要住小房子有啥關系?」
「那家伙嫌房子大,沒人,恐怖得很。我能怎樣?」
「喔——」副官笑說︰「兔兔小姐真的很厲害,小的想啊,她大概是這世上唯一能影響爺的人了。」
「呸!」揚滿善面惡地說︰「老子乃堂堂隆仁侯,誰也別想影響咱!」他一把抓起副官的衣領。「下回別再讓我听到這種話。」
副官已被抓了十年的衣領,早不怕了。不過還是順從地說︰「好的,爺,小的會注意。」
揚滿善丟開他。「好了,你走吧!我找到我家的破門了。」
那扇門上,貼著一對紅色的老虎剪紙,老虎伸出了長長的爪子,那模樣好似在發怒。
「完了。」揚滿善暗叫一聲。
「什麼?」
副官還來不及探問,揚滿善便已沖進了屋子。
他們的屋子里,每天、每天都有不一樣的剪紙花色,貼滿了這空寂的每一個角落。像今天,走廊的窗子上有著帶著小雞的花母雞、雙馬、麒麟送子、女圭女圭騎狗、獅子繡球、喜豬,還有以不同姿態盛開的蓮花與菊花。
揚滿善本來不喜歡這些娘娘腔的小東西,可是那家伙說非要看到這屋子貼滿剪紙,她才覺得自己是住在有生氣的地方。
我沒家人,這些剪紙就是我的家人,你敢踫?我會恨死你一輩子!
所以,久而久之,揚滿善也接受了這些脆弱的小東西。看到它們被風吹破,該死的,他竟然還會找來漿糊,小心翼翼的把它們給補好。
而且,不得不說,看著這些溫馨的剪紙,他剛剛因殺了人而泛起的戾氣,竟不知不覺的就削減了。
不過,現在他該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感覺得到,這屋子的某一處正燒著怒氣。從門外那對露著爪子的老虎剪紙就可以知道了。
他來到那家伙的臥房,沒人。
大廳,也沒人。
他呼了口氣,推開餐室的門。一陣辣椒的香氣傳來,他的肚子馬上咕嚕叫。
他嗜辣,所以餐餐少不得辣椒,那家伙雖不敢吃辣,可總會替他準備。
他看到一個嬌小的背影,正窩在擺滿菜肴的桌上,拿著剪刀,低著頭拚命的剪東剪西、剪南剪北、剪得天昏地暗……
看她拿剪子剪東西的速度,連他這個大男人都不禁冒冷汗。
兔兔這家伙,生氣了。他知道。
因為他沒照規矩,晚歸了,耽誤了用晚膳的時間。
老天,她生氣了,怎麼辦?
可轉念一想,他怕她干什麼?他的脾氣比她還不好,應該是這家伙怕他才對!
更何況,他還是這個家的主人,而這小小的家伙在名義上也只不過是他家的奴婢罷了。他會怕她?
一這麼想,海闊天空。揚滿善抬頭挺胸,昂首闊步,理直氣壯地朝餐桌走去。
「欸,我回來了。」他跩跩地說,大剌剌的坐在那小家伙對面。
兔兔沒理他。
揚滿善不爽,敲著桌子。「欸!听見沒?我回來了,快盛飯,我餓死了。」就算她再生氣,也不可以無視他的存在。
兔兔終于抬起頭,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楮,粉女敕的面頰因怒氣而泛著紅潤,小嘴因不滿、不滿、不滿,所以倔強的嘟著,嘟得像一顆紅紅的小櫻桃。
揚滿善一怔,身子忽然泛過一陣酥麻,如果不把持住,他可能會癱軟在桌上。
不可否認,兔兔生氣的模樣……
好可愛。
他咳了一聲,繼續擺著主子的架子。
「盛飯,听見了沒?」
兔兔瞪了他好久。突然,她笑了,笑得有點狡黠。
「是的,大爺——」她故作柔順的說,然後起身,到門外去。
等等,裝著白米飯的草窩桶不就在她旁邊,她去外面干嘛?
不一會兒,兔兔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個髒髒的陶碗,她用力把陶碗擱在揚滿善面前。
一股狗腥味直撲而來,他低頭一看,差點沒吐出來。
「馬的,妳搞什麼!」竟然拿喂狗的飯給他吃?!
「耶?大爺不是說要吃 剩飯 嗎?剩飯拿來啦!快吃啊!」兔兔面目猙獰地說。
「妳這是對主子的態度——」真是火大!他那麼在乎她,她竟然拿喂狗的飯整他?
「你這主子也沒主子的樣兒,主子既然要當榜樣,就要準時回來吃飯。」兔兔插著腰,指著桌上的菜又罵︰「你瞧,菜都冷了,天那麼冷,你要吃冷菜嗎?我又要去熱一回,很累耶!而且熱過的菜都不好吃了。」
「我、我是因為工作,耽誤了……」听她這麼說,揚滿善竟吞吐了。原來,她擔心他吃到冷菜、鬧肚子疼啊?
他的心有點暖暖的。
「工作?呵,是工作嗎?」兔兔冷笑,拉起他的右手,嗅了嗅。「我告訴你,你一進門我就聞到了。是薔薇露的香味,還是樟篷大街上的香妃號賣的。」
「什麼?」天,她連哪一家的薔薇露都知道?
「而且這家的香露很貴,只有知名的妓館才用得起。」
「格老子的!」揚滿善罵︰「妳以為老子去妓館?!」
「不然一個大男人手上涂這香水干嘛?」
「我是——」揚滿善說不出口。總不能老實告訴她,他這只手沾了血,所以要用香露掩蓋味道吧?
兔兔又冷哼,酸酸地說︰「說啊,去妓館也是你的工作,你因為去妓館工作,所以晚歸。」她的手往上比劃。「你,給我起來!」
「干嘛?」因為找不到借口而心虛,所以揚滿善沒好氣。
兔兔用力拉他起來。「起來!我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準你穿官服坐在餐桌上,這樣會褻瀆我辛苦做出來的菜。」她討厭穿官服的揚滿善,看起來很難親近。因此一旦他進了家門,她總會快手快腳地幫他月兌掉。
揚滿善不想讓她更生氣,便順從地站了起來,舉起手讓她打理自己。
兔兔想要拉下他左手的袖子,可他太高了,她構不著。只見他瞄了她一眼,便自動地蹲來,讓她模著他的手。兩人之間的互動,很有默契。
他看著漲紅了臉的兔兔,不解。「喂!沒氣成這樣吧?就跟妳說不是去妓館,我啥時去過妓館了,妳不信去問副官啊。」
「我不氣,我是在憋氣。」兔兔說︰「你身上真的好臭,薔薇露不知道又混了什麼味道,好難聞。」
揚滿善心里一突。「哪……哪有什麼味道?」
兔兔酸他。「下次找個單純點的女人吧!最好找個清倌,專服侍你一人,別把別的男人身上的味道帶到你身上。」
揚滿善真的火了。「和兔兔!」他連名帶姓地吼她。
「怎樣,我說錯了嗎?」
「我告訴妳,我的忍耐是有極限的。」
「那你說啊,你身上這薔薇露是怎麼來的?」
「今天和一個宦官擦身而過,染上的。」他隨口胡謅。
「哇,你最近喜歡這樣搞啊?」
青筋暴露,他快壓不住火氣了。「我警告妳,我要發飆了,和兔兔。」
「你發啊!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什麼時候沒發過飆?」她才不怕呢。
「妳……」揚滿善氣得口不擇言。「妳是我的誰?憑啥管我去不去妓館?」
啊……一說出口,揚滿善就後悔了。
室內陷入寂靜。
然後,他听到眼前這小家伙深吸了一口氣。
她強笑道︰「對,沒錯,大爺說得沒錯,我和兔兔不過是孤女一個,沒父沒母的,窮得差點餓死街頭,現在也只不過是這個家里最卑微的一個小婢女,您是收養我的再世父母,您還是堂堂隆仁侯,我憑什麼管您呢?我憑什麼約束您呢?小的真是該死啊……」
今天是怎麼搞的,她說話怎麼這麼尖銳啊?
「妳存心惹我生氣是不是?」揚滿善咬著牙。「妳自卑什麼?我都沒看不起妳了,妳看不起自己干嘛?」他越說越激動,他最恨兔兔這個樣子了。
她的眼眶有些紅了,可是嘴巴還是倔強地說︰「這本來就是事實。你心里不也是這樣想的嗎?」
忽然,揚滿善怒吼一聲。發怒的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腳,不小心將兔兔給推倒在地,自個兒則沖到旁邊的小耳室,抓起任何可以搬動的家具,就往角落摔去。
砰——砰砰——砰砰砰——
砰到地面都在震動。
這是這個月第十副的桌椅,被揚滿善摔爛了。
兔兔沉著臉,站起來,拍拍自己的褲子,走到餐桌旁,把桌上沒動過一口的菜肴都給收起來。
揚滿善听到開門聲,丟下手中的椅子殘骸,怒氣沖沖地沖到餐室,對正要走出門的兔兔吼道︰「妳去哪里?晚膳還沒結束,給我站住!」
「你吃飽了,不是嗎?」兔兔冷冷地說。「否則哪來的精力發脾氣?」
「妳又要說我在妓館里吃飽了嗎?」
兔兔低頭看著懷里的菜。「你上回跟我說,你想吃椒麻雞,可是我不會做。」
揚滿善一愣。
「我去問了一些從饒州南方來的人,一直做一直做,失敗了好幾次,今天這一次,是最成功的。」
揚滿善氣消了。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想問問看,你覺得好不好吃。」
「呃,兔兔……」
「算了,你才不屑。」兔兔說完就要走。
「喂!站住!」揚滿善慌叫著。
原來如此,這就是她今天那麼尖銳的原因?更何況,當一個男人無法合理地解釋身上的香味是從何而來的時候,要教一個女人家怎麼想?
而且,可能還是一個很在乎他的女人。
兔兔頓了一下,還是想走。
揚滿善知道自己應該道歉,不但道歉自己晚歸,也要道歉自己這樣對她大吼大叫。可是,他這個人,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說軟話……
他掙扎好久,硬是想說出些軟話,最後……
「主人叫妳站住,妳听不懂啊!連狗都听得懂人話。」
這是什麼狗屁軟話?!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兔兔的身子停住了,然後,轉過身,往餐桌走回去。
揚滿善松了口氣,雖然他不太會說話,但他相信兔兔一定了解他的「誠意」。
畢竟他們一起住了那麼多年,她一定了解他的,他這人就是面惡心善。
兔兔將手里的碗盤擱下,拿起了她早先在餐桌上剪的剪紙,涂上漿糊。
那是一張小狗玩繡球的剪紙。
「欸,妳干什麼?」
「你過來一下。」兔兔輕輕地說。
揚滿善不疑有他。
兔兔猛地轉身,就把那張可愛的剪紙給貼在揚滿善臉上。揚滿善慘叫一聲。
「馬的,妳干什麼啊?!」他動手想撕。
「你敢!」兔兔警告他。「你敢撕壞它,我就一輩子不理你!」
「喂——」
「你才是狗呢!」她生氣地叫著。「笨蛋阿善——」罵完便奪門而出。
「兔兔、兔兔……」餐室只剩下一個大男人的哀號,不知情的人听這哀號,還以為這男人被什麼怪物給攫住。
那「怪物」,不過是一張小狗的剪紙。
二更,兔兔的房里還亮著燈火。
她坐在桌前,繼續剪著各式各樣的剪紙。有豬、有羊、有雞、有狗……
喀嚓,生氣!喀嚓,生氣!
喀嚓喀嚓……真氣、真氣、真氣!
笨蛋阿善!說話都不會好好說。
雖然她老早習慣他說不到兩句話就大吼大叫,也只有她可以忍受他這脾氣。可是晚歸不但不道歉,身上有了那種女人家才有的香味,也不好好跟她解釋,還大剌剌地對她亂吼亂叫,說什麼她是他的誰,憑什麼這樣管他……
兔兔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對啊,她是他的誰,又有什麼資格管他?
她不過是個因戰亂而失去家人的孤女,無依無靠地流浪到京城穰原,因為沒東西吃,在街上昏倒了,幾近垂死邊緣,然後被一個老板著臉、像尊門神似的男人救起,還因此得到了一個她很喜歡的名字。
「欸,妳叫什麼名字?」
「……」
「妳說話啊!」
「……」
「妳忘了妳的名字啦?」
「……」
「嗯……好吧!就叫兔兔吧!瞧妳眼楮紅通通的,好像兔子啊!哈哈哈——」
「不好笑。」
「唷,妳會說話啊?我以為妳是啞巴咧。妳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
「不說話就是沒意見嘍。而且妳不喜歡也得喜歡,要留在我家,總得有個名字稱呼。」
她就這麼留了下來,留到大家都因為這個男人的壞脾氣而相繼離開,她還是繼續留在他身邊。因為只有她知道,在那張不易親近的怒容之下,有著一顆多麼溫柔的心。
很溫柔的心……
以前,她總會被年長、氣盛的僕佣欺負,或是被鄰家的孩子們笑話,說什麼她的父母一定是賤民,才會養不起她,把她給丟了,所以她是賤民的小孩。她雖然總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其實,她很在意、很在意自己的身世。她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懦弱,所以都躲起來哭。
那時,每次都是揚滿善找到她,把她給挖出來的。
「馬的,兔兔!妳在哪兒?給我出來,出來!我數到三,一二三,出來!」
他老這樣凶巴巴地四處亂吼,好像她做錯了事,要把她揪出來打一頓一樣。起初,她也是這麼以為,那些以欺負人為樂的僕佣也這麼以為。
可事實上,不是……
「可讓我找到妳了!笨兔兔,說!妳哭什麼?」
被他這大嗓門一吼,她當然不敢哭。
「喂!干嘛又不哭了,心情不好就要哭出來啊!不要憋著。哭!哭啊!妳一邊哭,一邊說,誰欺負妳了?我去找他們算帳!」
她記得,自己當時只是傻愣愣地看著那個凶神惡煞的男人。他這些話雖然是很凶地吼出來的,可是……她听到了他話里的關心。
「好,妳不說是嗎?沒關系,我也知道是哪些王八蛋欺負人。我想解決這個問題,已經很久很久了——」
最後,那些僕佣都被掃出了門。那時他們住在懷仁的官坊,那些鄰家小孩都是官家的小孩,為了教訓那批小孩,揚滿善還得罪了不少官員的夫人。
「我揚滿善最痛恨的就是以大欺小,誰敢再動我揚滿善的人,我就要他吃不完兜著走!」
她看到了,揚滿善那顆很柔軟的心。
他不喜歡看到她哭,所以他會用凶巴巴的口氣,去安慰她。
但他從來不會看不起自己。
他那張凶惡表情下的溫柔,總會讓她以為,自己在他心中可能是特別的。
所以她不怕他,因為她看透了他的心。
當他陰晴不定的脾氣還有恐怖的大嗓門,嚇跑了所有僕佣與鄰居後,她依然留了下來,只因她想要一個人獨享這份溫柔,她覺得這份溫柔是屬于她的。從沒人對她那麼好……
可是,她是不是太天真,太一廂情願了?
她只不過是一個幫他料理三餐、打理家里的小僕佣而已。
她是他的誰,憑什麼管他?憑什麼要求他給她一個晚歸的理由?
他根本可以不理會她!
叩叩叩——
兔兔一驚,看向門邊。
「兔兔、兔兔。」是揚滿善的聲音,難得的,有點小心翼翼,像怕吵醒小動物似的。「妳睡了嗎?」
她癟嘴,不想說話。
「妳還沒睡吧?」他說︰「我要進來嘍!」
兔兔本想阻止,因為她根本不想看到他。可轉念一想,他是這個家的主人,以他霸道的個性,一定會覺得她的房間就是他的房間,憑什麼他不能進去。
算了,他要進來就進來!管他的。
門打開了,揚滿善進了房。
兔兔瞪了他一眼,本想撇開頭的,可他的模樣,讓她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但隨即忍住笑意。
揚滿善听到她的笑聲,雖然只是一下子,可他心里松了口氣。表面上他還是沒好氣地說︰「笑什麼?還不是妳害我變成這樣的!」
「你干什麼啊?蠢不蠢,一個大男人一整晚的,臉上都貼著一只小狗,怎麼搞的?」兔兔憋笑地說。
沒想到,揚滿善還真記得自己的警告,要是敢撕掉,她就一輩子都不理他。所以就這麼蠢蠢的,讓那只可愛的小狗剪紙趴在他臉上一整晚。
突然,她不怎麼氣了。
「妳可以替我撕掉嗎?」揚滿善跌跌撞撞地坐到兔兔面前,問。
「你自己撕就好啦。」她無所謂地說。
「我撕破了怎麼辦?」撕破了,她一輩子都不理他怎麼辦?
「好啦好啦——」最後,她替他撕下了剪紙。
揚滿善趕緊揉揉臉,他連蹙個眉都可以扯破這剪紙,害他都不敢有表情。
「馬的,臉都快僵了,我還有一桌的奏本沒看,都是這只狗害的。」
「哼,好啦,你可以走了,去看你的奏本啊。」兔兔又冷冷地對他了。
「喂,等等。」揚滿善抓住她的小肩膀,扳正她,讓她直視他。「我有一件事要跟妳說。」
兔兔皺眉。
「妳,以後——」他很嚴肅地說︰「不準再自貶身價。」
兔兔啊了一聲。
「妳別老是一生氣就說︰ 對,沒錯,大爺說得沒錯,我和兔兔不過是孤女一個,沒父沒母的,窮得差點餓死街頭,現在也只不過是這個家里最卑微的一個小婢女。我憑什麼管您呢!我憑什麼約束您呢?小的真是該死啊…… 」
兔兔忍不住笑了。「嘿,學得挺像的。」
「我說正經的。」他說︰「我討厭听到這種話。」
「你討厭又怎樣?」兔兔低下頭說︰「事實不就是這樣?」
「事實是怎樣,妳很清楚。」揚滿善說︰「妳覺得我們像主僕嗎?」
這麼多年來,就只有她陪在他身邊,當他的壞脾氣驅走了身旁所有的人,以為天底下不會再有人理他的時候,一轉身,她仍舊留在他身旁。
他記得那年,他嚇跑了最後一個老管家的時候,屋子里寂靜得可怕,寂靜到好像世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似的。
那時他才發現,自己是個害怕安靜與寂寞的人。
可後來他發現,還有一個小女孩留在這屋子里。
「馬的,妳怎麼不走?!走啊!滾啊!我揚滿善不需要奴才!」
那女孩只是看著他。
她看個什麼勁啊?!他正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懊惱,什麼樣的芝麻小事都可以點燃他的怒火。
「我不想走,我想留在這里。」
「什麼?!」
「我想留在這里。」那女孩很堅定無畏地說。
「留?憑妳這小不點兒也想留在這里?妳不怕我吃掉妳嗎?!」
「可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可怕啊。」女孩笑著。「你是個好人,溫柔的好人,是給我名字的好人喔!」
好人?呸,他這種把父母親活活氣死的孽子,把奴才全部打跑的火爆主人,也配叫好人啊?
他從來不屑「好人」這個稱呼。
可不知為何,由兔兔親口說出……他的心就不再那麼荒涼了。
雖然當年,是兔兔自己願意留下來的,但他很明白,自己才是不願被拋棄、遺留下來的人。
從此,他覺得彼此間主僕的分際被打破了。
多年相處,他們像不像主僕,她應該很清楚。
「可外頭人家都說……」兔兔說不下去了。
他們說她不過是個佣人,即使家里的佣人只有她一個,和主人就像家人一樣親密,但她還是攀不上堂堂隆仁侯的。
這隆仁侯是誰?可是全禁國最尊貴的四大武侯之一。
雖然她從沒想過要與他攀上關系,可听到這種話之後,彷佛連跟他站在一起,都會褻瀆他似的。
「說,說什麼?」揚滿善的聲音大了起來。「馬的,妳管外頭的人怎麼說?妳靠外頭的人吃飯啊?妳靠我吃飯才對。我說的才是王道,听我的準沒錯。誰才是妳主人啊!真是的。」
兔兔怔怔的听著。雖然這話像罵人,可是……她的心暖暖的。
「還有,我吃了椒麻雞。」他咳了一聲。「可以再辣一點,再辣一點就很好吃了。」
「嗤,喜歡吃就直說嘛!干嘛還拐個彎說。」兔兔笑說。
揚滿善看著她的笑,那板著的臉放軟了片刻。
「雖然,我真的沒有去妓館——我是說真的。」他極力澄清。「可我跟妳說,妳的確是個、是個……」
听他吞吞吐吐的,她看了他一下,發現他臉紅了。
「是什麼?」她好奇。
揚滿善呼了口氣,臉更紅。
「是個可以管我是不是去了妓院的家伙,妳在這個家的地位就是這樣。」他站起來,背對她。「好了,我說完了,去看奏本,妳睡吧。」
趁她還沒反應過來,他一溜煙地閃人了。
兔兔眨了眨眼。
是個可以管我是不是去了妓院的家伙,妳在這個家的地位就是這樣。
她抿著唇,笑著。
這男人,講話就喜歡拐著彎。可拐著彎的話,听起來也是讓人覺得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