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紀浩爾踏進病房,看見躺在床上睡著了的季皓妍時,眼眶突然感到一陣酸熱。
他以為她原先就已經夠瘦了,沒想到一張比他巴掌還小的臉蛋,居然可以再瘦成這樣,而床單下的身形,更是單薄得令人心驚。
這樣瘦弱的身子,根本是吊著自己的命來孕育孩子的。
這個傻瓜……
他在床畔坐了下來,仔仔細細地看著她。
原本就不太豐潤的下巴,現在尖得好厲害。沒有涂上腮紅的臉頰,則是一片蒼白。
他的眼中浮起濃濃的憐惜與不舍。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子愛者,無憂亦無怖。
妹妹告訴他的這句話,就像咒語一樣,深刻地印在他的腦海里,且時時刻刻地跳出來,不斷地嘲笑他在自欺欺人。
根本就對她已經愛到放不下了,哪里還離得開?
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他終于承認了自己的心,承認了他的確已經愛上她,整顆心無法控制地為她感到擔憂,為她感到惶惑恐懼。
只是,在情感上已經傷痕累累的他,還擁有像飛蛾撲火一般,就算心里明知是天大的錯誤,也一樣愛她的勇氣嗎?
還有……
他該如何勸皓妍,放棄孩子?
看著她帶著愁容及病氣的睡顏,紀浩爾心頭亂紛紛地嘆了一口氣。
在夢里,她看見紀浩爾抱著一個可愛的孩子,傍在她的身邊,一家三口十分閑適地在公園里慢慢散步。
她知道這只是夢而已,于是眼淚開始不停地流。
皓妍……
別哭了……
紀浩爾抱著孩子回過頭來,溫柔地笑著喚她。
她說不出話來,只能哭,哭到眼淚成河。
他認為她是個騙子,連她的孩子都不肯要,又怎麼可能會抱著他們的孩子,對她這樣溫存地笑著呢?
是夢,一定是夢……
「浩爾……」她傷心地喚道,想告訴他好多、好多的話。
我在這里……
耳邊傳來一聲溫柔的嘆息,眼角的淚被輕輕地擦去。唇畔上柔軟微涼的觸感,將她從夢中擾醒。
她眨眨眼,看見紀浩爾滿懷心事、蹙著眉的俊臉。
浩爾?
她還在夢中嗎?
她又眨眨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他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回視她。
一定是夢……
她放棄地閉上眼。
「睡傻了嗎?」
調侃的語調,讓她又倏地睜開眼楮。
「……浩爾?」她掙扎著想坐起來。
當他伸手想扶她時,她卻反射性地躲開他的手。
他僵了一下,無言地收回手。
「你來干什麼?」她坐了起來,有些防備地瞧著他。
「你爸爸要我來的,他說你在醫院里。」他站在她身邊,輕聲說道。
「你忘了我有心髒病嗎?我從小就在醫院長大,除了醫院,還能在哪里?」她冷笑一聲,嘲諷地提醒他。
紀浩爾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病房里一時之間,陷入了奇異的靜默中。
她受不了這種緊繃的氣氛,下耐煩地開口趕人。
「好了,我不管爸爸要你來做什麼,現在你已經看到人了,可以回去對我爸爸交差了。」她奮力擺出冷漠的表情,不想繼續看到他。
因為看見他,會讓她心碎得想流淚。
他繼續望著她好一會兒後,才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那一天……我不知道你跟我說有孩子的事是真的,我以為……」他的眉頭鎖了起來。
「以為是我繼續騙你的伎倆?」她接完他的話,眼中閃過受傷的神色。
他的表情松動了一些。
她難過地轉開頭。
「抱歉……」他靜靜地說。
「我想這也是當然的。放羊的孩子當久了,最後肯定沒人會相信他的話。」她苦笑,卻一直想哭。
大概是妊娠癥候群害的,她的淚點現在變得好低,隨時隨地就想掉眼淚,就連睡著了,都會在夢里哭一下。
從小到大的眼淚,幾乎都在這一段時間里,為他流光了。
「對不起。」他又道了一次歉,嗓音十分低沉。
季皓妍倏的抬頭,愣愣的看他,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她的表情令他心疼不已。
他好想親吻她、擁抱她,拂去所有因為他的話而在她心中造成的陰影和傷害,而不是像剛剛一樣,只敢趁她睡著時,偷偷地吻她……
她愣了幾秒鐘後,才輕輕地搖搖頭。
「算了……是我不好,明明身體就有缺陷,根本就不適合談戀愛。是我被爸爸保護得太好,把感情想得太過天真了……」她故作開朗,裝出不以為意的表情。
她的臉上笑著,語氣中卻有一種自暴、自棄、自厭的意味,讓他的心有如刀割一般,又悔又痛。
她原來是那樣樂觀又活潑的女孩,而他那些決絕分手的話,不但傷透了她的心,連帶的也摧毀了她所有的自信。
「我說的話太過分了,是我不對。」
不太適應他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她尷尬地揮揮手。
「做什麼啊?我們這樣道歉來、道歉去的,有完沒完?反正誤會解開,一切也說清了,你不用放在心上了。至于孩子,你更不用放在心上。」
說到孩子,他的臉色僵了一下。
「皓妍……關于孩子……」他琢磨著該如何開口。
「你放心,我不會拖著孩子賴著你的!」她飛快地回答。
「皓妍……把孩子拿掉吧。」他忍著強烈的心痛,把話說了出來。
季皓妍的小臉一白,不敢相信地瞪著他。
「你的身體不適合懷孕,太危險了,請你把孩子拿掉。」他面無表情地說。
她的眼中浮出淚花,傷心萬分地轉過頭去。
「孩于是我的,要留要棄,由我自己決定!」她堅決地說道,將他冷酷的話語,全都關在心門之外。
「皓妍,不要頑固,別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他皺起眉頭。
「當你說出不要我的話時,我們的緣分就已經盡了。我想留下孩子,並不是因為你,而是為了我自己!一地咬牙回答。
「你不能這麼任性自私,難道你不知道,你的狀況不適宜——」他繼續勸服她。
「你明明就不要我,也不要我的孩子,現在憑什麼干涉我的決定?」她打斷他的話,再也忍不住地對他叫道。
他靜默地看了她半晌,閉了閉眼楮,終于對她說出心里的話。「……憑我愛你,無法看著你拿生命來賭氣。」
她咬牙說出重話。「現在孩子就是我的生命,要我放棄孩子,就是要我去死!」
他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沉重地說道;「你現在是我的命,如果你不在了……我也會活不下去的。」
「騙子!你這個騙子!」季皓妍再也忍受不了他說的那些話,崩潰的一面尖叫、一面氣憤地拿起桌上的書向他扔去。
他一動也不動地站著,閃也沒閃的,書本「砰」的一聲,重重擊向他的胸口,落到他腳邊。
他的心口恍如一陣陣刀割。
不是因為書本的重襲,而是當她說出他是騙子,抹煞掉他所有真心的愛意時,他想起了那天她鼓起勇氣對他坦白所有的事情後,卻被他指責為騙子的一幕。當時,她的心該有多麼的痛……
「你憑什麼叫我放棄孩子?憑什麼說沒有我,你就活不了?你不是說我們到此為止了嗎?你不是說你不會娶一個有心髒病的人當妻子嗎?那你現在所說的話,又算什麼……」她捶著床,恨不得是捶在他的身上。
「我以前說的那些話,是自欺欺人的蠢話。現在說的,才是我的真心話。」他眨也未眨地望著她的眼,期盼她能看出他眼底的真誠與痛悔。
「我有心髒病,有心、髒、病!跟你以前的情人一樣,有一天也很可能會同樣死于心髒病!難道你忘了嗎?你怎麼可能愛我?你怎麼可能會愛我?」撫著胸口喊到最後,她的嗓子甚至都喊啞了。
她將所有的委屈和傷痛,哭著對他發泄,氣憤地將流不完的眼淚抹了又抹,但眼淚卻不爭氣的擦了又流。
「孩子雖然來得意外,但不代表我對孩子沒感情。我也想期待孩子出生,也希望可以抱他、親他,慢慢地將他養大,一直為他煩惱到年老。但是,和孩子比起來,你更加重要。」他艱難地開口,盡力述說他的感受。
「不要說得這麼好听!說了這麼多,不就是要我拿掉孩子?你憑什麼說這些話?你憑什麼?」她拿起桌上的另一本書,再次丟向他。
他還是沒有閃躲,這次書本砸中了他的左手臂,但他的雙眼依然執著又幽深地凝望著她。
「憑什麼?憑我愛上你了,很想、很想和你一起相伴到老。就算是要為了你而憂慮、恐懼,我也認了。因為……我真的已經愛上你了。」他眼眸中的感情坦然、深刻,而且義無反顧。
她呼吸一窒,接著以更憤恨的眼神指控他。
「騙人!騙人!你只想騙我拿掉孩子,對不對?」她不相信他,她完全不相信他的話!
「我說的是真話。我可以不要孩子,但不能沒有你。」他的眼中盛滿痛苦。
「……紀浩爾,你不覺得你騙我的謊言,比我騙你的還可笑嗎?」她含著淚,怒到極點反倒對他嗤笑出來。
「原來我也是放羊的孩子,謊話說重了,後來的真話,你也不信了。」他苦澀地嘆了一口氣,無奈,而且心痛。
她忽然翻身,伸手打開床頭幾的抽屜,不停地朝里頭掏撈著,整個人差點掉到床下。
「小心!」他緊張地奔過去摟住她。
「不要踫我!」她用力想推開他。
然而,他卻緊緊地摟著她,任憑她怎麼推,都推不開他。
她放棄掙月兌,手持續在抽屜里撈著,終于拿到了她要的東西。
「這個戒指我一直想還你,你來了正好。還給你,我不稀罕!」她拉過他的手,將他求婚時送她的戒指還給他。
轉過頭去不看他,季皓妍逕自抹著淚水。
看著手里的戒指,紀浩爾無奈地嘆氣。
「皓妍……」
「還給你,我不稀罕!出去,我永遠不要再看到你!」她揪著胸口,急促地喘氣。
看到她蒼白微喘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安撫她。「好吧,你不要太激動,我先離開,明天我再來看你。」
「不用了,我不想看到你!」她倔強地拒絕。
紀浩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握緊手中的戒指,低嘆一聲,轉身離開。
等他走出病房後,她才慢慢地轉過頭來,又眷戀、又心痛地望著門板。
想起他帶走的戒指,一陣後悔倏地涌上心頭。
「我太激動了,一個昏頭,竟然把打算留下來給孩子當紀念的戒指還給浩爾了……怎麼辦?」
她倒臥回去,後悔不已地用力將臉埋進枕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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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浩爾走出病房外,就見季仁杰守在不遠處。
季仁杰定定地望著他,早已將他和女兒的對話听得一清二楚。
紀浩爾不發一語,靜靜地朝他搖搖頭。
從他的沉默中,季仁杰知道,就連紀浩爾也心軟了,沒有辦法勸服女兒放棄月復中的胎兒。
嘆了一口氣,季仁杰接受了現狀與未來的沉重挑戰,然後沉默地越過紀浩爾,走進女兒的病房里,探視剛剛有些過于激動的女兒,是否有出現任何不適。
紀浩爾站在原地,听著季仁杰的安撫聲,還有季皓妍越來越低微的啜泣聲,過了一會兒,他才踩著沉重的腳步離去。
才走到轉角處,就被一位白袍醫生給攔下。
抬頭一看,紀浩爾認出對方是嚴哲維。他妹妹曾經來幫他打听過,嚴哲維是為了季皓妍的病而投身學醫的青梅竹馬。
「你好。」他對嚴哲維輕輕點頭。
「你也沒能說服她放棄孩子?」嚴哲維問道。
紀浩爾搖搖頭。
「你就任她賭氣,拿自己的命鬧著玩?」
「她現在連看到我都會激動,你想我能怎麼勸她?」他苦笑了一下。
「我問你,如果皓妍和孩子只能選一個,你選誰?」嚴哲維眼神銳利地盯著他,口氣也有一些嚴厲。
紀浩爾不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說!你會選誰?攔嚴哲維咄咄逼人地催促他回答。
「如果是你,你做得出選擇嗎?」紀浩爾眼一眯,不答反問。
「孩子的爸爸不是我!」嚴哲維愣了一下才說,話中有一絲的不甘。
「沒錯,孩子的爸爸是我,所以請你別問我這麼殘忍的問題。」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嚴哲維。
「所以你是要讓皓妍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你的孩子?!」嚴哲維的眼底浮現一股怒氣。
「……你知道,兩年前我曾經陪著一個女孩從心髒病發到離世,那一次,讓我痛徹心腑,心里的傷幾乎無法痊愈。這一次,如果皓妍也發生一樣的狀況……我將會跟著她一起走。」
嚴哲維驚愕地倒抽一口氣,張大眼楮瞪住他。
「你不可能是說真的!」他語氣急促地駁斥紀浩爾。
「我一點也不堅強,所以,皓妍、寶寶、還有我的命,都交到你手上了。」紀浩爾淡然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然後轉身離開。
嚴哲維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他覺得剛剛被紀浩爾拍過的肩頭,突然變得好沉重,仿佛真的有三條生命掛在他的肩上……
原先,他只是想替皓妍、替自己出口氣罷了。
如果紀浩爾說出任何辜負皓妍的話,他早就握緊準備好的拳頭,一定會想也不想地就朝他揮出去。
可是,他還沒機會揮拳出氣,怎麼反而莫名其妙地攬回了連紀浩爾那份也要加上去的三條生命?
「搞什麼啊?」嚴哲維用力地抹了一把臉,覺得自己好像被將了一軍,但又說不出來,到底是著了紀浩爾的什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