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二一四年)
天邊才微露曙光,顏小豆已起床到廚房升火打水,她往灶口加了幾根柴薪後,走到後院喂雞。她抓起飼料,嘴中「咕、咕」地念了幾聲,十多只雞便全往她靠了過來,她微笑地將飼料灑在地上。
「多吃點,才能多下點蛋。」她精神奕奕地到雞舍里拿出里頭剛下的蛋,裝進籃子內,走回廚房。
她想煮一些有營養的食物給女乃女乃補補身子,女乃女乃自從一個月前生病後,身子就沒再好過,氣色還愈來愈差,看了幾個大夫也都沒起色,嘴里只呢喃著想見父親一面,但這根本不可能,父親兩個月前被征調到軍隊為國效命,怎麼可能回村?
「不過,說不定爹一回來,女乃女乃的病就好了。」小豆樂觀地想。
她自饔中舀出白米,心里仍思忖著該如何讓爹回家,原本她是想請人捎封信帶到家中去,但是叔公說軍營不比客棧,不是說走就能走的,若戰前私逃可是死罪一條,即使阿爹知曉女乃女乃病重也愛莫能助,他不能擅離軍隊,這話听了真教人泄氣。
「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小豆轉身望向聲音來源,母親站在廚房口,一臉疲憊,眼下還有淡淡的黑眼圈。
「娘,-去床上躺著休息,這兒我來就行了。」她將米放入木桶中煮。
「我不累,娘沒那麼虛弱。」顏母順手攏起散落在頰邊的發絲。
「哪有不累的道理?-照顧了女乃女乃一整晚呢!」小豆推母親出廚房。「快去休息,若是累倒了怎麼辦?」
「別急。」顏母拍拍女兒的手。「娘有話跟-商量。」
「什麼事?」她望著母親緊皺的眉頭,心里有股不祥的預感。「女乃女乃怎麼了?」
「身子愈來愈虛弱,而且她要見-爹。」顏母嘆口氣。「我明白她想見旺財的心情,但咱們哪有辦法讓他回來,我想了一整夜也蹦不出個法子來,怎麼辦才好?」
婆婆是個莊稼婦,未出嫁時在家幫忙農事,嫁為人婦後,種田種菜,勤儉持家,以夫為天,不料三年不到,丈夫就死了,年紀輕輕便守了寡,還帶著稚子,雖然有夫家親戚的救助倚靠,但孤兒寡母,要生活也著實不易;好不容易將兒子養大,也娶了媳婦,本以為三代同堂,可以承歡膝下,共享天輪,怎曉得兒子卻被征召入伍,自己的身子也在這時病了。
顏母明白婆婆擔心見不到兒子最後一面便離開人世,這些她完全能明白體會,倘若是她,也希望能有兒子在身邊,畢竟苦了大半輩子不就是為兒為女,但她這為人媳婦的卻心有余而力不足,心里又何嘗好受?
顏母嘆道︰「這年頭不知是犯了什麼沖,竟然打起仗來了,搞得大伙兒妻離子散的。」
「朝廷的事誰弄得清楚。」小豆也皺下眉頭。「不過爹說了,是有蠻人來打咱們,既然人家都下戰帖了,咱們也只能硬打。」
「你爹哪懂得打仗這種事?他大半輩子都在田里過,頂多就會斗雞、斗蟋蟀。」顏母大搖其頭。
「但是爹在信里提過他在軍中過得很好,還殺了好多敵人。」
「我看他是在吹牛。」她才不信自己的丈夫有這麼神勇,二十年的夫妻又不是做假的。
「娘,-別對爹這麼沒信心。」小豆笑道。
「我只要他保住老命就成了,才不管他到底殺了多少人。算了,不說這些,娘是想托人帶封信到軍營去,-覺得怎麼樣?」
「可是叔公說捎了信去也沒用,現在在打仗,怎麼可能讓爹回來?」
「這我知道,但是總得試試,就當是最後的希望,咱們也算盡人事、听天命,完成-女乃女乃的最後心願;若什麼都不做,只這樣干等干耗著,我可受不了。」顏母疲憊地抹抹瞼,振作精神。
「我知道。」小豆點點頭,不管希望有多渺小,還是試試看的好。「等會兒我就去請叔公替咱們寫信,不過在這之前,娘還是先回房歇著吧!這兒有我。」她推著母親離開廚房。「-再不休息,也要累垮了。」
「我身子沒這麼弱。」顏母拍拍女兒的手,她也是農村長大的小孩,哪有這麼容易就病倒的。
「娘--」
「我知道,我知道。」她打斷女兒的話,明白自己若不去床上躺著,小豆是不會輕易罷休的。「記得等會兒去找叔公。」她又提醒一次。
「我曉得,不會忘的。」小豆保證道。
顏母這才放心地離開廚房,往臥房走去。
小豆走回灶口,又放了幾根柴薪後,開始動手做面餅。她舀出袋中的面粉加水和著,熟練地將它柔成面團;等會兒去找叔公時,帶幾個面餅給他,他一定很高興,他曾說過,小豆的面餅可是獨一無二的,她微笑地忖道。在村里,沒有人的面餅做得比她好吃,以前爹在家時,最喜歡吃的東西也是面餅,一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嘆了口氣。
不曉得阿爹是否真的像他在信中說的過得很好,在村子里,除了阿爹外,其它年輕力壯的男子,也被征召入伍去了,他們都是她的堂兄弟,關系由親近到疏遠的都有,他們這村子里的人彼此都是親戚,也都姓顏,所以就叫顏家村。
從小到大,她都沒離開過村子,不過偶爾會到鎮上的市集逛逛;阿爹也是第一次離開村子,可沒想到是去打仗,若不是弟弟未滿十八,恐怕連他都不能幸免。
不過阿弟老覺得可惜,直說要去外頭見識見識,就算是打仗也沒關系,這話當然惹來母親的不悅……
「-又在做面餅。」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小豆的思緒,她轉頭瞧見弟弟站在廚房門口。小樹今年才十五,但個頭已和她一樣高了。
顏小樹打聲呵欠,伸伸懶腰,走到木盆前洗了洗臉,振作精神。
「你今天怎麼這麼早起床?」
「我一夜都沒睡好。」他隨性地以袖子擦臉。「女乃女乃的咳嗽聲吵得我不能睡。」
小豆隨口道︰「你平時不是站著都能睡,連地震都晃不醒,怎麼這次會受影響?」
「我又不是死人,怎麼吵都不會醒。」他瞪她一眼。「昨晚我想了一夜,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那我跟你換房間好了。」小豆拿起?面棍。
「我不是指這件事,我是想……」他止住不語,神經質地左右張望一下。
小豆瞄他一眼。「你干嘛賊頭賊腦的?像老鼠似的。」
他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到後院,小豆皺眉。「你怎麼回事?」
「我昨晚想到一個好辦法,就是可以讓女乃女乃見到爹的法子。」他神秘兮兮的說。
「什麼意思?」
「我去換爹回來。」他咧出笑容。
小豆睜大眼。「你瘋了是不是?」
「噓!-別那麼大聲行不行?我這可是好辦法,這樣爹能回來,我也能到外頭見識見識。」他的笑容不曾稍減。
「我就知道你是有目的,現在外頭在打仗,有什麼好見識的?」她不懂弟弟為何老想離開村子,還說什麼不想老死在這兒,她可不覺得一輩子待在村莊有何不妥或見不得人的地方。
如果不是弟弟未滿十八,他早就從軍去了,當初他還直嚷著要代父從軍,真不懂他在想什麼,打仗這事有什麼好爭的?
「別忘了你才十五歲,根本不能作戰。」小豆搖頭。
「只要我不說,誰知道我不滿十八?」顏小樹又道︰「村里和我同輩的人全出去打仗,就我一個人留在這兒,無聊死了,這下讓我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是很好嗎?明天我就趕到軍營去把爹換回來。」
「你別作夢行不行?哪有這麼簡單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顏小樹不耐地打斷姊姊的話語。「反正我已經決定了,明天等我走了以後,-再跟娘說。」
「你自己為什麼不去說?」小豆也動氣了,圓潤的雙頰脹得鼓鼓的。「你別說風就是雨,做事老那麼莽撞。」
「我哪有,我想了『三夜」,還不夠仔細嗎?」顏小樹提高嗓門。
「那時你失眠,腦袋不清楚,現在才會瘋言瘋語的。」小豆甩頭,氣憤地走回廚房。
「我才沒有發瘋,反正我已經決定了。」顏小樹叫道。
小豆真想將面團砸在弟弟臉上,他做事老那麼沖動,不經大腦,如果真是打仗,說不定頭一個戰死的就是他。
前些天,他才在鎮上和人起沖突,血氣方剛地打了一架,今天一早卻在這兒說他要從軍,真不知他哪根筋不對。
她看著弟弟邁出後院,往馬房走去,不由得皺皺眉頭。她得想辦法盯緊他才行,依他的個性,說不定真會不聲不響地溜出村子,到時她怎麼跟母親交代?而且,誰曉得他在外頭會闖出什麼禍來?
他想的辦法雖然立意甚佳,情有可原,但實行起來還不知成不成;更何況他才十五,根本未滿十八,還是個小孩子,她和母親根本不可能放心讓他上戰場,她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麼?
小豆嘆口氣,拉回思緒,將面餅放在鼎內悶烤,隨手煎了顆蛋,並從櫥子里拿出幾樣她自己腌制的醬菜,盛了一碗稀飯後,走出廚房,往女乃女乃房間而去。
***
「女乃女乃,吃點粥,身體會好些。」小豆舀了口粥,在嘴邊吹涼後,送到女乃女乃面前。
「我吃不下。」她虛弱地搖頭。「我不想吃東西,我只想見阿旺。」
「女乃女乃,爹在打仗,-忘了嗎?」小豆提醒道,再次把稀飯送到她嘴里。「吃一點東西,身體才會好。」
「我不吃。」她執拗地道,滿是皺紋的臉上出現堅決的表情,隨即咳了幾聲。
小豆連忙拍撫她的背。「女乃女乃,沒事吧?」
「我想見阿旺。」她瘦弱但卻有力的手抓住小豆的手腕。「阿旺,我要見阿旺,他在哪?」她滿臉期待地望著她。
小豆見她這樣,不由得感到一陣心酸。她安慰道︰「爹很快就回來,-先吃東西,我去找爹回來好不好?」
「真的嗎?」她原本了無生氣的雙眼立刻亮了起來。
「當然是真的,爹很快就回來了。」小豆保證道。
她盯著小豆,突然又虛弱地搖頭。「-騙我,你們都在騙我,每次都這樣唬弄我。」她蒼老的聲音像突然失去生命力般的呢喃著。
小豆緊張道︰「這次是真的,女乃女乃,-相信我,小豆立刻就去找阿爹,把他帶回來。」
「-騙我。」
「是真的,是真的,等-吃完束西,我就去。」她將粥再次送進她嘴邊。
「-騙我,我不想吃,每次都騙我這個老太婆。」她又咳了幾聲。
「這次是真的,我沒騙-,女乃女乃。」小豆再次保證,眼下只有先讓女乃女乃進食才行,她已經兩餐沒吃了,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我不要吃,你們都在騙我。」她轉開頭,不停地咳嗽。
小豆見她綰在腦後的灰白發絲,已散落些許在肩上,瘦弱的臂膀因咳嗽而顫動著。女乃女乃孱弱的模樣令她難過,大夫說過︰心病還需心藥醫,女乃女乃年歲已高,積勞成疾,若能見到兒子,或許還有一線希望,否則恐怕吃再多的藥也是枉然,病人的求生意志才是關鍵。
小豆放下碗,溫柔地轉過女乃女乃的身子面對自己。「女乃女乃,-听我說,小豆已經想到辦法,阿爹很快就會回來,真的,我不會騙-,等會兒我就去找爹。」她認真地道。
「-騙我。」她搖頭,「-只是在哄我,我怎會不知道?」
「我真的沒騙-,等-吃完粥,我就啟程,中午-便看不到小豆了。」她頷首道。
女乃女乃狐疑地看著她。「真的?」
「當然,中午-就明白了,可是-要答應小豆得按時吃飯、吃藥,才有力氣撐到爹回來。」她已經在心中下了決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女乃女乃日益衰弱,她決定出自己去找父親。
「你沒騙我?」
「沒有。」小豆搖頭。「等你吃完早飯我就出發。」
她這才露出笑容。「我吃。」
小豆欣慰地綻出笑容。「你一定要答應我按時吃藥、吃飯,阿爹很快就會回來。」她一口一口地喂她。
「好。」她慢慢地咀嚼,眼里有喜悅的淚水,只要讓她見到兒子最後一面,她便可以了無牽掛地走了。
「小豆,你是個好孫女。」她欣慰地點頭。「女乃女乃有個好兒子、好媳婦跟孝順的孫子、孫女,這輩子也夠了。」
「女乃女乃,-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小豆蹙眉。「-活到百歲、千歲都沒問題。」她朗聲道。
「傻丫頭,那不成了老妖精。」她微笑。「我的身體我自個兒清楚,最近我老是听到阿旺他爹在叫我,他這個人就是沒耐性,我告訴他再等會兒,我還要見阿旺一面,他卻說我婆婆媽媽,我沒怪他年紀輕輕-下我一個人先走,他倒埋怨起我來了,-說他是不是該罵?」
「女乃女乃。」小豆的心里泛起一陣陣酸楚。「別說這些,-好好養病。」
她轉向小豆,握著孫女的手。「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阿旺他爹的情形,那年我才十八,他一見到我就像個傻子一樣直沖著我笑,那時我對他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白白的牙齒,我沖過去問他︰『你笑什麼笑?」。」說到這兒,她的嘴角也泛出笑容。「那時我的脾氣是出了名的火爆,可他卻像木頭一樣只是笑,當時我還以為我踫見了瘋子,沒想到後來卻嫁了他;他說要一輩子照顧我,可是三年不到就離開我,他臨終的時候握著我的手說︰『對不起,害了-,原本想和-做一輩子夫妻,跟-白首到老,卻連這點也做不到。」我那時哭得傷心欲絕,他一直跟我道歉,其實他比我還痛苦,我不停哭著,叫他別丟下我,可是他還是走了。」她流下淚水。
「女乃女乃。」小豆難過地抱著她。
「-爺爺是個好人,我不後悔嫁給他,雖然只相處了三年,但他常逗我開心,也很疼我。」她抹去淚水,雙眼因回憶而閃著光芒,她看著小豆,微笑地撫著她清秀的臉龐。「-和我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也要找個疼-的丈夫,知道嗎?」
「我知道。」小豆忍著不哭出來,女乃女乃像是在交代遺言般,這感覺讓她害怕。
「不過-得記得,要找個身體健康的。」她含笑道。
「我曉得。」小豆也笑了。「別說這些了,來,再吃點東西,身體才會好得快。」
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喂著女乃女乃,見到女乃女乃這樣,她明白自己勢必要去找爹回來,如此一來,女乃女乃才有活下去的動力,她不要女乃女乃離開他們,說什麼也不要。
就算軍隊有千般危險,她也去定了。
***
小豆一回房,便立刻收拾行囊。她褪下衣裳,拿起束胸繞在胸前,待纏緊後才換上從弟弟房里拿來的男裝,而後扯下發簪,開始束發。
雖然方才弟弟的提議讓她否決,但卻也提供了她這個好辦法,她就依小樹之計去把父親換回來,只是去的人換成她,因為小樹才十五歲,又是家中唯一的男子,她是絕不可能讓他涉險的。
但她就不同,她今年十八,比小樹整整大了三歲,處事上也比較冷靜理智,就算打仗,她只要混水模魚一番,不要真和敵人交鋒作戰,她活下來的機率自然增加;可是小樹卻不同,依他的個性,一定會和敵人拚個你死我活,若有個差池,小命就不保了?不管從任何角度來看,她都比小樹適合在軍隊里生存。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因為長期在太陽下玩耍、工作,膚色自然比鎮上鮮少出門的黃花大閨女還深,扮成男子也不會有人懷疑;再加上她從小在農村種菜、養雞、挑水,甚至劈柴,體力自然也不差,她有信心不會露出破綻。
「更何況我還有護身符呢-」她自頸項拉出一個紅色錦囊的平安符,從小到大,這符她從沒離過身,她相信它在冥冥之中一定會保佑她。
她又塞了兩套男服後,信心滿滿地將包袱捆在背上,而後在胸前打了個結。她小心地左右張望一番後才走出來,先到廚房拿了幾瓶醬菜,順手將烤好的面餅包起來,預備在路上當干糧吃。
至于母親那邊,她想女乃女乃自會告訴她,因此她也不想自己去親自說明,免得娘不準她去,所以還是先走再說;而且如果她不在,小樹山自然得留在家照顧女乃女乃和娘,這真是個兩全其美之計,如此一來,小樹就不會以身犯險,跑到軍中去了,她愈想愈覺得妥當。
小豆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繞到馬房,擔心被鄰居見到,幸好現在時間還很早,沒什麼人出來活動。她探頭探腦地往馬房內觀察。
小樹不在里頭。
小豆一見機不可失,立刻奔進馬廄,馬房內的兩匹馬立刻嘶鳴起來。
「噓!」她反射性地噓了一聲,隨即左右張望一番,幸好沒人。她牽出棕馬「阿力」。「我們要離開一段時間。」她撫著-的鬃毛對-說。
小豆拉著-的韁繩走出後院,左腳踏著馬蹬,翻身上馬,然後回頭望了四合院一眼。
「女乃女乃,-一定要撐下去。」她深吸口氣,往馬月復踢了一下,催促阿力往前飛快奔去。
小豆不住地回頭望著漸漸消失在眼界的四合院,如今已沒有回頭路了,當務之急便是找到阿爹。
她一路往北方直奔,軍隊駐守之處離這兒有三天的馬程,她必須盡量縮短時間。涼風揚起她肩後的秀發,她清秀的臉上透露出堅決的表情,當她進女乃女乃房門前,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冒險到軍中去,但女乃女乃孱弱的模樣讓她無法再忽視她隨時會離開的可能性,而任何能救治女乃女乃的機會,她都不會放棄。
***
軍帳內,左膺正坐在幾案前,盯著眼前的軍事圖,圖上畫著匈奴各部落大致的位置,之所以為「大致」,是因為匈奴為游牧民族,遷徙甚快,沒有一定的落腳處,因此也更詭譎莫測。
數月前,匈奴右賢王因不甘心漢朝奪去河南地,因此數度入河南侵擾朔方郡(今鄂爾多斯右翼後旗),殺掠官吏百姓,皇上才會再次對匈奴用兵,但匈奴佔地之大,在用武上並不容易。
「你又在傷腦筋怎麼作戰了?」
左膺毋需抬頭就知道是副將李賀。「什麼事?」他蹙著眉看著軍事圖思索。
「咱們軍營里的女人想到附近的小鎮上逛逛。」李賀走到他面前,盤腿坐下。「你的意思怎樣?」
左膺抬頭,一臉不耐。「這種事需要來問我嗎?你決定就行了。」
李賀沒被他的壞脾氣嚇到,甚至還露出笑容。「你的火氣還真大,要不要叫個女人消消火?」
左膺瞪他一眼。「如果沒別的事就出去,少在這兒礙眼。」
「誰說沒事?玉娘在外頭,她想進來,可是怕你發火。」李賀似笑非笑地道。
左膺攏起雙眉。「她站在外頭干嘛?」他在腦海中搜尋她的長相,最後宣告放棄,他對女人向來「過目即忘」,不過他曉得她是軍中的營妓,畢竟女人在軍中的目的即是為此。
「她還能干嘛?當然是想進來伺候你。」李賀說道。「可能是想念你吧!」
左膺皺眉。「少惡心行不行,叫她走。」他沒空理她。
李賀嘖嘖有聲地道︰「你還真無情,人家親自來找你,你也不賞瞼。」
「你有完沒完。」他瞪他。
「是,我這就走。」李賀難得必恭必敬道,但嘴角隱約泛著笑意。
他轉身走出軍帳,玉娘立刻迎上前。「左將軍怎麼說?」她穿著淡紅的短襦和白色長裙,頭上綰著垂雲髻,抹著胭脂的臉蛋明艷動人,唇上沾著亮紅的色彩,她在營妓中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而且只服侍將官,一般的士兵還踫她不得呢!
「他現在正想著國家大事,沒心情。」李賀道。
玉娘輕咬下唇。「妾身知道了,謝大人代為通報,小女子告退。」她欠身行禮後轉身離去。
李賀搖搖頭,在心中忖道︰她雖有傾城之姿,又通音律詩詞,其它將官對她都頗有好感,甚至有人考慮納她為妾,但對左膺而言,她只是軍中的營妓,可她卻偏對左膺傾心,讓他覺得很不可思議;他自小和左膺一塊兒長大,女人見到他凶惡火爆的脾氣就怕,她卻很喜歡他,男女之間的事還真沒個準則。
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看來玉娘可要傷心了。
而正走回營房的玉娘,心情不由得低落起來,左將軍自從上次大腿不小心被箭矢射傷後,已近一個月沒來找她,而據她所知,他也沒找其它女人,這實在很不尋常,難不成是那一箭射出了什麼問題,還是他突然得了什麼隱疾?
「玉娘,咱們要出去逛逛,-去不去?」
她轉頭瞥見與她同營的幾個女子正打扮得花枝招展往小鎮上走去,問她話的是與她同齡的珠兒。
「不了,我不去。」玉娘搖頭,她和同行中的阿彤相處不睦,因為阿彤說話老是很不客氣地針對她。
「怎麼?左將軍沒理睬-嗎?」阿彤揚起秀氣的眉,她身穿一襲淺紫的衣裳,臉蛋上的胭脂涂得有些厚,顯得面無血色,她今年已三十,但仍風韻猶存。
玉娘淡淡地掃她一眼,冷淡地走回營帳。
「嘖!」阿彤不屑地哼一聲。
另一名穿著鵝黃曳地長裙的女人巧藍說道︰「彤姊,別這樣。」她拉拉阿彤的手。
「老娘就是看她不順眼。」她雙手-腰。「誰不曉得她安的是什麼心,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
「彤姊。」珠兒打斷她的話。「大伙兒都是姊妹,說話好歹要有個分寸,否則听了傷人。」她好言勸道。
阿彤哼了一聲沒再說話,三人慢慢走出營區,途中還不時和營區的士兵說笑一番。
「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過得還真是無聊。」阿彤忍不住抱怨道。「連想上街買個東西,還得走老半天。」
「彤姊,別抱怨了,就當是鍛煉身子吧!」巧藍笑道。
「也只能這麼想了,要不是--」
「喂!-們看。」珠兒打斷阿彤的話,手指著前方。「有人往這兒來了。」
「哇-騎這麼快,該不會是皇上下了什麼密詔吧!」阿彤說。
「不像官員,倒像是個小伙子。」珠兒-眼打量。「他沒著官服,也沒穿軍服,肯定不是這兒的人。」
三人立在原地,直到來人在他們面前停住。
「你是誰?」阿彤首先發難。「長得倒滿俊的。」她上下打量眼前風塵僕僕,上氣不接下氣的小伙子。
「我……我叫小豆。」她吞口口水,連忙從馬背上下來,卻因腿軟而栽了個大-斗,臉孔向下撲趴在地上。
三人見狀全笑得花枝亂顫,小豆不好意思地趕緊爬起,鼻子和下巴上沾了泥土,她抬手抹去。
「對不起,我趕了三天兩夜的路,所以雙腿有些不听使喚,請問這兒是軍營嗎?」
「你沒瞧見咱們身後都是軍帳嗎?」阿彤上前打量他。「小哥長得倒是挺俊俏的,就是瘦弱了點兒。小哥今年幾歲?」
「十八,請問這里真是軍營嗎?」小豆仍一臉懷疑。
「不是告訴你了嗎?怎麼,不相信姊姊的話?」阿彤伸手模了下「他」的下巴。
小豆嚇了一跳,連忙後退,再次逗得三人嬌笑不已。「這小哥害羞了。」巧藍以手巾掩嘴而笑。
「如果這真是軍營,怎麼會有女人呢?」小豆不解,她還沒听過女人從軍的。
話畢,三人更是笑得前俯後仰。阿彤喘笑道︰「一听就知道小哥未經人事,要不要姊姊教你?」
「啊?」小豆一臉茫然。
「別逗他了,你來這兒到底有什麼事?」珠兒問道。
「我是來找我爹的,我女乃女乃病得很重,想見我爹。」小豆連忙又道︰「我爹叫顏旺財,不知-們听過嗎?」
三人對望一眼,同聲道︰「沒听過。」
「小兄弟,雖然你來這兒找你爹是情有可原,但這兒可不是懇親會,就算見了你爹,他也不能跟你回去的。」巧藍道。
「我明白,所以我是來換我爹的,由我來代他為國盡忠,那阿爹就能回家盡孝了。」小豆一臉認真的解釋。
「你還真是異想天開,軍中有軍法,哪能讓你這樣換來換去的。」珠兒搖頭。
「可是我女乃女乃快死了,她一定要見我爹。」小豆著急地比手畫腳起來。「求求-們,幫幫我,或者我去求將軍,拜托。」她向她們拱手作揖。
「將軍哪會為這種事見你?你還沒見到他可能就被趕走了。」阿彤大搖其頭。
「可是……難道不能變通嗎?我來代我爹打仗不行嗎?反正只要有人就好了,我女乃女乃還在等我爹啊!她見不到他會死的。」小豆說到此,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原本以為這計畫萬無一失的,可沒想到還是不行,是她太天真了。
「我原本以為這麼做會有一線希望的,沒想到還是不行,我回去怎麼有臉見女乃女乃?」小豆陷入絕望,她信誓旦旦地答應了她,結果竟做不到。
三人見他一臉哀傷,也不知該說什麼,親人間的生離死別,沒有人比她們更能體會,畢竟她們之所以會淪為妓女,大部分都是貧窮被賣,或是親人死去,留下她們無依無靠,無以為生,再不然就是為了替親人治病而下海當妓女,沒有人是自願的。
小豆勉強振作精神,說道︰「那我能不能見阿爹一面?」
「唉!不是我們不幫你,只是這兒有十幾萬名士兵,怎麼曉得你爹在哪兒?」阿彤說道。
「可是我一定要見他,我不能就這樣回去。」小豆堅決地道。
「這件事我們實在無能為力。」珠兒搖頭。不是她們心腸硬,而是她們只是營中的軍妓,根本什麼權力地位都沒有,哪能幫上什麼忙。
「我去見士兵,向他們說清楚原委。」小豆牽起馬匹往營區走。
「喂!小兄弟。」阿彤奔向前。「你這樣去沒用的,他們也幫不上忙。」
「我不能什麼都不做就回去了,不管怎麼樣,我都要試試。」小豆一臉堅決。
阿彤兒他如此固執,不由得露出微笑。「你這性子和我以前那死鬼還真像,其實事情也不是完全沒有轉圜的余地。」
「真的嗎?」小豆心中立刻燃起一份希望。
「彤姊,-在胡扯什麼?」珠兒走到阿彤身旁。「咱們要去鎮上,-怎麼又往回走?」
「這位小兄弟這麼有孝心,咱們就幫幫他。」阿彤道。
「怎麼幫?我們又不是什麼人!」巧藍搖頭。
「我方才想了個法子--」
突然,一陣號角聲打斷了阿彤的話語,四人全望向營區。
小豆不明所以的問︰「怎麼回事?」
「準是蠻子來犯。」阿彤突然笑道︰「小兄弟,老天還真幫你,快走。」
「什麼?」小豆听得一頭霧水。
「彤姊,-怎麼回事?蠻子來犯有什麼好高興的?」珠兒被她的笑聲弄胡涂了。
「是沒什麼好高興的,不過--」阿彤頓了一下,沒再說下去。
「不過什麼?」巧藍道。
「帶著這小兄弟混進去就容易多了。」阿彤忍不住開懷大笑。
只見另外三人全張大了嘴,久久……無法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