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之後,只要有耿玦的地方,就會看到荒木堇,兩人變得形影不離。
而工作坊的下個表演已經進入準備階段,耿玦忙得不可開交,他們幾乎以工作坊為家。
耿玦忙得沒空陪她,荒木堇卻一點都不覺得悶,他編的戲、排的舞,都讓她崇拜得不得了。
她有時也想幫忙,但她實在幫不上,因為每個舞團的工作流程並不相同,而這里所有的工作都已經安排好了。
「肢體動作要更大一點,要超越你們自己的極限……這是沒有對白的戲,每個人都必須用肢體動作感動觀眾……」
耿玦很嚴格,只要他稍不滿意,整間教室的空氣都會為之凍結,那種氣勢好像是與生俱來的。
「上場的第一個動作關系到會不會吸引觀眾的眼光,也是這場舞成敗的關鍵。」
「要跳得更高、再高一點,竭盡所能地把整個身體延伸出去。注意肢體的弧度、表情……」
他的示範動作標準而優美,相對的難度也非常高,連荒木堇也不確定自己能否達到要求。
然後,她發現自己不想看到他踫別的女人、不想看見他凝視別的女人、不想听見他與別的女人交談,甚至希望白己是唯一與他共舞的那個!
你這樣太不成熟了。每當演女主角的郝麗投過來驕傲、炫耀的表情,逼得她要抓狂時,荒木堇都再三地告訴自己,做個成熟、懂事的女人。
「好了,利用休息時間好好思考自己的角色,有任何想法明天提出來。」耿玦邊擦汗,邊朝荒木堇走來,「去吃消夜。」
「好。」他是為了她才停止練習的。雖然現在已經過了晚上十點,但只要這麼想,荒木堇就會開心,就不在乎郝麗投射過來的敵意。
「耿老師。」
有個人追上來,荒木堇認出那是負責設計服裝的老師。
「耿老師,在服裝方面,我們覺得有必要做一番商討。」幾位服裝設計老師等著耿玦。
「這個……」耿玦有點為難。
最近飲食作息都不正常,他擔心荒木堇的胃病發作。
「沒關系,我在那邊等你。」荒木堇很懂事的指指服務台外的沙發。
「別亂跑,一忙完,我就過來。」耿玦低頭在荒木堇的唇上輕輕一啄——這已經變成他的習慣動作了。
「好。」荒木堇紅著臉,露出笑容。
望著耿玦被請入試衣間,荒木堇的笑容,維持得愈來愈不容易。
「你是最後的。」
正當她怔仲著,郝麗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邊。
「編舞,排舞、服裝、化妝、音效、舞台、道具……」郝麗一根指頭一根指頭的扳著,「你,最後。」只留下刺目的小指。
荒木堇不想理她,不想給耿玦惹麻煩,但心里卻為這件事難受起來。
這幾天以來,她已經察覺到這件事。
「不不不,你不是最後,是麻煩、累贅。」郝麗很「熱心」的修正。
她看荒木堇不順眼,不,該說任何和耿玦太親近的女人,都讓她不順眼——她是工作坊的台柱,耿玦的眼神和心思,理應都在她身上才對。
「無聊。」荒木堇隱藏因她的話而波動的情緒,挑個眉,打算不予理會。
「不不不,這一點都不無聊,我可以告訴你,和耿老師共舞是多麼令人高興的事,每當被他強壯的手高高托起,我就會陶醉在車福的熱浪中。」郝麗就是想看荒木堇痛苦。
「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我想先去休息了。」她的每句話都令她難受。
「當然有重要的事。」郝麗攔住她,「你幾時離開這里?」
「我為什麼要離開?」荒木堇反問。這女人真是有夠令人討厭的。
「因為這里不是你的地方,還是早點回日本好……如果不知道如何買機票,我可以代勞。」她的熱忱別有居心。
「謝謝你的好意,我還不想回去。」荒木堇假笑著,「唉,你的肩膀上那是什麼?灰色的,好像什麼蟲。」
「哪里?」郝麗一听到有蟲,就緊張得不得了,拚命往她的左右肩膀看,頭轉得像波浪鼓似的,手也不斷的往肩上拍。「在哪里?」
「這邊。」荒木堇指向她的左肩。當然那里什麼都沒有。
「幫我弄下來。」郝麗的表情慘得好像蟲再不離開她的身體,她就要大哭尖叫。
「我試試。」荒木堇在她的脖子與領口間若有其事的挑了挑,然後驚叫起來,「啊,是只壁虎,我不敢弄!」她裝出驚恐的表情,死命往外頭逃竄。
「啊!」郝麗也發出嚇死人的驚叫,連滾帶爬的往里面跑,「誰,誰幫我把衣服上的壁虎拿下來……」聲音哽咽到沒人懷疑她邊跑邊哭。
「活該,誰教你要纏著我。」荒木堇從玻璃門後探出頭吐吐舌頭。
「快啦,快幫我把壁虎拿下來。」郝麗仍在里頭跳著。
「哪有什麼壁虎?根本沒看到,我們這里人這麼多,哪有壁虎生存的空間?!」一堆人笑了起來。
「啥?」郝麗這才知道自己被戲弄了,「可惡,那個女人!」
郝麗怒氣沖沖的沖出來時,荒木堇已經溜到樓下的咖啡廳去了。
低頭看表,看見時針指在十一跟十二的中間,再半個小時,今天就結束了。
今天一整天,耿玦跟她說的話,只有剛剛那句「去吃消夜」四個字而已,昨天有三句,前天有五句,大前天……
他很忙,她知道,她忙起來的時候,也幾乎是這個樣子,所以她一點都不怪他。
只是,她是不是真的像郝麗所說的,是個累贅?
才不是!她迅速否定這個念頭。
耿玦不是故意疏遠她,他只是太忙而已,只要他忙完,就會下來找她去吃消夜。
雖然昨天他說「晚一點出去散散心」,但他有空時已經很晚了;雖然他前天說「帶你去逛逛」,結果別人拉走了他……
這半個多月來,他的笑容、聲音、身影,都遙遠得像在外太空,只有在床上被他摟著時,她才在均勻的呼吸聲中找到真實感。
也許她對他並沒有那麼重要,也許她只是他睡覺時的抱枕……抱枕到處都有,眼前的郝麗就是自願的一個……
不,他會下來找她,不會理郝麗……她不是「最後」,也不是抱枕。
即使如此告訴白已,荒木堇仍半點把握都沒有,心里難過得要命。
肚子已經咕嚕咕嚕的叫起來了,時間也過了一個鐘頭,耿玦卻連個人影也沒看見。
她沒在服務台外等他,也許他正急得要把工作坊翻過來……她不要他太著急,荒木堇急急回工作坊。
電梯門在工作坊的樓層打開時,她簡直呆住了。
原來的玻璃門變成一扇巨大的鐵門,把電鈴也關在里面。
「怎麼會這樣?」這下子,她要怎麼進去?「開門!」她用力拍門,卻懷疑里面會有人听見嗎?
「開門、開門!」即使如此,她還是不放棄的繼續拍。
等了半晌,果然沒人听見。
只好那樣了。她從頭上取下發夾,插入鐵門的鑰匙孔,鎖打開了,卻遲遲無法把鐵門拉上來。
「從里面閂住了。」她不得不絕望的承認這個事實,「還有逃生門。」她的臉上又充滿希望。
第一個逃生門打不開,第二個也一樣,第三個……第四個……見鬼了,平常暢行無阻的逃生門,居然全打不開!
有人在搞鬼,有人不想讓她進去!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郝麗,那個小人……荒木堇氣得五髒六腑冒煙。
「老虎不發威,被你當病貓?不出這口氣,本小姐就不叫荒木堇!」原本看在耿玦的面子上不理她,她倒爬到她頭上來,簡直活得不耐煩了!
氣得不得了的荒木堇在大樓外仰望工作坊所在的七樓,大門那邊沒燈光,教室那邊有幾盞日光燈還亮著,最亮的是寢室那邊,寢室一共有五間,郝麗住的應該是左手邊這間。
確定位置、打定主意,荒木堇開始行動。
她決定好好教訓郝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就在荒木堇努力想著進屋子的方法時,郝麗正與她的擁護者在寢室里分享彼此的得意。
「她今晚只能露宿街頭了吧,哼。」郝麗很得意。
「逃生門都鎖好了。」
「電話線都拔掉了。」
「也派了其他學員輪流纏住耿老師……」
「虧你想得出來,」
「誰教她得罪我?之前害我在耿老師面前留下壞印象,現在又讓我丟臉。」這大大地關系到顏面問題。
「可是荒木堇是舞蹈界的前輩,也是耿老師的朋友……」
「沒听過虎落平陽被犬欺嗎?我們只是教她拜碼頭的道……理……」從不覺得有任何不妥的郝麗臉色漸漸蒼白。
窗外……什麼綠色的東西閃過……
「怎麼啦?」眾人看郝麗的臉色不對,紛紛轉頭看窗外,結果什麼也沒看到。
「沒……沒事。」郝麗驚喘著,勉強露出難看的笑容。
這里是七樓,窗外卻有綠色的東西……她不會是見鬼了吧?
不,可能是她眼花看錯了。
「可是這件事若被耿老師知道……」
「耿老師沒機會知道的,他這麼忙,怎麼會知道呢?再說耿老師當然是站在我們這邊,表演快到了,他才不會為這種小事破壞團隊氣……啊!」郝麗突然發出尖叫,手指著窗外,全身顫抖。
「什麼啦?」擁護者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只看見窗外一片漆黑,「你到底怎麼了?」
「我……我看到……」剛剛是綠色的,現在則是一張表情凶惡的鬼……鬼臉……
「有鬼啊!」郝麗大聲尖叫著到處亂爬。
「救命啊!」擁護者轉過頭去,看見窗外赫然掛著一個長發凌亂、雙眼往外翻、舌頭長至下巴的……
「啊——」
「救命啊——」
幾個女人在屋內亂竄,淒慘的尖叫聲足以嚇死方圓百里內所有人。
緊接著是玻璃碎在地上清脆的聲音,鬼破窗而入,嚇破膽的女人更驚慌亂竄,把寢室內的東西撞得亂七八糟。
「郝麗……郝麗……」扮鬼的荒木堇煞有其享的發出令人心驚膽跳的呼聲,「納命來……」
「救命……救命……」郝麗連滾帶爬的爬出寢室,在門口撞見聞聲而來的耿玦,「老師!」郝麗見到救星,涕淚縱橫地往耿玦身上攀。
「干什麼?」耿玦看著那只「鬼」,不知該做何反應。
那種身材、那種體格,他一看就知道是荒木堇,她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那麼丑?
荒木堇知道再也裝不下去了,把亂得很丑的頭發撥回原位,抹抹臉,在混亂的彩妝中浮現姣好的輪廓。
郝麗怔了一下,隨即夸張的哭得更大聲。
「老師,她裝神弄鬼嚇我們……」
「哪有?我只不過在外頭吹風吹久了,頭發有點亂而已。」荒木堇這回不會再傻傻的任人宰割了。
「明明是她在窗外裝神弄鬼,老師……」郝麗第一招失利,就嚎啕大哭博取同情,
耿玦的心揪起、雙眼眯起。他很想把郝麗甩下,去擁擁荒木堇,問問她冷不冷,郝麗卻像水蛭般,吸住他不放。
「你為什麼在窗外?」就算她身手不錯,也不要這樣拿自己的命來玩,難道她不怕他擔心嗎?
「因為……」他居然抱著她!荒木堇正要倒出滿腔不快,卻被郝麗搶白。
「因為她要嚇我們,她對之前的事懷恨在心。」
「喂,你嘴巴放干淨一點,誰懷恨在心,明明是你故意把我關在門外!」荒木堇怒目圓睜。
郝麗含血噴人固然令她不快,但她更在意耿玦不把她推開,好像是誰在他懷中都沒關系、本來就該舊去新來似的!她氣得兩眼惡毒的瞪著郝麗。
而郝麗朝她露出得意的表情,更抱緊耿玦。
「誰把你關在門外?你……你含血噴人!耿老師,你要主持公道,她怎麼可以這樣亂說……」
「這件事我會查清楚,你們統統回自己的寢室。」耿玦不耐的命令。
郝麗的驕縱和無理取鬧是眾所周知,再這樣下去,荒木堇只會吃虧。
「耿老師,她那樣嚇我們,我們都不敢睡了。」她緊緊纏住耿玦。
耿玦為難的皺眉,他答應不再逼荒木堇做任何她不願意做的事,但是他又必須以大局為重。
「老師,荒木老師讓我們好害怕。」其他擁護者顫抖得煞有其事。
「意思就是要我閃嘛!」
荒木堇氣得一刻也待不住,看見郝麗親密的和耿玦站在一起,令她非常難受。
「這麼簡單的事也不早說。」說著,一腳跨出被她打破的那扇窗,「從七樓跳下去,應該不會活了,再見。」
說著,荒木堇往外一栽。
「啊!」現場幾個團員,包括郝麗,嚇得直接昏過去。
她不會玩真的吧!
耿玦提著氣走到窗口,樓下空無一人,而六樓的窗戶是開著的。
那家伙知不知道這樣會嚇死人?耿玦明顯的松了口氣。
「好了,你們照顧好那些昏倒的人。」
耿玦離開寢室,往六樓去。
只是這工作坊的人,似乎每個人都以纏住他為目的。外頭等著他的,還有好幾個哩!
月色照在空蕩蕩的六樓,把原本就不小的空間襯托得更空曠。
荒木堇靠著牆坐在角落,透過窗戶投射在地板上的月色,看起來有幾分淒涼。
剛才,她好想雙手一放,解月兌心里的痛楚。
他怎麼可以任郝麗那樣纏著?怎麼可以不推開她?
她懷疑自己對耿玦是否有一絲重要性,是否在他心里佔有—席之地?這種懷疑不是第一遭,她心中有太多不確定。
一股從沒有過的孤翠涌上來,大口大口地啃噬她的脆弱。
「這樣斗下去也不是辦法。」她雙手抱膝,把頭枕在膝蓋上,「如果我不是他最重要的人,跟別人爭得你死我活,又有什麼意義?」
「在他的心中,我到底算什麼?」當他擁著自己的時候,荒木堇覺得自己是他最重要的人,但當他的目光投向別人,她又覺得自己微不足道。
她知道要他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是過分的奢求,但,他可不可以別踫別的女人?
「他總是忘記我,我根本不可能變成他最疼愛的人……」
他現在最疼愛的人,應該是郝麗。這個認知,剌得她心好痛。
腕表的時針指在二和三之間,夜更深、更沉了,她的心也更孤單。
胃隱隱疼起來了,讓她想小睡一下都沒辦法。
這次,耿玦還會及時趕來嗎?他現在在做什麼?
不要,她不要腦海里浮現的答案,他不會抱別人的。雖然這樣告訴自己,她卻一點也不肯定。
就算只是猜測,她也想沖去把郝麗推開!
就在她氣自己亂想的時候,空屋的大門被打開,耿玦出現在門口。
「堇?」他快步走過來,對她伸出手,「走吧。」他沒忘記他們要去吃消夜。
荒木堇抬頭看他,眼眶熱了起來。
他沒忘,是不是?
「你很累了。」從未有過的倦容出現在他臉上,她不想成為他額外的負擔。
「我們去吃消夜,然後,回家。」他說,像下了某個艱難的決定。
荒木堇心中升起某個她不喜歡的預感,望著他的表情,是防備而膽怯的。
「以後你別來工作坊,待在家里就好。」他蹲在她面前,懇切地說。
他心疼她受委屈。
「我被犧牲了,對不對?」她的心開始發痛,眼里蓄了更多水霧。
「你在家里,像妻子一樣,煮好香噴噴的飯菜等我回去,我答應每天都回去。」他信誓旦旦。
荒木堇定定的看著他,想從他的話中分辨這個承諾的時效——他現在已經忙到連和她好好講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了,到時候真的能每天回家嗎?
「你在工作坊太委屈了,我不忍心。」這是他下決定的最大原因。
就是這句話,讓她即使理智不斷發出警告,她的心仍想給他一次機會。
「我不會煮飯。」她說。
她知道就算她想幫他分攤工作坊的事,也會因程序不同、派系不同而礙手礙腳,增加他的負擔。那還不如就照他說的,在家等他。
「沒關系,我們去外面吃。」他松了一口氣。
「不,也許我可以學學看。」她願意為他洗手做羹湯。
「太好了。」他抱著她又親又吻,「我一定每天回去吃你煮的菜,」
「嗯。」荒木堇微微頷首,在心里種下遙遠的期待。
「讓我抱你,堇,讓我真實的擁抱你。」他想念她的軟玉溫香,想念她真切屬于他的感受,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就在自己身邊。
「好。」荒木堇熱情的回吻他。
她也想念他,想念得身子發疼。
他們體溫熨著體溫,熱烈的糾纏在一起,連天上的月亮都害羞得躲到雲層背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