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順帝至正二十三年(公元一三六三年)洪都城
熾熱的陽光像張無形的網,罩住了洪都城(江西南昌)的每個角落,悶熱的空氣,使得四周的景物都有些朦朧。城內像個大蒸籠似的,熱得令人難受,但街上並沒有因此而顯得冷清,反而比平時更熱鬧。
他們在慶祝,慶祝洪都城死里逃生。洪都城被陳友諒大軍圍困了八十五天,幸賴守將都督朱文正,及諸將領努力拒守、死命抗敵,才不致被攻克。就在兩天前,朱元璋親率徐達、常遇春等水陸大軍數十萬援救洪都,才解了洪都之圍。
陳友諒解兵東出,六十萬大軍全數移至鄱陽湖,打算與朱元璋一決勝負。
不過,在戰爭來臨之前,百姓趁著短暫和平之際,稍稍慶祝一番,但軍營中卻是愁雲覆頂,將士們難有笑容。
營房中,聚集著一批將領,他們討論的不是軍事,而是攸關一個人的性命的事。
邵無擇站在床沿俯視躺在床上、身負重傷的宋子堅。他的右胸沒入一支箭矢,因為深入骨中,傷至肺腑,以致無人敢做主將箭拔出,怕這一撥,宋子堅連最後一口氣都沒了。
邵天擇皺著眉頭,注視面色慘白的宋子堅,他已昏迷了兩天,雖然有過短暫的清醒,但不久便又重陷昏迷。
他們已經沒有時間了,再拖下去,宋子堅只有死路一條。
「無擇,你的看法如何?」
此話一出,原本在交談的將領都一致噤聲,一來是因為說話者是統帥朱元璋,二來則是因為邵無擇是宋子堅的好友。宋子堅原是邵無擇手下的一名大將,而後因作戰有功,才被擢升至將軍一職。
邵無擇轉身面對朱元璋,頷首道︰「這是惟一的辦法,箭若再不取出,他恐怕撐不過今晚。」
宋子堅因箭傷而引發高燒,再不當機立斷,他不因箭傷而死,也會高燒致死。
朱元璋示意士兵傳喚軍醫,他們得冒險一試,雖然危險,但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了。朱元璋衷心希望宋子堅能死里逃生,他可不希望失去一名大將,最重要的原因是,宋子堅替他擋了那致命的一箭。都怪他當時急著進城,沒有留心敵方的箭矢,若不是離他最近的宋子堅推開他,他可能已是箭下亡魂。
床上微弱的聲吟聲引起室內所有人的注意,邵無擇轉身走回床沿,只見宋子堅已睜開雙眼。
所有人皆移向床畔,宋子堅看向胸前的箭,沙啞道︰「它似乎要同我進鬼門關了。」
「別說這些喪氣話,大夫待會兒就會取下它。」朱元璋安撫道。
「是呀!過不了多久,你又會生龍活虎了。」另一名將軍常遇春道。
宋子堅苦笑著搖頭,他咳嗽一聲,但疼痛使他皺眉,他轉向邵無擇︰「我想拜托無擇一件事。」
「直說。」邵無擇的語氣透露應允之意。
「我想見我妹妹——子安。」他頓了一下,听見除了邵無擇之外,眾人不可置信的低喃聲。
「咱們兄弟怎麼從不曉得你有個妹妹?」常遇春大聲道。
「我們已有五年不見,她現在在柴部門的保安堂,我想見她最後一面。」說著說著,他又猛烈地咳著,「拜托你,無擇。」說這些話對他已有些吃力,額頭上的汗珠不停地冒出。
「我立即動身。」邵無擇邁步走出營房。
「主公,我想等子安來了之後再拔箭。」宋子堅嘆口氣。
朱元璋頷首道︰「就依你之意。」
宋子堅疲憊地閉上眼楮,他的思緒慢慢飄回五年前……
柴部門位于洪都城西南邊,保安堂距柴部門約一里左右,曾于戰火中付之一炬。朱文正駐守洪都城時,下令大肆整修或重建毀于大火之建築,因此,保安堂得以重建。
保安堂是一間中藥鋪,但也替人問診。鋪里有兩名兒科大夫(元朝將醫學分為十三科,後又並為十科),只收微薄的看診費,因此,來這兒看病的孩童很多。
「宋大夫,小兒生的是什麼病?」一年輕少婦擔憂地問。她懷里抱著年方三歲的可愛男孩,男孩顯得沒啥精神,臉龐紅通通的,像顆隻果。
宋子安微笑道︰「沒事,熱病而已,我開個導赤散給你。」她快速地寫下處方,遞予少婦,「下午的陽光毒辣,別讓他出來亂跑,最好讓他午睡。」她叮嚀。
少婦點頭應允,連忙稱謝。
子安微笑道︰「別直謝我,快去拿藥。」
少婦連忙走向保安堂內一隅的藥鋪。
子安柔柔太陽袕,覺得有些累了。最近幾天,她老覺得心神不寧,問診也無法專心,她自己也無法找出原因,心想,或許是近來天氣炎熱,難免心頭浮躁些。
她環視屋內,今天的病人比較少,或許她可以出去走走,精神可能會好些。她不習慣規矩地坐上好幾個時辰替人看病。以前她只是義務性地替鄰居小孩看病,可是沒想到,後來名聲卻一傳十,十傳百,愈來愈多人找她看病,差點連家中都成了病坊。
這一切都要歸功于魯大嬸。在她發生家變後,都是魯大嬸在照顧她,魯家的人都對她很好,而魯家最小的男丁——魯成泰與她同年,他們可以說是一塊長大的,只是魯成泰個性沖動,常惹是非,但基本上他的本質不錯。
當初會有病人,也是魯大嬸介紹來的,而在一年前,保安堂走了一名大夫,魯大嬸就介紹她來這兒替人看病。剛開始難免有人懷疑她的能力,因為她是個女人,而且年紀又輕,更何況,歷代以來很少有女醫者,她自然得不到信任。
但日子一久,她也沒醫出毛病或醫死人,所以大家才漸漸放下一顆心。她還記得當初來保安堂看診時,沒有人敢把小孩給她診治,他們全都找堂中的另一名顧大夫。他年約六十出頭,但很有精神,人也很慈祥,醫術更不在話下。
可是,他一個人應付大排長龍的病患,體力和精神耗費得很快,所以,顧大夫便佯裝生病兩天不來堂里,百姓沒辦法,只好讓子安診治。這是她後來才知道的,她很感謝顧大夫為她制造機會。可是,顧大夫卻微笑謙虛地說,那是他體力不堪負荷才出此下策。但子安知道,顧大夫是在給她機會,因此一直很感激他。
而且到了這兒之後,很多醫術都是顧大夫傾囊相授的。雖然子安自小和阿爹學習醫術,而且醫書也讀了很多,但實際臨床經驗畢竟不多,正好顧大夫幫她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所以她更是銘感五內。因此,她一直把顧大夫當作是親人一般看待。
子安站起身,走向顧大夫,微笑道︰「顧爺,現在堂里沒啥病人,悶得慌,我想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子安微蹲著身,在顧大夫耳旁喊著,因顧大夫年老,所以有些重听。
顧大夫頷首笑道︰「不急,你慢些回來沒關系。」他模模下巴的胡須。
「好。」子安甜笑道,「我會帶些糕餅回來給您。」她知道顧爺最喜歡吃軟松的糕餅。
「好、好。」他呵呵笑道,眼楮都快眯成一條縫了。
子安愉悅地道︰「那我走了。」她轉身快步邁出保安堂大門,往大街走去。
她剛出大門,就听見馬蹄急馳的聲音,往右瞧去,她不由得倒怞一口氣。老天!她看到一匹巨馬,大得像只怪獸,全身黑黝黝的,在它四周揚起的塵土,使它似乎像是從地獄里冒出來的一般。
而坐在馬上的騎士,遮住了午後的太陽,光暈在他高大的身後浮現。因他背著光,所以子安看不清楚他的臉孔,但她感覺得出他身上有股氣勢,而且他正朝著她奔馳而來。
子安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她好奇地想看這騎士究竟長啥模樣。
他在她面前幾步之遙竟勒住了韁繩,黑馬嘶鳴一聲,前腳向上揚起,這使她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老天!近看之後,那黑馬更是高大得可怕,全身的毛黑亮亮的,它的鼻頭正在噴氣,看來好像可以把人吃下去。
當騎士一躍而下時,子安這才理解為何他需要高壯的馬,因為他本身就比一般人魁梧強壯,看起來很像一棵樹。
他的輪廓很深,五官像是雕刻上去的,漂亮的濃眉下,有一對琥珀色的眼,他的下顎方正,但是看起來太冷硬了,若是他笑起來,一定很迷人。
天啊!她在想什麼?她趕緊打斷自己的思緒,打算往街上走去時,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宋大夫。」
子安回頭,瞧見方才那名少婦正抱著小男孩從保安堂出來。
「要回去了?」子安微笑道。
「是啊!宋大夫呢?」少婦拍拍有點不安分的男孩。
「上街走走。」她拂去小男孩額上略濕的頭發,「他看來想午睡了,你還是快帶他回去吧!別讓他亂跑,免得熱著了。」
「是,我曉得,大夫要不要到寒舍坐坐?」少婦邀請道。
「不了,改天吧!等會兒我還得回來。」她婉謝道。這兒的人都對她很好,很友善。
「那我們先走了。」少婦頷首道。
「再見。」子安微笑地看著他們走遠,還向男孩揮揮手。她很喜歡小孩,這也是她為何選擇兒科的原因。
子安往前邁去,卻看見那高壯的男子朝她走來。子安納悶地看著他,難道方才他都站在那兒沒動分毫?真是奇怪。
邵無擇走到她身前。
「你是宋子安?」他聳眉道,聲調中透露著些微的不可置信。
方才他下馬,听見有人喊宋大夫時,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而當眼前這位少女應聲時,他不由得挑高雙眉。她可是子堅的胞妹?
她看起來很年輕,像朵清純的百合。穿著一身雪白襦裙,腰間用圍腰束里,並以淺綠的條帶系扎,更顯得清麗柔弱;她的雙眼黑白分明,睫毛長而翹,像把扇子,黛眉似柳葉,唇若紅丹,鼻梁俏挺,雙頰白里透紅,美得像是不沾塵的仙子。
更令人訝異的是,她還是個大夫!這簡直是非比尋常!當他發現自己正目不轉楮地看著她時,忙收斂心神。
子安則是納悶他如何得知她的姓名,她可以確信從未見過這名男子,如果她看過,一定不會忘記的。他不是那種容易被忽略的人,至少他的身高就使他成為眾人注意的焦點,她甚至還不到他的肩膀。
他穿著深藍色衣衫,袖子在腕處收緊,這身打扮不似文人,看他的身形,應是習武之人。他怎麼會認得她呢?她是否該承認,或先探探他的口風?
她想了一下,還是決定直接承認。她是個直率的人,不喜歡拐彎抹角。
「我就是,可我不認識你。」她眨眨雙眼,偏頭道。
邵無擇點點頭,還是有些難以置信,但他臉上並沒有流露出錯愕的表情,他已經很習慣隱藏自己的感受了,所以,他只是頷首。
「我認識你兄長宋子堅,他想見你。」他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
子安一听,睜大眸子,一臉驚愕︰「大哥……大哥……」她突然忘形地抓著他的手臂,「他在哪?在哪?」她著急地道,猛搖著他的手。
她只知道,大哥回來了,他回來了!她有好多話要問他,為什麼他不直接來找她?為何他要離開?已經五年了,她好想大哥。
五年前,在她生了一場大病醒來後,大哥卻失去了蹤影,在床邊陪她的是魯大嬸。但更令她震驚的是,阿爹被衙門斬決了,這個噩耗使她又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差點就撐不過去,若不是她想再見到大哥,或許她早已歸陰,命喪九泉。
這五年來,她倚靠魯大嬸和左右街坊的幫助,雖粗茶淡飯,但也還過得去,生活情況也是在一年前來了保安堂,有了固定的收入後,才獲得改善。
在這戰爭頻繁的時代,子安一度擔心大哥已不在人世。但只要這念頭涌上心頭,她便立即撇開這個想法,她相信大哥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邵無擇瞧見她著急又激動的神情和握著他手臂的雙手,輕蹙眉頭道︰「你冷靜點,子堅在將軍府。」他安撫地拍拍她的手,並訝異于自己的舉動。
子安這才驚覺她還抓著他的左手,她立刻放開︰「對不起,我忘形了。大哥在將軍府?」她疑惑地看著他,「為何他不直接來找我?」
「他受傷躺在床上——」
「受傷?」她打斷他的話,雙目圓睜,臉上滿是驚愕,「為什麼?很嚴重嗎?要不要緊?他……」
「你鎮靜些。」邵無擇低吼一聲。她已經有些語無輪次了,他可不想她失去控制。
他的吼聲嚇了她一跳,她連忙往嘴,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時又抓住他的手,她趕緊放開。
「大哥——」
「我帶你去見子堅。」他說著,就往黑馬走去。
子安連忙跟在他身後。
邵無擇翻身上馬,然後伸出左手,準備拉她上馬。
子安猶豫了一下。她怎麼可以和一名剛認識的男子共騎一匹馬,男女授受不親啊!可是大哥……她深吸口氣,堅定地伸出手放在他的手心中,她必須把禮教放在一旁,能見到大哥才是最重要的。
他一使勁,她已被拉上馬,側坐在他前面。她驚呼一聲,有些害怕,她從來沒騎過馬,沒想到在馬上會離地這麼高。
他一扯韁繩,黑馬飛奔似的往前而去。子安沒有心理準備,整個人撞向邵天擇的胸膛。
「對不起,我沒騎過馬。」她慌張地坐直身子,為了掩飾尷尬,她又道,」請問大名?」
「邵無擇。」他頓了一下,冷冷地道,「‘無’所選‘擇’。」
好奇怪的名字!她腦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邵無擇將軍?」若她沒記錯,解救洪都之圍的三大將軍,除了常遇春、徐達外,另一位應該就是邵無擇,在保安堂中她常听人談起。
「嗯。」他簡短地應了一聲。
「大哥受了什麼傷?」她擔憂地問,可是一方面又很高興終于要和兄長見面了。他們已經五年沒見,現在她的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喜抑或憂。
「他的右胸為弓箭所傷,傷及肺腑,情況不樂觀。」他認為說謊沒有任何幫助,所以照實說明宋子堅的情況,「他想見你最後一面。」
「不!」她大喊,氣憤地對他嚷道,「我不會允許的。」
他揚眉道︰「我想,你無法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當然可以,因為我是個大夫。」
當她像只驕傲的孔雀說出這些話後,立刻又覺得後悔,她怎麼可以自得意滿呢?
「為何大哥會受傷?」她換個話題。
「進洪都城時,他護衛主公,替主公擋了一箭。」
原來這幾年大哥從軍打仗去了,她不應該覺得意外,畢竟大哥痛恨元人,從軍正好符合他的作風。
奔馳過大街時,她正襟危坐,絲毫不敢亂動,眼楮定定地直視前方,因為街上的人也正注視著他們。想必他們又有話題可聊了,她回來之後,可能將面臨一波又一波的謠言和鄰居好奇的探問。
「你最好放輕松,感受馬的綠動,否則,待會兒可能會全身酸疼。」邵無擇低語道,不懂她為何直挺挺地像個木偶,就算她想遠離他,也該在她知道他的出身後,而不是現在。
「我知道了,謝謝大人。」她何必在乎人們怎麼想,更何況,她又沒做錯事,所以,她听從他的話,放松了身子,感受馬的節奏。
一刻鐘後,他們已抵達將軍府。邵無擇抱她下馬,她尷尬得滿臉通紅,急忙往前走去,無奈腳下一軟,他立刻扶住她,而她攀著他的手臂,滿臉通紅地向他道謝。
「對不起,我不習慣坐在馬上,所以雙腳有些不听使喚。」她困窘地解釋。
他看出她的尷尬,遂轉移話題︰「子堅在後頭營房休息。」
一提到宋子堅,她就顯出焦急的神態,他拍拍她的肩安撫她,隨即領她進入將軍府。
她小跑步地跟著他,繞過曲折的廊道,就像她現在的心情般曲曲折折。如果大哥有個三長兩短,那在世上她就連最後一個親人也沒了。
不,不會的,她阻止自己胡思亂想,一定有法子醫好大哥的,就算試盡所有的方法,她也要救他。
邵無擇在一扇門前站定,看了她一眼。她點點頭,不自覺地握緊雙拳。他推門入內,她緊跟在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好幾名將軍,她匆促地點頭行禮,然後直接沖向床鋪。
她的眼淚瞬時落下,真的是大哥!
雖然他們已有五年沒見,但只要他們是親人,就算再過十年、二十年,她仍然認得出來。
大哥的模樣沒變多少,一樣的俊朗秀逸,只是更見成熟,身子也較挺拔結實。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她腦海,大哥以前常背著她到處玩耍,陪她解悶,教她識字……一切的記憶像是打開了閘門,源源不斷地流瀉。
她抹去眼淚,逼自己振作,現在不是傷感的時候,她一定要救活大哥!她看見那支丑陋的箭嵌入他的右胸,鮮血仍不斷滲出,慘白的臉不斷冒出汗珠,他現在必定處于高燒昏迷的狀態。
看了那支丑陋的箭一眼,子安可以理解為何軍醫遲遲不動手取箭,因為要在醫術和運氣兩相配合之下才有可能救活大哥。但如今大哥身體又孱弱,使得這一切難上加難,即使拔出箭,大哥是否能撐得過隨之而來的大量失血,這是誰都沒有把握的。
子安看著在生死關頭徘徊的大哥,心中好生難過。大哥,你一定要活下去!子安在心里不斷地吶喊著。
「他時睡時醒,已經昏迷了兩天。」邵無擇道。
子安這才注意到他一直站在她身旁,他擔憂的語氣使她相信他和大哥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現在是否該叫醒宋兄弟?」常遇春道。
他們現在才真的相信宋子堅有個妹妹,沒想到宋子堅口風這麼緊,直到生死之際才透露他還有個妹子而且還生得如花似玉、清新月兌俗。剛才她穿著一身白衣進門時,活像是不沾塵的仙子。
「不用了。」子安搖頭,「大哥處于昏迷狀態中,他得靠自己醒來。否則,即使搖醒他,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她的話讓將領們大為訝異,她不顧他們的反應,繼續道︰「我會醫好大哥的。」
眾將領有的高聳眉頭,一臉不可置信;有些甚至搖頭低嘆,可能認為她瘋了,連軍醫都無絕對把握,她卻說得像吃飯一樣容易。
邵無擇定定地看著她︰「你當真?」
她點點頭。
「可有把握?」他又問。
她仰起堅決的小臉道︰「我會做到的。」
邵無擇轉向朱元璋︰「主公,宋姑娘是位大夫,既然軍醫無十足把握,那就讓宋姑娘試試吧!若是子堅醒著,想必他也會答應的。」
此起彼伏的聲音在屋內響起,有人認為此法太冒險,人的生命豈可「試」,更何況還是位「女」大夫;有些將領則認為邵無擇所言甚是,但他們的態度也不樂觀。
听見這些爭論,讓子安的信心有些動搖,不管贊成與否,他們似乎都認定大哥會死在她手上。或許她該讓軍醫來治,或許她太過自滿了,或許……
朱元璋抬手示意將領們肅靜,沉緩地道︰「就讓她試吧!這是我欠子堅的,或許她真能……」他嘆口氣不再說。
「可是主公……」一名將領出聲道。
朱元璋舉手示意討論到此為止,他對子安道︰「你需要什麼藥材,可吩咐士兵去取。」他又嘆了口氣,而後領著眾將軍們走出房門。
邵無擇正要走出去時,子安扯住他的袖口。
他轉身見她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樣,「怎麼?」他柔聲道。
「我……」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拉住他,一定是因為在這兒她只認識他一個人,而人在陌生的環境總會害怕,「我需要人幫忙。」她告訴自己,這個理由很正當。
「要我幫你找個軍醫?」他問。
「不,我只要你。」話一出口,她才驚覺自己說錯話,他訝異的表情讓她無地自容,「不,我是說……我是說……在這兒我只認識你,你……我……」她不知該怎麼說。
他嘆口氣,看她緊絞的雙手,不由得道︰「我留下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他替她打圓場,雖然不知道為何她需要他留在此地,但她畢竟是宋子堅的親人,他有責任照顧她。
她放心地吁口氣︰「謝謝你,大人。」她頓時覺得安心許多。
子安端起水杯,走到床旁︰「大人,麻煩你扶起大哥,我得喂他吃藥。」
邵無擇坐在床頭,扶起宋子堅。宋子堅搖搖頭,聲吟一聲,他正為高熱所苦。
子安坐在床沿,低聲道︰「大哥,你醒醒,我是子安。」
她一連喊了三次,才見宋子堅動了動睫毛,張開眼看著她。
「子安,是你嗎?」宋子堅嘶啞道。
「是我,大哥。」子安差點又開始落淚,但她得控制情緒,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刻。
「你把藥吞下去,那會使你好過一點。」她從懷里掏出藥丸,塞進他嘴里。
他搖頭︰「我有話同你說。」
「等你醒來,我們再談個三天三夜,你先把藥吃了。」子安見他搖頭,便懇求道,「大哥,你最疼子安了!听我的話,先吃藥,好不好?」
宋子堅這才點頭︰「我要告訴你,大哥不是有意拋下你的,你要原諒大哥。」
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奪眶而出,她哽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別說了。」
「還有一件事……」宋子堅喘口氣道,「萬一我……無擇,請你照顧子安。」
他看向立在床頭的邵無擇,等待答復。但他一定會竭盡所能讓自己好好活下去,撐過這難關,他不想留子安一人在世上無依無靠,更不願再次棄她不顧。
但也就是怕子安真的會孑然一身,所以,他不得不設想任何可能發生的情況,以作防範。俗話說得好,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若真的有萬一,他希望子安能得到最好的安排,而他相信無擇有這個能力將子安照顧得好好的。
雖然無擇外表看起來很冷淡,但宋子堅知道他最重情義,只是他不擅表達罷了。想當初,宋子堅只是邵天擇手下的一名士兵,而後能擢升為副將和將軍,都是邵無擇力薦的。邵無擇不像一般人會有排擠人才,或是心胸狹窄的情形。否則,他和蘇昊、羅應淮不可能在邵無擇手下待那麼久,而不汲汲向上求個官職。當然,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們這伙人對官名、功名都不感興趣。
看見邵天擇頷首後,宋子堅這才放下心中的大石頭。
「別說這些,好好活著和是真的。」邵無擇蹙眉著,他相信子堅不會那麼不堪一擊的。
「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否則,我不會原諒你的!听到沒?」子字佯裝生氣道。她只想鼓舞大哥活下去的意志力,她知道意志力是很神奇的,有時比任何藥丸都有效。
宋子堅虛弱地笑道︰「你還是沒變,毫不妥協是嗎?大哥會好好地活下去,我還想看你嫁人哩!」
宋子堅這才和水吞下藥丸,緩緩闔上眼楮。
「別哭了。」邵無擇柔聲道。
子安拭去淚水,尷尬地道︰「對不起,我老是在你面前出糗。」她急急辯解,「我平常不會這樣的。顧大夫總說我懂事乖巧,而且太過嫻靜。我不是在褒揚自己,我只是……」當她驚覺自己說了一大串後,倏地住口。
邵無擇冷峻的臉孔難得露出一抹笑容︰「我懂。」
她發現他雖然外表冷漠,但有顆善解人意的心。
「我需要鐵鉗、金創藥、消炎藥、止血散、鹽湯和退燒劑。」她還要了一桶水、紗巾和銀針。
邵無擇立刻吩咐門口的衛兵去張羅。
子安不安地走來走去,她愈來愈怕無法勝任,或許她該放手,讓軍醫來治療大哥,萬一她失手……
邵無擇在她撞上牆壁前,拉住她︰「怎麼了?」他看見一絲脆弱浮現在她眼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萬一我無法勝任……我太自信了,老天爺不喜歡自負的人。所以,我可能救不活大哥,因為我讓老天爺討厭。我……」她的話愈來愈離譜,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真的不知道。」她頹然地低下頭。
她落寞的表情,觸動他心底的某處。她如此年輕柔弱,可是卻承受這麼大的重任,可能就快超過她所能負荷的,難怪她會受不住。
「一切都會順利的,相信自己,別管老天怎麼想,事在人為。」他安撫道。
「可是,萬一——」她擔憂地低哺。
「你的自信呢?別懷疑自個兒的能力,你做得到的。」他的雙手握住她縴細的肩膀,低頭凝視她。
他堅定的聲音讓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她怎麼可以臨陣退縮呢?這是懦夫的行為。她相信她一定能辦到的。
「我曉得,大人。」她有力地點點頭,頓時覺得自信又回來了。
士兵這時送來子安吩咐的藥具,他把東西放在桌上,隨即走了出去。
子安解開宋子堅的衣衫︰「大人,麻煩你按住大哥,我得取出箭,雖然已讓他吃了麻藥,但我怕藥性不夠。」
邵無擇坐回床沿,壓住宋子堅,沉聲道︰「你可以開始了。」
她深吸口氣,點點頭。她得把傷害減至最低,因為箭頭陷入體中,若是勉強拔出,一定會再次扯裂傷口,可是,目前已別無他法了。
子安從藥箱中拿出刀子,在蠟燭上烤一烤。她必須把箭周圍已開始愈合的傷口重新劃開。她看著宋子堅胸口上的創傷,在箭的四周,肌肉組織已有些潰爛,而且流出黃水,此為化膿征兆,雖然傷口上過藥,但畢竟不是治本的方法。
子安俯身抵著宋子堅的胸膛,緩緩地深吸口氣,試著鎮定自己。她必須冷靜!她堅定地拿起刀子,斜斜劃開傷口,鮮血涌了出來,她立刻拿起紗布壓在傷口上,減少出血量。她必須讓血流得愈少愈好,畢竟大哥可不能再浪費任何一滴血。
她以箭鏃為中心,放射性地切開邊緣的肌肉,血不斷流出,紗布也愈蓋愈多,她不斷施壓,盼能止血……噢!不行,緊張開始讓她出汗,她的力道也不夠,力道不夠……
她立刻抬起頭︰「拜托,壓住傷口上方。」她著急地對邵無擇說。
邵無擇立刻照辦。他右手施力緊壓,涌出的血,立時減少。
子安這才放心地吁了口氣,再次專心地順著肌肉紋理劃開。
邵無擇定定地看著子安利落的手法,不由得聳起眉,原本慌張害怕的她,已變得沉著穩定,這讓他放心不少。其實,這箭的取出並不是問題,眾人擔心的是拔箭後的失血,因為宋子堅如今高燒肆虐、身體虛弱,如何度過這段危險期才是最讓人關心的。
因此,他才想讓子安替子堅醫治,邵無擇相信,宋子堅一定不會讓自己死在子安的手上,這樣的意志力或許才能幫他渡過難關。
邵無擇看見子安已割開箭鏃旁的肌肉,她拿起鐵鉗時,他立即加重力道按住宋子堅。子安用鐵鉗扣住箭身,她抬頭看了邵無擇一眼,他了解地點點頭,眼神堅定地看著她。子安深吸口氣,一股作氣地拔出箭。
宋子堅掙扎著,模糊地囈語,想從床上坐起。邵無擇扣緊宋子堅,子安立刻在宋子堅手上扎下一針,宋子堅才不致亂動。
子安先讓膿血、髒血流出來,然後沾濕紗布將污血吸出。
她在心中不斷地為宋子堅打氣。大哥一定會活過來的,她還有好多話沒同他說呢!
子安打濕毛巾替宋子堅擦拭他蒼白且不斷冒汗的臉龐。值得安慰的是,雖然大哥仍持續高燒,但這正表示他體內的防疫系統在起作用。
加油!大哥,只要撐過這一關就行了,別讓高燒擊敗你。
「大哥,你一定要撐下去。」子安不自覺地說。
邵無擇見她堅強不妥協的模樣,像在說服別人,也在說服自己,不由得對她產生贊賞之心。她雖然看似柔弱,但骨子里其實還是很堅強的。
子安等污血都流出後,遂用鹽水清理傷口,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深怕會有二度感染。
她清洗後,抬頭對無擇道︰「請松手。」她必須看看不靠手壓止血,出血量是否仍然很多。
邵無擇一放開壓在宋子堅胸膛的手,鮮血又不斷從脈尾處流出。這次,不待子安開口,邵無擇立刻再次施壓于傷口上,血才止住。
「噢!老天!」子安呢喃道。怎麼辦?若血無法止住,她如何縫合傷口?
怎麼辦呢?
子安著急地翻著藥箱,拿出一塊木條,前端有個圓形鐵球,她將之放在蠟燭上端燒熱。
「你在做啥?」邵無擇揚眉道。她看起來太緊張了,原本白皙的臉已有些配紅,汗水流下她的臉頰,使她頰旁的頭發有些浸濕。
「我必須燒灼出血處才能止血。老天!我真痛恨做這個,這是最困難的部分。」她深吸口氣道,將木條拿好,再次深吸口氣,「這會很痛,但卻是最有效的。麻煩你抓牢大哥。我們開始吧!」
邵無擇使勁抓著宋子堅的臂膀,子安將前端圓形鐵球靠近血脈尾處燒烙著,「滋滋」的聲音立刻響起。宋子堅囈語一聲,掙扎著,幸有邵無擇將他扣住,否則,他可能會坐起來。
子安拿起銀針在宋子堅腿上扎著,她可不希望大哥一伸腿,將她踢下床去。
「忍耐點,大哥。」她喃喃道。
子安燒灼過幾處大血脈後,血勢才明顯減小,並慢慢止住。她大大地吁了口氣,拿開木條,再次清理傷口,並倒了金創藥于傷口上,而後她拿起穿好桑白皮線的針,開始縫合。
邵無擇見她專注且小心翼翼地縫著,心中暗忖道,若是由軍醫來治也不過如此了,現在大家都盡人事了,剩下的只有听天命,再加上宋子堅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子安細心地縫著,這花了她不少時間,而後,她又灑些金創藥在縫合的傷口上,並且替宋子堅纏上紗帶。當她包扎完後,她再將退燒藥調于水中,喂他喝下。
現在真正的難關才要開始,雖然已止血,但他的肺髒已經受創而且還發高燒,能否度過這危險期,誰也沒有把握。
子安憂慮地嘆口氣,起身想收抬藥箱,可是才剛站起,人就踉蹌了一下,往前撲去。
邵無擇趕忙接住她,「怎麼了?」他關心地問。她看起來很疲倦,所以,他輕摟著她,以防她再跌倒。
「我的腰好酸。」她嘆口氣,一定是方才彎身太久了。她離開他的懷抱,臉頰的紅暈更深了,男女授受不親啊!可是,她方才頓時像是有了依靠。唉!一定是她太累了,所以才會有這種感覺。
他不解地注視著她臉上的紅暈,自然地拂開她濡濕的劉海,並為這溫柔的舉動感到訝異。
「你先歇會兒。」他蹙眉道。她帶給他的感覺有點奇怪,所以,讓他有些模不到頭緒,他不太喜歡這種感覺,這會讓他無所適從。
「我不累。你在生我的氣嗎?」子安望著他眼眸中的金色閃光,感覺很溫暖。但他皺著的眉頭卻讓人覺得冷酷,他怎能同時讓人覺得仁慈但又無情呢?
現在,他無原無故地皺著濃眉,讓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惹怒他了嗎?
「我沒生氣。為何這麼想?」他挑眉道。他很少和女人談話,以致不曉得她們如何思考事情,他看來有如此凶惡,以至于她覺得他在生氣嗎?
「你皺著眉頭。」子安不好意思地說,原來她猜錯了,「謝謝你方才的幫忙,若不是你,我可能無法……你知道,我有點心神不寧,大哥是我惟一的親人,所以我……謝謝。」她發現她說的話顛三倒四,或許他听不懂,而她只是想表達她的感激之意。
「舉手之勞而已。」他簡短地回答。
她將頭發掠向腦後,點點頭,低首收拾藥箱。
「大人,大哥會痊愈的,是嗎?」子安憂慮地蹙著眉頭,她真的很擔心。
五年沒見,但一相見卻是在生死之間,叫她如何不發愁。子安抿緊雙唇,望著邵無擇,她需要一些力量來支持她這個想法。
邵無擇點頭不語,雖然他深信子堅撐得過去,但他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不希望給她一個空泛的承諾,畢竟他是個實事求是的人。
「我會照顧你的。」他如此回答。
「照顧我?」她搖搖頭。
「你認為我沒有這個能力?」他挑起雙眉,這對他來說,可是一大侮辱。
「不是。」她用力地搖頭,「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在意大哥的話,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會照顧我自己。」這五年,她還不是熬過來了,而且,她拒絕他將照顧她的可能性,因為這意謂著大哥去世了。
「我會照顧你。」他再次說道,語氣是堅定的,「從現在起,你一切都得听我的。」既然子堅將她托付給他,也就是說從現在起,他有責任照顧她。換句話講,她現在屬于他,而他對自己的所有物向來都是牢牢握住,不容別人覬覦的。因為從小到大,他從沒真正擁有過什麼,所以,他的佔有欲很強。
對這句命令而且霸道十足的話,讓子安對他怒目相向,她挑釁地抬起下巴︰「是嗎?」她將刀子、紗布、銀針等用具全丟入藥箱中,鏗鏘作響的聲音顯示出她的憤怒。
這孩子氣的行為使邵無擇露出笑容。她也是有脾氣的,而且還不小呢!
他還有膽子笑!子安怒聲道︰「如果我不听你的,你又能怎樣?」
她在向他宣戰。邵無擇可不會忽略這個挑戰,他正想告訴她,誰才是發號施令的人,可是,這時正好響起敲門聲。
「將軍。」門外的士兵喊道。
「什麼事?」邵無擇冷聲道。
「主公和諸位將軍們在浩然樓開會,大人若忙完了這兒的事,主公請您到浩然樓研商軍事。」
「我知道了。」邵無擇回答。
「屬下告退。」
邵無擇簡單地對子安下令道︰「你待在這兒,會開完後我再來找你。」商討如何戰勝陳友諒,才是當前最重要的事。
邵無擇說完後轉身欲走,卻被子安拉住臂膀︰「大人……」
「你該不會連這些話也要質疑吧?」邵天擇聳眉道。
「不是。」她搖頭,「大人……會回來吧?」
「我只是要去商議軍事。」他不知她真正的意思是什麼,他當然會回來。
「我知道,我只是想確定一下,你可以走了。」她放開他。
邵天擇在她眼中看到了害怕,他不知道她在怕什麼,但他直覺地安撫道︰「我不會丟下你的。」說完後,隨即走出房門。
子安在原地放心地吁口氣,這才覺得有了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