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綿綿,冷風陣陣。
正值下班尖鋒時刻,天橋上,行人穿梭,神色匆忙,躲雨躲寒,也躲那蜷縮著身子、靠在欄桿上阻礙通行的乞丐,生怕自己疾行的腳步會一不小心將他們踩個正著,而惹來非得破財方能消災的麻煩。
「這個乞丐是不是頭殼有問題,下雨了不躲,還睡得那麼熟,難道這就是天生乞丐命,真是可憐!」
兩個提著公事包、撐著黑傘的中年男性上班族在路過乞丐旁邊時,其中一位忍不住隨口說出同情之語,一面從口袋掏出幾枚硬幣,往乞丐腳下的空隙丟去!
鏘鏘幾聲,在喧囂的空間里竟格外顯得清晰且刺耳。
「是呀,真悲情!肯定是個傻子,不然看他好手好腳的,當什麼乞丐咧!」
另一位跟著搖頭評論了幾句,也從厚外套的口袋里模出幾枚硬幣,往乞丐腳旁投了過去。然而,除了那兩位善心人士之外,爾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人對這好手好腳的乞丐多看一眼。
雨下得更大了,天色也越來越暗了,每個人都急著回到溫暖的家,誰還有心情去理會那八成是出來騙愛心的假乞丐呢?
人性冷漠,或許令人沮喪,但對這名乞丐而言,沒人理他反而好,因為——
「搞什麼鬼啊!誰告訴你們我是乞丐來的?!」好歹他成隨風也是揚州城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呀!
趁著過路行人漸為稀少,成隨風終于為自己發出不平之鳴。同時,他坐直了身軀,放眼環顧周遭陌生的環境……
嚇!怪物啊!
他觸目所及,燈火通明,紅橙黃綠藍靛紫,或閃個不停,或轉個不停,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呀?!還有那此起彼落比打雷還可怖的……類似嗩吶又像號角的巨大聲響,每每驚得他男子漢大丈夫一個,心髒卻跳得幾丈高,他甚至以為自己已墜身在地獄,而那些聲響便是來自于各方冤親債主的哭號。
「哇、嗚……」背後突然響起幾聲微弱的嬰兒哭聲。
娃兒!
隨著哭聲傳出,成隨風腦中立即跳出兩張稚女敕娃兒的臉孔,慌忙回頭往背後一團小錦被下探索娃兒的動靜。
掀開小錦被,兩個小嬰孩,兩雙淚汪汪的大眼楮正楚楚可憐地盯著他瞧。
「哇!寶兒、貝兒,你倆可還好?可千萬別被叔給壓壞了!」小娃兒不知被他魁梧的身軀藏在背後壓了多久,成隨風見狀大驚,立刻將席寶、席貝一手一個的抱入懷里,再用小錦被緊緊包裹住。
這真糟了,想自己身在何處尚且沒個頭緒,現下連席寶、席貝也跟著來,他該如何是好,又該如何向席冀及夏白芍交代?
「叔,餓餓。」席寶伸出肥女敕的小手捏了捏成隨風的下巴。
「寶兒忍忍,叔先瞧瞧這周遭……」成隨風摟緊了兩個娃兒,無奈地望著十足陌生的環境。
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不出于火折、也不出于日月星辰的亮光到處閃爍個不停,怪異的噪音亦響個沒完,每當有奇裝異服的行人走過時,腳下還會叩叩作響,在在都令他完全模不著頭緒。
「媽,你看,是藝人耶!穿著布袋戲的衣服、梳著布袋戲的頭……」一對母子走過,約七八歲的小男孩指著成隨風嚷著。
「哪是什麼藝人,那叫乞丐!而且八成是個騙吃騙喝又騙錢的假乞丐,我們別理他,快走。」年輕媽媽拉著小孩快步越過他。
乞丐?!又是乞丐!他成隨風就有這麼不濟?!
這些妖魔鬼怪真是莫名其妙、不懂禮貌。
成隨風暗罵著,正準備起身,卻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不期然瞥見前方有個撐傘的女人朝他迎面走來,使他的眼楮狠狠地為之一亮!
那女人一只手置在耳邊,嘴巴就著她手心里所持的玩意兒念念有詞,而那玩意兒若他沒認錯、也沒想錯,那便叫做手機!
跟夏白芍送給他、他隨身攜帶的這支手機相差無幾!
沒錯,是手機,基本形式一樣,使用方法也如同夏白芍所示範過的一樣,既可講又可听,跟眼前那女人正在使用的景象完全符合。
那麼,他現在是來到夏白芍原生的時代了?也就是所謂的,千年以後?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成隨風的心髒跳得好厲害,分不清是驚是喜,還是恐懼,總之絕對是滿滿的不可思議!
他真的來了?
他緊緊閉起眼楮,努力沉澱慌亂的思緒,卻又激動得想大聲吶喊。
老天,他不會真的穿梭過浩瀚時空,飛進未來了吧?!
自從由夏白芍口中得知千年後的世界,他便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向往,且對席冀的姑姑席希產生了一股莫名的興趣及好奇。他無時不幻想著,若有朝一日他能親身體驗一下所謂的未來世界,那該有多好!
如今……老天爺真的教他如了願嗎?他當真在千年前的元宵夜中,被狂電猛雷一劈,便準確無誤地在夏白芍的原生時代落了腳?
她苦于回不來,他竟然意外的跑了來……而且還帶著她的一雙寶貝兒女!
這簡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大奇跡。
「雖然這個錦囊最後的下場,可能就是成為你百年之後的陪葬品,但我仍希望也許真有那麼一天,你會如願用得上,因為它代表著你對‘未來’的憧憬和夢想,也是我對你的祝福,更是我個人對極可能再也回不去的‘未來’的每一分思念。」
思緒澎湃中,成隨風憶起了夏白芍曾為答謝他幫忙席冀共同為她造了一份新婚大禮「木制鐵馬」,而與手機一並贈予他的一個「未來錦囊」,他倏地睜開眼,難掩興奮地從衣內掏出了一個紅色繡袋。
「有了這個錦囊就行了!」他握緊錦囊,不假思索地便解開結繩。
就著雨,他從繡袋里怞出紙張,迅速地攤開——
第一,隨便抓個人問問,確定你所在的年代是否與我一樣。
第二,隨便抓個人,請他帶你去「手機店」,再請求店員將我給你的這支手機的電力充飽,然後再請他幫你找出席希的電話號碼,並直接用這支手機打給她。切記,一定要用這支手機,因為這支手機的號碼一旦發出訊號,便是代表我的存在,席希看到後絕不會拒絕你。
第三,若以電話聯絡的方式找不到席希,就直接上門去找她,住址是……看到此處,成隨風匆匆把紙張折起收回繡袋,因為雨水已將紙張打得半濕,字墨都快糊成一片了。慎重地將錦囊收回衣內藏好,待他重新抬眼,赫見那拿著手機的女人在路過他時,竟不長眼地就往他的腳踩了下去!
「啊!」腳趾該不會斷了吧?!成隨風哀號一聲。
女人听見慘叫聲,這才回頭望了下,緩緩折回幾步,停在他面前。
「姑娘你踩到我的腳了。」成隨風語氣有些沖,但本意也純粹只想告知對方在無心之下犯了什麼錯,並非責怪。
女人板著臉不語,眸中發出一道冷冽的光芒。
「你踩到我了。」成隨風仰首看著那張冰冷的容顏,又客氣地說了一遍。
女人仍舊不開口,一味地冷視著他。
她的冷漠反應讓成隨風感到相當不解,踩了人道個歉便是,他又不會多作刁難或借故索償,犯得著以那副晚娘臉孔瞧他嗎?
「敢問姑娘你……有何指教?」她光是這樣瞪著他,老半天不說話,感覺很失禮耶!
「三加五,多少?」女人說話的語氣比冬雨中的空氣更為寒冷,眸光卻閃跳著一團怒火,形成冰與火般的強烈對比。
「八……」成隨風怔了一怔,乖乖回答。
「九十三加一百六十二加七百五十一減六百五十三,等于多少?」
「三百五十三。」她一問完,成隨風的答案就飛快跟著跑出來,布滿雨水的俊臉則露出得意之色。
哼,他是商人來的,算盤當然撥得比誰都快。所以算術之于他,根本就是跟喝水睡覺一樣簡單。
可他萬萬沒想到……他心算速度之快,竟無端惹得她怒氣更甚。
「你好手好腳、腦袋也正常,為什麼不好好找一份工作,而要在這里擋路當乞丐,你不覺得這種行為很可恥嗎?」他被踩了也是活該。
他自己要當乞丐也罷,還帶兩個小孩出來當博取同情的活道具,簡直無恥。
「誰跟你說我是乞丐來著!」
啊——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是乞丐、他不是乞丐啦!
對于未來世界,夏白芍曾天花亂墜地說了一大堆好玩有趣的事,偏偏從沒說過他們未來人喜歡隨隨便便就把人當乞丐看,簡直是氣死他大爺了。
因為氣不過,成隨風「咻」一聲站起身來,這一大動作讓席寶和席貝在他懷中顛了一顛,輕輕哭啼了幾聲。
「乖、乖,叔有事要忙,你倆先別哭。」成隨風輕聲安撫著兩個娃兒。
「你……」他一站起身,高大的身形立刻將站在傘下的女人給嚇得倒退一步。
這乞丐的氣勢也未免太強了吧?!可是,他安撫嬰孩的聲音和表情卻又非常溫柔,一雙在燈光下閃耀的眼神充滿了憐愛……
「在下成隨風,不、是、乞、丐。」他正色聲明。
「這些硬幣還不能證明你是乞丐嗎?」她用鞋尖踢了踢散落在濕地上的幾枚硬幣,神情百般嗤之以鼻、萬般冷漠陰森。
「那是別人誤會在下是個乞丐,才丟來……」
「你趕緊走開不就好了,窩在這里擋路、任由別人誤會你是個乞丐,就算被踩了腳,你怪誰!」女人冷不防地發起脾氣,先前沉冷的嗓音頓時變得凌厲又尖銳。
「好!我走開,我當然要走開,不走的是小狗!」成隨風對著那張美麗卻傲慢的臉,不客氣地吼道。
問題是……他要怎麼走?往何處走?
人生地不熟,他能帶著席寶、席貝走到哪兒去?
成隨風不經意往橋下望去,頓時被那好幾條或快或慢地移動著的長龍給嚇得腿軟,一身冷汗和著雨水直冒。
「那就快走,別繼續賴在這兒擋路。」說完,女人先行轉身走開,然而疾言厲色罵了人的她,卻也邊走邊痛責自己——
「你真沒品,只因你自己心情不好,就惡意拿路邊乞丐當出氣筒,人家當乞丐又不犯法,人家之所以會去當乞丐肯定就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你罵人家是在罵什麼意思的?你真沒品……」罵著罵著,不知不覺中眼淚已奪眶而出。
向來冷靜堅強,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竟在雨中藉由雨傘的遮掩,嚎啕大哭。
「走就走!」成隨風沖著凶婆娘的背影,很是夸張的大叫一聲,把零散路過的行人嚇得拔腿就跑。
「寶兒、貝兒,依叔看來……未來人似乎並不好惹,我們得小心為上了。不過你們放心,叔會保護你們的,用我的生命保護你們。」低頭對著小娃兒說道,成隨風的心底卻又難免掠過幾許悲涼。
想那風雨交加的元宵夜,席冀和夏白芍親眼目睹兩個寶貝兒女被雷劈得不見蹤影,他們肯定哭得肝腸寸斷,連心都碎了吧?
下意識將兩個娃兒抱得更緊,無論現在身在何處,席寶、席貝已是他責無旁貸的情義負荷,他凡事都要以保護這兩個寶貝拖油瓶為優先了。
「餓餓。」席寶又伸出小肥手抓了抓成隨風的臉。
「餓……寶兒乖乖,叔立即想辦法。」成隨風深知現下得趕緊找個地方躲雨避寒、以及覓些食物來填飽肚子,否則別說兩個小娃兒再挨餓受凍下去要生病,連他都覺得疲憊不堪了。
環顧著四周,此刻除了還看得見那凶婆娘的背影,橋上一片淨空,沒有別人,于是他趁著她還沒走遠,便趕緊追了上去。
「喂——姑娘,請留步!」
雖然她態度很差,但眼前也沒別人了,先抓她來問些個問題是一定要的!
「你想做什麼?」沒想到會當街被乞丐纏住,她停止了自己的哭泣,回復成一副冷漠表情,外加幾分戒備。
「有事請教,望姑娘為在下指點迷津。」
聞言,她神色一懾,雙眉攏了起來。
臭乞丐講話還文謅謅的,惡不惡心呀!
「在下絕無惡意。」見她不語,成隨風躬身作個揖,把懷里抱著的兩個娃兒擠得又是一陣蚤動。
「什麼事,你說吧。」就當是彌補剛才自己對他太嚴厲,她微斂冷漠表情,沉聲回應。
「請問現在是西元幾年?」西元二字他說得有些生澀,但夏白芍確實是如此教他的,他很肯定自己沒說錯。
「你腦袋果然有問題。」原來會算術並不代表他就是個正常人。她搖頭冷嘆,心想自己實在不應該駐足理會這個瘋子。
她深知自己從來沒那等高尚的慈悲心,尤其當對方又是個男人時。
「還請姑娘回答。」
「哎。」她又輕輕地嘆了一聲,終是給了他一個正確無誤的回答。
「那就沒錯了!」成隨風兩眼發光,興奮得不得了。
「……」原來他不只是乞丐,還是個神經病乞丐。
她沒再說話,舉步便要離去。
「姑娘,且慢。」
臭乞丐煩不煩啊?
對于他的叫喚,她充耳不聞,一個勁兒地往前走。
「即便姑娘你認為我精神不正常,那麼是否願意看在這兩個娃兒又冷又餓的份上,再幫在下一個忙?」眼見留不住姑娘的腳步,成隨風情急地跨了個大箭步擋住她的去路,拋開大男人自尊,請出兩個無辜可憐的娃兒,動之以情。
「你……」睇著兩個娃兒,她心里頭忽然感到一陣猛烈的震蕩,向來極少發作的惻隱之心竟油然而生。
「呀,美、美!」一見美女,席寶便亮出可愛笑容,熱情地打起招呼。
任憑她是個多麼冷絕的人,也無法對那可愛小孩的贊美無動于衷,她伸手分別模了模兩個娃兒的小臉頰。濕濕冰冰的觸感由指尖傳至心中,她頓時眼眶一熱,感覺胸口窒悶,有些難受。
他這個大人不爭氣,連累這麼小的孩子跟著吃苦,真是罪過。
她忍不住以責備的眼光瞪了成隨風一記,卻在看到他狀似無辜又無奈的神情之時,臉上緊繃的表情不自覺地緩和了下來,冰冷的態度總算多了些許溫度。
「還請姑娘好心,為在下帶個路,讓在下得以找到棲身之所,安頓我這兩個娃兒?」見她神情轉柔,成隨風于是再大膽請求。
她未語,望著眼前這一身突兀古裝扮相且又狼狽不堪的乞丐,似曾見過的感覺浮上腦海,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也許是最近電視看太多,腦中殘留了一些俊美男演員的影像吧……
可他滿口姑娘、在下的古語,總不會也是因為電視看太多、走火入魔,而模仿起古人了吧?
「姑娘,請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從商的成隨風深知其中道理,于是爽快地從袖袋里取出一錠大銀元寶,遞到她面前。
「你道具還真多。」她絲毫不將元寶放在眼里,甚至還禁不住冷斥他一句。
「這是真的……」成隨風急于澄清。
「別說了,跟我走吧!」一切都是看在那兩個可憐孩子的份上。
她打斷他的話,一面月兌下自己的大外套往小孩身上蓋去。
「多謝姑娘的大恩大德,來日有機會,在下必定回報。」成隨風感激萬分的朝她行個大禮。
女人搖頭冷笑,帶領他步下天橋,走了段路到達她停車的位置。
「敢問姑娘,這密密麻麻在街道上移動亂竄的怪物是……」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什麼是汽車。」她沒听他說完,逕自打開後座車門,示意他入內。
「坐進去?」生怕被陷害似的,成隨風不敢輕信。
「有兩種選擇,一是你自己坐進去,二是我把你塞進去,你選哪個?」她翻翻白眼,直覺他若再這樣傻里傻氣下去,她真的會懷疑他是生活在深山中、從沒見過世面的原始人。
「在下自己坐進去。」凶婆娘可是惹不得呀。
成隨風縮了縮脖子,抱好兩個娃兒,小心翼翼地坐進那冰冷中又飄著淡淡香味的「箱子」里去。
「哇!」甫坐定,成隨風就驚呼一聲。
「怎麼了?」她正要替他關門,卻被他的叫聲給嚇了一跳。
「椅子是軟的,還會滑!」成隨風挺直背脊,不敢輕舉妄動。
「廢話。皮革上過蠟,當然滑。」這乞丐既沒衛生又沒知識,電視都白看了是不是?
「可以把娃兒也放上去嗎?」見兩個娃兒都在他臂彎里掙扎著,似乎也想體驗一下坐軟皮椅的滋味。
「當然。」他又髒又臭一個,她都允許他坐上去了,何況是兩個可愛的小孩。
「多謝姑娘。」說著,成隨風將兩個娃兒往椅上一放,豈料才松開手,便見兩個娃兒「咻」一聲往後溜滾,霎時跌得東倒西歪,他一驚又叫。
「哇,倒了!」
「你……」哪來的土包子啊!女人見狀也不禁替小孩子捏把冷汗,趕緊幫忙將孩子扶正,仔細地系上安全帶,一面交代著。「這麼小的孩子是該坐安全椅的,可我沒有小孩,自然車上就沒有準備安全椅,所以你把他們兩個扶好,別再摔了。」
「是,姑娘。」成隨風驚魂未定地扶住席寶和席貝,再也不敢掉以輕心。
「坐好了。別亂動。」她坐上駕駛座,發動車子前又不放心地回頭叮嚀。
「是,不動,在下絕不亂動。」成隨風邊說邊搖頭,表明自己會乖乖听話。
然後,一路上他就真的都沒動,除了呼吸,和一雙四處流轉的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