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開始從喉頭插送胃視鏡管時,盛北極緊張得渾身僵硬,表情十分痛苦,甚至還頻頻作嘔。
翠翠在一旁握著他的手,忍不住哭出聲來。
「有沒有更細、更軟的管子?他很難受啊……」她心疼地低嚷著。
難怪他的情緒從知道要做胃鏡檢查後,就一直很不穩定。
他的身體感覺比常人較為敏銳,因此視鏡管一直不容易通過喉部跟食道,每做一次,對他就是一次折磨。
「小姐,現在的視鏡管都已經很細、很軟了,是盛先生太緊張了,身體放松一點兒的話,管子會比較好通過。」護士在一旁解釋。
翠翠還是哭,讓診察師一度停下來,苦惱地看著她。她的哭聲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正在施行滿清十大酷刑的劊子手,害他幾乎做不下去。
護士連忙過來拍拍她的背,輕聲地勸告她。「小姐,你這樣哭,會讓你先生更緊張的。」
「對不起、對不起……」她哽咽著,不停地道歉。
「你要不要先出去一下,等你先生診察完了後,你再進來把他扶回去?」護士小姐一臉無奈地問。
她的哭泣驀地停住。
她……她先生?
她紅著臉,咬住唇,下意識地看了盛北極一眼後又轉開頭,尷尬得不知道是否要開口解釋這個誤會。
忽然間,她感覺到他握緊了她的手。
她低頭看他,他的眼神急切地透露出希望她留下的目光。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馬上吸吸鼻子,強打起精神。
「我、我想留下來陪他,我會控制情緒的。」她抹抹眼淚,向護士表示。
診察師跟護士對看一眼後聳聳肩,繼續跟盛北極緊繃的食道對抗。
這一次,她努力忍著不哭泣,他也盡力地放松身體肌肉,好不容易終於完成了檢查。
折騰了好一陣子,做完胃鏡診察後,盛北極虛弱又狼狽地回到病房去休息。
翠翠一直淚眼汪汪地陪伴在他身邊,想到他剛才吃的苦頭,再看到他現在死白著臉,緊閉雙眼躺在床上的模樣,她就覺得好難過。
過了好久,盛北極終於有力氣開口,第一句就是火大的開飆。
「可惡!我要殺了南極那臭小子!明明知道我最討厭照胃鏡,還故意給我安排這一項!」
盛北極虛弱地怒罵,很想幼稚地抓起熱水瓶往牆上砸。
「護士小姐說照X光的話,有時並不能看得很清楚,如果要診察胃部是否有病變,胃鏡是比較準確的方式。」
翠翠把護士對她說明的內容,轉述給他听。
「我知道,我只是很不喜歡胃鏡這個東西。」他下意識地揉了揉胃部。
不知道是不是緊張過度,直到現在,他的胃部依然隱隱灼痛著。
門板上響起幾聲敲門聲,翠翠走過去打開門,驚喜地看見翡翡跟姜明站在門外。
「姊姊、姊夫!」
「嗨,翠翠,我們是來看北極叔叔的。」翡翡將手上的花遞給翠翠,笑著跟姜明手牽手走進來。
翠翠捧著花,忙著尋找可以用來裝花的花器。
「翡翡?你們怎麼來了?」盛北極露出一抹笑容。
「我跟姜明本來要早一點下來看你的,可是搜救的善後工作一直到昨天才全部結束。北極叔叔,你還好吧?我一听到翠翠打電話給我,說你也被直升機送下山時,嚇了好大一跳呢!」
「沒什麼,只是年紀大,所以抵抗力差了一些。」盛北極自嘲地說。
「北極叔叔,你才不老,沒事不要常把『老』字掛在嘴邊。」翡翡不以為然地揮揮手。
「山上的事怎麼樣了?」盛北極笑了一下,接著詢問。
「多虧有你跟南極大方提供物資,搜救工作都處理完了,摔到山谷下的那輛車子找到時,死傷人數比想像中的少,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姜明十分感謝地伸出手跟他相握。
「這沒什麼。」盛北極搖搖頭。
「我們昨天有在報紙和新聞上看到報導,你們兩個成了英雄耶!『閑居』也跟著報導的大量曝光而聲名大噪呢!」翠翠拉著翡翡的手笑著說。
翡翡一听,不但沒有浮現興奮的表情,反而還重重地唉了一聲。
「唉唷,別說了,『閑居』才剛清理完畢,大夥兒都還沒休息夠,就突然涌來一堆采訪記者跟專程來看熱鬧的游客,害我們幾乎沒時間休息,所以今天乾脆公休,讓整個『閑居』的員工都好好地喘一口氣。」
「昨天是我們原本預訂要出國去度蜜月的日子,翡翡她哭得唏哩嘩啦的,傷心得不得了。今天早上要出門時,眼楮都是腫的,她還匆匆忙忙地做了兩個冰茶袋,一路上都在敷眼楮呢!」姜明嘲弄地彈了彈翡翡的鼻于。
「我不是叫你不要說出來嗎?」她抓住他的手,半開玩笑地在他的手臂上咬一口。
「嘶——」姜明突然痛叫一聲,反射性地縮回手臂。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你這里有傷。」翡翡大驚失色,馬上卷起他的袖子,露出一截包著長長紗布的手臂。
「還好你這只小母老虎口下留情,不然我整塊肉都要被你咬下來了。」雖然臉色發白,他還能開玩笑。
「姊夫,你受傷了?」翠翠驚呼一聲。
看紗布纏了整條手臂,應該傷得不輕。
「小傷而已。」姜明很有英雄氣概地回答。
「誰說是小傷?那道傷口有夠長的,我看了都快要昏過去了。既然來到醫院了,你就給我再好好地給醫生看一次。」翡翡用力地吐他的槽。
「這傷口真的不礙事。」
「可是很礙我的眼!走啦,去看醫生,確定傷口不會發炎爛掉,我才會放心。」她拉住他的手臂。
「喂,你這女人……」姜明不耐煩地皺眉。
「受傷就是受傷了,還要什麼酷啊?」她不由分說地拖著姜明沒有受傷的另一只手臂出去,打算直奔櫃台掛號。
「姊姊……」翠翠啼笑皆非地看著熊似的大男人被嬌小的姊姊拖著跑,一臉的無奈及寵溺,仿佛甘願被吃得死死的。
看著看著,她的內心百感交集,又開始想流淚了。
關上門,她背對著盛北極,偷偷把淚眨回去,拚命暗斥自己不要哭,覺得最近實在是太多愁善感了。
盛北極輕輕地笑嘆一聲,似乎十分欣慰。
「怎麼了?」翠翠好奇地轉頭看他。
「翡翡找到了一個好男人,雖然脾氣像只熊,為人倒是熱血又正直。」
「嗯。」她從門邊走回床畔,心里也覺得好羨慕。
她的感情歸屬,不知道有沒有結果的一天?
想著想著,她沮喪地偷偷嘆了一口氣。
「你……有沒有想過,將來另一半是要什麼樣子的人?」盛北極看著她,突然問她問題。
她望向他,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
「……跟北極叔叔一樣的人。」說完,她的雙頰微微泛紅。
「我?」盛北極的心跳忽然加快,沒預料到會听見她這樣的回答。
她坦然地望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像是會說話似的,傾訴她所有難言的心事。
他忽然無法直視她的眼,覺得整個靈魂都在震蕩著。
她的眼神,讓他有種即將被灼傷的威脅感。
「我又悶又無趣,南極老是說我太過一板一眼,你會喜歡我這種無趣的男人?」他轉開眼,輕輕地笑道。
翠翠眼神復雜地看著他。
「你不是說認識一個名叫楊維明的男孩子嗎?」他對這個男人還是很感冒,男人的名字像根刺,時時梗在他的胸口。
他曾經試圖回想當時那支登山隊的隊員里,有哪幾個年輕人。
不過當時的場面太過混亂,他根本無心去記住那些放棄登山計劃,臨時成立義務醫療隊的成員們長得什麼樣子。
「他是醫生,不是什麼男孩子。」翠翠蹙眉回答。
「我知道。女孩大了,總有交朋友的自由。我不反對你交男朋友,不過,交往之前能不能先帶給我看一下?」
「為什麼?」翠翠問道。
「我在商場上見過不少人,多少能幫你判斷對方的人品。」他像個開明的父親,正試圖跟女兒交心換條件。
「我沒有交什麼男朋友。」
「男女交往不是壞事,不必隱瞞我。像那位楊維明,就可以帶過來給我認識、認識。」
「楊維明是醫生。」
「很好啊,醫生是個好職業,只是如果嫁給了醫生,可能會比較寂寞一些,因為常要獨自待在家里。」
翠翠听了老大不高興,覺得他好像急著要把她給推銷出去似的,小嘴不由得嘟了起來。
「你真-嗦……」她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
「翠翠,我是為你好。」
盛北極皺起眉,不太喜歡她的反應。
「你是因為我是爸爸留給你的包袱,你的責任心讓你不得不為我好。」
翠翠說話的音調很輕、很輕,他卻听得清清楚楚。
「你胡說什麼?」盛北極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說的是實話。」翠翠嚇了一跳,微微地後退,卻依然嘴硬地回答。
「從以前到現在,我一直是發自內心地疼愛你們,盡心盡力照顧你和翡翡兩姊妹,並不是基於什麼責任心還是什麼包袱。就算你爸爸沒有在臨死前將你們交托給我,我也一樣會心甘情願地照顧你們!」她的話讓他微微動怒。
她懷疑他的動機,將他呵護了她十年的感情全都歸結到所謂的「責任感」上,讓他覺得自己投注在她身上的心力,廉價到一毛不值的地步。
「那麼你打算要照顧我跟姊姊到什麼時候?」翠翠直直地望著他的眼,仿佛想從他的眼中確認他的真實感情。
「當然是到你們足夠獨立,不需要我操心為止。」他沒好氣地說。
「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麼狀況之下,才叫做獨立?」
已經在發怒邊緣的盛北極,看見翠翠執著的眼神,知道她不得到心中想要的解答,是不會罷休的,只好勉強地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回答她。
「就像是翡翡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後,我就能將她的負擔卸下。」
「……也就是說,等到我也嫁人了,你的責任就可以終了了?」
「我說過了,不是責任感的問題。」他揉著額頭,直想嘆氣,不明白翠翠的想法怎麼會變得這麼偏執?
「到底是不是?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嫁人?」翠翠再一次追問,不理會他的努力澄清。
「……差不多可以這麼說。」盛北極遲疑了一下,最後艱澀地點點頭。
想到翠翠嫁人的念頭,再一次刺得他胸口不舒服。
他忽然想起姜明曾經嘲諷他的話,說他面臨了子女紛紛離家獨立的「中年空巢期」。
難道他對翠翠所有的不舍及佔有欲,都是因為他舍不得放女兒離開身邊的心態在作祟?
但是他三番兩次情不自禁地想要親吻她甜潤嘴唇的反應,又是怎麼回事?
還有,他在山上面對翠翠衣衫半掩時,體內深處那異常熾熱的騷動感,又是怎麼回事?
他面對她的時候,到底是將她當作一個女兒似的晚輩在看待,還是在他眼中,翠翠的存在早已變了質?
自己滿口的正派道德、滿口的父女親情,其實竟潛藏著猥瑣得令人作嘔的邪惡意念嗎?
他茫然地轉過頭去,瞪著一片慘白的牆,腦子里根本已經混亂得無法思考任何事了。
而翠翠在听到他的回答後,幾乎崩潰地低頭掩住臉,無法再承受他更多傷透她的回答。
有一天她嫁了人,他對她的責任就可以結束……
她在他心里,為什麼不能夠佔有更大的地位?為什麼不能重要到讓他一輩子舍不得放開她,也絕不會放開她?
他仿佛隨時都能將她交給另一個陌生的男人,甚至還會在她離去時為她高興地拍手慶賀……
什麼時候……他才能看到她那顆十年來已經滿載著對他的所有感情,根本無法再愛上別人的心呢?
得不到他的回應,她的心會不會死去?
「北極叔叔,如果我不再叫你叔叔的話,我們之間會變得怎麼樣?」翠翠拾起淚眸,殷切地望著他。
「你在說什麼?」盛北極愕然回頭看她。
「我們之間會不會改變?」她不放棄地繼續追問。
「-丫頭,我是你叔叔,這個關系是永遠不會變的。」盛北極笑得有些緊繃。
「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我還是你的監護人。」
「我滿二十歲那年,就已經不需要監護人了。」她辯解著。
「我還是你爺爺正式收養的兒子,是你父親的兄弟,是你的長輩。這些都是事實,你並不能忽視或否認。」
說到最後,他不知道是在說給她听,還是在說給自己听,胸口忽然蓄積著一股暴怒得想要破壞一切的情緒。
耳里听著自己說出的話,幾乎要將他的喉頭勒斷,胸腔也痛得快要裂開來。
「那又怎樣?」翠翠輕聲問道,語調有些不穩。
「翠翠,人言可畏。如果我們太過親密,別人會認為我們……」他徒然地想阻止兩人之間那道似乎開始崩毀的牆。
他們的關系若是改變,接下來,他們會朝向哪個方向飛奔,便無法在他的掌握中。
對於這種無法預測的未知變化,他感到十分的惶恐及害怕。
他承認,他是個十足的膽小鬼。他怕兩人一旦失去了控制後,很可能會永遠地失去她。
這種結果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認為我們怎麼樣?」她張著水眸,楚楚可憐地瞅著他。
盛北極閉上眼,吐了一口氣後,沈痛地回答她。
「十分不堪。」
他的回答,等於將她所有的試探及暗示,全都狠狠地砸回她的臉上。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啊……」她絕望地抱著自己的身子,整個人不由得微微顫抖著。
「但是我在乎。」他沈重地回答。
翠翠一窒。
他的話也就是說,這輩子她對他的感情,永遠只能是奢想?
「有時候,我真恨你平時為什麼可以這麼地疼我、寵我,但在重要關頭的時候,卻又——嗦嗦地拿出千百個理由讓我死心……」
「翠翠……」看著她傷心的臉,他的心比誰都絞痛。他伸手想要觸模她,最後卻遲疑地在半空中停住。
她茫然地看著他伸出來卻不觸踫她的手。
明明是這麼接近的距離,為什麼卻覺得這麼遙遠?
「如果我有一天真的獨立了、成熟了,你是否就能去尋找你的幸福?」至少,她不願當個罪人,讓他為了她而放棄一切。
「也許吧。」盛北極緩緩地躺回床上,瞪著天花板。
「或許,我該找那位楊維明醫生,問問他……我有沒有機會嫁給醫生,當一個醫生娘?」她輕輕笑著,眼中卻噙著心碎的眼淚。
盛北極的心髒忽然一痛,只能無言以對。
門板突然砰砰砰地被敲了好幾聲,還伴隨著一陣吵雜的交談聲。
「翠翠、翠翠!有個認識你的人把我誤認為你了,可是他不相信我耶!」翡翡的聲音在外面高揚著。
翠翠馬上站起來,抽來幾張面紙胡亂擦掉掛在眼角的淚水,用力吸了幾口氣,希望自己的氣色能恢復正常一些。
「唉呀、唉呀!你的力道別這麼大,我的手會疼呀!」門外也響起一位老先生的哀叫聲。
「啊哈哈!抱歉、抱歉,我太心急了嘛!」翡翡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我就說我已經相信了呀!你是『閑居』的老板娘,我住『閑居』的時候有見過你啦!」老先生又唉了一聲。
「咦?你曾經來『閑居』住過呀?」翡翡-邊說,-邊從外面推門而入,後面還拉了一位穿著白袍的禿頭老先生。
翠翠驚訝地看著老先生。
「我跟姜明坐在候診間的時候,這個老先生突然走到我面前,說我怎麼不跟他打招呼。我直覺地想到他應該是你的朋友,所以就直接把人給帶過來啦!」翡翡解釋著來龍去脈。
「杜小姐,你姊姊還真活潑。」老先生抽出手帕擦擦滿頭的汗。
「你看吧?我跟翠翠是雙胞胎。」翡翡驕傲地拉著翠翠站到她身邊,炫耀地挽著她的手。
「我相信、我相信了。」老先生無奈地苦笑道。
「翠翠,這位老先生是你的朋友?」盛北極下床,好奇地走到翠翠身邊。
翠翠面無表情地轉身跟盛北極介紹。「他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楊維明醫生。」
盛北極愣愣地看著醫生。他就是傳說中的那個……「楊維明」?
原來他一直誤會了翠翠。
他眼神復雜地看向翠翠,她卻轉開頭不看他。
「你是盛先生吧?你好你好!」老先生熱情地上前握住他的手用力搖晃。
「呃,你好。」他擠出笑容來,心中不知怎的,覺得好像挪開了一塊壓了好久,讓他一直很不舒坦的大石塊。
「在『閑居』的時候,多虧你托人緊急調運物資上山,救了好多人哩!杜小姐也好熱心,一直在我身邊當助手。」
「哪里。」盛北極客氣地笑道。
「呃,听說你是杜小姐的叔叔,既然見到你了,那我想當面跟你請問一件事,不知道可不可以?」
「請說。」盛北極點點頭。
「我有個兒子,今年二十六歲,下個月就要完成學業,從美國回來。我很喜歡杜小姐,越看越中意,想讓杜小姐跟我兒子交交朋友。不知道盛先生可不可以安排個時間,讓我兒子跟杜小姐見見面呢?」紅光滿面的老先生猛搖著盛北極的手,積極地想幫兒子相親牽紅線。
翠翠跟翡翡同時張口結舌。
盛北極的臉色則是黑了一半,僵硬地瞪著老先生發光的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