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優華死後,季家的氣氛全都變了。
季家二老圓潤福泰的外表,一下子消瘦下去,頭上的發絲似乎也在一夕之間全都變成灰白。
至于季暖兒,夏衛璇擔心她陷入太過自責及憂郁的情緒中,因而作主讓她暫時休學,留在家里靜養一段時間。
意外發生之後,夏衛璇成了季家的支柱,負擔起所有的事情,並經常探視季家二老。
他甚至將失魂落魄得像一縷小幽魂的暖兒,帶在身邊看得緊緊的,若是工作上分不開身,便派人隨時隨地跟著她,以免她會在眾人不注意的時候做出傻事。
「我是最差勁的人。」
這句話成了季暖兒的口頭禪。
夜晚,將暖兒送回季家後,坐在暖兒房里,看著躺在床上、意志消沉的她,夏衛璇的心痛到極點。
「暖兒,真的不是你的錯。」他坐到床沿,抱緊她,喃喃地道。
暖兒下意識地抱住他溫暖的軀體,閉起眼偎進他懷里,讓寒冷無比的體內,注入一絲絲的溫度。
「我現在已經無法直視叔叔跟嬸嬸的眼楮。每次他們只要靠近我,我就會產生好強烈的罪惡感,渾身開始顫抖。」
他蹙著眉,眼眸深邃難測。
他一直考慮著,不知是否該把整件事情的真相告訴她。
如果說出來了,依暖兒的倔強性子,絕對會永遠離開他。
但如果不說,暖兒將會陷入一輩子的自責痛苦中。
也有一種可能,是在他說出來後,她不但陷入更加自責的罪惡感中,也會將他一並恨到永遠,死也不再相見。
任何一種結果,都不是他願意見到的。
但是,已經無計可施的他,也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他從很早以前,就已經習慣了家族內部的勾心斗角,還有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因此在面對她時,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他習慣性地對她用了一些心機和手段。
可他忘了,季暖兒不是夏家人、不是商場對手,她只是一個單單純純、全然信賴她的年輕女孩。
而這個錯誤,現在已經造成了無法彌補的遺憾。
他該怎麼做?
望著沉入不安睡眠中的暖兒,夏衛璇雙手掩住臉,陷入濃濃的掙扎中。
等到暖兒沉睡了,夏衛璇才慢慢走下樓。
下樓之後,他看到暖兒的叔叔正在客廳等他。
「夏先生,請坐。」暖兒的叔叔見他下樓來,馬上起身請他坐到沙發上,似乎想跟他談一談。
「謝謝。」夏衛璇看了他一眼後,禮貌地點點頭,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夏先生,謝謝你幫忙我們季家度過周轉困難的時期。你借給我們的錢,大約在半年後就能還清。」
「沒關系,那些錢不急。」
「這間公司是我死去的大哥留給暖兒的嫁妝,本來,我大哥是希望暖兒能扛起公司,但是暖兒從小就愛自由,所以我讓她自由地成長,由我來幫她經營公司。可惜,我很汗顏,實在沒有大哥的經商天分,這間公司在我手里只能勉強守成,甚至還發生周轉不靈的窘境。」
「公司經營難免會踫上這樣的狀況,不用放在心上。」夏衛璇安慰臉色赧然的季先生。
「以後,暖兒跟這間公司,就是你的責任了。」暖兒的叔叔直視著他的雙眼。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好好照顧暖兒。至于這間公司,依然會是在暖兒的名下,而且,我會好好經營它。」他神情堅定地承諾。
「謝謝你。」季先生露出笑容,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哪里,這都是我該做的。」他握緊對方的手,眼神別有深意。
「唉,對你實在不好意思,因為小女的意外過世,延誤了你跟暖兒的婚事。」
「沒關系,你們是暖兒的親人,暖兒失去了親愛的堂姊,她根本也無法平靜地完成婚事。」
「那孩子……我真的很擔心地。她一直將優華的死,當成是自己的過錯。我跟她嬸嬸難過歸難過,可是也已經看開了。生死有命,誰也無法改變。可是,暖兒一直跳月兌不出來呀!」季先生嘆了一口氣。
夏衛璇的臉色一暗。
「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暖兒怎麼會誤會我們季家快破產了?」季先生搖搖頭。
夏衛璇沉默了很久,最後撫額嘆息。
「對不起,是我跟暖兒這麼說的。」
他的嗓音低沉,含著濃濃的歉意。
季先生深深地望著他,而後沉痛地嘆了一口氣。
「我就知道是你。」
夏衛璇有些愕然地抬頭看他。
「你……怎麼知道的?」
「我老歸老,看的事情還是比你多。暖兒的交往單純,能知道公司財務狀況的管道,也只有你了。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騙暖兒說我們季家的公司快破產了?」
「我只是想盡快讓暖兒來到我身邊。她很重視你們,如果你或公司發生任何事情,她絕對會犧牲自己的利益,盡全力幫助你們。然而我卻沒想到,我一個小小的謊言,竟然對她的心里造成那麼大的傷害。」夏衛璇交握著雙手。
將事實說了出來,他的內疚或許能減輕,但暖兒是否還會留在他身邊,卻讓他感到無力。
生平頭一次,他發現自己並非永遠高高在上,並非所有事情都能被他掌握在手里。
至少,暖兒的心何去何從,他完全沒有力量去干涉,也根本無法自作主張地決定她的去留。
暖兒的叔叔又嘆了一口氣,正要開口說些什麼,眼尾無意中掃到一個人影,瞬間僵住。
看到季先生不對勁的神色,夏衛璇的心口突地跳了一下,涌上不好的預感。
「你對我說謊?」
暖兒輕柔的嗓音從樓梯口傳來。
夏衛璇渾身一震,緩緩地轉過身去,眼里含著無比的愧疚。
「暖兒……」
「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她死緊地握著手中的水杯,渾身微微的顫抖著。
「對不起,我不該以你和你家人的感情為籌碼來欺瞞你。」
暖兒雙手環住發抖的身軀,無力地倚著欄桿,不敢相信他竟然騙了她。
「暖兒……有話好好說……先听他怎麼說……」叔叔見她情緒開始激動,不禁擔憂起來。
「你害我做出了無法挽回的事……你讓我誤會疼了我十幾年、照顧我十幾年的叔叔……」暖兒沒听到叔叔的安撫,雙眼睜得大大的,死瞪著夏衛璇。
「我那麼做,只是希望你能盡快答應我們的婚事。」他直視著她的眼,承受她所有的指責。
「你混蛋!」她哭叫著,奮力向他扔出手中的水杯。
在叔叔的驚呼下,夏衛璇反射性地舉臂擋住,玻璃杯砸在他手臂上,潑了他一身的水後,再掉落到他腳邊,鏘的一聲,碎裂成一片片。
所有人都瞪著夏衛璇腳邊的碎片,客廳一片死寂。
暖兒的嬸嬸被客廳里的噪音嚇醒,急忙從房間走出來。
感受到沉凝駭人的氣氛後,季太太噤聲不語,緊張地走到丈夫身邊,擔憂地抓著丈夫的手臂。
客廳里沒人說話,也沒有人動作,只有沉重的呼息和隱隱的啜泣聲,沉重地壓迫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過了許久,淚流滿面的暖兒終于抬起頭,看著夏衛璇。
「你出去。」
夏衛璇的雙眼緩緩眯起,掩住眼眸中浪濤狂駭的情緒。
「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你。」她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暖兒的嗓音輕柔、冰冷,一字字地戳向他的胸膛。
夏衛璇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踩過一地的碎玻璃,走出季家大門。
夏家和季家的婚事,在季暖兒的堂姊去世後,莫名其妙地不了了之。
整個商界和社交圈一片嘩然,臆測的耳語四處流傳。
雖然眾人很好奇,畢竟當初是夏家少主力排眾議、一意要迎娶季家女孩的,怎麼會在一夕之間突然生變了呢?
但是,夏家少主畢竟是天之驕子,身價崇高無比,恢復單身之後,代表的是其他鳳凰女的大好機會來了。
加上有季暖兒這個前車之鑒,一堆麻雀女也信心大增,加入了競爭團體,為的就是想讓夏家少主看上,一躍枝頭成為夏家少女乃女乃。
外界隱隱騷動著,社交圈也因為這項婚約中止的傳聞而活絡起來。但在夏家內部,卻呈現著死氣沉沉的氣氛。
夏家五個大老無可奈何地望著他們一手栽培長大、正消沉無比地望著辦公室後方的落地窗發呆的少主。
他們來了好久,且像小學生面見校長一樣,在辦公桌前排排站了好久,沒想到夏衛璇卻一直沒發覺他們的到來,逕自沉浸在他的思緒里。
「咳、咳!」其中一名大老終于沒耐心,開口輕咳兩聲,提醒夏衛璇他身後有客人來了。
夏衛璇緩緩將辦公椅旋回來面對他們。
「你們來了?請坐。」他指了指沙發,慢條斯理地拾起桌上的鋼筆,繼續批示公文。
五個大老互相看了一眼。
「別裝了,我們已經看著你發呆至少十分鐘了。」年紀最長的大老挑挑眉,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夏衛璇嘆了一口氣,丟下鋼筆,無奈地看著他們。
「請問各位長輩來,就是想觀察我有沒有認真上班嗎?」
「你的確是讓私事影響了你的正事。」
「我很抱歉。」
「你最近老說這句話。」
「是嗎?」
「你是怎麼回事?你以前所有的意氣風發和領導者的氣勢,都已經不見了。」
「我覺得,我只是一個行事齷齪的平凡人。」
五位大老驚駭地瞪著他。
「璇兒?你最近的腦袋里都裝了什麼?」一位大老忍不住追問他。
他最近實在是太反常了。
「懊悔。無邊的懊悔。」他自嘲地笑道。
「懊悔什麼?」
「我一直以為心機和手段,是達到目的的必要方法。但是最近,我卻覺得,這兩種方法惡劣得令人感到惡心。至少,在追求心愛的人時,用上心機與手段,是最愚蠢的事,簡直是自掘墳墓。」他淡淡地說道,再度轉頭看向窗外。
五位大老的臉色青白交錯。
夏衛璇所會的心機和手段,全是他們教導傳授的。他的那番話,等于硬生生地在他們五人臉上各甩了兩巴掌。
雖然心中有氣,但是夏衛璇感情受挫是事實,也不好在他心靈脆弱的時候再踩上兩腳。
五個大老模模鼻子,自認倒楣。
雖然他們很想勸勸這個傻孩子,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但是他們明白夏衛璇的死心眼,這番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桌上屬于暖兒的專線電話突然響起來。
夏衛璇瞪著電話,似乎不敢相信,又像是驚喜莫名。
離電話最近的大老伸手就要接。
「慢著!我來接!」夏衛璇倏地起身壓住電話。
那名大老聳聳肩退開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顫著手接起來,心髒狂跳到幾乎快要不受控制了。
是暖兒嗎?
她終于要見他了嗎?
「喂,夏先生?」一道略微緊張的年長嗓音,從話筒那端傳了過來。
是暖兒的叔叔?
他的心瞬間跌落谷底,臉上浮現明顯的失落感。
「我是。」
「對不起,我看到暖兒的手機里有你的電話,所以擅自找出你的電話打給你,因為我真的很著急,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先別急,你慢慢說,發生什麼事了?」他听出對方急切的語調,不由得皺起眉頭,心髒也不安地怦怦跳著。
「暖兒失蹤了!」
果然!
夏衛璇渾身一僵。
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一直到晚上,夏衛璇都像無頭蒼蠅一樣,狂亂地四處尋找著暖兒可能會去的地方。找了一整天,卻依然一無所獲。
自從那天她叫他離開之後,他忍著極度的思念,一直不讓自己出現在她面前,就是希望她至少能想開一些,恢復正常的生活。
他可以忍受寂寞,就是無法見她傷心。
疲憊地,他把車開到路肩停了下來。
掏出手機,撥了通電話到季家。
「喂,我是夏衛璇。暖兒回去了嗎?」
听著對方的回答,他的表情沉了下去。
簡短地交代一聲後,掛掉電話,他無力地倚在方向盤上。
「暖兒會到哪里去了?」他喃喃地問著自己。
吁了一口氣,坐起身,重新發動車子,打算繼續找尋暖兒的下落。
轉頭看向路面,看到一直延展到道路盡頭的暈黃色路燈,身邊的車流穿梭不息,車燈像流星似地竄流過身邊。
他腦中忽然一閃,想起了一個地方。
微顫著手,將車子打入排檔,朝著目的地行駛而去。
希望這一次不要再落空了……
如果再找不到,他就已經想不出還可以到哪里去找她了。
季暖兒單獨一個人,坐在河堤邊的欄桿上,望著依然眩目迷人的河面夜景發呆。
四周的人兒,依舊是雙雙對對、濃情蜜意。
因此,她的孤單和四周人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望著光影浮搖的河水,她的眼神也迷迷蒙蒙的。
嘆了一口氣,她踢掉腳下的鞋子,動了動坐得有點麻的小。
鞋子掉到地面上後,其中一只不小心滾落漆黑的河堤下。
「唉呀!」她反射性地彎下腰,想要從欄桿上跳下,試圖搶救她的鞋。
不料,身後一股強大的力量向她撞擊而來,又重重地將她向後一扯,撞入一堵堅硬的上,讓她差點失聲尖叫。
「你別以為你跳下去,會跟美人魚一樣變成泡泡飛走。」低沉的嗓音,伴著灼人的氣息,在她耳畔響起。
一雙燙熱的鐵臂箍緊了她的身子,身後的暖熱胸膛似乎因強烈的驚嚇而微微震悸著。
落入熟悉的擁抱,強烈的思念向她襲來,燙熱的淚水緩緩涌上她的眼楮。
她突然哽咽得說不出話。
「你听到了沒有?你如果跳下去,我也會跟你一起下去。」他的聲音開始急切了起來,干脆用威脅的語氣逼她放棄自殘的念頭。
「我……我沒有要跳河……是鞋……我的鞋掉了……」她低著頭,看著漆黑的河堤下,抓著他的手臂,熱淚一顆接著一顆,滴落到他的手背上。
貼站在她身後的身軀一僵,接下來強迫她轉過身子,坐在欄桿上面對他。
「再跟我說一次,你不會做傻事。」他直視她的眼,強烈地尋求她的保證。
她怔怔地望著好一段時間沒看到的人。
她眨眨淚眸,顫顫地抬手撫上他急速削瘦的俊臉。他的眼下,甚至掛著疲累的陰影。
「我不會自殺。叔叔跟嬸嬸失去一個女兒,已經夠苦了。我如果再死去的話,他們會無法承受第二次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
她吸吸鼻子,對他擠出一抹笑意。
「暖兒……」他瞧了她好一會兒,確認她並沒有輕生的念頭後,嘆息著擁緊她。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叔叔跟嬸嬸也跟我談了很多。我知道我的一些行為和想法太不成熟,叔叔跟嬸嬸原諒了我,我也應該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我害他們失去了唯一的女兒,從今以後,我必須代替堂姊,更加孝順他們,不能讓他們因為我而更傷心。他們對我的恩情,我永遠無法彌補。」
他沉默地望著她,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
「至于你……雖然我還是很氣你騙了我,但是,歸根究柢,如果不是我對叔叔他們不信任的話,根本就不會對他們產生誤會和埋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完全無法推卸責任。」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直對她喃喃訴說著無窮的歉疚和愧悔,直到聲音嗄啞、語帶哽咽。
她哭了出來,心疼地傾身用唇封住他源源不止的歉意。
他狂烈地回吻她,像是要藉著親吻和緊緊擁抱,把所有思念、懊悔的心意,全都揉進她的身子和靈魂里。
在吻中,她嘗到了他的淚。
「我愛你、我愛你,我真的好愛你……」
她無聲地哭泣著。
「如果可以,我多麼希望用自己所有的一切,挽回你堂姊的生命、挽回你曾放在我身上的心。就算從此萬劫不復,我也願意舍棄一切……」
這個一向狂妄的男人,用了他最謙卑的誠意,向她低頭。
閉上眼,她用滿滿的、抑不住的愛意抱緊他,無聲地原諒了他。
此刻,她還無法即時地回應他的愛。
她的心頭,還沉重地載負著對叔叔、嬸嬸和堂姊的無邊歉意,她還無法對自己的過錯釋懷。
但是,給她時間,再給她一些時間。
總有一天,她也許終能坦然地回應他的愛。
她相信,這個老是愛自比為白馬王子、愛把她當成童話故事里的落難公主、愛看漫畫、會玩電動的男人,總有一天會真真實實地走入她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