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薔薔一直覺得有千萬根的刺不停地戳著她的背脊,害她別扭得不得了,十分鐘之內差點打翻好幾杯豆漿、煎焦好幾份蛋餅、算錯好幾份早餐錢。
某個人盯著她的眼神熱烈得令人害怕,像是發現了一道極品美食,想一口把她給獨佔吞掉,不留一絲機會讓別人嘗到滋味似的。
那個人腳邊的大狗,也跟他主人一樣露出饑餓感十足的眼神,正哈哈地吐舌,望著店里唯一一個內用客人盤里的蛋餅猛流口水。
吃蛋餅的客人坐立不安,忍不住頭皮發麻,唯恐大狗對他盤里的蛋餅發動攻擊,因此呼嚕兩下草草掃光食物後就匆匆丟錢走人了。失去目標的拉不拉多大狗低嗚一聲,哀怨地趴到地板上。
「薔薔,-是不是認識那位客人?」花老爹走到她身邊拉拉她的袖子,不放心地偷瞄那位十分鐘前走進來坐下後,就一直盯著他小女兒看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長得很魁梧,他真怕萬一對方鬧事的話,他不但救不了女兒,還會被打飛到土星上去。
被打到土星去不要緊,但如果在心愛的韻如面前出糗,那會讓他晚節不保的。
「需要報警嗎?」早餐店老板娘齊韻如也擔心地湊過來低語。
雖然那個男子看起來孔武有力,但卻沒有流氓會有的煞氣,反而有種穩重的學究氣質。不過,即便她感覺不出他有什麼想傷害薔薔的意圖,但現在是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社會,凡事還是小心謹慎一點兒的好。
「不用報警啦!」薔薔掃了那人一眼,無奈地咕噥回答。
一看見年輕人忽然站起來,面帶和善微笑地直直走向他們時,花老爹跟齊韻如不由得向後縮了一下。
「請問,你是花智升花伯伯嗎?」年輕人極有禮貌地對他彎了一下腰。
「呃,我是。請問你是……」花老爹疑惑地眨眨眼,微仰頭看著這個遠看大塊頭、近看塊頭大的年輕人。
「我是董世展,好久不見了,花伯伯。」他伸手主動握住花老爹的手,爽朗地露齒一笑。
「董事長?韻如啊,沒想到-的早餐店生意做這麼大,上面竟然還有個董事長?」花老爹茫然地轉頭問她。
「你胡說什麼!」她送了他一記白眼,接著轉身端詳年輕男子。
「花伯伯,我是董世展啊!你忘了嗎?」他微微皺眉,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花老爹。
「呃……抱歉,我記憶力一向不太好。」花老爹尷尬地搔搔頭。
看看一臉茫然的花老爹,再看看同樣茫然的花薔薔,他頓時一陣無語。
「董世展?啊,你是薔薔提過要來應征店員的人嗎?」齊韻如恍然大悟地指著他,忽然想起前幾天薔薔曾經說過的話。
據薔薔的描述,那個食言而肥沒來上班的壯丁,應該就是他沒錯。
「那天是誤會,我只是撿到廣告單,送過來還而已。」董世展笑睇花薔薔一眼。
「齊阿姨,他其實是個很有名的建築設計師啦,有前途得很,那天是我看走眼了。」花薔薔不自在地撇過頭去,臉色微紅地開口解釋。
「原來如此。听說你那天幫店里搬了不少東西,真是謝謝你了。」齊韻如向他道謝,也敏銳地察覺到兩個年輕人之間的眼神一來一往的,隱隱激擦著細微火花。
「小事一樁,齊阿姨不用客氣。」董世展大方地擺擺手。
花薔薔瞅了他一眼。這小子真會嘴甜裝熟,竟然還學她叫早餐店老板娘為「齊阿姨」。
果然,齊韻如高興得呵呵直笑,心防完全被打破。
「來,請坐、請坐!你今天的早餐務必要讓本店請客!薔薔,-幫我送餐點飲料給董先生。啊,對了,我看那只狗好像也餓了,薔薔,記得也弄一份蛋餅給狗狗喔!」齊韻如推了推薔薔,示意由她負責服務。
董世展笑著道謝後,一臉高興地走回位子去,花薔薔則不情不願地轉身走進櫃台里忙碌。
「董世展?我真的認識嗎?唉呀,老了,腦袋不中用了……」站在一旁的花老爹還在搔頭低喃,努力苦思是否曾經見過他。
「好啦,想不到就別想了,先跟我到後面去忙啦!」齊韻如搖頭,拉著記憶退化的花老爹走到店面後方的廚房去,刻意讓薔薔跟這個明顯是想來追求佳人的年輕人獨處一下。
一瞬間,店里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在董世展充滿興味的注視下,花薔薔硬著頭皮做了兩份蛋餅。她先盛好一盤放到地板上給狗解饞,接著再拿一杯冰可樂,連同另一盤熱騰騰、香噴噴的蛋餅,「砰」的一聲用力放在董世展面前,幾滴可樂還震得飛濺到他臉上。
「喂,你看夠了沒?」她故意粗魯地擺出大姊頭的凶狠架勢,一腳踩在椅子上,臉色惡劣地瞪著他。
「還沒看夠。」他伸指抹了一下臉頰上的可樂,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眼,笑嘻嘻地將手指送到唇邊吮了一下。
她倏地紅了臉。
他的動作也許只是下意識的反應,但看在她眼里,卻覺得無限的曖昧,讓她的臉頰情不自禁地發燙。
「你到底想怎樣?」她哼了一聲,坐到他對面,撇過頭去,在心里偷偷罵他騷包一百遍。
「沒想怎樣,我只是想跟-聊聊,但是-昨天卻不等我就跑了。」他拿起一雙衛生筷拆開來,話語里有著似真似假的埋怨。
「我早就說過了,我三點有課。而且,我們有什麼好聊的?」
「我想跟-聊聊往事,敘敘舊。」他很認真地回答。
「見鬼了!我根本不認識你,敘什麼舊啊?你老實說,你是從哪里知道我們一家人的名字?」她俏臉一板,防衛地瞧著他,懷疑他心懷不軌。
挾起一塊蛋餅正要送進嘴里的動作倏地停住,他看向她,臉上浮起失望的表情。
「-真的不認得我了?」
「認得啊,你是董世展,鼎鼎有名的建築大師嘛!」
「-對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嗎?」他失去胃口,放下筷子,微微皺起眉頭。
「難不成你是我小時候私訂終身的無緣未婚夫嗎?」她嗤笑一聲,對他棄婦似的表情完全不以為然。
他的內心瞬間波濤洶涌,不敢相信她真的將他遺忘得這麼徹底。
一半賭氣、一半惡作劇的念頭一起,他順著她的話演起戲來。
「啊,-想起來了?!」他雙眼一亮,高興得像是快要喜極而泣了。
她受不了地對天翻白眼。
「拜托你醒一醒,別人戲太深好不好?我隨便亂屁,你也隨便應我喔?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哪來什麼私訂終身啊?你秀斗嘍?」
董世展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我是很念舊的人,只要是被我認定的,我絕對不會輕易遺忘。」
他這是在指控她才是那個輕易遺忘、拋卻舊情的無賴負心人嗎?
「抱歉,我是很健忘的人,尤其是無關緊要的路人甲,我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佔據我腦袋的記憶體的。」她皮笑肉不笑地瞪他。
他臉上一瞬間閃過受傷的表情。
她的心一縮,忍不住內疚地咬住唇,覺得自己說話似乎太不留余地了。
「薔薔,-記不記得額上的傷是怎麼來的?」他伸手模上她右額那道小小的十字形淡白疤痕。
好可惜,一張甜美如瓷的臉蛋,卻讓額上那道不完美的痕跡給微微破壞掉了。
這個不完美,是他當年無心犯下的罪過。
「爸爸說我從樓梯上跌下來,摔破了頭。」她抬手揉了揉疤痕。
其實額頭上的舊傷早就愈合了,一點感覺也沒有,她對于破相這件事,也並不甚在意。
當年幫她縫傷口的醫生技術還不錯,並沒留下太明顯、太難看的縫合痕跡。現在除非自己仔細照鏡子瞧,或是旁人近距離靠近她的臉,才會發現到那道疤,並好奇地詢問。大多時候,她根本就忘了它的存在。
「-對于摔傷的事,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嗎?」董世展深邃的眼眸瞧著她。
「怎麼?難道我這傷是你弄的,你現在要回來負責了?」她挑挑眉。
「是啊!」他深深嘆息一聲,認命而且無怨無悔地用力點頭。
「你……」她被他嚴肅的表情嚇到了,渾身也冒出又麻又癢的雞皮疙瘩。
媽啊!這個男人是打哪個時代來的?
「小時候,我曾經對-說過,我會負責一輩子的,-真的全忘了嗎?」他執起她的手,深情地望著她。
既然她忘了他,就別怪他掰故事騙她,誰要她把這麼重要的往事給忘光光了。
她渾身汗毛瞬間立正,還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
拜托,她是「甜言蜜語過敏體質」,根本受不住這種重度肉麻話的轟擊。
「神……神經病!」
她用力抽回手,捧著頭,壓抑著想尖叫的沖動,從他面前驚恐倉皇地逃之夭夭。
因為太急著跑開,所以她沒看到他用力拍著大腿,被她的反應逗得快要笑翻過去的舉動。
「董世展定大騙子!」
一個模樣極為標致的六歲小女孩站在樓梯口,生氣地向前方正要走下樓的小男孩大叫。
比她大三歲的小男孩,面無表情地一步一步走下樓,對于身後小女孩氣急敗壞的吼叫听而不聞。
「董世展是大笨蛋!」
見小男孩依然沒有回頭,小女孩一跺腳,急得逼出滿眶的眼淚。
「大笨豬!」軟女敕的嗓音已經開始哽咽了。
男孩的步伐微微遲疑了一下,而後又繼續踩著階梯下樓去。
小女孩咬著唇,滿眼惶惑、不知所措。
打從剛才他對她說出他將要跟父母搬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後,她就開始莫名的心慌難過。
「很遠、很遠的地方」是多遠的距離,她並不太懂,但當他說很久、很久都不會再來她家時,她忽然就听懂了,而且深深地覺得自己似乎就要被他拋棄了。
她不明白,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從來就沒有分離過,他為什麼會忽然說走就走?
眼看小男孩離她越來越遠,她眼中的淚水終于泛濫潰堤。
「我一輩子再也不跟你好了!」嗚嗚∼∼
既抉i他不哩她,那她就跟他「切」!
搬家了不起喔!
听到這一句話,小男孩終于有了反應。
他皺著眉頭,有些生氣地轉過頭來。
「花薔薔,-敢說一輩子不跟我--呃,薔薔?」話說列一半,才發現小女孩早已經淚流滿面,他不由得愣在原地。
小女孩傷心地-著臉抽泣著,小肩膀一聳一聳的。
小男孩徽微抬頭,定定地凝望著她,接著像足極為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抬步走向她。
「薔薔,搬家的事,是爸媽決定的,又不是我願意的。」他對無理取鬧的她耐心解釋。
「我不管!你不留下來,我就不跟你好!」她含著淚控訴,忿忿地扭過頭去不看他。
他一時之間沒了主意,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沈默地面對她的眼淚。
忽然,他靈光一閃,迅速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縐巴巴的紙條。
「喏,薔薔,這是媽媽告訴我的美國地址,給。」他將紙條遞到她面前。
「我才不要!」她嘟著嘴,將兩只小手藏到身後,硬是不肯接過來。
「-拿好,將來一定要列美國來找我……」他伸手要拉她的手,想把紙條塞進她軟呼呼的小手心里。
「我才不要拿!走開,我討厭你!」地尖叫一聲,揮舞手臂,用力打掉他的手,結果把他手中的紙也打飛了出去。
「啊!」他一驚,想也不想地反身要抓住飛出去的紙,沒想列輕飄飄的紙條竟然在空中繞了一圈,而後旋飛向欄桿外。
一見到紙條要飛走了,她忘了與他的爭吵,也緊張地伸出小手要撈住紙張。
她下意識地舉上欄桿要捉住紙條,沒料到男孩此時竟不小心踩空一腳,重心不穩地向欄桿跌撞過去,把她小小的身子猛然撞翻過欄桿,直直地跌落到一樓的地面,發出好大的一聲「砰」。
小女孩摔下樓後,俯臥在地板上毫無動靜,像定死了一樣,手里則死緊地捏著原先男孩要硬塞給她,她卻哭著說不要的小紙條……
男孩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一臉死白,忘了要向大人喊救命,只能一動也不動地瞪著樓梯下方的地板。
此時,花薔薔十歲的大姊剛好從外面走進來,一見列小妹倒臥在地板上血流不止,立刻緊張地失聲大叫,這才驚動了在屋外閑聊的大人們。
接下來,他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事。
他只記得自己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好大的一灘血,無法移開視線。憂惚中,他看見大人們沖了進來,急忙把滿臉是血的小女孩從地上抱起來送去醫院,將他孤單地遺忘在樓梯的台階上。
他震驚地站在樓梯上,渾身冰冷、無助地顫抖著,腦海里不斷地回蕩著同一句話--
薔薔,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董世展從夢中驚醒,倏地從床上坐起,滿臉是汗。
他微喘著氣,一手用力揪著心口的位置。
夢境里,胸口位置因內疚而痛得快要撕裂開的感受,還在身上真實地作用著,每吸一口氣,都幾乎痛得讓他快掉下淚來。
他深吸好幾口氣後,平緩地呼吸,爬梳前額刺到眼楮的頭發,然後虛軟地平躺回床上。
睜著眼瞪著天花板,想著夢境里最後的那個畫面。
「那並不是夢……」他低喃著,心里十分明白,那是確實曾經發生過的過往。
小時候親眼目睹她墜樓,差點失手害死她的這段駭人記憶,造成他心頭十五年來永難抹滅的自責陰影。
他還記得薔薔在醫院住了兩天才回來,當他去花家看她時,她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靜靜睡覺,纏著紗布的額頭腫得像兒童科學雜志上畫的大頭外星人,當時的他怔得說不出話來。
後來,沒能等到她傷愈,他就跟著父母移民到美國了。剛到美國時,他心里一直掛念著她,嚷著要回來。父母只好幫他打越洋電話,確認薔薔已經沒事,但他依然擺月兌不掉濃濃的罪惡感。
整整十五年,他一直沒忘記過她,也從來沒有停止想過如果有一天兩人見面了,他要如何彌補當年的無心之過。
但是,當他和她真的相遇之後,他卻發現她竟然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對這種狀況有些啼笑皆非,不知是自己太過小題大作了,還是她太容易遺忘,竟然連如何摔傷的記憶都沒了。
「可惡!十五年來,我從來沒忘記過傷害-的事,但是-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真不公平!」他氣悶地捶了一記枕頭。
被她這麼容易地忘掉,實在有點兒不甘心。有關于他的記憶,像是日記上的一頁紙似的,被她隨手一揉,拋到腦後去,一點兒重量也沒有。
就連花家的其他人,似乎也都忘了他。
「一群健忘的花家人!」不管是老的還是小的,居然都沒一個記得他的,搞什麼?
從惡夢中醒來後,已經睡意全無的董世展翻了個身,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
在身為建築設計師的父親栽培下,他還在念書的時候,就意外奪得了國際建築大獎,自此,他的設計天分迅速受到賞識及肯定。
但是這幾年來,他因為太過受到矚目與關切,壓力過大,工作也太過繁累緊繃,因此面臨了靈感枯竭的瓶頸期。一項重要的國際級建築物評圖比賽即將到來了,但他卻始終無法跳月兌舊有的概念框架,畫出更有創意的設計圖。
他的腦中響起了警訊,毅然決定向父親的建築事務所請假,暫時放下工作離開美國,回台灣來四處走走逛逛,並回到童年的老家看一看,順便搜尋設計的靈感。
沒想到,環島玩了半個月,正要回老家時,竟然讓他提早遇到了想尋找的故人。
此時,在他的腦子里,什麼設計靈感已經全不重要了。對他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花薔薔找回遺落的、關于他的童年記憶!
「花薔薔,-害我作了十五年的惡夢,我不甘心-的腦子里一點兒也沒有我的影子!」
明天開始,他要努力纏著她,想盡辦法讓她記起他。
她是他童年記憶中最具有一席之地的人,他也要成為她童年記憶里不可抹滅的人。
就算是那段由他親手在她額上烙下疤痕的不愉快回憶,他也要她記起來。
對著空中握緊雙拳,在內心里他開始盤算起來,接下來的計劃該如何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