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雪勢不大,飄零的雪花了無聲息地覆上每一處,放眼望去皆是皚皚白雪,美得像一首詩。
葉清兒站在窗前,怔怔地往視著漫天的雪花……來到京城已近一個月,而她卻連見都沒能見顓囂一面。
想不到要見他一面,竟是如此困難!
她是一介平民,無錢無勢,根本沒有法子見他。
再這麼下去,她身上的銀兩就要用罄,屆時,只怕要被趕出客棧,流落街頭。
「姊姊──姊姊──」葉文興高采烈地由房門外奔進來。
葉耀尾隨其後,臉上卻沒有葉文那種仍屬孩子的天真。
阿爹去世的這兩年以來,阿耀長大了!
不單是身形拉高,個性也沉穩許多,葉清兒既心疼,又感欣慰。
艱苦的日子確實可磨練一個人的意志,卻也同時蝕刻某一部分,屬于歡愉的那個部分。
這一趟上京,葉清兒希望她與阿耀都能再次尋得合內心深處不再失落的力量。
「外頭下雪了呢!」葉文指指身上的雪花。
葉清兒淺淺一笑,「今兒個都上哪兒去了?」
「看雜耍!」小臉又突然垮下。「可惜下雪之後,雜耍就收攤了。」京城里似乎什麼新奇玩意兒都有,每一天都有不同的熱鬧可以瞧。「咱們在京里往下,好不好?」紅通通的小臉布滿期待。
「要留,你自己留下!」葉耀冷淡地道。
「咦?你不喜歡這里嗎?」葉文奇問。
葉耀冷哼一聲,沒有回答。
在他瞧來,京里的人絕人多數精明市儈,根本瞧不起沒錢的人,留下又有何趣?
「那姊姊你呢?你也不喜歡這里是嗎?」葉文睜著一雙明亮的眼。
葉清兒神情帶著微微的苦澀……她只怕肚中的孩兒見不著親爹。
阿文並不知道此次上京的目的,而阿耀卻始終沉默,瞧不出他心底足怎麼想。
也許,他早知道了,只是沒有說出口。
他會怪她這個姊姊失德嗎?
無論如何,她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這個想法從未改變!哪怕她要獨力撫養,也沒有半句怨言。
「阿文,咱們的銀兩快花完了,再過幾天,咱們也許就得回鄉。」她不得不說。
「是嗎?」葉艾略略失望,不過,他很快又恢復笑顏。「那將來等咱們有錢,來玩好嗎?」
葉清兒撫撫他的臉,輕輕點了下頭。
這時,大街上突然傳來嘈雜的聲響——人聲夾雜著車馬聲。葉耀探出窗瞧一下,只見他神情微微一變。
緊接著,他搶出門外,一陣風似地往客棧門外奔去──天空雖飄著捆雪,但圍在街邊兒上的人卻沒有少,人人爭著瞧熱鬧。
「這位爺,您知是哪一位官爺出巡嗎?」葉耀擠進人群,問其中一人。
那人瞧葉耀一眼。「看你的樣兒就知道是鄉下來的,告訴你吧!這不是什麼官爺出巡,瞧見沒了那轎簾上繡著四色麒麟。是四千歲要到太廟去為太後上香祈福。」
「四千歲?就是王爺嗎?」葉耀又問。
「沒錯,不過咱們京里不叫王爺,咱們管叫千歲。」還真是個土包子!
葉耀眼見轎子愈來愈近,當下硬擠過去,嘴里喊著︰「停轎──停轎──」
馬隊一時被突然沖出的葉耀所驚,一個不留神踢中了他。
「阿耀──」葉清兄出客棧追出來之後,瞧見的便是這一番駭人的景象。
可是她來不及阻止!
葉耀的身子忽然彈開,倒在地上。
「阿耀──」
「哥哥──哥哥──」
兩人沖到葉耀身邊。
馬隊受阻,停了下來──「該死賤民,還不快滾開!」為首者喝道。
葉清兒跪在雪地上抱往不省人事的葉耀,不住地流淚……「阿耀──你醒醒──阿耀──」
「福安,什麼事?」一道冷冽的嗓音由轎內徐徐傳出。
葉清兒一听見這道聲音,心頭猛然一震,抬起頭,朝聲音來源處望去──轎簾在此時揭了開,露出一張刀削般的冷漠俊顏。
在這一瞬,兩人眸光相遇,緊鎖往彼此──有那麼一刻,葉清兒的心幾乎要由嘴里跳出。
是他,真是他!
但一切也僅止于此。
轎簾在下一瞬落下,「福安,給點銀子,打發她走!」語調徐淡而冷漠。
葉清兒一顆心卻因這冷淡的話而痛苦的扭曲。
為什麼?
他明明瞧見她了呀!
福安策馬上前,手中拿著一錠銀子──「這是五十兩銀子,拿了快滾!」
葉清兒瞧著銀子,遲遲未伸手。
福安怕再這麼拖下去會惹四千歲不快,于是把銀子扔在她身前。「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語畢,他領著馬隊與一干侍衛繼續向前行。
銀子始終靜靜躺在雪地里,葉清兒未曾瞧上一眼。
雪花一片片落在葉清兒臉上,她卻沒有任何感覺。
望著遠去的轎子,她的心彷如死了一般。
圍觀的人群只是冷眼瞧著一切,誰也沒有對葉清兒伸出援手。
「姊姊,方才那不是阿囂哥哥嗎?為什麼他不理咱們?」葉文臉上有受傷的神情。
「你看錯了。」葉清兒輕聲回答。
「是嗎?可是長得好像呀!」葉文深蹙起雙眉。
「快將阿耀扶回客棧。」兩個姊弟全力緩緩將葉耀扶回客房。
瞧著大弟唇畔消血、昏迷不醒的模樣,葉清兒心底有了悔意。
到底這一趟入京,是對,還是錯了「喂,你們還不快請大夫嗎?」店小二來到房里。「咱們客棧里是不放死人的!」
店小二刻薄地道。
「你說誰死了?」葉文憤怒地沖向店小二。
「你這小鬼想干什麼?」店小二一把揪往葉文衣領。
「放開他!」顓囂出現在房門。
「阿囂哥哥!」葉文高興的大喊。
店小二見眼前之人衣著華貴、器宇不凡,一望便知非當即貴,當下放下葉文,陪著笑。「這位爺要往店?」
「大膽,四千歲何等身分,還不跪下!」顓囂身後的侍衛怒斥道。
一時間,所有的人全跪下來──包括葉清兒與葉文。
「你們先退下!」
「是!」侍衛瞪店小二一眼。「還不快走!」
店小二縮著身子,戰戰兢兢地退出房門外。
真是打死他也想不到四千歲竟會到他們客棧!
瞧著清兒蒼白的小臉,顓囂心底再度升起熟悉的掙扎。
該死的……他原本可以不來的!
但,當他愈行愈遠,她跪在雪地里的那一幕卻愈來愈鮮明……該死!他是著了什麼魔?
「起來!」他開口。
「民女不敢!」聲音不大,卻足夠救他听見。
葉文見姊姊沒起來,自然也陪跪在一旁,不敢起身。
想不到阿囂哥哥竟是宮里的四千歲!忽然之間,在他年幼的心里,感覺從前那個阿囂哥哥離他好遠好遠。
而眼前的,是身分抬貴,不可冒犯的四千歲。
顓囂微眯起眼,「我的話,向來沒人敢頂撞,你,是頭一個。」
葉清兒垂下頭,咬住唇不語。
是他讓她心寒!
現在回頭,是來折辱她的嗎?
酸楚的感覺驀然涌上心頭。
顓囂黑眸一轉,掃向床榻上的葉耀──「你們為什麼到京里來?」他問。
「阿囂──不,四……四千歲,姊姊是上京城來找你的。」葉文回道。
「找我?」他來到清兒身前,微傾,勾起她尖尖的下巴。
說不清心底是怎番的感受,但他卻無端浮起一絲心喜。
就為了她專程入京來找他嗎?
該死!什麼時候這等小事也值得他高興?
葉清兒迎著他凌厲的眼,起了一絲顫抖。
她該告訴他嗎?
「你倒是說話啊!」他擰起眉,略有不快。
「沒什麼事,只想來看著你。」這一刻,她決定暫時不說。
「就這樣?」俊顏挑起一抹深沉的淡笑,「如果你是來索惠的,你只管開口,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允諾的語氣是目空一切的狂囂。
索惠?她從來沒想過要在他身上撈什麼好處。
難道,在他心中,她只是一個前來索惠的貪心女人?
「我什麼都不要!」葉清兒的心再度泛起隱隱的痛。
顓囂怒眯起眼,「今時不同往日,只要你說,我一定給!」
一旁的葉文忽然扯扯葉清兒衣袖──「姊姊,阿耀他受了重傷,不如讓阿囂哥哥給咱們請個人夫吧!」他記得姊姊說過,身上的錢已經快花兒。
葉清兒閉上眼,掙扎了會兒,終于開口︰「如果可以,請你請個大夫過來一趟吧!阿耀他……他還未醒過來……」她雖然不求任何報償,但為了阿耀的性命,她不能意氣用事害了他。
顓囂瞧往她,若清她眼底蓄有淺淺的淚水。「求我當真令你這麼難過嗎?」他面無表情地說道。壓抑在眼底的,是每次見她時,心底那份若有似無的憐惜。
他從來不足一個會憐惜女人的男人。
在他的天地里,女人只是他利用的工具,從不是寄托感情的對象。
事實上,他也未曾對任何人投往過感情。
是不是,正因為她的不同,才令他更刻意想漠視她的存在?
該死!她是頭一個對他有奇特影饗力的人,而他恨這種不受控的感覺!
「倘若我的答覆是肯定的,你還會幫我嗎?」她對上他深沉如理的眼,無論是過去或現在,她總無法看透隱于他眼底的,究竟是善還是惡?
顓囂聞言,縱笑數聲,「好!有勇氣,我就讓你瞧瞧我幫是不幫!」語畢,他打開房門,喊了句︰「來人,請太醫。」
「你真的肯幫我?」
顓囂瞧住她,唇畔勾起一抹詭魅的笑。「不是沒有條件的。」
「你──」
「不答應嗎?我隨時可以打發太醫走!」他無情地說道。
葉清兒瞧著床榻上的大弟,心底有說不出的心疼……都是為了她,阿耀才會身受重傷!
「你要我答應什麼?」
「很簡單,和我回宮。」他相信,只要自己厭倦她,就能擺月兌讓他失控的感覺。
葉清兒雖然單純,卻也明白,這一入宮,只能成為他的玩物,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可是,她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太醫在此時趕到──「微臣叩見四千歲!」
「平身。」
「不知四千歲急召微臣何事?」
「床榻上的孩子,麻煩你替他瞧瞧還有沒有得救?」
葉清兒的心揪了下。
為什麼他如此無情?是他變了?還是這才是他原來的心性了太醫把過脈後,恭敬地回答︰「回四千歲,這孩子雖然受了內傷而昏迷,但還有得救。」
葉清兒久懸的心,總算稍稍放下。
「那麼,這孩子就交由你診治,倘若有差池,我就要你人頭落地!」
這話由他口里說來,仿佛天經地義,但葉清兒卻听得心驚不已!
他真是變了!不再是她所認識的阿囂。
如今的他,真真正正成了一個陌生人。
「走吧!」他瞧往她,俊顏有一股迷人的神采。
「可是,阿文他──」
「你放心吧!我會安排人照料他們。」他承諾。
「姊姊……」
「阿文,好好照顧阿耀,知道嗎?我會盡快來看你們。」心酸的淚只能往肚里吞,她不願阿文擔心。
她並非完全不知道他心底的憂懼,在阿文天真的表相之下,有一顆敏感而渴望被愛的心。
葉清兒但願有朝一日。能讓兩個弟弟過著無憂的日子。
「阿囂哥哥……我還能這麼叫你嗎?」葉文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瞧往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從來不知道同一張面孔,在換上不同的衣棠與不同的地方之後,會有這麼大的轉變。
可是,他卻依然打從心底喜歡他,不因他的改變而改變初衷。
顓囂瞧他一眼,「想說什麼就說吧!小鬼!」
「好好待姊姊!」明亮的眼一瞬也不瞬地凝在顓囂臉上。
「宮里什麼都有,你就甭操心。」語畢,他一把拉過清兒,走出房門外。
葉浦兒心酸地回頭瞧一眼阿文……這一別,不知何峙再能見面?
入宮已有三日,葉清兒每一日都等著顓囂出現。
只是,每一日都令她失望……晌午過後,一個圓臉的少女來到她房里──「你是……」
「小姐,是爺要我過來服侍你的,我叫寶妹。」
「服侍我?」她以為自己是入宮來服侍人的才是。
「是呀,爺吩咐過,往後小姐的一切生活起居就由寶妹來打點。」
「其實我不用人服侍的。」
「小姐不喜歡寶妹服侍?」
「不是──」葉清兒接口道︰「我一向做慣了,要我服恃別人還差不多!」
「這怎麼成?」寶妹不贊同地瞧往她,「現在小姐是爺的人,也就是寶妹的主子,怎能服侍別人呢?」
葉清兒聞言臉上紅了紅。
現在,她算是他的人嗎?
「他呢?人在哪里?」她輕聲問道。
「爺和香雲小姐去慈寧宮看太後。」雖然有些為難,她仍然據實相告。
「香雲小姐是什麼人?」
「她是禮部尚書的千金,太後很希望她與爺定結鴛盟。」
葉清兒頓時如遭重擊……寶妹瞧她臉色慘白,于是勸道︰「其實小姐不須擔心,只要受爺寵愛,名分倒不是很重要,況且,爺還沒答應與香雲小姐成親呢!」
葉清兒不語。
月復中的孩兒該怎麼辦?
她該留下來嗎?
想起重傷的阿耀,葉清兒不禁黯然了──「寶妹,可不可以麻煩你一件事?」
「小姐請說。」
「我的弟弟在宮外受了傷,你可不可以代我去瞧瞧他?」
「不必了!」顓囂走進房里。「你先下去。」
「是!」寶妹退出房門外。
「福安已經向我回報,阿耀今早醒過來了。」
「真的?」葉清兒稍稍放下心。
顓囂瞧往她,心底驀然涌上淡淡的喜悅。
「過來!」他在椅子上坐下。
葉清兒緩緩走向他──在她尚未到他身前,他已一把將她扯進懷里,吻上她的唇。
「不……不要……」葉清兒掙扎著別過頭。
「不要?」顓囂眯起眼,「你以為自己是什麼身分?」
「清兒自知身分低微,求你放我走!」她決定不告訴他孩子的事,藉著孩子而厚顏地索惠求償。她辦不到!況且,依她的身分是萬不可能為孩子爭取到名分的,她不願自取其辱!
「既已入宮,就是我四爺的人,怎能說走便走?」他沉下臉。
葉清兒瞧往他帶怒的俊顏,仍是開口問道︰「我必須留下來多久?」
「這麼想離開我?」他咬牙道,黑沉的眼眸透著一抹危險的光芒。
她是頭一個急著想離開他的女人。該死!
「告訴你──」他繼續開口︰「除非我死,否則你永遠也別想離開!」話甫落,他狠狠地攫往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