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曜穿越過長長的走廊,停在盡頭處的一間病房前。
彷如大理石雕像般的側面,稜角分明,薄唇緊抿著,眼神透著堅毅的光芒。
他伸出右手,扭轉把手,將門輕輕推開。
病床上,躺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子,在听到開門聲後,她睜大憔悴的雙眸,沒有出聲,也沒有眨眼。
石曜踏著穩定的步伐走進病房,瞬間將病房的布置盡收眼底。
潔白的牆壁,干淨的陳設,百合花的香味……以及那個半靠在病床上,穿著綠色病人服、張著雙眸看著自己的女子。
「護士告訴我,我的未婚夫今天會來,就是你嗎?」當他走到房間中央時,病床上的女子出聲詢問。
石曜听到這熟悉悅耳的聲音時,全身微微一震,他鎮定心神,緩緩點了點頭。「在你眼里,我現在是個陌生人,希望我的到來可以幫助你盡快恢復記憶。」
女子有著一雙靈活的大眼,此刻骨碌碌的轉動著。「你不先自我介紹嗎?」
石曜走到她身邊,唇邊勾出一抹笑容。「還好你的個性沒什麼變化。」
「我是什麼個性?」她微微抬起身子,一副急切想要知道的樣子。
「一時間也說不清楚……你好,我是石曜,你的未婚夫。」他朝她伸出手。
她的目光有著謹慎和戒備,梭巡過他的臉後,才伸出右手和他相握。「你好,醫生們告訴我,我的名字是季默羽。」
「是,你是季默羽。」他笑起來顯得溫柔又親切,眼神卻堅定沉穩。「你今年二十五歲,在台灣出生。一年前我們訂婚,原本決定上個星期舉行婚禮。」
「那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不適合結婚呢?」季默羽將手怞回,閃爍的眼里有絲不安。
「你放心,在你恢復記憶前,我不會要求你和我舉行婚禮。」拉過一張椅子,石曜在她身邊坐下。
她動了動身體,歪著頭仿佛在思考什麼。「可是……我沒有記憶,什麼也想不起來……我本來以為看到你會有什麼不一樣……」她突然敲了下自己的腦袋。「但還是什麼也沒有!」
她的表情楚楚可憐,驚慌無助的眼神讓她看起來更加嬌弱無依。
石曜的肩膀微微一震,身體有些僵硬。
她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因為他!以前那個開朗愛撒嬌,甚至有些任性的季默羽,絕對不會流露出這種脆弱的表情。
如果他們在婚禮前一天沒有爭吵,如果他沒有甩手離開,如果她不是為了找他而開車出門……那這次車禍根本不會發生!
更教他愧疚的是,她住院這幾天,他還以為她在耍脾氣而搞失蹤,早晚會自己回來,沒想到昨天他才接到醫院的電話……
雖然她身體上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卻失去了記憶!而這全是他的錯!
「……醫生說我只有一些外傷,馬上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家到底在哪里?我想不起來,頭腦里一片空白……」她閉上眼楮,臉色如灰。
「等你一出院,我們馬上離開美國回台灣,在熟悉的環境下,才有助于恢復記憶,也能幫助你找回自我。」他輕柔但有力的拉開她敲打自己腦子的手,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柔荑。「我會幫你,盡我所有的能力。」
季默羽睜開眼,一雙濕潤如海般的眼眸定定的望著他。「我可以信任你嗎?我們真的是未婚夫妻嗎?我們真的相愛嗎?我不想失去記憶了還被人欺騙,我對什麼事都無法肯定……」
「你當然可以信任我。」他從口袋里拿出一些東西放在她的手中,笑容將他冷硬的面容柔化。「這些是你的身分證明,護照、駕照,另外,還有我們先前拍好的婚紗照。」
「身分證明?」她的眼眶倏地紅了。「我終于有了身分。」看著手里的東西,她的淚水仍是掉了下來。
石曜的心髒再度怞緊,眼前這個脆弱的她,牽動了他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讓他剎那間忘記過去和她所有的爭吵與不快。
「我們等一下就辦出院,你沒必要留在這個冰冷的地方。」他站起身,很高興她被安排在單人病房,但這里對她而言,還是太簡陋了。
「要離開嗎?」她沒有雀躍的表情,反而有些為難。「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面對出院後的生活,我記得什麼、不記得什麼也搞不清楚。」
「沒關系,有我在。」他微笑的看著她,他的笑容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關于過去,我會慢慢的告訴你,我是你選擇的未婚夫,你要相信自己的眼光。」
季默羽有些害羞的低下頭去,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反正我誰也不認識,只能依靠你了。」她的聲音單薄且寂寥,原本無助的眼神,疾掠過一絲松口氣的光芒。
石曜的目光無法從她臉上移開,穿著綠色病人服的她,看起來如此瘦弱無助。
失去記憶的她對他來說,也仿佛像個陌生人。
以前的默羽不會和他這樣說話,更不會流露出這種悲傷落寞的神情。
「我打電話讓人送幾套衣服過來,你挑一套喜歡的換上,然後我們回家。」他將心里異樣的疼痛壓下,語氣堅定的說。
季默羽沒有抬頭,如羽翼般濃密的睫毛擋住她的眼神,也讓人無法窺視到她此刻的真實想法和表情。
***
一路上,季默羽幾乎都在沉默中度過。
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對她有著純粹的新鮮感,因為她身世的某些原因,原來她一直和未婚夫一家人住在一起。
這里是離台北市區不遠的近郊,春天時應是綠樹環繞、鮮花盛開的景況,只是現在是冬天,沿途只看到枯枝與泥土。
「有沒有覺得離市區較遠?」石曜一直在引導她說話,車子轉過最後一道彎,開上了私人車道,濃密的冬青夾道歡迎。
「還好。」她依舊惜字如金,眼神仍帶著渴盼的光芒,四周張望。
石曜微微沉默,他能夠明白她現在的感受,原本應該熟悉的風景,她卻記不起來,只能從看到的東西里尋找一些蛛絲馬跡。
她那茫然梭巡的目光,讓他的心不斷下沉,如果有方法能讓她恢復往日笑容,不論刀山火海,他也一定會去闖。
鏤花鐵門在他的車開到之前就已經敞開,守門人站在一旁對著他們微笑。
季默羽疑惑的看著憨厚的中年男子,听著對方恭敬的說︰「先生、小姐,歡迎回來。」
石曜微點頭,並沒有停車,繼續沿著寬敞的車道穿過花園和草地,朝著三層樓的維多利亞式的白色建築駛去。
當車停下時,她望著這一座巍峨、優美的建築,久久不能言語。
「歡迎回家。」他站在她身邊,聲音溫柔。
「這里就是……」季默羽的情緒起伏劇烈,聲音微顫。「我不知道它看起來這麼漂亮,我們一直都住在這里嗎?」
石曜的嘴剎那間緊抿了一下,然後又松開。「你出生在這里,也一直生活在這里,直到後來被迫離開。幾年前我買下這里後,我們才又搬回來。」
季默羽看著他線條分明的側臉,情緒更加激動,甚至眼眶浮起水花,仿佛要落淚。許久以後,她稍稍平復自己的情緒才道︰「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我竟然會忘記如此美麗的家!」
「默羽……」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伸出手摟住她的肩膀,感覺到她身子頓時一僵。「暫時想不起來沒有關系,記得醫生怎麼說的嗎?你越放松,越容易復原。不能給自己太多壓力,不要逼迫自己。」他微微用力,將她拉靠在自己身邊。
「是的。」她深呼吸,用力壓抑下激動的情緒,回頭對他微笑。「我沒事,你不要替我擔心。」
石曜謹慎關切的目光在她臉上逗留了一秒後,才帶她走上台階,走向那些迎接他們的佣僕。
事實上,他心里並不如外表鎮定,失去記憶的她和過去有著許多不同,時常讓他有瞬間的恍惚,仿佛她變成另外一個人……
不!這只是他的錯覺,失去記憶讓她變得不夠自信、沒有自我,所以他才會覺得她不一樣。
石曜鎮定的為她介紹家里的佣僕,並吩咐他們準備她最喜歡吃的食物。
季默羽只是沉默的傾听著,看似想從這些人中尋找到一絲熟悉的痕跡嗎?
只是,在她燦然的眼里,始終掛著一抹疑惑、戒慎的目光,微皺的眉頭,沒有任何舒展的跡象。
***
「石曜,你能告訴我這幢房子的事嗎?還有……我父母的事,我有沒有兄弟姐妹?我們又是怎麼認識的?」
石曜一走出書房,就看到站在門口等著他的未婚妻。
「我知道我的問題多了一些,可是我真的很迫切想知道所有的事。我平時的性格如何?我有什麼特殊的習慣和喜好?我……」季默羽已經換上一件白底紫花的家居服,長發松松的挽起,望著他的眉目,流轉蕩漾著無限水波。
「這些事本來就應該告訴你,但我想讓你好好休息,畢竟坐了那麼久的飛機,又有時差,你應該先上樓去睡覺。」她的房間也已經打掃干淨。
「我不累。」她用力搖頭。「腦子里總是有好多疑惑,又怎麼可能睡得著?」
他在心里嘆了口氣,表情仍舊嚴謹。「你不讓腦子休息,它怎麼會按照你的意志運轉呢?听話,上樓去睡覺,明天我一定把所有的故事全部告訴你。」
她微微昂起頭,原本還顯得脆弱的眼神,此刻卻掠過一絲倔強。「你為什麼老是用哄小孩子的語氣和我說話?我們過去也是這樣相處的嗎?」
此刻的她有了點過去的影子,石曜露出無奈的笑容。「我們過去從不是這樣相處。」
「那你現在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希望任何事能和過去一樣,這樣才有助我恢復記憶。而且,你那種態度反而時時提醒我,我失去記憶,所以和其他人不一樣。」她的眼里突然射出冷冽的光芒。
石曜挺直脊背,盯著她看的眼眸,浮起幾許探究的光芒。「我沒有想到你會這麼想,我並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狀況,不希望你再繼續消瘦和憂郁下去。」他的聲音非常平靜,低緩的語調讓人感受到他的關心。
她微微一愣,然後斂下眼瞼道︰「對不起,我太煩躁了。」
「如果——」他將劍眉聚攏。「你真的不想睡,我們可以去三樓的花園里小坐片刻。」
「三樓花園?」季默羽輕輕頷首,眼里有著疑惑。
「你去了就知道。」石曜習慣性的想要拉她的手,但在中途還是放棄了。
他有種感覺,默羽並不習慣他身體上的踫觸,也有意避免。
她並沒有把他當成親人看待,她仍是不信任他。
這個認知,他很清楚。
***
三樓的室外平台上,建了座小型花園,幾乎佔據了三樓三分之一的空間。
地面上鋪的是人工草地,草地上錯落有致地種著一些四季常綠植物,花園的中間搭著藤架,藤架下放了一組藤制桌椅。
「我知道這種人工草地的種植十分困難,要做到一年常青,還必須要讓地下的溫度保持恆溫,以及完美的排水系統。更不要說還種上了植物……必須專人管理,不止花費巨大,也不是人人都能建造得起來的。」
季默羽愣愣的站在花園中央,正值冬天,這里卻綠草悠悠,這份代價一定會讓人驚愕。
「可是我不懂,為什麼一定要建造這種華而不實的花園?樓下的天然花園已經夠漂亮了,這里實在是太奢侈了。」而且神奇的是,這里的外牆很高,輕易的就擋住了凜冽的北風。在四面牆壁的保護下,站在這里,根本不會感覺到外界的寒冷。
石曜听著她的話,嘴角勾起輕嘲的笑痕。
「以前這里是你最喜歡的地方,我還因為可以替你完成這個夢想,而沾沾自喜好一陣子。」只是沒有想到,失去記憶的她竟然會說出這種排斥的話,原本希望她多少會記得這座他用心為她建造的花園,但看來是白費工夫。
季默羽的背變得僵直,臉色有些許蒼白和不自然。「我不知道……」
尷尬的氣氛在他們之間悄悄地蔓延。
「到這里坐,你不是想要听故事嗎?」最後,還是他用寬容的笑容打破沉默。「我會連同這個花園的故事一起告訴你——只要你沒有睡著。」
「睡著?我現在精神這麼好,怎麼可能睡著。」她也難得用充滿元氣的聲音回答。
他們圍著藤桌在藤椅上坐定,石曜讓人送來各色零嘴蜜餞,還有熱可可。
「沒有咖啡?」她看著眼前冒著熱氣的杯子,皺起眉。
「沒有。」
「好吧,你就是想要趕我去睡覺。」她一副了然的表情,夸張的嘆口氣。「反正你也要陪著我喝熱可可,男人喝這個比女人更奇怪。」
他只是笑了笑,很自然的拿起陶瓷杯。「你想先听什麼?」
「就先說這個花園吧!」季默羽淺啜了一口本來應該受她鄙棄的飲品,卻意外的發現可可香濃可口。
「其實你剛才說的那些話讓我有些驚訝,以前我以為你並不關心怎麼建造、花費多少這種問題。」
她的手意外的顫抖了一下,顯得有些緊張,但立刻又抓穩杯子的把手。「看起來我們也不是那麼互相了解,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是的,所以這一次也給了我重新認識你的機會。」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你瞧,你的失憶也並不完全是壞事,也會有好事發生。」
她揚起眉,迎向他那雙在黑夜里依然明亮如星辰的眼眸,嘴角的笑容有一絲淡淡的鄙夷,但瞬間就回復平靜。「是嗎?原來也能這樣解釋。」
她再喝了口熱可可,覺得全身都溫暖了。
「要說這座花園,就不得不先說一下這棟房子。」石曜靠向椅背,聲音听來很鄭重。「你準備好要听了嗎?」
她點了點頭,眸中有些氤氳的霧氣。「不管故事是好是壞,只要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都想要知道。」
「這里的主人曾經是你的父母。」他微微頓了一下。
季默羽的肩膀微微一動,又喝了一口飲品。「他們……我的父母是不是已經不在世上了?打從你出現後,就沒有提起過他們。」
石曜的黑眸鎖住了她哀傷的眼。「我說的故事的確並不美好,卻是你親身經歷過的事。」
「難怪你之前不想向我提起……怕我無法承受嗎?」她垂下眼,望著杯子里的褐色液體,接著閉起雙眸。再度張開後,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只剩下平靜。
石曜感到驚訝,她竟可以如此堅強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好了,你說吧!」季默羽的聲音也完全的冷靜。
「你父親過去一直在經營著旅行社,公司的規模很大,生意也很好。他和你的母親結婚,並且在婚後一年就生下了你。」他的雙眸緊緊注視著她。「後來你父親在經營上遇到問題,被迫賣掉房子來還清債務,離開的那一天,他開著車,而你的母親抱著你坐在後座……」石曜的聲音倏地緊繃。
季默羽將可可放到桌子上,她的手不斷顫抖,臉色變得雪白,似乎早就知道他接下來說的話將會很殘酷。
石曜擔心地審視她的臉,最終還是繼續說下去。「他們發生車禍,一輛卡車駕駛酒後開車,又闖紅燈……」
她的身體掠過陣陣戰栗,仿佛有冷風自外吹進她的心頭,冷得她無法承受。
「你母親用身體保護你,而你父親則將車頭轉向讓你們母女更安全的方向。」他克制著內心的起伏,盡量冷靜的敘述。「你父親當場死亡,母親重傷住院,最後也不治身亡。」
季默羽倏地咬住手背,將她嘴中的一聲悲鳴封堵住。
眼淚撲簌簌地從她美麗的眼里落下,身體不停的抖著。
石曜起身走到她身邊,無聲的蹲體,將她緊摟進他寬厚的胸懷里。
她沒有掙扎、沒有抗拒,但咬著手背的牙齒卻不肯松開。
「哭出聲音,你會比較好受。」看到她那副隱忍的樣子,石曜的心也好像被人撕裂。他伸出手,拉住她咬著的手。
季默羽抬起淚眼,茫然、疑惑、痛苦、哀傷交織在她的眼中。她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默羽,你並不是一個人,我在這里。」他深邃的眼中,似有一道光照進她的內心。
她松開了咬著的手,眼神充滿迷惘的痛楚。「我不記得他們的模樣,怎麼努力想也想不起來……我竟然不記得他們的模樣……」她哽咽著,痛哭出聲。
一種銳利的刺痛蔓延過全身,她情緒崩潰的模樣帶給石曜巨大的震撼。除了抱緊她外,還是只能抱緊她。
讓她再一次經歷這些痛苦,並不是他所想要的。
他只想好好的保護她,讓她永遠都露出開朗的笑容。在許多年前,他就在心里下定了誓言。
然而,現在卻變成這樣。他不但沒能保護她,反而讓她如此痛徹心扉。
季默羽今天的哭泣,比過去任何一次都更深刻的烙印進石曜的心底。
她如此真實的悲痛與哀戚,讓他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