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為什麼願意花七年的時間,去想念另一個人?
正在實踐這件事的溫穗心,自己也不明白。
她跟他的情分,來得莫名其妙,也持續得很沒道理。但是,兩人卻認認真真地遵守十八歲那年在花棚下的約定。
也許是他的強烈堅持,也許是自己習于被動。總之,在他出國七年後,她依然守著承諾,真的一年等過一年,幾乎等成丁社區的新版「望夫崖」故事,左鄰右舍差點沒在她家門口掛上「堅貞不移」的匾額。
更夸張的是,有人竟然聞風前來,想要介紹兒子給她,說什麼像她這種不會見異思遷的好女孩不多了。
于是,溫家又好氣又好笑的,每兩個月就得婉拒一次上門提親的拜訪。
「穗心、穗心,阿龍要回來了哦!」溫母從外頭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女兒這件大消息。
她知道她家女兒和隔壁的男孩已經通了七年的信,還知道女兒在七年前,高中畢業那天,就被那個小伙子給訂走了。
「阿龍?」溫穗心的胸口不期然地怦然一跳,呼吸頻律也微微急促了一些。
七年不見,他終于要回來了?!他是不是更高了?有沒有變壯?聲音是否又低了點?
「向太太剛剛跟我說的。到時候,你要不要跟向家一起去接機?」「我去做什麼?人家一家團圓,我去湊什麼熱鬧?而且,我還要上班啊!」她脹紅臉,搖搖頭。
「難道你不想阿龍?」溫母疑惑了,這兩個孩子應該是感情不錯的啊。
「為什麼一定要想他?我要上去了。」她干脆轉身往樓上跑去。
嘴上說不想,可她卻在心底默默倒數著他回來的日子。
***
他回來的那天,她在公司里一直心不在焉地做錯事,做到主任翻白眼,差點沒叫她直接滾蛋!
他到了吧?他一路平安吧?他是不是到家了?一整天,她感覺度日如年、如坐針氈,不斷地轉頭盯著時鐘看。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時間,她立刻抓了皮包就跑。就在快到家時,她遠遠瞧見家門口站了一個高挺的男孩。
她起先沒認出他,直到走近到可以看清他臉的距離時,她才猛然煞住腳步,臉紅地驚呼一聲。
「是你?」她指著他。她曾看過他寄給她的生活照,但是,活生生的人和平面死板的影像,還是差了一段距離。
「我等你好久了。」男孩……不,該說是男人,他的嗓音出乎她意料的低沉,每個音節都重重敲上她的心鼓,打亂原有的頻律。看著他俊秀成熟的臉,一時之間,她有些難以將七年前青澀小男生的形象,和眼前穩重高大的男人連在一起。
照片和越洋電話都無法確切地拼湊出他真正的形象。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覺得,她這七年乖乖等待的對象,的的確確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變得好帥。她的心跳得好快,不敢看他的臉。
「等……等我好久?」這句話應該是她說的吧?她等了他七年呢。「你沒有去機場接我。」他有些不悅地蹙眉。
「我要上班吶,不方便請假。」她不太敢看他的臉,心虛地低頭,忍住在他面前模頭發、拉衣服的渴望。
真糟糕,她今天沒有化妝,也沒有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以為他至少會休息一天,把時差調過來之後再來找她。早知道他會堵在家門前等她回來,她一定會好好打扮一番,讓他在第一眼就看到她最漂亮的一面。
她兀自咬唇懊惱著。
向至龍沒有察覺女孩兒的微妙心思,只覺得被潑了一些冷水。
他從拿到畢業證書後,便天天數日子,滿心期待在回國後的第一時間,就能看見她。結果,他的願望落空,竟然是自己得在家門口迎接她下班回來。
難道只有他一個人在興奮熱和,她根本就無動于衷?
「晚上有沒有事?」他嘆了一口氣。算了,兩人這麼久沒見面,也難怪她對他生疏。
「沒,有什麼事嗎?」她的小臉因惑地望著他,臉頰又不自禁地發熱。
「晚上的時間給我,陪我去逛逛。」他的大掌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地拖著她就走。
「要去哪里?你今天才下飛機,不休息嗎?」她極力忽略他的手帶給她的顫熱感,努力將注意力擺在兩人的談話上。
但,他的手變得又大又暖,握著她的感覺好舒服……
溫穗心一面努力跟上他的步伐,一面紅著臉偷覷著兩人相握的手。
「不急,我在飛機上睡得夠久了。現在,我比較想跟你去約會。我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這七年分離的時間全數補回來。」
「為什麼這麼急?」往後他們還有好長的時間嘛。
「不是急,而是我已經等太久了。」他突然轉身,對她露齒一笑。
他臉上那抹說是熟悉、卻又已經陌生的笑容,讓她的心髒怦怦亂跳個不停,止也止不住。
很久很久以前,他在校園花棚下向她告白時的心悸感覺,又回來了。
***
「外頭有一個帥哥,在公司門口站崗耶!」女職員甲說。
「真的嗎?是不是高高的、理平頭的那一個?」女職員乙問道。
「你也看到了?」女職員甲睜大眼問。
「怎麼可能沒看到!」女職員乙翻白眼。
辦公室里,眾人紛紛談論那位不知正在痴情守候哪位佳人的帥哥,但溫穗心一點兒也沒興趣,兀自專心低頭打著上頭交代下來的文件,打算在下班前把工作做完,然後跟向至龍一塊兒去吃大餐。
工作還沒找著之前,一有空,向至龍就黏在她身邊,親自送她上下班,帶著她四處逛,看似她的護花使者,事實上,他無時無刻地在向所有人宣告——
溫穗心是他的!
今天是他們正式交往的紀念日。也虧得他竟然還記得他們高中畢業的日期,她幾乎都忘了。為了這難得的日子,她說什麼都要努力趕完工作。
下班時間已超過一個鐘頭,大部分員工都打卡離開了,只剩溫穗心還含著淚,坐在座位上奮力跟文件纏斗。
要死了!她怎麼沒發現下面一整疊都是英文資料?她懊惱地翻翻還沒打完的原稿。
「完了啦!鐵定要加班了,怎麼辦?」她著急地看看時鐘,又看看面前的資料,急得差點落淚,而越急越是容易出錯,她手忙腳亂地不停修正打錯的字。
向至龍在樓下等得煩了,干脆問了警衛,自己上來找她。
「穗心,你在蘑菇什麼?我們訂餐的時間都已經過了。」他看了眼手表,不耐煩地扒了一下前兩天才剛剪的清爽平頭。
「阿龍……」一看到他,她的眼淚啪的一聲,立即墜到桌面上。
「別哭、別哭,跟我說怎麼了?」他緊張地問著。
「對不起,我想要快一點的,可是偏偏一直打錯字,怎麼也做不完……」她坐在椅子上,委屈地哭了起來。
「你在打什麼?」向至龍走到她身後,安慰地攬住她,眼楮看向電腦熒幕。
「這些……」她難過地舉起桌邊的英文稿件。
向至龍看了一眼,馬上拉她起來,取代她的位置。修長的十指「啪啦啪啦」的在鍵盤上迅速移動,讓她看得嘆為觀止。
「你好厲害哦!不像我,笨手笨腳的。」她欣羨地望著那疊逐漸減少的稿件。
「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會找到你的長處。」他的雙眼盯著稿件,頭抬也不抬地說。
「是嗎?那你覺得我的長處是什麼?」她高興地問。
「要不要試試當我們向家的媳婦?」他思考了一下,然後意有所指地對她笑笑。
整個辦公室陷入一片岑寂,只剩下他飛快的打字聲。
她不知該怎麼接下去,只能紅著臉,呆呆地站在一旁。
他這句話是求婚吧?
當她還在遲疑地轉著念頭時,他又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穗心,你打錯的字,還真不是普通的多。」他搖搖頭。
「忙中有錯嘛。」她雙頰火熱地辯駁。
「如果你被炒魷魚了,記得通知我。」
「做什麼?」
「把你接回我家當媳婦。」
「轟」的一聲,她的臉頰驀地燒出一片緋紅。
***
兩個月後,向至龍找到了工作,但上班的地點在另一個城市,所以,他必須離家到城市里找窩身之處。
從此以後,他們兩人從早黏到晚、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幸福日子,也將正式宣告結束。
溫穗心坐在他房間中,慢慢幫他折衣服、收行李,想到以後將不容易見到他,心頭一陣低落,臉蛋便垮了下來。
「你這什麼表情?我又不是像當初出國留學一樣,久久難得回來一次。只要一到周末假日,我就會回來了。」向至龍舍不得她快哭的表情,粗聲地開口。他自己也沒料到竟然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但是這項工作在前途和遠景方面,都是最好的,錯過這個機會,以後想再找就很難了。
「我知道……」她的心情,就好像要送情郎進京赴考似的,一方面期望他這一去,會飛黃騰達;一方面又擔心他會被城市里甜美、嬌俏的女孩子給拐跑,然後把她給忘了。
她盡力不去胡思亂想,手上的衣服卻越折越亂,完全泄漏出她的心境。
「穗心。」他蹲到她身前,捧起她的臉,要她看著他。
她抬起眼,靜靜地瞅著他。
「相信我,好嗎?」
她水靈靈的眼看著他,流轉了一下,才輕輕點頭。
「摁。」
視線交會,此刻言語都是多余的。
他低下頭吻住她,她則主動伸出手攀著他,尋求確定感。
寬心吧!
反正七年都等過了,忍受一個禮拜五天的分離,應該很容易的。向至龍和溫穗心兩人,不約而同地在心里為自己打氣。
「阿龍!你快點下來!」突然間,向媽媽略帶驚慌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隱約可以听到模糊的英文交談,然後是「咚咚咚」跑上樓的腳步聲。
兩人听到聲響,才剛急急忙忙地分開,房門就被人「砰」的一聲推開。一個高頭大馬、身材火辣的西方美女沖了進來,用力推開溫穗心,興奮地撲進向至龍懷里又親又叫。
「茱麗,你怎麼跑來了?」他愣愣地問著他在美國留學時的女同學。
不料,一問完他的唇就淪陷在西方美女的熱情親吻里。
溫穗心冷冷地看著他們兩人,將向至龍忘了反抗的呆滯表現,自動解讀為他欣然接受並樂在其中。
她怒瞪了他一眼,像陣風般忿忿地刮了出去,絲毫不理會他在背後的叫喊。
寬心?
她能寬心,那才有鬼!
***
自從向至龍去上班後,他們就像牛郎織女一樣,每個月四次、固定在周末假日才相會。
也許是小別勝新婚,兩人的感情,在這段時間里急速加溫。
有時候,她坐車北上去找他,有時候換他開車回來,兩人一見面,便緊緊地黏抱在一塊兒,並且同進同出的,像是舍不得浪費一丁點的光陰似的。
直到星期日,在時光無情地催逼下,才再度依依不舍地分離。
兩只勞碌的愛情鳥,就這樣往返飛奔了兩年,再度得到了社區中左鄰右舍的關注和欣羨,看在眼底的幾個熱心鄰居,還特地跑到兩家去詢問小倆口的婚期是不是近了?
這下提醒了兩家父母,是該催一催年輕人的婚事了。
原本應該是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的事,偏偏,好事多磨,在訂婚的前一刻,溫穗心反悔了。
向至龍在美國的女同學,像是說好了似的,繼兩年前莫名其妙跑來台灣,又被向至龍趕回去的茱麗後,竟一個接一個、千里迢迢地跑來找他。
想當然耳,兩人的周末約會也連續地泡湯好幾次。
看著他那些活潑又漂亮、健美的女同學們,不遠千里地跑來找他,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溫穗心的情緒也越來越低落。
突然間,她開始對向至龍的感情不確定了起來。
他身邊出現的女孩,隨便一個都比她漂亮、熱情,面對條件這麼好的女孩,他不會有一丁點兒心動嗎?」穗心,隔壁向媽媽和向伯伯來過家里。」溫母的表情是試探的。
「什麼事?」她有氣無力地回應。
「他們是想詢問你,什麼時候可以辦婚事?」
「婚事?阿龍又沒求婚。」她撇過頭,賭氣地說。
「唉呀,你們感情都那麼好了,還拘泥這個?而且人家爸媽都親自登門拜訪,已經算是提親啦。」溫母笑著臉打圓場。
「他沒求婚。」溫穗心嘟起嘴。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別扭?都交往這麼久了,還不趕快結婚。再不快點,你就要變成老小姐了。」溫母不了解女兒的心,只能搖搖頭。
「我跟阿龍雖然從小認識到大,但是真正交往的時間只有兩年。這兩年之中,又只有周末和假日才可以見面,所以,我總是覺得我還不夠了解他,可不可以把婚期延後?」溫穗心的要求,透露出許多的迷惘及惶惑。
「我不準!」正好來找穗心的向至龍听見了她的話,一瞬間,他的臉色變得不是很好看。
「什麼叫你不準?我有願不願意嫁給你的自由吧?」溫穗心白了他一眼,轉身背對著他。
現在她越看他越討厭,她常見到他對他那些女同學們又溫柔又體貼,對她卻又粗魯又不溫柔。為什麼差這麼多?
向至龍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盒子,感性地看著她。「我早就買好戒指了,而且是你的尺寸,你不戴的話,誰能戴?」
女人果然是很容易感動的動物,白金戒指亮晃晃的迷惑,再加上他動人的話,讓她在仍懷著一絲不安的狀況下,點頭答應了。
溫穗心從夢里醒過來。
她想起三年前兩人戀愛的點點滴滴。從他回國後,只要一有空,他幾乎天天跟她膩在一起,宛如連體嬰。
他用行動明明白白地昭告所有人,她是屬于他的。
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漸漸疏遠,不再時時刻刻黏在一起?
在床上躺了一陣子,一個念頭忽然鑽進她的腦海里。
「對了,就這麼做!」她興奮地跳起來,迅速梳洗打扮後,像股旋風似的,匆匆刮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