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圍在花萱萱的畫前,個個神情凝重,一語不發,眉頭深鎖,意味深長地在她跟畫之間瞄來瞄去的。
「怎……怎麼了?我的畫有問題嗎?」她被同學們哀悼的表情嚇到,不安地猛瞧自己的作品。
「有,問題很大。」某男同學點了點頭。
「真的是大條了,寶貝。」另一個男同學搖了搖頭。
「什麼啊?」
無法了解男性人類的語言,她求救地望向其它的女性同胞們。
誰知道,女同學看著她的眼神也是既曖昧、又好奇。
「唉唷!到底怎麼了啦?」花萱萱受不了地跺腳大叫。
「寶貝∼∼問你一個問題。」一個女同學笑嘻嘻地靠了過來。
「什麼事嘛?」花萱萱皺起眉頭,強迫自己忽略同學們一徑地叫她「寶貝」的行為。
從上次夜店酒醉事件過後,同學們就開始喜歡用「寶貝」這個戲謔的稱呼來喚她。
她覺得這個綽號糗得要命,仿佛隨時在提醒她酒醉後鬧出的丟臉大笑話,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阻止大家這樣叫她,因此只好隨他們去了。
結果同學們叫著、叫著,竟然就這樣成了她的最祈綽號,現在幾乎全校都知道「寶貝」就是她。
由于她外表甜美,本來就頗得師長們的喜愛,不拘小節的老師們一听見這個綽號,也都興沖沖地跟著叫她「寶貝」,害她臉上三條黑線當場掛了下來。
真是的!她希望叫她寶貝的人,沒有這樣叫過她一次,反而那些沒關系的旁人,熱情地拚命喊她「寶貝」,喊得她耳朵都快出油了啦!
如果歐陽也能像她身邊這些瘋子一樣,開口叫她「寶貝」的話,那不知該有多美妙?
可惜的是,人生豈能盡如人意……
「寶貝,我問你,你是不是戀愛啦?」女同學笑呵呵地攬住她的肩膀。
「耶?!」這麼神?
原來不只是歐陽,連他們也這麼會讀她的心啊?
花萱萱嚇得睜大眼,開始認真考慮以後出門是否都要戴副面具,才不會讓人看出她的內心在想啥?
「你的畫實在是太透明了,你心里在想什麼,全都畫在圖里了。」
「顏色實在是太春天、太夢幻了,任誰看了都會發現你現在是春情蕩漾啊!」
春……春情蕩漾?!
干脆說她獸性大發算了!
花萱萱沒好氣地翻白眼。
「還有,你畫里出現的阿波羅形象,該不會就是夜店里那個調了‘長島冰茶’灌醉你的調酒師吧?」
「耶?不……不是、不是啦——」她心一慌、臉一紅,拚命搖著手。
她一臉心虛的模樣,完全沒有說服力,眾人根本看得心知肚明。
「錯不了啦!那個調酒師英俊得不得了,長得就跟那顆阿波羅石膏頭像一樣帥!」曾經近距離看過他的女同學,信誓旦旦地描述。
「說到阿波羅,希臘神話里有很多跟阿波羅有關的故事耶!」一名女同學突然開口。
「有什麼故事?」
眾人被吸引了注意力,花萱萱也跟著專注地聆听。
「我記得神話里說阿波羅非常的英俊,而且非常具有才華。有一天,他被惡作劇的邱比特射中一箭,所以對一位女神一見鐘情,但是那個女神不愛他,于是阿波羅開始苦追女神。沒想到,後來那個女神寧願變成一株月桂樹,也不肯接受阿波羅的追求。阿波羅很傷心,就對著月桂樹起誓說,就算她變成了一棵樹,他以後所有的榮耀與勝利,也都只屬于她一個人。」
「哇∼∼我還以為阿波羅那麼帥,又那麼有才華,一定會很花心的,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專情啊!」另一名女同學雙手捧胸,愛慕不已地說道。
花萱萱听完後,整個人凝凍住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想起歐陽和他那位因車禍而成了植物人的未婚妻。他們竟然與神話故事里的情節有些許的巧合,這不禁讓她怔然。
「啊!說到這個,我也想起了另一個跟阿波羅有關的典故耶!」某一個男同學彈了一下手指。
「阿波羅的故事這麼多啊?」
「這個典故呢,跟一種花有關喔!」
「什麼花?快說、快說!」
他賣關子的行為令同學們不耐煩,紛紛開口催促他。
「希臘神話里有個女神,也是因為一見鐘情,愛上了英俊的阿波羅。但是阿波羅從來沒有看過她一眼,讓她很傷心。因為得不到太陽神的響應,這個痴心的女神只好在太陽升起時,一直注視仰望著太陽。結果九天九夜之後,女神變成了向日葵,一輩子都朝向太陽的方向仰望著。」
听完故事,花萱萱完全傻住了。
她無法呼吸,像有一口氣突然凝窒住,無法宣泄、無法散逸,只能疼痛地梗在胸口,讓她不知所措。
「這個女神好可憐喔!阿波羅不理她的原因,是因為他把心都給了變成月桂樹的那個女神嗎?」女同學同情地搖搖頭。
「希臘神話真怪,怎麼被追的女生變成植物,倒追的女生也一樣變成植物?真倒霉!」很實際的男同學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男生也會啊!有個很自戀的男生,不就是因為覺得自己長得太美了,太愛在水邊欣賞自己的倒影,結果最後變成了水仙嗎?」某位女同學想到了另一個希臘神話里的傳說故事。
「被人家愛會變植物、愛別人會變植物、愛自己也一樣要變成植物,那到底要怎樣愛才比較安全啊?」有人感嘆地搖搖頭。
「安全的愛?喔喔,請用保∼∼險∼∼套∼∼」
某位男同學自以為聰明幽默地大聲回答,男生們一片嘩然,臉紅的女同學們則對他集體暴力圍毆。
「去你的!腦袋只有黃色廢料的家伙!」
「討打啊你?!套你的頭啦∼∼」
「哇啊∼∼別打了、別打了!這是廣告說的,又不是我說的∼∼」
眾人嘩笑打鬧,吵得不亦樂乎,早已將主題從花萱萱的畫,扯到了三千九百萬公里外去了。
花萱萱悄悄地離開畫室,走到了走廊邊,靜靜地看著小花圃里,靠牆那幾株長得有半個人高的向日葵。
夏夜涼風吹拂而來,向日葵倚著牆輕輕晃動,像是在委屈搖頭。
走到花圃旁,她伸手模了模向日葵的花心。
「我會是那朵向日葵嗎?」她喃喃自問。
想到剛才同學們說的那些神話故事,巧合得讓她心里有些害怕。
花心上微沁著露水,像是芙頰上無言的淚珠,沾濕了她的手指。
上次酒醉吻了他後,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所以她有好幾天沒去找他了。
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她?
她沒找他,他也沒有任何動靜,仿佛兩人完全不相干似的。
也許,他的心里本來就沒有她,她的存在對他來說,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
就像阿波羅對那個為他變成了向日葵的女神一樣,對她追隨愛慕的眼神同樣的無動于衷……
嘆了一口氣,她開始對自己的心意有些茫然。
身邊老是出現對她心術不正的公子,難得遇見了像歐陽那樣專情的男子,因而決定喜歡他、主動追求他,這樣做是對的嗎?
或者,從頭到尾,早就注定了她是自找苦吃?
畫室里又爆出一波哄然大笑聲,接著按照往常一般,松節油的味道飄了出來,節奏有勁的音樂也從音響里放肆地流泄出來,為他們這群習慣在夜晚追尋藝術靈魂的夜貓子提振精神。
身後畫室里的燈光,將她孤單瘦長的影子拖曳到花圃里,和那幾株因為看不見太陽而顯得有些無精打采、有些寂寞的向日葵們作伴……
歐陽端著酒杯,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客廳里,看著手里的照片。
照片中,有三個年輕人親密地緊靠在一起。右邊是他;中間的美麗女子是他的未婚妻,伊莉莎;伊莉莎的另一邊,則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他們三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從很年輕的時候,在家族長輩們的撮合及期盼之下,他知道他未來的妻子就是伊莉莎。
因此,他所有的人生規劃里,永遠為她保留了一個位置。甚至他的喜好與樂趣,也全是為了她打轉,他認為這樣才能增加他們之間的生活和諧。比如說,她喜愛喝調酒,他就為了她特地去學習了一手好技術,每每在她興致高昂時,為她調一杯酒來博得她的笑容。
他以為,他的人生就會這樣無波無浪、順遂地走下去,也從來沒想過,他會成為身邊最親愛的人最殘忍的悲劇催化者。
一年前,她開著車子到機場接他,他沒注意到她的悶悶不樂,徑自計劃著結婚的事宜。
沉默了許久之後,伊莉莎終于爆發,哭著跟他坦白說,她愛上了另一個人,因此無法違背心意與他結婚。
他當時一陣愕然,無法響應她任何話。
在她悲切又抱歉的哀求中,他才明白,讓她心有所屬的,是與他感情最親近的弟弟。
他並沒有太過心碎的感覺,只是一時難以忍受未婚妻與弟弟連手背叛他的難堪,以及生命中的一部分即將被抽離的茫然感。
那一刻,他悲哀地發覺自己並非真的那麼愛她,而是一種已經習慣成自然的兄妹之愛。
呆愣了好一會兒後,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正打算開口成全她,沒想到伊莉莎卻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不願放開她,因此哭得更急。心茫意亂之下,她沒注意對向超車的大貨車,煞車不及地猛撞上去,造成他們兩人雙雙重傷。他很幸運,撿回了一條命,伊莉莎卻因腦部重傷而成了植物人。
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瞬間打亂了他、伊莉莎、以及他弟弟三人全部的人生路線。
她昏迷不醒之後,他一直懊悔不已,多麼希望她能清醒過來,讓他有機會表示,他願意為了她的快樂而成全她。
他希望他們的生活能回到從前。他會繼續調她愛喝的酒,他會繼續呵護她,直到她正式走進另一個男人的懷里,得到另一個男人的全心守護。
可惜,一時的猶豫,造成了無法挽回的俊果。
嘆了一口氣後,他又喝了一口酒。
此時,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哈?」
「……哥?」對方猶豫地開了口。
「什麼事?」歐陽閉上眼,疲累地問道。這是弟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打來向他報告伊莉莎狀況的例行電話。
意外發生後,或許是愧疚心作祟,兩兄弟一直不知該用什麼方式面對彼此,只好以冷淡簡短的對話取代往日的熱絡言語。
事實上,跟兩人的背叛相比,兄弟一夕之間形同陌路人,反倒更讓他傷心。
只是,事情已經發生了,誰也無力改變現狀。
「伊莉莎……可能不行了,你要不要……回來看看她?」弟弟艱難地開口,語音甚至有些不穩。
他雙眼霍地睜開。
「你說什麼?!伊莉莎怎麼了?」
「她的內髒器官忽然急速衰竭敗壞,醫生已經通知我們……要做好準備……」「我馬上回去!」
歐陽抖著手掛掉電話,撥了幾通電話安排一些事之後,便匆匆出門去。
懶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的阿嬌,一听見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立即反應靈敏地起身,豎起耳朵,看向轎車的方向。
黑色轎車飛快地駛出門,阿嬌跑了幾步,看著大門自動關上。
「嗚嗚∼∼」
阿嬌歪著頭,低鳴了幾聲,似乎明白過于心急的主人,很顯然把她給遺忘了。
「二姊、二姊!快起來∼∼」花小妹興奮地沖進花萱萱的房里,把睡得像死人的她挖起來。
「我快天亮才回來睡的,拜托別吵我……我今天沒力氣去早餐店幫忙啦……」花萱萱愛困地閉著眼楮,死命埋在被窩里,一動也不肯動。
「唉唷!二姊,現在已經快中午了,早餐店早就休息了啦!」
「那你干麼叫我啊?」她要死不活地低吟,翻了個身,繼續「喔喔困」。
她不但渾身酸痛、頭痛,就連眼楮也累得快爆掉了。
為了畢業展,最近她跟同學們不眠不休地趕作品,不斷地燃燒青春,她覺得自己已經像個小老太婆了。
「剛剛阿展告訴我,說‘歐氏集團’今晚有一個酒會,是為了要宣布阿展跟‘歐氏集團’合作,幫‘歐氏’蓋新飯店,所以他必須出席。阿展說要帶我去開開眼界,順便問你去不去?」花小妹坐在床沿,拉拉她身上的睡衣。
「不去……」她動也沒動,只抬起一只粉臂,無力地揮了揮後,又重重地垂落下來。
「咦?我以為你對歐陽有高度興趣,本來想說有歐陽的地方,你一定會參加的,沒想到你竟然這麼的意興闌珊啊……」花小妹顯得有些意外。
「歐陽?這跟歐陽有什麼關系?」听到重要的關鍵詞,花萱萱終于清醒了一些,勉強睜開一只眯眯眼。
「歐陽是‘歐氏集團’的董事長咩!更正確一點兒的說法是,他是‘歐氏連鎖飯店集團’的董事長,全球將近一百家的知名‘歐氏飯店’都是他的!你不知道嗎?」
花萱萱終于醒了,她翻過身,吶吶地望著天花板。
「我不知道他的來頭這麼大……」她眨眨眼。
他從沒跟她提過這些事。
「怎麼樣?晚上要不要去參加?」
「可是,他三個月前不是回美國去了嗎?」想到他一聲不響地離開,她的心就有些難過。
在他的心里,她似乎真的一點兒重要性也沒有。
要不是他打了一通越洋電話給董世展,請他去幫忙看看被他遺忘在大宅院里的阿嬌,他們根本不知道歐陽匆匆離開了,阿嬌也險些被餓成一堆骨頭。
「他上個禮拜就已經回來了。怎麼樣?要不要去?」
已經回來了?
「要,當然要!」她的心一陣雀躍,只想再看到他。
很久沒看見他了,她的心就像被挖空了一部分似的,無論做什麼事,一點兒勁都沒有。
但是……
他回來了,卻也沒有通知她……
一想到這兒,她的心又低沉了下去。
「太好了!我本來還在想,只有我一個人陪著阿展去,我會有點兒怕怕的,如果二姊也會去的話,那就太好啦!」
「嗯……」
她揉揉惺忪的雙眼,身子一歪,又恍恍惚惚地倒回被窩里。
「那我不吵你啦!晚一點兒再叫你起來打扮喔!」
「好……」她呢喃一聲,眼楮已經睜不開了,小妹的聲音也越來越遙遠了……
花萱萱的腦袋迷迷糊糊的,她發覺自己正置身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
不知怎的,她覺得她的手腳漸漸不能動了。
低頭一看,身體竟然變成了綠色的睫葉,雙腳化成根,深深扎追土里,動不了,更逃不了。
正當害怕萬分的時候,一只黃毛狗兒從地面前跑了過去。
「阿嬌!」
她認出那只拉不拉多大犬,開口大叫。
阿嬌回過頭,似乎認出了她,高興地奔過來,在她臉上、身上嗅了嗅,接著抬起頭向遠方吠了幾聲。
轉過頭去,她看到了歐陽,她興奮地想對他揮手大叫,卻發現手也化成了葉子,奮力揮手的動作,只能化成淺淺的搖曳。
歐陽似乎沒有听到她的聲音,徑自從她前方走過去。
她焦急地望著他,覺得又心痛、又害怕,但口中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只能對著他離開的背影拚命地掉眼淚。
忽然,一只手伸到她臉上,沾起她頰上的淚。
「好可憐喔,你注定得不到愛情……」
頭頂上方,有個女孩這麼對地說。
一抬頭,她發現模她的女孩正憐憫地看著她,而且對方居然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
她一驚,忍不住叫了出來——
「啊!」
掀被坐起的一瞬間,花萱萱馬上清醒了過來。
還好剛才只是作了一個夢而已,她放心地抬手抹掉額上被惡夢嚇出來的汗水。
正午的陽光,暖暖地穿透窗簾,照射到床沿一角。
她抬頭看向窗外,忽然想到,如果她是向日葵,歐陽是太陽的話,那麼她和他之間,等于整整隔了一個天空的距離……
「好遙遠呀……」仰望藍藍晴空,她喃喃說道。
疲累、空虛的情緒突然蔓延整個心頭,讓她的心情低落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