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德全穿著一襲青色唐裝與黑鞋慢條斯理地在院子里打太極,他中等身材、微胖,黑發油亮地梳在腦後,面色紅潤、方頭大耳,今年約五十出頭。
他右腿抬起,右手推出,緩緩地轉個圈,正好瞧見大女兒爬牆過來。
「早餐煮好了?」他出聲說道。
「煮好了。」凝秋俐落地跳回自家院子。
「好好的大門不走,爬什麼牆。」葉德全大搖其頭,滿臉的不贊同。
「近嘛!」凝秋笑笑地說。「繞來繞去多麻煩啊!」
「女孩子家這麼沒耐性。」葉德全雙手畫圓,吸口氣,收勢。
「不是沒耐性,只是要證明你女兒我身體健康、寶刀未老,再過幾年,或許連水溝都跳不過去了呢!」她大搖其頭。
「凝秋,你是在說阿嬤嗎?」
凝秋忍住笑,轉過頭,瞧見女乃女乃與母親剛爬完山回來,兩人自大門走進院子里。「當然不是在說阿嬤羅,阿嬤老當益壯、來無影去無蹤,是武林中的高手……」
「好了、好了。」葉女乃女乃揮揮手,眼角帶笑,阻止她再說下去。「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囝仔性。」她一頭白亮頭發,面容和善,穿著短衫與七分褲,年約七十。
凝秋上前攙著女乃女乃。「這不是囝仔性,這是赤子之心,聖人說的,要保有赤子之心。」
「哎呀!你不要跟阿嬤說什麼聖人講的,阿嬤活了這麼久,也沒看見過半個,他們的話我不信啦!」她不停的揮手。
「是,阿嬤。」凝秋忍住笑回答。
「雷先生吃飽了?」葉母問女兒,她的手上各拿著一粒西瓜。
「吃飽了。」凝秋點頭回答。「中午我會再過去。」
「這麼麻煩?乾脆叫他過來跟我們一起吃。」葉德全拿著毛巾擦汗。
「這話我已經跟劉嬸提過了,但她說不好,咱們也別勉強人家。」葉母提著西瓜進屋。她年近五十,削著俐落的短發,身材偏瘦,五官清秀,看得出來年輕時定是個亮眼的美女。
「人家雷先生比較怕生啦!」葉女乃女乃解釋道。
「都三十幾歲的人了,有什麼好怕生的?」葉德全搖頭。「我知道啦!台北人就是怪里怪氣的。」
「爸,你別胡說啦!」凝秋笑著扶女乃女乃進屋。「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豪爽好客。」
「哎呀!反正你們現在的年輕人想什麼,我們這些老人都不懂啦!」葉德全擺擺手。
「阿娟,幫我倒一杯冰水。」他叫了太太一聲。
「凝秋,啊你是不想去找工作啦?都閑在家一個多禮拜了。」葉德全在藤椅上坐下,忍不住叨念一聲。
「現在工作不好找。」凝秋聳聳肩。「我另有計畫。」
對於被開除的事,剛開始時,她也覺得很生氣,但後來想想也就算了,畢竟公司的四個編輯里,就她沒家累,其他人都要養家活口,尤其是茉莉,她正在跟丈夫辦理離婚手續,這時候她更不能失去工作。
「計畫?什麼計畫?」葉德全眼楮一亮。「嫁人嗎?」
「你要嫁人了?」葉女乃女乃吃驚地看了孫女一眼。
凝秋哈哈笑出聲。「男朋友都還沒有,要叫我嫁誰啊?」
「你啊!就是太挑了,看你小妹都嫁了,你是要放到」生菇「嗎?」葉德全不以為然的搖頭。
「姻緣是強求不來的。」葉母端了一壺水出來。
「還是媽有見地。」凝秋贊成的點頭微笑。
「對啦!」阿嬤突然想到,今天早上爬山時,阿福嬸說她有一個外甥剛剛從國外回來……」
「阿嬤,你不要介紹給我,我現在很忙。」凝秋一听苗頭不對,就準備要落跑。
「啊不是閑閑在家,在忙什麼?」葉女乃女乃一頭霧水的問。
葉德全正要說話時,忽然一聲熟識的叫喚自大門口傳來,「阿全——」
「嘿!老張——」葉德全立刻起身應答。
凝秋瞧見對街的阿伯來找父親聊天,她立刻乘機偷偷的往二樓溜去。
「凝秋。」葉母在樓梯口喚住女兒。
她轉過身問︰「什麼事?」
「那個……」葉母將她往廚房推。「詩語一大早跑哪兒去了?她不是放暑假了嗎?」
「她說她去學校跑步。」凝秋回答。
「跑步?」葉母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對啊!多運動對身體好。」凝秋微笑著說。
「她平常不是最懶得動的?」葉母一臉的狐疑。
「人總會改變的嘛!」凝秋努力的隱藏笑意。尤其是為「愛」而改變,詩語听說他每天都會去跑步,所以打算跟他一起跑。
葉母正欲再問下去,電話鈴聲卻在此時響起。
「我上樓去了。」凝秋趕緊道。
「等一下,我話還沒問完咧!」葉母拉住她的手。「詩語——」
「凝秋,電話——」
父親的喊叫聲自客廳傳來,凝秋立刻松口氣。「我去樓上接。」她不敢多停留片刻,急忙往二樓沖去,要是母親再問下去,說不定就要穿幫了。
她喘口氣後,拿起話筒。「喂——」
沒有人應聲。
凝秋皺一下眉頭,「喂!是誰?」
那人嘆了一聲。
她不耐煩的怒道︰「再不說話我就要切斷羅!」她直覺地想到那種無聊的蚤擾電話。
「凝……凝秋嗎?」
是個男人的聲音。「你是誰?」凝秋不解地皺一下屆。
「是我……童偉。」
她大吃一驚,話筒差點自她的手中滑落。「學……學長?」怎麼會是他?他不是在國外嗎?
彷佛知道她心里所想的事一般,陳童偉接著說道︰「我前幾天回國……沒想到你搬家了。」
聞言,凝秋愣住了,覺得他的聲音好像是從外太空傳來的那般遙遠。
「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她好不容易擠出一句。
「問了知道你近況的學弟妹。」他簡短的回答。
兩人有半晌的沉默,終於,他輕咳一聲說︰「想見你,方便嗎?」
她詫異地揚揚眉,腦筋有些渾沌。
「如果你不想見我,我可以理解,是我對不起你……」
「學長這句話太嚴重了。」她截斷他的話。「為什麼想見我?你未婚妻不在意嗎?」她不想惹感情的麻煩。
「她沒有跟我一起回國。」陳童偉的喉頭滑動了一下。「我這次回國是為了休養……順便看看老朋友……」
她听出其中的不對勁。「休養?你生病了?」
「肝病,不是很嚴重,只是需要好好的休息……在國外的日子壓力太大了……」他皺緊眉頭。
凝秋這才松了一口氣。「那好吧!什麼時候?」
「明天可以嗎?」「可以啊!」她大方的說。
「那……明天中午——」
「中午不行,我有事,一點半好嗎?」她得先替雷浚煮中餐。
「好,一點半,老地方見。」
凝秋忽然笑出聲。
「怎麼了?」陳童偉被笑得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
「已經沒有老地方了,那里拆了,變成銀行。」凝秋笑著回答道。
「是嗎?」他微扯嘴角。「我太多年沒回來了,這兒變了好多。」
「銀行對面開了一間花茶店,就去那兒吧!」凝秋提議道。
「好……凝秋……」陳童偉欲言又止的開口。
「什麼?」
「很高興听到你的聲音。」他頓了一下,補充道︰「還有你的笑聲。」
她微愣,但隨即恢復正常。「明天見。」
「明天見。」
凝秋掛上電話,呆愣了幾秒,沒想到學長回來了……她以為他會一直待在國外……
她無意識地抓了一下頭發讓自己清醒些,他們有……她屈指算了一下……三年沒見面了吧!
當初,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嫁給他,可沒想到他才出國半年,兩人的戀情就告吹了,雖然這樣的事就像八點檔那種灑狗血式的劇情般不斷上演,她不是第一個,當然,也不可能是最後一個,不過想想,還是同樣令人傷感。
現在,她不知道他想見她是為了什麼?
但兩人好歹還是朋友……她記得這是當時他跟她分手時對她說的話,這樣的對話,在那時听起來著實虛偽透頂,不過,當時因為她想著兩人從此不會再見,所以也就應了一句——
「還是朋友吧!」
「虛偽、虛偽!」她大搖其頭,當時她想說的其實是︰見你的大頭鬼,誰還跟你是朋友啊!
如今想想也真好笑,不過,沒想到他竟然回來了,還生了病……
她的眼楮骨碌碌地溜轉了一下。「不會是什麼不治之癥吧?!」她心頭一驚。
拜托!可不要在她身邊上演這種悲情的戲碼!
***
九點零二分。
凝秋趴在床上,眉頭緊蹙,直盯著癱在床上的稿紙看,紙上一片空白,四周則散了一些紙團。
「凝秋——雷先生來了。」葉母朝樓梯口喊。
「哦——」她自床上驚跳起來,瞄了一眼鬧鐘,九點多了。「哎呀!差點都忘了。」她趕忙下床,卻一個不留神,踏到地上的盒子。「噢——」她吃痛地哀嚎一聲,抱著腳亂跳。
「痛死人了!」她大叫一聲,而後彎身拿起被她踩扁一角的拼圖盒子往樓下一跳一跳地跑去。
「雷先生,坐啦!」葉女乃女乃笑開一張臉。「第一次看到你,你長得很英俊哩!」
雷浚沒說話,很中規中矩地坐下。
「喝果汁。」葉母端了一杯柳橙汁給他。
「不用了,我就要走了。」他一本正經的淺淺地點個頭。
「哎喲——不用這麼快啦!多坐一會兒。」葉女乃女乃坐到他身邊,笑容可掬的說︰「雖然第一次看到你,不過很有親切感呢!因為劉嬸跟我說了很多你的事,她說你在台北開了一間公司,是那個……蓋房子的。」
「建築公司。」他補充說明。「是我父親的。」
「呵呵呵!哎喲——你怎麼那麼「古意」,爸爸、兒子,一樣的啦!」葉女乃女乃笑得很開心。「啊你還沒娶太太……」
「阿嬤——」凝秋剛好走進客廳,打斷女乃女乃的話。「你不要跟人家做身家調查啦!」她走到鞋櫃旁,拿出布鞋。
「什麼身家調查,問兩句不行喲?」葉女乃女乃哼地一聲說。
「沒關系。」雷浚扯出一抹淺笑,她讓他想起自己死去的女乃女乃。
「雷先生真有禮貌。」葉女乃女乃笑得合不攏嘴。「啊——那個……你覺得我們家阿秋怎麼樣?」她壓低聲音。
「阿嬤」凝秋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不要問人家這種事啦!」
「哎呀!你別吵啦!」葉女乃女乃瞪她一眼。
凝秋大嘆一聲。「雷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可以走了。」
「再坐一會兒啦!」葉女乃女乃拉住雷浚的手。「我們家阿秋是很不錯的啦……」
「阿嬤!」凝秋再次打斷她的話,急忙拉起雷浚的手。「你再說下去的話,全世界都知道我嫁不出去了。」
雷浚微挑濃眉,嫁不出去?
「呸呸呸!說這個不吉利啦!」葉女乃女乃皺著眉頭揮揮手,大搖其頭。「你是不積極,所以才會這樣,阿嬤幫你多留意,馬上就可以嫁出去啦!」
葉母笑出聲。「好了,你們先去看劉嬸,一會兒回來再過來坐。」她站起身。
「對啦、對啦!」葉女乃女乃起身送他們兩人到門口去。「雷先生要來坐喔!」她拉了一下雷浚的手臂。「我跟你很投緣哩!」她笑得眉毛眼角都彎了。
雷浚頷首。
「阿嬤,我們要出去了。」凝秋拉著雷浚往前走。「你不要十八相送啦!」
「什麼十八相送?」葉女乃女乃不贊同地應了一聲,看著他們走出街道。「阿娟,雷先生不錯,不多話、老實,又很有禮貌哩!」
葉母笑了笑。「我沒意見,凝秋「呷意」就好。」
葉女乃女乃笑咧著嘴。「一定的啦!這種事我老人家最敏感了。」
當兩人走到外頭後,凝秋才放松地吁了一口氣,放開雷浚的手臂。「不好意思,我阿嬤喜歡問東問西的。」
「沒關系。」他並不覺得困擾。「你不結婚很嚴重嗎?」
她因他的問題而挑眉,嚴肅道︰「比台灣股市崩盤還嚴重。」
他扯出一抹幾不可辨的笑意。「那真的挺嚴重的。」
「這整條街。」她指了一下。「大家都知道葉家有個沒嫁出去的老姑婆,也就是我。」
「阿秋。」斜對街的陳母喚了一聲。「男朋友喔?」她笑看著雷浚,覺得他好像有點眼熟。
「男「的」朋友。」凝秋大聲回應,隨即壓低嗓門對雷浚說︰「知道了吧?就算你想抱獨身主義,一人一句也夠讓你腦袋嗡嗡作響,失去判斷力的隨便找個人嫁了。」
他低頭看著她。「可你沒有。」
她露齒而笑。「因為我練的是最高深的功夫,左耳進、右耳出。」她笑問他,「你父母不會逼你嗎?」
「不會。」他回答。「他們從來沒提過。」
她拍拍他的手臂。「你是幸福的。」她露出一臉羨慕樣。「對了,拼圖。」她將手上的盒子遞給他。「剛剛盒子被我踩了一下,凹進去了。」
他注視著盒上的圖案,是一對吻別中的男女,女生站在火車上,男生仰頭拉下她的臉親吻。
「很久以前買的,很詩情畫意吧?」她微微一笑。「以前的男友送的,送完後就分手了,本來想丟掉的,後來……」她聳聳肩沒再說下去。
「為什麼分手?」他轉頭看向她。
她仍是聳聳肩,輕描淡寫地帶過。「他跟別的女人跑了。」
他挑起眉。
見狀,凝秋笑著說︰「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已經不在意了。」她頓了一下,好奇地道︰「你呢?你談過戀愛嗎?」
他搖搖頭,刺眼的陽光讓他眉頭糾結,雖然才早上九點多,可夏天的太陽仍是熾熱。「沒有。」他眯起眼,不太適應這樣的炎熱。
「為什麼?」她有些吃驚,隨即沖口而出,「自閉癥不能談戀愛嗎?」一說完,她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對不起,天啊!我不是有意的。」她急忙解釋。
她是怎麼了?有話直說雖是她的個性,可她從來沒這麼失禮過啊!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瞧見她似乎有些懊惱。「為什麼道歉?」
「我不應該提……」她躊躇地頓了一下。
「自閉癥?」他替她接下話,在瞧見她不好意思地點了一下頭後,他說道︰「為什麼不能提?這是事實。」他小時候的確是有自閉癥。
凝秋看他一副絲毫不以為意的模樣,才安下心來。「沒談戀愛跟這個有關嗎?」見他態度坦然,她也就不需要這樣戰戰兢兢的了。
「或許吧!」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要了解別人的情緒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她頗有同感的微微一笑。「你說得有道理,不過,談戀愛不就是靠感覺的嗎?」
「感覺?」他挑起眉。
「你不會對某個女人有特別的感覺嗎?」她追問。
他歪著頭思考了一下,老實回答,「我很少注意人。」
她停下腳步。「等一下。」她拉住往前走的他。「如果你很少注意人,那你怎麼會記得我們去年見過?」她一臉狐疑地瞅著他。
「我只是看到一個臉。」他回答。「每個人的臉都不一樣,我只是記住,但沒有去感覺。」
他的話讓她不解的眨眨眼。「你的話有點深奧,不過,我大概懂一點點你在說什麼了,所以,你的意思是說,你至今沒對任何一個女人有過特別的感覺。」
他與她走至對街,彎進另一條路。「什麼樣特別的感覺?」他不懂她的問題。
「就是……嗯……」她停頓下來,思考著要怎麼說才好。「喜歡的感覺,欣賞她、喜歡跟她在一起,只要看到她就很高興之類的。」
他想了一下,一會兒才道︰「青少年的時候會對女人好奇,現在不會了。」
她微笑。「我懂了,你是說荷爾蒙旺盛時期。」
對於這一點,她倒是不訝異,畢竟她沒听說過自閉癥會讓男人性無能,他或許有情緒上的理解及表達「障礙」,但她想,這不會因此而讓他有「性障礙」吧!
「根據阿澈的說法是︰原始的本能、野性的呼喚、滾燙的血液。」他像背書般正經的回答。
聞言,凝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雷浚不解的低頭看她,再次訝異於她的直接與爽朗。
「我……」她笑到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我喜歡你的誠實,你……你是我見過最誠實的男人。」
「誠實是美德。」他頓了一下又說︰「女乃女乃教導的。」
「你女乃女乃說得對。」她點點頭。「不過,能做到的人不多。」
「做到很容易,不傷人很難。」他搖頭。「有時,實話是很傷人的,雖然我一直很難理解這個觀念,不過,我還在努力學習當中。」
「為什麼要學習?」她不解。
「我的母親告訴我,不能說一個女人很胖、很丑,就算她真的長得很丑、很胖,這樣還是很不禮貌。」他像在背書似的說著。「這跟說實話沖突,它叫做「善意的謊言」。」
她點點頭。「我懂你的意思。」
「一般人很容易理解,不過,我就必須學習,理解情緒跟表達情緒是一道很困難的習題,我必須靠眼楮觀察跟學習。」他面無表情地說著。
凝秋望著他,忽然不知要說些什麼,只是突然覺得有些難過,她想,她開始明白自閉癥的問題在哪兒了。
她轉個話題。「阿澈是誰?」
「我弟弟,雙胞胎弟弟。」
「他小時候也有自閉癥嗎?」她輕聲問。
「沒有。」他搖搖頭。
她在心里嘆口氣,發現自己好像換錯話題了。「你到這兒度假,公司沒人管,可以嗎?」
「我不在的期間,都由我姊夫代為打理。」他回答。
一路上,她又問了他許多問題,知道他父母喜歡旅游,常國內外跑,他的雙胞胎弟弟叫雷澈,是一個作曲者,他上面還有個姊姊雷禎,大他十歲,今年四十五歲,還有一個已經二十一歲的外甥女茵茵。
因為他一直有問必答,所以,她不知不覺地就問了這麼多事,當他們來到劉嬸家中時,她覺得自己好像做完了身家調查。
當她打開紗門正要進去時,一個小娃兒正好爬到她面前,她差點踩到她。
「哦——小心。」她驚呼一聲,彎腰抱起女娃兒。
女娃兒大大的眼楮注視著她,穿著小背心與紙尿布,頭發上系了個小紅結,也不怕生,只是一個勁兒地瞅著她,咿呀咿呀地叫了一聲。
「凝秋——」坐在藤椅上的劉嬸在瞧見她時,驚訝地喊了一聲,隨即發現站在她身後的雷浚。「阿浚?!」她詫異地就要起身。
「別起來。」凝秋抱著女娃兒進屋。「你的腳不是扭傷了嗎?」
「沒什麼要緊的啦!」劉嬸露齒而笑。
雷浚看向劉嬸右腳上的紗布,整個眉頭都壓了下來。
「坐啦、坐啦!」劉嬸揮手示意他們坐下。她是個五十出頭的婦人,身材微胖,穿著暗青色的碎花上衣,下面是同色的七分褲。
凝秋坐到劉嬸身邊,雷浚則在單人的藤椅上坐下,將手上的拼圖盒放在桌上,凝秋則怞起放在茶幾上的面紙,抹了抹女娃兒的口水後,才放她回地上爬。
女娃兒從雷浚腳下穿過,高興地咯笑起來,來回地在他長腿下穿過來穿過去的。
雷浚有些訝異地低頭看著女娃兒,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凝秋因他的表情而微笑,他似乎沒有跟小孩相處的經驗。「她在過山洞。」
雷浚蹙起眉,不懂這樣竟然也能讓女娃兒笑得這麼開心。她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腳想站起來,雷浚怕她會撞到他的腿,於是拉開膝蓋的空間讓她自中央探出頭來。
劉嬸笑出聲。「阿妹,過來阿嬤這里。」
阿妹扭頭看了女乃女乃一眼,口水流出來,呀呀地叫了兩聲,而後轉頭沖著雷浚笑,雙手放開,手舞足蹈地拍著他的膝蓋。
他揚起眉,下一秒,她卻一個站不穩地摔坐在地上,嚇了他一大跳,他急忙扶起她,眉頭打結似的糾結在一起。「小心。」
女娃兒攀著他的手,笑得很開心。雷浚的雙手攙在她腋下,感覺她軟軟的身子扭個不停,他的眉頭皺得更緊,深怕不小心弄傷她。
凝秋不自覺的微笑,隨即轉向劉嬸。「醫生怎麼說?有傷到骨頭嗎?」
「沒有,只是筋扭了一下,人老了就是這樣,一個不注意就扭到了。」劉嬸開朗地說著。「大概休息一個禮拜就差不多了。」
「你慢慢休養沒關系,雷浚的三餐我會替他弄好的。」凝秋保證道。
「實在是不好意思啦……」
「不用客氣。」凝秋笑著打斷劉嬸的話。「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
這時,雷浚完全沒听到她們在談些什麼,因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女娃兒身上,她不停地扭來扭去,他只好抱她坐在膝上,她高興地揮了揮手,但隨即又滑下他的膝蓋。
女娃兒自顧自玩得很開心,一手抓著他的褲子,另一手扶著矮桌,試探性地往前踏了一步。
「阿浚,你爸媽怎麼樣?」劉嬸詢問。
雷浚沒听到她的問題,仍是專注地扶著小女孩。
凝秋出聲。「雷浚……」
「沒關系。」劉嬸打斷她的話。「他只要專注在一件事情上就會這樣,听不到其他聲音,很執著。」
凝秋挑挑眉,了解地點一下頭。
劉嬸微笑著說︰「他現在已經比小時候好很多很多了,我還記得,他女乃女乃以前叫他的時候,都要走到他的面前,讓他看著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他根本不會理人,不管怎麼叫他他都不會應一聲,有時甚至會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現在他雖然也不會主動跟人家說話,可是你問他,他會回答你。」
「我知道。」凝秋輕聲回答。自他們見面至今,都是她不停地在跟他說話,可她並沒有刻意在維持兩人的話題,她發現自己還滿喜歡跟他聊天的,其實,嚴格來說也不算是聊天啦!因為都是她問話、他答話,可或許就因為他不會探究她什麼,所以,有些話反而更容易說出口。
「凝秋,你有空就多跟阿浚聊一聊。」劉嬸拍拍她的大腿。「不然,他一個人悶著,就會愈來愈不愛說話了。」
「沒問題。」她爽快地答應,並笑道︰「就怕他會被我煩死。」
劉嬸笑出聲。「不會啦!」
「啊——啊——」
兩人在女娃兒尖叫的當兒同時轉過頭,瞧見她漲紅著臉想抓桌上的拼圖盒,可雷浚卻抓著她不讓她往前;女娃兒氣憤地尖叫,雙手亂揮,雷浚則是皺緊眉頭,顯然有些不知該拿女娃兒怎麼辦。
「阿妹,不可以喔!來,來阿嬤這里。」劉嬸拍拍手想吸引她的注意。
阿妹的雙手扶著桌緣,咿呀咿呀地叫著,緩緩一步步往前走。
雷浚慢慢的松開她,擔心她又會摔跤。當她走到拼圖盒旁邊時,她以雙手抓住,他想制止,卻晚了一步,只見女娃兒高興地用力甩了一下,盒子散開,拼圖散落一地,她呵呵笑著摔坐在地上,一臉笑意地看著他。
凝秋毫無預警地爆笑出聲,連劉嬸都不由自主地笑出來。
「阿妹,你怎麼這麼調皮!」她的語氣雖帶點責怪,卻也有一絲寵愛意味。
雷浚則是挑高眉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當他瞧見女娃兒要將拼圖塞進口中時,他下意識的立刻做出了動作!
只見他伸手欲拿下她手上的拼圖,但女娃兒卻握得死緊,且大叫著不肯放手。
凝秋見雷浚一臉的不知所措,急忙上前解圍。「好了、好了,乖乖。」她軟言軟語的抱起女娃兒,將她安署在雷浚的大腿上;女娃兒的注意力頓時被轉移,她站在雷浚的大腿上,咿呀咿呀地伸手想踫觸他的臉,握住拳頭里的拼圖自然落下。
「抱好她,我去撿拼圖。」凝秋微笑地對雷浚說,瞧見他僵硬地點了點頭,她忍不住開懷大笑。
雷浚將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女娃兒身上,他怞了幾張面紙擦拭她不停流下來的口水,她則抓著他的襯衫,咿呀地講著只有她自己懂得的話。
劉嬸看著她自小看到大的雷浚,心中不禁掠過一抹欣慰,他現在與小時候可說是天差地別呢!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他只要一壓力大、心情緊張,就會慌張地開始大叫,甚至想傷害自己,每次雷女乃女乃都要緊抓住他,才不至於讓他傷著自己,可現在……她露出笑容,他已經很會控制自己的脾氣了,雷女乃女乃若是地下有知,不知道會有多欣慰呢!
凝秋一邊跪坐在地上收拾拼圖,一邊注意雷浚是否會應付不來,當她聞到一個奇怪的味道,像是……像是某種排泄物……她抬眼看向雷浚,而他的表情只能用「驚恐」兩字來形容,只見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手上的小女娃兒,彷佛手上拿的是一顆引爆彈。
小女娃兒也盯著他瞧,露出下面兩顆小牙,表情顯得有些無辜。
凝秋努力的克制笑容,因為她知道,如果笑出來那就太失禮了。
「哈哈哈……」
怎知,劉嬸先笑出來,接著,凝秋忍不住加入她的行列,然後是小女娃兒高興的叫嚷聲。
凝秋笑得前俯後仰,第一次,她發現自己是沒有同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