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天真與可愛,怎能如此的渾然天成?
原來那一臉認真要強調的「真」,指的是青春永駐的特殊功法為真,而她二十二歲也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一天一點點。
並不多,可隨著每一天的多發現一些、多了解她一些,管三國對她的著迷就更加深了一些,原本的無法自拔也就一日陷得比一日深。
也是因為這樣,他開始感到焦慮……
要是再想不出個好辦法、好說詞,等等見了霍叔公,她拿了令牌之後瀟灑要走,那他要怎麼辦?
眼看著霍叔公清修的寺廟就在眼前了,這讓他怎能不焦慮?
艷冠人忽地停下腳步,在某級階梯上。
「啊?」管三國跟著停住,不明所以。
艷冠人看著他,隔著紗帽上的覆面薄紗,直問︰「你怎麼了?」
那羽扇一般的長長睫毛眨了眨,又眨了眨,掩去詫異後才能正常發問︰「怎麼這麼問?」
也許她應該要先感到奇怪,為什麼「牽手預防逛市集時走散」這件事,在幾日後卻演變成兩人隨時都牽著手行進,而她卻一點都沒發現到這古怪處,竟任由這種事發生?
當中的轉變是這麼的無聲無息且自然,自然到她至今還沒發現這疑點,所以她現在的注意力是集中在他微濕泛涼的掌心……
「你很緊張?」她問,簡短又直白。
因為這問題,管三國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想到自己的低級手段,秀淨的俊顏忍不住漾起淺淺的粉紅色澤。
並不是存心欺她、想佔她便宜,而是一路上,時不時見她習慣性的想模模肩上那時常存在的雪色小毛球,可由于出門在外一切行裝從簡,那團叫毛寶的小毛球給留在了御華宮……雖然她極力掩飾,沒特別流露出任何情緒,可每回她伸了手,最終卻落空才想起毛寶沒跟出門,神情總有片刻的失神。
他只是不想她有那樣的失落,所以常借口帶她見識民間風情,而帶著她往各個行經的小城鎮最熱鬧的街心走去。
接著再借口不想兩人走散,時時牽著她的手,不讓她的手有空置下來的機會,如此,狀似不經心的養成她的新習慣,不至于再因為那沒出門的小毛球而露出那片刻失神的模樣。
管三國自認出發點跟用意是好的,全是為了她著想,但也不能否認,因此而成就了他的私欲……他很喜歡兩個人牽著手,總是並肩一同前進的感覺呀!
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也是這個原理。
雖然喜歡兩人體溫相觸的感覺,可相對的,在他因為焦慮而出汗時也瞞不住她。
「也不算是。」他回答她的問題。
麗人無動無靜。
雖隔著覆面紗,管三國也能知道她在等著他的答案,表情肯定是一如往常的冷漠疏離,但實際上她只是習慣面無表情……他一直就有些納悶,那渾然天成的呆傻之氣明明就可愛得讓人想吃一口,怎會沒人發現?
「那個……我只是在想……」開口,即使是裝無辜、實則盡做厚臉皮之事也好像無所謂有管三國都覺得困難。
但仔細想想,既然等會兒一樣要面對,不如現在先探一下意思好了。
「等等任務完成之後,艷姑娘可是趕著要回……回去?」隔牆有耳,行事謹慎的管三國避開了御華宮這敏感的字眼。
「有事?」
「我是想……艷姑娘過去終年都待在山上,很多事都是靠書本跟口述才得知,這總也不是辦法,難得這趟出門,也許可以多待一些時日……」
「嗯。」
「我可以盡地主之誼……啊?」突然頓住,正設法要說服的管三國突然醒悟到她剛剛嗯的一聲可能代表的意思。
「有勞了。」艷冠人說。
這、這、這……這是答應了?
這麼干脆?
管三國露出痴呆表情,這回是結結實實給驚到,卻是在這時,一陣山風輕拂而來,隨著樹影晃動、枝椏舞出的沙沙聲響,艷冠人衣袂飄飄,人與景相融,輕靈飄逸之姿宛若天人合一。
那細微得宛如不存在的暗涌之報導就隱藏其中,可惜卻瞞不過兩人。
有人!
一、二、三、四,一共四個。
凝神,縈繞周身的肅殺之氣毫不遮掩,艷冠人準備開殺戒……
「是自己人!」
在她動手之前,管三國急道,同時間兩手並用,抓住她的手省得沒攔住。
唰、唰、唰的數聲細微聲響,幾乎是承著管三國的話語方歇,兩人周遭冒出了四名勁裝打扮的漢子,一現身便直接躍至近身處——
「三國!你總算回來了!」渾然不知自己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的其中一人呵呵笑著。
「臭小子,你這趟到底去了哪里?也拖得太久了,老門主擔心你出事,已經召了人準備尋你,結果一問起,竟然沒人知道你上哪兒去。」旁邊另一人也說道。
「沒事,路上有點事情耽擱,辛苦大家了。」管三國笑語回應。
來者四人,皆是境管鏢局里的鏢師們,受了管三國的委托,在他離開桐城的這段時日里,暗中守在這佛寺附近,確保霍家叔公的清修生活無人打擾。
沒人知道,為何突然要守著一個待在佛門清修的老人?
但既然管三國這麼開口了,他們執行便是,只是沒料到這任務竟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而他們至今依然不知道到底在守些什麼。
但鏢局里的規矩總是有的,若管三國沒說,他們自然也沒多問,見他平安歸來,確定守護的任務完成,幾個人寒暄過後,好奇的目光全往他身旁的白衫女子看去……
「艷姑娘是我這趟新結識的朋友。」管三國笑語帶過。
朋友?!
就這樣?
四位資深鏢師看向兩人交握之外,老江湖的臉上皆掩不住那曖昧之色,還同時「哦」了一長聲。
管三國紅著臉,假裝沒看見那四張曖昧不已、一副很欠揍的臉,朝艷冠人介紹道︰「這幾位大哥是我從鏢局里請托,特地過來幫忙的人手。」
語畢,他轉而對四人說道︰「這兒沒事了,我接手吧。」
四名老江湖鏢師走是走了,但臨走前那神色曖昧的擠眉弄眼讓管三國臉上的紅雲過了良久都無法消褪,至于冷眼旁觀的艷冠人……
「他們喚你的名。」她突然說。
「是呀,都是認識很久的人,當中有兩位可以說是看著我長大的。」管三國牽著她往佛寺中走去。
但艷冠人想到的,卻是方才他對其他人介紹她時的話語。
他說她是他的朋友……
「以後喚我的名吧。」她說。
管三國停下了腳步,白淨稚氣的面容上有幾分反應不過來的傻氣。
「有問題?」這話問得其實有幾分危險的意味,因為艷冠人是不接受同意之外的任何答案。
沒理由僅是認識的人都能直喚他的名,而她這個朋友卻只能艷姑娘、管少俠的彼此互稱……說互稱似乎也不至于,因為截至目前為止,她開口說話的對象一定是他,從來就是有話直說,管少俠這稱呼還真沒機會讓她喚上一聲。
但對艷冠人而言,沒機會叫是一回事,以「朋友」的身分卻輸給「認識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
到底是輸了什麼,其實她並沒有任何具體概念,就是一種感覺上的問題。
就像是她一手養大的毛寶,要是哪天突然拋棄她這主人,爬上其他人的肩頭站,她一定會覺得很不爽。
所以她現在就是很不爽當中。
而管三國沒令她失望。
只見他片刻的怔忡之後,立即用力的搖搖頭,異常熱切的想表達出他的絕對沒問題。
那份熱切,讓她心里的不爽少了一些些……
「冠、冠人。」秀淨的面皮泛著淺淺的粉紅,他喚她。
沒什麼事,但管三國一向就是個積極的人,很理所當然的先喚兩聲,她適應一下這突來的新進展。
看他兩手抓著她右手,微紅著臉、欲語還羞的模樣,艷冠人的心情沒來由的又好上了一些。
左手伸出,很自然的往他頭上輕拍兩下——
「走吧。」她說。
任務尚未完成,手牽著手,兩人一同解決去。
霍英奇,那個讓姥姥惦著,還特意交代過要探察他情況的人。
沒見到人之前,艷冠人曾想過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竟能在姥姥的心里留下印記,教姥姥如此惦念著?
而今,那人就在眼前……
「叔公,我回來了。」
隨著管三國的叫喚,在後院菜園澆水的那人停下了動作,執著水瓢朝聲音來源處看去……
那人,身形縴長清瘦,頗有幾分仙負道骨之資,模樣看起來就像五、六十歲之長者,不難想像年輕時的風度翩翩,合該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若非事先知情,絕難想像眼前這人何止古稀之齡,實際上都已近八十歲,即將堂堂邁入耄耋之年了。
此刻,老人的目光掠過喚他的管三國,微微失神卻毫不遮掩地注視著艷冠人。
「清伶?」
艷冠人發現老人微顫地喚了這名,聲音不大,但她听到了,而且口形無誤。
那是收養她的姥姥閨名,這人,怎知這名?
「叔公?」管三國也發現老人的激動與失神。
過去,雖然老人長年隱居佛寺,但由于霍西游極親近這位宗族長者,只要有空就會前來探訪,管三國等人閑著沒事時也會一同前來,因此對霍叔公也不陌生。
一直以來對霍叔公的印象,就是淡泊名利、情懷平和的長者,加上長年隱居佛寺,感覺上已是修道之人,要不是此刻親眼所見,還真沒想過清心寡欲、一派要成仙的長者竟會出現這般情緒化的一面。
管三國雖不明所以,卻壓抑著好奇,代為介紹道︰「這位是御華宮現任宮主,艷冠人。冠人,這位便是打算讓令牌完璧歸趙的霍叔公。」
「現任宮主?」霍英奇听到了這句話,不住地看著那記憶中縴麗窈窕的身影,思緒已沉浸到多年前的那些片段,好一會兒回不了神。
艷冠人隱隱感到有異,總覺得眼前的人雖是看著她,卻也不是在看她,她立即揭去了覆著臉的面紗。
失望襲來……不是她!神韻雖像,但並非他記憶中的人兒……那人,模樣更顯清雅文秀些,雖有著同樣的冷漠疏離的氣質,卻沒這般的絕艷秀麗,美得教人心生距離感……
霍英奇掩不住失望之色,忍不住問︰「清伶她?」
「姥姥已經辭世。」艷冠人答。
已經……死了嗎?
「叔公?」管三國一個箭步上前,扶住步伐明顯踉蹌了下的老人。
「沒事。」霍英奇穩住了腳步,努力持住心神說道︰「我不礙事。」
雖然決定歸還繁花令時,也曾想過有這可能性,但直到真正面對的這一刻,才知道真相遠比想像來得教人疼痛。
在各種揣想中,他最最希望的是前來取令牌的人能帶來她依然安好的消息,諸如「她在遙遠的一方過著寧靜清幽生活」這一類的,畢竟他年事已高,若再不設法探探消息,這一生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得到她的任何音訊。
卻沒想到……他還沒死,她倒已經先走一步……
那隱忍了五十個年頭的苦楚直直涌上,令喉頭泛著教人難受的苦澀,可這苦,無人能知……已是無人能知……
「叔公?」管三國面露憂色,眼前的老人看起來可是一點也不好。
霍英奇拍了拍他扶持的手,表示沒問題,繼而振作起精神,朝艷冠人再問道︰「她這些年……好嗎?」
秀眉微蹙,艷冠人思索著「這些年」跟「好」的定義。
記憶中,她從沒見姥姥離開過御華宮,她無法確定眼前老人指的「這些年」,究竟是字面上定義的近幾年,還是該從兩人分隔兩地後算起?
天曉得這兩人上一回見面是在何時?
又,到底怎樣的生活算是好?
「她過得不好嗎?」霍英奇誤解了那份沉默。
「走火入魔兩次。」艷冠人給了這麼一句,想了想之後,補充回答道︰「兩次都讓她筋骨肺腑異常收縮,初發生時是鑽心蝕骨的疼,接著還要忍受長達兩至三年的疼痛才能逐漸適應,這樣應該不是太好。」
她語氣平淡,霍英奇卻是听得心驚。
走火入魔,而且還兩次,怎麼會、這怎麼會發生?
「那樣真的沒事嗎?」就連管三國也听得傻眼。
艷冠人瞟了他一眼。「沒事。」
見他一臉懷疑,她才道︰「即使是第二回走火入魔,也都已是十年前的事,雖然最後幾年,姥姥身形小如孩童,一頭華發再也黑不回來,但走火入魔的縮骨之痛確實是熬了過去。」
十年前的事了?
「那她這些年……」霍英奇猶豫了。
他很關心,極想知道那人的所有一切,希望她好,但又怕真相不如想像,而如果真的不好,他也沒有任何挽救或彌補的機會。
那麼,他該問嗎?
「直到去世前,姥姥一切安好,但有留話,若有機會收回這面令牌,要我特別來看看霍大夫好不好。」艷冠人如實道。
近八十歲的老人听到這句話,情緒激昂,情難自已地紅了眼眶。
她原來還惦著他……還惦著他……
夠了,這樣也就足夠了……
「叔公?」再怎麼遲鈍的人也會覺得古怪,更何況是管三國這樣機敏又玲瓏巧思之人。
「沒事,已經沒事了……」霍英奇強打起精神,拭了拭濕潤了眼,緊接著朝兩人說道︰「走吧,這事該有個了結,就讓那面令牌回去它該去的地方吧。」
聞言,艷冠人沒立即跟上老人的步伐,而是停在原地,理所當然的伸出手……
並沒有讓她等待太久,事實上,幾乎沒有所謂的等待。
因為下一瞬間管三國已來到她身側,不但牽起那伸出的手,一手還接過她另一手的紗帽,之後,領著她似的,兩人一起跟上老人的步伐。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並無任何刻意,可兩人之間那份言語無法形容的默契已展露無遺。
霍英奇將一切看在眼里,心底微微地擰痛著。
以前,他也曾經這般,心機用盡,就只想牽住那人的手。
曾經,兩人出游,一同賞花游溪,或是雨中漫步、月下伴歡。
曾經的曾經,他以為一切終將水到渠成,但最終……所能得到的……
目光從兩人交握的手轉面對上那有著孩子氣相貌的男孩,對著老人的注視,管三國面露臊意,知曉意思被看穿了。
用盡了心機、如蛛網般用各種方式想牢牢困住她芳心的意圖是這般明顯,一般世俗之人都能明眼看出,想來,唯一能欺瞞的,就是那看似冷若冰霜,但實則如孩子般純真的艷冠人了。
「孩子,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霍英奇出了聲,一臉憂色。
管三國點了點頭,一臉的不好意思。
「我知你與西游等人,皆是人中龍鳳,向來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但這件事……」霍英奇頓了頓,最終嘆道︰「我勸你還是停止吧!」
「叔公?」管三國微愕,不解他何出此言。
艷冠人不明所以,冷著臉看兩人打啞謎。
霍英奇只覺心煩意亂。
這一時之間突然听聞太多消息,故人的死訊、觸及過去的不快,又眼見兩個小輩即將重蹈覆轍,他一顆心紊亂得很……
「我去取令牌。」回頭,他往內室而去。
管三國牽著艷冠人跟上,從後院跟著進到內室,看著老人逃也似的進到內室取物,只能猜想著過去到底曾發生過什麼事?
片刻過去……
「三、三國!」忽地,內室傳來滿是驚慌的叫喚。
出事了?
管三國不及細想,與艷冠人一起進到內室,只見霍叔公對著一個木櫃,手中執著一巴掌大小的黑檀木盒,一臉的驚疑不定。
「叔公?」
面對管三國的疑問,霍英奇一臉灰白,朝他展示手中已開啟卻空空如也的木盒,困難地說道——
「繁花令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