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夜校學生紛紛走出校門,唐安寧提著提袋,模樣乖巧地站在學圍牆轉角,等著姜丞開車來接她回去。
「唐安寧,听說你最近被一個男人包養幄?上下課都有進口轎車專程接送幄?」三個高矮不一的女同學,表情不善地慢慢接近她,不動聲色地將她圍起來。
唐安寧暗暗地嘆氣。
當初她進入夜校就讀時,曾經因清甜出眾的氣質,引起男生之間一陣不小的騷動,同班的男生簡直將她當成鎮班之寶,對她保護得不得了。
相對的,她的男生緣也引來部分女同學的不順眼,三不五時就前來向她言語刺激,挑毋一番。
雖然有幾次被堵的不愉快經驗,但她面對挑釁時不卑不亢的態度,讓對方略有忌憚,以為她背後有什麼靠山,還不至于明目張膽地欺負她,所以直到今天,她和那些找她麻煩的人,一直相安無事。
她還在想說,最近怎麼平靜這麼久,都沒人來找她麻煩。才想了一下,麻煩就上門來「叮哈」了。
「怎麼?憑著臉蛋在學校男同學間吃得開還不夠,現在釣上外面的一條大肥魚,就開始高傲起來,對同學不理不睬了?」同學A說完換同學B,接起話來極有默契。
「請你說話要尊重人。什麼包養?什麼高傲?這些話很沒禮貌耶!」唐安寧擰著眉,不怕死地糾正人家。
「唁呵,還敢教訓人呀?你家男人是道上的哪根蔥?報上來听听!你的膽子竟然大起來了!」兩個噴羅擺完場,燙了一頭金色身鬃頭的大姊頭終于開口,只見她抬起下巴、眯起眼,腳蹬三七步,有模有樣地扮起老江湖。
「同學,你是不是黑社會電影看太多,還是電視劇影響太深?明明長得很漂亮,做什麼擺出這種丑化自己的動作?」唐安寧一臉嚴肅地勸告大姊頭。
「呢……」大姊頭一愣,抖動的右腿也頓時僵住。
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為了唐安寧稱贊自己長得漂亮而道謝,還是該為她損自己動作丑而發飆。
「你……你你、你膽子很大幄!」最後大姊頭的臉浮現可疑的紅潮,從突然打結的舌頭中,笨拙地擠出一句很沒創意的威脅詞。
為了掩飾被唐安寧無心的一句話給惹得心花怒放的情緒,大姊頭說了句威嚇的話,只不過,一點氣勢也沒有。
誰叫女人都愛听贊美。
唐安寧的眼神再度很不贊同地望向她。
真是的,明明都告訴她這樣的說話方式實在難听,這位金毛獅王打扮的大姊頭還是沒听懂她的話嗎?
她正要開口時,腰際忽然一雙大手從後輕輕收攬。
「你們找安寧有什麼事?」唐安寧的頭頂響起低沉冷漠的男性嗓音。
唐安寧反射性地抬頭仰視,看到一張來意不善、冷到北極去的大冰臉,後仰的腦袋也剛好枕進一具又暖熱、又舒服的胸膛里。
三只雌貓還沒發威,看到一頭大獅靠近宣告主權,同學A、同學B跟大姊頭互看一眼後,二話不說,很有默契擺出沒事的無辜表情,鎮靜地轉過身後,很沒種地拔腿就跑。
姜丞看著三個女孩跑遠後才垂下眼,與仍然仰頭望著他的女孩對上眼。
「原來你這麼高啊!」她咪咪笑著。
靠這麼近的時候,她還得努力仰頭才看得到他的臉哩!
「被同學找麻煩了?」他沒理會她像貓兒一般可愛的表情,壓抑著聲音,伸指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彈了一記的動作隱含些許怒氣。
「好痛!」她低下頭,皺眉捂住被他敲疼的額。
「先上車。」他接過她的背包,率先走向停靠在路邊的車子。
坐上車後,唐安寧才壓下安全帶的帶扣,火爆的話便沖著她劈頭澆下。
「笨蛋!剛才有麻煩怎麼不向別人求救?就傻傻地站在角落讓人圍住?」
「她們是我同學,沒對我做什麼呀!」她有點不以為然地回話。
「沒對你做什麼會一臉凶惡地圍著你?你當我沒看過電視啊?」他的口氣有點沖。
怎麼,大家都愛看電視嗎?她剛剛才用這句類似的話勸告過同學耶!
有句話說得真對,沒知識也要有常識,沒常識就要多看電視。
「她們其實是面惡心善,不太會做壞事啦!」
「你怎麼知道她們不會對你做什麼壞事?」「
「你的防備心不要這麼重嘛!」
「最親的人都能為了利益和前途反目,何況是態度極不友善的旁人?」
唐安寧從他的話里听出一絲不對勁,她靜靜看了他好半晌,才輕柔地開口。
「你是不是曾被人傷過心?」
姜丞突地渾身一震。
「閉嘴!」他沒好氣地低咆一聲。
唐安寧露出受傷的神色,然後乖乖地轉正腦袋,真的閉上嘴。
車廂里瞬間彌漫著僵凝的氣氛。
姜丞懊惱地抓抓頭,深呼吸好幾次後才試著用比較和緩的語氣說話。
「抱歉,我的態度實在很惡劣。」
她淡淡瞥他一眼,收下他的道歉,也很實在地回應他。
「你知道就好。」她微哼一聲。
姜丞自知理虧,只好模模鼻子。
「我早就跟你說過,脾氣這麼差,人緣會很不好,這樣會影響你的事業的。」
她忍不住雞婆,擺出一副苦口婆心的表情規勸他。
「事業?」他的事業跟人緣有什麼關系?
「收學生教鋼琴啊!目前為止,我看你好像就只收了我一個學生,而且還是用一堆虧本的優厚條件利誘我來當你的學生。這個不是經營事業的長久辦法吧?」
「你真有夠不知好歹!」他也只對她一個人優待好嗎?其他人想求都求不來,她竟然跟他賣乖?!
「是你要改進。」
姜丞努力咬著牙,免得她的話給激得噴出火來。
「說到你的事業,你要不要再收些學生啊?我可以在學校幫你免費宣傳哦!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同學你那些脾氣古怪、缺乏耐性的小缺點。就算他們發現以後落跑不學了,你至少也可以賺到幾堂學費,只是我可能要賠上我個人的推薦信譽就是了。」
「不勞費心!」他盡全力維持語氣平穩,覺得額際上的血液脈沖加快,青筋也隱隱浮現出來。
「只是舉手之勞、動動嘴巴而已,不會費到心的。」她笑咪咪地擺了擺手。
「唐、安、寧、小、姐!」他緩慢開口,隱隱有磨牙聲。「我的事業只要在自個兒家里作曲、編曲就好了。至于作品的版權問題,一向由長袖善舞的開妍充當我的經紀人,負責對外交涉。我很信賴開妍的公關能力,根本用不著我出面搞什麼人緣。」
「我以為是你脾氣太壞、口碑太差,所以收不到半個學生,才會費盡心思把我拐來當你的學生,過過當老師的癮。」
姜丞覺得血管快爆了!
「我是惜才、愛才!眼睜睜看著你的優秀天賦被埋沒會遭天譴,所以才破格收你這個學生,而且還免費指導!這個理由夠不夠!」
「你也很有天賦啊!而且更在我之上。上次妍姊姊曾讓我看了你十六歲的演奏銀影,你當年的琴藝簡直嚇死人。可是你後來為什麼不是繼續當鋼琴家,反而轉向作曲呢?」
姜丞眼神復雜地看了她一眼,接著將視線移到前方路面。
沉默了好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想回答,所以故意裝傻,當作沒听到她的問話。
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話,唐安寧也不再追問。
沒想到,他突然又開了口。
「因為我的手,在十七歲那年,就已經不能彈琴了。」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
她震驚地轉頭望他,張著小嘴無法言語。
****
他無法彈琴了?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她在片子里看到的十六歲演奏天才,是正要開始展開燦爛生涯的時刻,為什麼會突然無法彈琴?
唐安寧心不在焉地練著琴,腦海里不時浮現那天上他告訴她的話。
「專心點!這一段被你彈得像老太婆的假牙,死板板地喀喀作響,每顆牙齒看起來完整齊全,卻一點嚼勁也沒有!」姜丞環胸,不滿地瞪著她一小二用的表情看,很不客氣地尖銳批評。
唐安寧略顯煩躁地停下手。
姜丞是個極度要求完美的嚴格老師,只要彈得令他不滿意,便會一再要求她重來。光是這一小段,她今天就已經重復彈了不知道多少遍,他沒听煩,她已經膩到不想再彈了。
吸了一口氣後,她乖乖地從頭開始將這一個段落再彈一遍。
這一次,她有點賭氣地大力彈琴,手指重重地在鍵盤上敲擊,很用力地「嚼」給他看。
每根琴弦齊聲哀嚎,忠實地表達出她就快要火山爆發的情緒,嗡嗡作響的音箱共鳴聲響得令人心驚。
「你在表演徒手劈琴嗎?空手道小姐。」他的譏刺更嚴苛。
她听得更加火冒三丈,完全不顧他的警告,變本加厲地虐待兩人的耳朵。
「你的指法有問題,手臂施力方式不對,彈久了一定會受傷。」他的嘴里又冒出冷淡的批評。
他越說,她彈得越猛烈。
「安寧,停止!」他這時才察覺她的不對勁。
她恍若未聞,繼續狂敲琴鍵發泄怒氣。
「夠了!不準再彈下去!」他上前一把抓住她的雙手,阻止她繼續摧殘自己和鋼琴。
「你管我!這是我的手,我就要這樣彈,你管不著!」她忿忿地想抽回手。
「你給我從鋼琴上滾下來!不懂得保護自己雙手的人,不配彈琴!」他的臉倏地變冷。
「這是我的手,我有意志可以決定要怎麼彈奏!」她突然露出牛性子,積壓的挫折情緒一下子爆發。
「這是我的琴,所以我決定你現在給我立刻滾出琴房,等你冷靜點再回來踫我的琴,我不教愚蠢的天才!」他一怒,開口說出極傷人的話。
「我從沒說過我是天才!天才又怎麼樣?天才不能有情緒嗎?我不彈了可不可以?我根本沒能力參加什麼國際大賽!」她委屈地對他叫嚷,眼中含著淚光。
姜丞有些明白了,她的煩躁來自她對自己的沒信心。
他知道自己是心急了一些,他迫切地期盼再次看到她在舞台上發光的表情,因此對她要求太高,逼過了頭。
「安寧,你要相信自己,你有絕佳的天分,絕對可以在半年後登上國際舞台。」
「我只是喜歡彈鋼琴,根本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她回嘴。
「喜歡彈鋼琴的人不會拿琴當沙包打,應該要有更好的發泄方式,將情緒轉化為音樂的靈魂,你對音樂的詮釋才能比別人更有深度。」
「是嗎?听起來好神奇啊!那你做給我看啊!」她在氣頭上,口不擇言地反駁他。
但是才一說完,她就發覺自己失言,倒吸一口氣後,萬分後悔地捂住嘴。
她太過激動,竟然忘了他的手不能彈琴。那句話無疑就像是上前對他狠狠地甩了兩巴掌!
果然,姜丞的臉色變得極難看,胸口也不斷地起伏著。
唐安寧難過得想掉淚,卻又下知該如何在這種凝重到令人無法呼吸的尷尬氣氛中開口道歉。
不料,他竟沉默地推開她,自己坐到鋼琴前。
她愣愣地讓開位置,站到琴旁,不敢相信地瞪著他的舉動。
他要……彈琴嗎?
他稍微將雙手手指互握,反復舒展幾遍。看著琴鍵的臉,有一瞬間露出猶豫的神情。
接著,他將手放到鋼琴上,擺好位置後,壓下第一組音符,開始彈奏剛剛唐安寧一直彈不好的樂章。
這一段樂章,強調的是激越撼人的情緒,同時要求速度的均衡和力度的起伏,想要彈得好,非常不易。
震耳欲聾的琴音挑撼她的心弦,狂烈渾厚的音色中,帶著不顧一切的癲狂。
唐安寧看得痴了,小嘴微張著。她從來不知道,鋼琴可以表達出這樣強烈而且驚人的情緒。
高低音在一陣交錯中冥然而止,而她依舊怔怔地站在琴旁。
「明白了嗎?胡亂使力、毫無章法地敲鍵盤,根本無法跟鋼琴溝通。再好的琴、再棒的曲,也只會被白白糟蹋,徒然發出一堆令人作嘔的噪音罷了。」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說話,僵著身體起身,迅速走出琴房。
她愣了好久,耳畔依然回蕩著他方才撼動人心的琴音。
回神後,她似乎有了一些體悟,于是急急轉身,飛奔到他房間去找他。
「請你教我!教我怎麼使力?教我如何在那麼快的速度下,還能保持那麼強的重音!拜托你教我!」她邊跑邊嚷,急切地推開他的房門,沒想到房內一個人也沒有。
她慌張地環顧四周,突然听見從浴室傳出些微聲響,她想也不想地就沖到了浴室門口。
「姜丞,你在——」
她猛然止住腳步,愣愣地看著他將兩手浸在放滿熱水的洗臉台中。
只見洗臉台里的熱水,正緩緩地冒著白煙。
「你在做什麼?」她不安地輕聲問道。
「泡熱水。」他對她笑笑。
他還笑得出來?她憂慮地對他皺眉。
「你看起來很難受,是手不舒服嗎?」
「沒事,只是太久沒彈琴,手指的肌跟神經在跟我抗議。」
「可是,你才彈不到兩分鐘——啊……」她語音倏然一頓,接著猛吸一口氣,愕然地看著他。
她這時才猛然想起,他曾說過再也無法彈琴的話。
「沒錯,兩分鐘已經是我彈奏的極限。」他微微苦笑。
「這就是你後來不再上台演奏,而轉攻作曲的原因?」她瞪著他泡在熱水里的手指。
他的手……
是真的不能彈琴了?
****
姜丞一再表明沒事之後,便將唐安寧趕出房間,要她回琴房繼續練琴。
她回到琴房,坐在琴椅上,視而不見地瞪著琴譜,心思百轉千回。
她嘗試地想像著,如果有一天自己不能彈琴了,她會怎麼樣?
老天!這對曾經以鋼琴為生命的人來說,是多麼殘酷的噩夢?
想著、想著,她的胸口突然揪得好痛。
如果是她不能再彈琴的話,她會生不如死。
當年她忍痛賣掉她心愛的鋼琴,光是看著別人對著她寶貝的琴敲打試音就一陣陣心疼。
賣掉琴之後,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彈琴時,她難過得哭了兩個禮拜,心情才慢慢平復過來。
至于姜丞。從小接受栽培,一路順遂地站到眾人頂端,以無人能比的才華睥服群雄,到狠狠墜入谷底,再也無法彈琴。當年的他,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承受這種痛不欲生的打擊?
她的思緒紛亂到了極點,心髒也因不停的劇烈收縮而泛疼,完全沒注意手底下這一段該是平靜如流水的旋律,她彈得激越不已,有如瀑布激石一般。
突然,一滴熱熱的眼淚墜到彈琴的手背上。
旋律更然中斷,唐安寧擱下手指,再也彈不下去。
她的心為了姜丞的遭遇,感覺好病、好痛。
她雙手著臉,在鋼琴前傷心地嗚嗚哭了起來。
姜丞再度回到琴房,想要看看唐安寧的狀況,沒想到卻看到了一個淚人兒。
「安寧,你在哭什麼?如果真的很累,就不要彈了。」
「我要、我要!我要彈琴!請你不要趕我走,我以後會認真練琴,你讓我繼續彈琴好不好?」她哭著抓住他的袖子,以為他真的打算停止對她的訓練。
「喂喂,我是叫你休息一下,精神恢復了再來練習,不是真的叫你走人。」他僵硬地任她抓著手,不知該怎麼面對淚女圭女圭的臉蛋。
她卻恍若未聞,繼續哭泣,已經分不清是為了他而心疼難過,還是為了無法繼續彈琴的恐懼而落淚。
他手足無措地瞪著她的眼淚,最後只能跟她並排坐在琴椅上,笨拙地將她輕輕擁人懷中,口里哄著毫無意義的語句。
「好了好了,別哭了。不管你想彈多久的琴,我都會讓你繼續彈,這樣可以吧?」
「我要彈一輩子。」她口齒不清地在他懷里說道。
「好,一輩子。」對她近似耍賴的要求,他笑了出來。
模模她的頭,他的回答非常的心甘情願。
「真的?」她收住淚,抬頭張著水汪汪的眼瞅著他。
「嗯。」他低下頭,鄭重地點頭。
看著他眼底的保證,唐安寧的胸口突地涌出一波又一波的暖暖熱流。
在聖誕節那晚,聖誕老公公送給她的長腿叔叔雖然不是十全十美,卻是最令人感動的一個。
屬于女孩心中最易感的那根弦,似乎被輕輕勾動了。
看著姜丞的俊臉,唐安寧突然冒出一股想要親近他的沖動。
「好,那我們來做個約定。」她破涕為笑,望著他的唇,心頭忽然玩心大起。
「什麼約定?」他一頭霧水,沒有察覺到她正露出意圖不軌的表情。
「你不是常看電視嗎?頭低下來。」她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向勾勾手指。
「你要干麼?」他雖然滿月復疑問,仍然依言垂下頭靠近她。
「電視都會這樣做的喔!我們來蓋、印、章……」她低喃一聲後,仰頭甜甜蜜蜜地吻住他。
看到他驚訝得渾身僵住的反應,她忍不住揚起唇,又吻了一次。
幄幄,連續兩次達陣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