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你打算怎麼辦?」越連拿著一塊布輕輕的擦拭祈祭的面容,一面平靜的問。
素卦依舊是他好看的笑意,「我想,帶他回開封。」
「真的?」越連失笑,「你真的會留下他?」她緩緩搖頭,「我不信。」
素卦倦意的揚眉,「你不信?」他有些似笑非笑,「我並不是留下他,我會帶他去看病,治好他的瘋,畢竟——」他頓了一頓,沒有說下去。
素卦已經沒有當年如此的無情,或者,他學會了把無情斂在眼底,淡在眉梢,偶爾也會笑笑,只是笑得寂寞,也譏諷。
越連已經整個人都褪去了那種年輕的意氣和不顧一切,變得柔和,或者有意,或者無意,畢竟,如今的她,也韻染上了,那一層如月,如蓮的氣質。這氣質或者是真,或者是假,但是,越連畢竟已經不是當年的越連了。
五年之前,祈祭二十歲,素卦十八歲,越連十七歲。
當年,年少,輕狂——
畢竟,無論如何,他是為你瘋的。越連在心里想,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笑笑,「我懂。」
「你——和不和我一起走?」素卦問,越連,是真的,真心要嫁給如此小鎮上的一個富家子弟?真的?假的?當年一意孤行一相情願,立誓無論如何都跟著祈祭的女子,就如此簡單的——放棄了?
越連搖頭,「我的婚約已定,」她長長的睫毛緩緩的眨了一下,「過一會兒,還要去姑婆那里,挑緞子。」她低下頭,補了一句,「新婚的緞子。」
素卦恭喜過了就不再恭喜,點了點頭,「你去吧。」
越連站起身來,本來想出門,但是一掠眼看見了素卦頸上的傷,咬痕,出血依然未止,濕透了他那半邊領口的衣裳,「你的傷——」她凝視著那傷口,似在衡量著祈祭這一口是多少的怨恨,多少的尋覓,多少的期待,想起來,心里依舊,有恍恍惚惚的痛楚,那是她一輩子的愛戀,不是麼?
素卦笑了一下,笑的諷刺,「應該的,不是麼?」
「不痛麼?」她本來應該走的,卻多問了一句。
素卦沒有回答,一直都沒有回答,用他當年凝視蓮花的眼神,凝視著床頭,既不是凝視祈祭,也不是凝視越連。
因為他轉過頭去,所以,那個頸上的咬痕就分外的明顯,血,一直沒有停止過,而他,似乎連觸模,也沒有觸模過一下。
血,已經流得太多了。
所以越連走過去,打開那邊一個怞屜,拿出了傷藥,紗布,和剪刀。
她什麼也沒說,慢慢的,為他清洗,包扎,而素卦並沒有反對,也沒有阻止。
那一個傷,不治,會死人的,而由她來治,似乎,像個笑話哦,但是,不治,會死人的。
不治,會死人的,所以,由她來治。
「格」的一聲,門開了。
她給素卦治傷治到一半,無法停手,只是抬起了頭。
進來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少年公子,臉色有點難看。
她順著他的眼光望去,只看見,自己在給一個男人治傷,床上,還躺著另一個男人。
她明白了他的想法,但是她沉默。
「你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進來的是蔣家三少爺,他臉色發青,「我在姑婆那里等了你兩個時辰!你就在這里,給不認識的人救命治傷?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要救人,你可以告訴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救,你把兩個男人藏在家里,你——你是我為過門的妻子,你叫我如何見人?」
越連沉默,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但是,繼續,她為素卦治傷。
蔣家三少爺顯然從來沒有對越連發過火,見她如此,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氣得發抖,「你、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解釋?只要你解釋,我什麼都會相信你!你為什麼不解釋?這兩個人是誰?你干什麼撿了個乞丐回來?」
越連為素卦包扎好了傷口,小心的打了一個結,低眸,看見素卦依然事不關己的冷淡,不禁依稀記起他當年的無情,抬起頭來,「你每一句都說得很對,我,無從解釋。」她頓了一頓,「他們是我的師兄。」她就解釋了這一句。
「師兄?」蔣三少爺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那我听說,他是個乞丐,在外面已經躺了好多天了。」
越連走過去看祈祭,眼神很復雜,「他不是乞丐,他只不過是——瘋狂而已。」
蔣三少爺看了素卦一眼,莫名的有點害怕,雖然素卦並沒有看他,但是他靜靜氤氳的氣質,不染塵埃的孤意,還有那一種——稱之為寂寞的味道——
這個男人,和越連何其相似!
只不過,越連喜歡月亮和蓮花,是刻意的,她是刻意的學,刻意的在尋找那種氣質,而難道——是為了這個真正是月,如蓮的男子?
這種男子,不是他可以達到的高度,他只是一個平凡男子,無法超然,也無法高貴,甚至無法欣賞,月與蓮的氣質,所以,看見素卦的時候,一種不祥的預感,泛了上來。
他決計想不到,他現在的感受,和越連第一次認真看素卦的時候,是一樣的。
一樣——不祥,似乎,他天生就是個破壞的因由,他天生就是不祥,就是不幸!
所有平衡點的隱憂,所有快樂的終結,所有——感情的破壞者。
「這位兄台——這位——」他看見素卦一身道袍,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應該稱呼他什麼,一個道士,是不會心安理得坐在一個姑娘的房間里的。
素卦突然站了起來,抱起了祈祭,風一般掠出門去。他走得雖然很快,卻並不倉促,道袍揚起,衣袖揚起,衣帶揚起,連祈祭的衣袂一起揚起,他帶起的風掠開了房門,門開得太倉促,「 當」一聲撞在了門後的牆上,但是素卦出去得很自然,衣袂俱揚,發絲俱揚,連著祈祭的亂發一起飄蕩,他出門去了。
說走就走,和他當年,一模一樣。
越連知道他為什麼走,蔣三少爺的恐懼,他感覺到了,他從不理會事不關己的人,但是,他恐懼,他走!他不願意再成為一個悲劇的起點,所以他立刻離開,立刻——走!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做了比回答更實際的事情。
「他——」蔣三少爺錯愕之極,他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這道士不可理喻,不講情面還莫名其妙,「他怎麼走了?」
「他走了,」越連微微一笑,「因為你希望他走的,不是麼?」
「我怎麼會希望他走呢?他是你的朋友,你的師兄,我怎麼會希望他走?」蔣三少爺臉上一熱,急急的辯解,「我只是遺憾,沒有盡地主之儀,他怎麼就走了?」
越連只是笑,「那我去找他回來好了。」
「越連!」蔣三少爺臉上更熱,一把拉住了越連的手,「不要!」
「他不會再回來了。」越連笑,她也無意繼續取笑他,「我們回去姑婆那里吧。」
如果一切沒有意外的話,素卦是真的不會再回到古通鎮去的。
越連決意在那里終老,他決意在皇城終老,老死——不相往來——
祈祭是意外,處理了這個意外,一切,就可以和這五年一樣,平靜,寂寞,無所求。
一切,真的可以平靜?只要處理了祈祭這個意外?
素卦運用道術飛掠的身形停了下來,一切,真的可以重來重新開始麼?
祈祭——他會甘心麼?
如果岐陽可以治好他的瘋,如果他會清醒,那麼,一切,就仍然是一片混亂。
不治?
他——不是乞丐,祈祭,如何可以是做乞丐的人?
岐陽——
素卦決意把問題交給岐陽,他的心情本已不多,更不願意,把自己,再一次投入這種無休止的困惑,和迷茫中。
這種不安定人生有一次就足夠,曾經有過的心情,經過的痛苦,學會了平靜,就不再希望瘋狂。
他本來是要取道開封的,但是又出了一件事情。
他身上是帶著卦符的,抱著祈祭,一路飛掠,突然停了下來,他懷里的卦符就掉了出來。
「格拉」一聲,撞擊得在地面的聲音,很清,很脆,甚至很干淨利落。
這是一個「萃」卦。
卦辭《象》上說,「乃亂乃萃,其志亂也」,卦象依然是異卦相疊,坤下兌上,上卦為兌,兌為澤;下卦為坤,坤為地,是洪水之像,意為錯綜復雜的危機。
第三個險卦,到底,危機,指的是什麼?
難道危機不是指祈祭,不是指越連,而是——別的其它的什麼東西?
天機在一再的警示,似乎,在表明他現在做的事情,是向著危機去的。
他做錯了什麼?
不應該——遇見祈祭和越連?
還是不應該走?
素卦遲疑了一下,他如果沒有遲疑這一下,他也許就立刻回了開封,不會再回古通鎮去了,也就不會發生之後的,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靜了一靜,在那寂靜的一瞬間,以他術者的敏感,和修道的通靈,清清楚楚的听見,古通鎮的方向,傳來的煞氣,和死氣。
那一靜,似乎天地都靜了。
然後听見,本已笑意如蓮的女子,用他原本以為再也听不到的聲音,淒厲的呼喚。
她叫的是,「無由魔者,七煞逐清,殺!」
素卦眼神閃了一下,她在開壇起咒,出了什麼事了?
以越連荒廢了五年的修為,這樣的起咒,太過倉促勢必傷己!她這幾年來破除了所有修道的戒律,莫說沐浴燻香,她連素食都沒有堅持,如何可以起咒?
他是無情的人,他本可以立即走,越連的死活,從一開始,他就不關心,她遇險,他何必在乎?何必關心?反正,本都選擇了老死不相往來的,不是麼?
但是偏偏在那一刻,他微略動了心,他素少憐憫,更不會同情,但是,那滿天的血腥和煞氣,死魂盈天,他還是感受得到召喚的。
他可以不關心任何人,但是,在人命遇到災難的時候,只要是人的人,都會很自然去相救的,何況,他是有能力的。
這無關好惡,只是,一種魂魄的召喚,他身為術者,特別的,敏感而已。
他遲疑了一下,其實那一剎那很短,他抱著祈祭,輕飄飄轉了個身,往他來的地方飛掠。
回到古通鎮的時候,有偶然撞入地獄的錯覺。
他離開了大概一頓飯時間,原本人來人往,青石小道的古鎮,人聲熙熙,純樸安靜的地方,成了一片死地。
踩進古通鎮的時候,鞋子踏上的,是血。
戰場大概是在遙遠的一角,素卦進來的這個方向只听見很輕微渺茫的聲響,雖然,在他心中,越連的呼喚是很淒厲很淒厲的。
一地尸體,都是被一種犀利的兵器嚴重傷害而死,所以到處是血。
素卦看了一眼,心里微微一凜,這是一柄神兵利器,擋我者斬,遇我者摧,難怪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會淪滅的這麼快,誰——拿著它造孽?
是一個人?還是幾個人?
他並沒有感覺到道術或者鬼怪的氣息,只有越連的道壇,和越連的氣息在震蕩。
戰場在那邊。
他抱著祈祭,微微皺眉,看了一眼足下沾染的血跡,往那邊去。
「明華,明華,你快跑,快跑,不要理我!快點走啊!」越連披頭散發,拿著一節早已被斬斷很多次的竹竿,擋在蔣明華身前,面對著一個黃衣的怪異男子。
那怪異男子手上有劍,一柄看起來很奇異的劍,劍身居然有少許鋸齒,但是劍光閃爍,的確,是一柄利器!
只有一個人!
但是他已經血染滿身!
沒有瘋狂,或者妖異的氣質,他如此突然的屠殺全鎮,似乎,只是在執行者一種計劃,而不是有著心態,或者精神上的瘋狂。
顯然越連成了鎮上最後的一道防線,她身後護著大概二十多人,是離她的家居比較近的人家,也是因為大變突起,這黃衣人殺人太快,所以,她救不了那麼多人,也擋不住黃衣人的利器。
明華就是蔣家三少爺,他被他家大概是他的兄弟拖著跑,依然拼命掙扎,回頭叫「越連」。
剩余的老弱婦孺,有些已經嚇得呆了,有些只管沒命往前跑,一片狼狽淒厲的境況。
越連手持著那一截顯然是晾衣服的竹竿,攔在黃衣人面前,即使她已經自身難保,衣發零亂,但是她依然是有著當年激烈的脾性,有那種近乎頑固的堅持,她一定要守住這些人!一定要攔住這個殺人狂,她右手是竹竿,左手是道符,只可惜,她如今的修為,遠達不到她當年的一半,攔不住這個怪人!
黃衣人手腕微翻,劍上的冷光一下轉到了越連臉上,他什麼也沒說,似乎是很耐心的看著她明眸和劍光的交匯,那一臉剝落了純雅,顯得頑固和凌厲的眼神!
她從來都沒有變過!她一直都是這樣一個,激烈,而淒厲的女子!
她所要追求的——永不更改!無論是成仙,還是成鬼,她堅持到底!除非——到底了,那個東西消失了,不見了,成為別人的了,否則,她決不放棄!
她披頭散發,但是,她的眼神是惡毒的,那一種深刻的惡毒,惡狠狠的盯著他,像和著這一鎮的怨憤,和仇恨!
她並不害怕,只不過,憤怒,和怨毒——而已!
一個很頑固的女人,和那邊的女子,完全不一樣,那邊的女人們,都太識時務,太瀟灑太懂得變通了。不如留下她,帶回那邊去玩耍?黃衣人在心里慢慢的琢磨,臉上,不免的有一種似笑非笑。
越連眉頭一揚!她聰明,她如何看不出,這個怪人打著玩貓捉老鼠游戲的注意?她的冷笑更明顯,拿著道符的左手,在暗自做著手勢,和手印。
她在下一個命咒,做成了,用她的命,追煞著一個凶手!
她如果做完了這個手勢,她立刻死,然後——要他一起陪葬!
就這麼簡單,越連臉上浮起的是譏誚,心里是冷
冰冰的鐵,她不容許輕蔑,不容許這樣的屠殺,也不容許,有人可以做了這樣的罪孽而走月兌!即使日後官府會追查,但是,不能對如今古通鎮受難的鄉親們,做任何的補償!
所以她要他現在死!
立刻就死!
這一個命咒不是道術,是邪術!
很諷刺,她當年修煉這一個命符邪咒,是為了在最後絕決的時候,與素卦同歸于盡,而如今,她卻不得不期盼著他來幫忙,心底的呼喚,從來沒有停止過。
突然有風吹過。
依稀仿佛,有蓮花的清香——
一個人,衣袂俱飄,揚起了束腰的衣帶,卻沒有揚起煙塵,揚起了發絲,卻沒有揚起風,連帶著他抱著的人,都揚起了衣袂。
黃衣人很是意外,他要佔這個地方,自然是有他的計劃他的大業,所以他要滅口要清楚這里所有的人,他早已查清楚這里沒有什麼高人高手,這才放心大膽的屠鎮,結果,非但這女子不是尋常人物,還冒出了這一個古怪的道士。
兩個意外,他心里有警醒,可能事情要生變了。
「啪」的一聲,素卦一記手印打在越連手上,封住了她的命咒,然後微微對著黃衣人揚眉,那是一種挑釁的神色。
越連後退,護著剩下的那麼二十左右的人後退,可憐這鎮上百余人口,如今,只剩下了這麼幾人。
黃衣人看了素卦一眼,感興趣的看著他懷里抱著的人,抱著人還想動手?他看了越連一眼,依然看中了她的凌厲決然,嘿嘿一笑,劍光一揮,繞過素卦,依然追射越連。
他要這個女人,當然,還要清除這里所有的人。
素卦抱著祈祭,微微一繞,依然擋在他面前,這不是道術,是武功,如果可以用武功解決,素卦從來不用道術,修道,對他來說,是一種寄托,而不是用來修仙,還是練鬼,更不是用來裝神弄鬼的。
他這樣繞,那劍光,當然就直接劃到了他臉上。
素卦不閃不避,瞧得奇準,在那怪劍一劍劃上他的臉的時候,微微一側身,打了個側轉,他雙手都抱著人,所以微微向後一仰,飛起一腳,「啪」的一聲踢飛了黃衣人的怪劍!
「啊!」驚呼之聲處于旁觀人的口!
這黃衣人倚仗這一支怪劍,擋者立斷傷者血流不止,那劍上的鋸齒破損肌血,傷者很快就失血而死,鎮上的人不知多恨這一把怪劍,眼見它一下子被素卦輕輕松松的踢飛了,不禁都是驚呼,震驚,多于驚喜!
越連一望而知,素卦這奪劍之舉,冒險之極,如果那黃衣人的臨敵經驗再多一點,變化再快一點,或者素卦的判斷偏差一點,這一劍就是劃上臉,然後必然是一劍削去了半個腦袋!尤其是,素卦的驕傲,在不會道術的人面前,他從來不施展可以駕魂馭鬼的任何道法。
他憑什麼如此了解這個黃衣人的武功造詣?了解他經驗不足?
越連護著人後退,心里微微一涼,他——他難道,已經在旁邊,看了一陣子了?
他看見她遇險,都沒有意思要挽救,他之所以挺身,是因為,看到不能再看下去的地方——她拿了性命,用了邪術,來詛咒?
素卦——分別五年,你依然——如此無情——
即使沒有祈祭,難道,我們之間,就沒有情分,值得你——來維護我?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師兄妹,你當真——毫不關心?毫不關心?
因為,當年,我也從來沒有——關心過你——
是這樣嗎?是你的報復嗎?
越連從素卦永遠憂悒的眉尖,看不出任何刻意的痕跡,反倒是,看出了一種其它的征兆——煞氣在眉,素卦——遇劫了!
她心頭微微一跳,是這個劫數嗎?
而在她心頭如此多疑慮一閃而過的時候,素卦已經和黃衣人正面動上手了。
越連一拂袖子,她要上去幫忙,素卦抱著一個大活人,怎麼和人家動手?她剛剛邁出了一步,衣袖一緊,被人拉住了。
「越連,我們不要去,我們走好不好?」拉住她的是蔣明華,他的手在抖,「這黃衣人的劍已經不見了,你師兄一定打得過他的,我們走好不好?我們立刻走,否則,他——他說不定又追上來了——」
越連很奇異的看著他,他的話自相矛盾,而他自己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越連我們快走,爹和娘已經在等我們了,你這麼出色,他們——他們都很感激你救了他們的命,但是現在,你不要上去幫忙了,我們走吧。」
「你的意思是,我們逃走?」越連淺笑,「現在?」
「我們立刻走,這個——怪人,我們不要理他了,能走的話,為什麼不走?」蔣明華滿頭大汗,早已經被那黃衣人一劍殺數人的殘忍血腥嚇怕了,拉著越連的衣袖,「我們快點走。」
越連看素卦,素卦眉尖的煞氣更重,劫數——在即!說不定就應在這一劫上。
「你先走吧。」越連對著他微微一笑,她對蔣明華從來沒有疾言厲色過,因為她很清楚,明華本不是她可以交心交魂,相互理解的人,決定嫁他,是一種決意終老的心願,並不是基于感情,或許,是基于感激。所以她對他的要求從來不高,即使,他是這樣明顯的表現怯弱,和自私,但那是人之常情,她可以諒解,所以,她從不會在明華面前被觸動太多的情緒,也就無法生氣,或者憤怒。
「我先走?」蔣明華錯愕,「這怎麼可以?你——難道要留下來?」
「我不走,因為事情還沒有結束,」越連一躍而前,帶過一陣微風,她的人也如一陣微風,掠了出去就不再回來,「你先走,這里危險。」
「越連!」蔣明華第一次這麼堅決的叫她,「你回來,和我走,不要留在這里了!」
越連一躍上前,對著素卦急聲叫道,「把人給我!」
素卦閃過了黃衣人的拳腳,一退,把懷里的祈祭給了越連,一退立進,阻住了黃衣人去拾回那支怪劍。
越連抱著祈祭,翩然回身,也是衣袂俱飄,她看了蔣明華一眼,似乎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蔣明華木然,他看著越連,他心里明白他現在叫不回她,以後就永遠叫不回她,她會還原到那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世界中去,再也——不回來——「越連!」他突然拚盡全力大叫,「你回來,和我走!」
越連抱著祈祭,在黃衣人和素卦的勁風掌影之中蹁躚,听見了,似乎也遲疑過,但是黃衣人一個手肘撞過來,她不得不閃避,錯失了回答的機會。
「走吧,」拉住蔣明華的是蔣明華的大哥,「她不是你可以娶的女人,你也看見了,我們家,容的下這樣的女人嗎?」
蔣明華眼里有淚,「越連——」
「走吧,」蔣家的夫人走過來,「這樣的姑娘是好姑娘,只不過,咱們家沒有福氣,娶不起這樣的天仙,孩子,走吧,那殺人魔還在,萬一——萬一——我們家可就無幸了,好歹,要為祖宗留一條根啊!」
「越連——」蔣明華眼睜睜的看著越連,苦苦的看她。
素卦這時候很奇異的看了越連一眼。
她為什麼不回答?
因為祈祭?
因為祈祭回來了?
越連這時候開口,「明華,我會記著你的。」
「咚」的一聲,所有的人的心都為這句話咚的跳了一下,都清楚,那表示,這個五年來謹守禮儀知書達理的女子,開始決定,放棄了她原本選擇的歸宿。
她不是那麼輕易會放棄的人,為了什麼?為了——祈祭嗎?
「越連——」蔣明華臉色慘然,他的大哥二哥拉著他離開,「越連越連——」他喃喃的念,但是他被拉著走,他軟軟的,只是頹廢,並不反抗。
越連人影翩翩,她決意要把這個殺人魔留下來,為了剛才那句話,她已經遇險,幸好這黃衣人武功很高,卻應用不靈,否則,剛才那一下可能就吃不了兜著走。
她沒有回答,可能是無暇回答,也可能是不願回答。
然後蔣明華一家就走了。
很多圍觀的人早就逃走了。
誰還留在那里等死?
留下的,只有越連,和素卦兩個人。
還有一個絲毫不能發揮作用的祈祭。
越連抱著祈祭,她不能把他放下來,因為如果放下來,素卦和她就有了兩個分開的弱點——要防著黃衣人拾劍,又要防著他傷害祈祭,所以不能放下,抱在身上,委實縛手縛腳,所以一時三刻,也奈何不了這個怪人。
略略僵持了一陣,素卦每一轉身,衣帶風起,越連就聞到依稀仿佛的蓮花的清香,若有,若無,然後在打到第一百一十四招的時候,素卦一個旋身側點,封住了黃衣人右半邊身體的經脈,衣袂一飄,一蕩,後躍,落地,眉目見的冷冷的傲,與譏誚,都化開成了浮蕩的氣質,在衣袖間,在眼眸里。
他向後一躍,就落上了一開始就被他踢飛的那支怪劍,也保證黃衣人決對不會再奪劍得手。
越連加上一腳,然後放下祈祭,對著素卦道,「你讓開。」
她要用這柄劍,鮮血淋灕的讓這個怪人死,讓他知道,他殺人的時候,別人的痛苦,恐懼,和不幸!
素卦側開一步,他從來不會憐憫,即使,他明知道,越連是真正敢愛敢恨,說得不好听一點,就是心狠手辣,她絕沒有那一張臉看起來的文秀溫柔,她是那種,決定了就一定要完成,正道不成就修魔道,殺人不成就殺鬼的那一種女人。
所以,她要殺人,他一點都不感到驚訝,他也不會憐憫,因為他很清楚,越連,本就是心狠手辣的女子。
他自己也很無情啊,其實——越連也很無情——放棄那個五年來對她好的男子,就像放棄了一雙筷子,一對鞋子,一種長期伴隨,卻又無關緊要的東西一樣,丟棄了,便決不會多看一眼。
他們從祁連山上下來的人,其實——都很無情——
所以,即使要多承受苦難,也是應該的。
越連一手抄起了那柄劍,手腕一翻,劍光冷冷的一閃,無聲無息,流星淡月一樣一劍刺了過去。
「住手!」一聲斷喝,一個人人影一幻,一手架住了越連的一劍。
要架住越連的劍決非易事,但是來人架得很輕松,來的不僅是一個人,而是一幫人,只不過後面來的人來的沒有這個人快!
素卦眸光一閃,夾手點出的是「驚蟬」之術,這是道術,已非武功,來人居然讓素卦一動手就是玄門道術,可見素卦的敵意。
素卦一指點出,來人立刻縮手,順手把越連推了出去,然後抄起地上的黃衣人,才正色對素卦道,「此人我尋之已久,所犯之事甚多,死不足惜,但是不經律法所正,不可動手,否則便是殺人之罪!素卦你在皇城日久,不會不知吧?」
素卦淡淡的道,「我知道,那又如何?」他和聿修從來沒有交情,唯一知道的,是聿修掌管大宋朝的律法,身為朝廷御史中丞,武功了得,開封內外,豪杰甚多,卻沒有一個是聿修的對手。
那又如何?聿修還真的是被他問得微微一怔,這個人,把殺人之罪,當作「那又如何?」律法正義,是聿修當作畢生追求的東西,而在素卦眼里,卻是「那又如何?」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白晰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這個人我要帶走,至于那又如何,問你,為何看見此人屠殺鎮民會出手相救,你並不是真的不在乎,只不過以為自己不在乎罷了。」聿修說了一段根本不合適他說的話,頓了一頓,才道,「這是前幾天聖香追問你去哪里的時候,則寧說的,他們——都很關心你,希望你,不會讓大家失望。」
素卦揚眉,眼中是清清楚楚的驕傲之色,他的意思,是在說,「你們失望與不失望,與我何干?」
聿修不再理他,他本就不關心這種事情,他眼里,這個凶手比素卦重要千百倍,示意晚到的捕快把人逮捕拿走,指揮若定。
越連看他如此清閑的拿人,不禁冷冷的譏諷了一句,「果然這世上,官府的動作,永遠都是最慢的,這里若等著你來搭救,早就一個都不剩了!你倒是教訓人教訓得利落清閑!」
聿修充耳不聞,拿了人,準備了離開,「還有人等著我,素卦,後會有期!」
一大群人,浩浩蕩蕩的來,又浩浩蕩蕩的走了。
雖然越連很鄙夷,但是,帶走了就是帶走了,她打不過聿修,在剛才那一架,就已經表現得很清楚了。
素卦眼見聿修走了,他一句話也沒有多說,抱起祈祭,轉身就走。
他本來就已經走了,所以也不必道別。
「師兄——」越連追了上來。
素卦回身,用疑問的眼神看她,他以為,追尋著越連的呼喚來,做完了事情就走,她不是擅長牽掛的女子。
越連追了上來,伸出手來,解開了她原本包扎在素卦頸上的紗布。
傷口——迸裂了——
她什麼也沒說,解開了,整理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打了一個結,抬頭看了素卦一眼,微微一笑,「保重。」
越連的溫柔,素卦從來沒有見過,他只見過當年冷冷的怨恨,和強調結果的頑固。
她溫柔的時候,真的,也有一點點像蓮花,經歷了極苦之後的清,和學會收斂,學會沉澱的雅然,她現在像一個女人,而不是當年任性而妖異的那個少女,似乎不再為了她相信的感情,可以生,可以死。她五年來,也許學會了愛自己,規劃自己,沉澱自己,保護自己。
那他自己呢?
五年的閉門清靜,落花,寂寞,無聲,究竟,學會了什麼?
是選擇了忘記?
他突然開口,「祈祭——留在你這里。」
越連一怔,「你不是要帶走他?找大夫治好他的瘋病?」
「他留下,你——希望他留下,不是麼?」素卦這樣說,「我把大夫找到這邊來。」
這是素卦的體貼嗎?越連想問,突然很想問,因為失去了明華,就代表著,再沒有人會關心她,而除了這兩個從祁連山上下來的怪物,又有誰,可以相互理解,相互關懷?
那關懷,是必然的啊!因為她突然清楚,除了彼此,他們誰也沒有,就像兩只彼此恬傷的野獸,背負著五年前的痛苦,無論這五年是假裝過的很好,或者假裝過得很輝煌,心里的寂寞——都是一樣的啊!
因為無人可以了解那個痛苦,所以,即使有人希望接近,希望了解,但是,那是——徒勞的,不是麼?明華于她,始終,只是感激,而不是感情。
「師兄——」越連五年之後,第二次很認真的看了素卦的臉,素卦的眼神,「其實你不覺得,我,最應該嫁的人,是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