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保護桑綺羅,以及顯現自個兒的實力,章旭暖義不容辭地接下「誘餌」這個危險的工作,和那些假裝貴婦的妓女們周旋。
由于前一天桑綺羅夜探虎袕被發現,那些母老虎們因而特別小心,迫使章旭曦不得不特別賣力演出,經過了一個早上的游說,好不容易才讓掌櫃的點頭同意,幫他引見那些「貴婦」。
為了不引起她們的疑心,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假裝十分靦靦,舉手投足間都像一個好奇的富家公子,連喝個酒都推三阻四的,借以放松她們的警戒心。
不久後,妓女們見他老實,應無大礙,便開始頻頻地倒酒,舉止也愈加放浪起來。
「姐妹們!我看,咱們同孟公子一起來玩捉迷藏,你們覺得如何?」
和桑綺羅一樣,章旭成也用假名,這會兒房里頭的妓女正大笑大鬧地纏著他,要和他玩躲貓貓,頓時駕燕聲四起,此起彼落叫得好不熱鬧。
「好啊好啊!咱們就和孟公子一起玩捉迷藏游戲。」
其中一名妓女的吵鬧聲方落下,另一名妓女就連忙拿來布條綁住章旭成的眼楮,開始喧嘩起來。
章旭曦霎時成為待宰的羔羊,什麼也看不見。
「孟公子,我在這兒!」
「盂公子,來捉我呀!」
原本清靜的廂房,一時之間變得鬧哄哄,累死了始終被蒙著眼楮的章旭曦。
等我找到證據破了案,非把你們這些害人精都逮進牢房不可!
章旭曦在心底喃喃詛咒這些盂浪的妓女,表面上卻裝出一副盡興的模樣。只見他那雙手一會兒撲上、一會兒撲下,一會兒撲左、一會兒撲右地忙得半死,就是撲不著滑溜如蛇的眾家姐妹花。
「孟公子好笨呀,都捉不到我們!」
妓女們笑得花枝亂顫,章旭曦的牙也磨得吱吱作響。是誰規定同妓女玩樂得玩捉迷藏?那個人的頭腦一定有問題。
章旭曦忙著捉滿房間亂跑的妓女,因而沒有听見房門被打開的聲音。
「捉到你了,看你往哪兒跑!」
好不容易總算讓他逮著了一只鶯燕,章旭曦得意地大笑,兩手還順勢握住那妓女的肩。
咦?這女人的肩膀可真寬,好像塞了好幾層棉花般厚實,活像雜戲團里表演摔角的選手。
章旭曦蹙著濃眉做如是想,同時注意到四周似乎突然安靜了下來,腦中忽地靈光一閃。
肩膀塞了好幾層棉花,莫非他提到的人是——
「綺——羅羅羅羅兄!」
匆匆忙忙扯下蔽眼的布條,章旭曦萬萬想不到桑綺羅會挑這個時候闖進來,不禁傻眼。
桑綺羅的情形同樣也好不了多少,原來他所謂的查案是這種調查法,難怪他要樂不思蜀了。
「抱歉打擾你們了,請繼續。」桑綺羅沒好氣地揮掉章旭曦搭在她肩膀上的兩只手,頭一甩便離開妓女們的房間。
「羅兄!」由于桑綺羅離去的速度實在太快了,章旭曦根本來不及阻止她,就被她溜掉。
糟糕,她一定是誤會了!
「請各位姑娘稍等一下,我去去就來。」轉頭草草交代了幾句,章旭曦可管不了自己是否還在查案,腳底抹油便追著桑綺羅的後面跑,留下妓女們一頭霧水地互看。
這是怎麼回事?
妓女們不解,桑褲羅可了解得很。
天下烏鴉一般黑,到底他也只是個普通的男人,瞧他那副流著口水的嘴臉,想起來就覺得惡心!
桑綺羅狠狠地甩上房門,打死她也忘不了,當她打開那一扇門時,章旭曦正在干什麼。
捉迷藏,他居然在捉迷藏!
當她坐在房里苦思,借故在客棧四處走動以便收集情報時,他卻跟那群妓女打得火熱,甚至玩起躲貓貓的游戲。
她氣得痛捶枕頭,怨自己為什麼這麼輕易相信男人,捶著捶著,才剛被甩上的門緊接著又被甩一次。
「你進來干嘛?這是我的房間。」正在氣頭上的桑綺羅一心想趕章旭曦出去。
「不巧也是我的。」章旭曦嘻嘻哈哈走進來,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好,那我出去。」桑綺羅很有志氣地說走就走,不料卻被攔了下來。
「干什麼?放開我!」桑綺羅這輩子沒見過像他這麼無恥的人,她說要走,他卻倚仗著人高馬大,硬是把她壓在床褥上動彈不得。
「不放。」她越是高傲地命令,章旭曦越是不從。「除非你告訴我,你找我有什麼事,否則我就這麼一輩子壓著你,讓你喘不過氣兒來。」
章旭曦故意逗桑綺羅,並料定她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線索急著告訴他,所以才會匆匆忙忙跑去妓女的房間,也才會看到了不該看的事。
原則上他的推論是對的,桑綺羅的確有一條重要的線索想告訴他,可是現在她卻……
「我忘了。」遺忘不算犯法吧。「我忘了我有什麼事想告訴你,等我想起來的時候,再同你說。」
「騙人,綺羅。」章旭曦仍舊壓著她。「你明明還記得要對我說的事,你不告訴我,是因為你吃醋,是因為你氣我和那些妓女逢場作戲,所以你才故意不說。」他既得意也無奈地點出桑綺羅的心結,惹得桑綺羅連忙反駁。
「誰、誰吃醋了?我才沒那麼無聊呢!」她死不承認。「你自個兒愛風流就說一聲,別把責任淨往別人身上推,你要和誰逢場作戲,我一點意見都沒有。」反正靠她自己也能夠破案。
「好。」桑綺羅的這番話顯然惹惱了章旭曦。「你說的這些話可都是真心的?你一點都不在乎我和其他女人逢場作戲?」
「不在乎。」她抬高下巴和他杠到底,章旭曦只得使出殺手 。
「好,這可是你逼我的。」別怪他小人。「我一定要證明你是在說謊!」他豁出去了。
床上霎時一片混亂。
原來章旭曦證實的方式說穿了非常簡單,就是狂吻。他才不信她說的鬼話,她若不在乎,會出現那種表情?哼!
章旭曦吻得暢快,被壓得快成肉餅的桑綺羅同樣掙扎得痛快,一點都不願輸給壓在她上頭的人。
瞬間只看到枕頭亂飛,床褥亂成一團,就在兩人互不相讓,纏斗不休之際,偏偏又有人冒出來攪局——
「孟公子,您好了沒有?咱們等好久了呢……」
進門攪局的冒失鬼原來正是那群苦等不到恩客的妓女,這會兒她們的注意力全放在床上那一對糾纏的人影,和他們曖昧的姿勢上。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才爆發出此起彼落的呼叫聲。
「原來蓋公子還有這個癖好,好可怕!」
「可不是嗎,咱們還等什麼?快逃!」
原本還在等待恩寵的妓女,瞬間走的走、逃的逃,一下子就跑得不見人影。
章旭曦和桑綺羅見狀都呆住了,經過了許久,章旭曦才捧著肚子大笑。
「哈哈哈……」他還是頭一次看見妓女跑得這麼快,通常她們都恨不得巴在客人身上。
「謝謝你。」他笑到流淚。「感謝你沒事跑進她們的房里攪局,現在可好了,人家以為咱們有什麼不正常的關系,再也不會買我的帳了。」誰教他們在床上廝混被看見了呢,她們一定會以為他們有斷袖之癖。
章旭曦樂觀地大笑,桑綺羅卻暗自懊惱不已。
都怪她一時沖動,明明女扮男裝還跟人亂吃飛醋,這下麻煩了。
桑綺羅萬分抱歉地看著章旭曦,是她的沖動害了他斷掉這條線索,沒想到他卻挺大方地模模她的頭安慰她。
「沒關系,再想別的辦法就是。」反正他也不想玩捉迷藏。「妓女這條線索斷了,我們可以試探其他的路子,總之一定有辦法的。」他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我不該亂吃醋。」桑綺羅總算承認她很在意章旭曦,可惜為時已晚。
章旭曦笑笑,緊摟她的肩以示安慰,桑綺羅頓時覺得好溫暖、好想睡……
「綺羅。」
在她幾乎睡著之際,他忽然開口叫她的名字。
「嗯?」她頻打呵欠。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忘了’的那件事了吧?」
桑綺羅原先的睡意,全因他這句話而消失。
她不可思議地瞪著他無賴的笑容,難怪他那麼自信,原來是算準了她一定有別的線索,所以才會這麼爽快地放掉妓女那條線。
她持續瞪他。情形好像完全反過來了!是他突然變聰明了,還是他原本就這麼狡猾,才會反過來把她吃得死死的。
「好吧,我說。」有鑒于找不到更好的辦法破案,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投降。
「我本來想告訴你,我今兒個早上看見一個穿官服的人在客棧出入,他出現的時間很短,而且沒一會兒就換上便服,要不是我恰巧打那兒經過,也不可能發現。」
「哦?」章旭曦聞言挑眉,這消息倒新鮮。「那個人住在哪一間廂房?」
「我原本住的那一間。」桑綺羅的眉頭也挑得很高。「掌櫃的似乎和他很熟,我親眼看見他敲門進去。」
也就是說,那人、掌櫃,甚至是那些妓女,很可能都是同伙,否則出現的時機不會這麼湊巧。
桑綺羅和章旭曦互看了一眼,默契十足的眼神,顯現出兩個人腦中的想法完全相同,唯一的差別是在臉上的表情。
「我要去。」章旭曦還沒開口,桑綺羅便急著搶白。「這次你別想又把我擋在門外,我一定要去!」
不消說,章旭曦只有點頭,誰叫她固執起來無人能擋。
「好吧!」這次換他投降。「不過這回你得小心點兒,別又教人給發現了。」看樣子他只好充分發揮保鏢的精神,保她這條小命。
桑綺羅興奮地點頭。
天底下能教桑綺羅興奮的事不多,其一是為人申冤,其二是打敗章旭曦,其三是探得事情的真相,眼下的情況,很顯然就是屬于第三種。
和章旭曦手牽著手,身體靠著身體,偷偷模模地躲在客棧廂房的門縫邊,桑綺羅的眼底淨是光彩,看得章旭曦不禁搖頭。
稍早他們爭論的重點就在于此,他不要她冒險,她卻堅持一定要跟來,因為她不想錯過最刺激的那部分。
「噓。」章旭曦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要桑綺羅別再亂動,安分地觀看房里頭的情形。
他們不約而同地探頭,努力想尋得一些蛛絲馬跡,結果沒教他們失望,房里頭不但有桑綺羅先前說的那個穿著官服的人,還有店掌櫃。
「丁掌櫃,近來客棧的情形可好?」
幽暗的廂房內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雖不至于響亮,但在門外的兩人卻能听得很清楚。
「回巡撫大人的話,客棧近來的情形大致良好,收人亦豐,請巡撫大人不必擔心。」
掌櫃的聲音同樣清楚。
「很好。」被稱為巡撫的男人頓了一下。「那麼……另一方面呢?另一方面的收人也一樣好嗎?」
「一樣好,大人。」店掌櫃奸笑。「多虧您腦筋動很快,想到以仙人跳這招騙取那些富家公子的錢,小的真是萬分佩服。」店掌櫃機靈地謅媚道,惹來巡撫的笑聲。
「我的腦筋若不機靈些,又怎麼養得起你們這些人呢?」巡撫得意地微笑。「再說,是那些公子哥兒自個兒,看見漂亮的女人就想要,又怎能強說我騙取他們的錢,你說是吧?」
「巡撫大人教訓的是,是小的失言了。」店掌櫃猛掌自己的嘴巴。「是那些公子自個兒,怨不得人哪!」
「行了行了,我不怪你,就別打了吧。」巡撫阻止掌櫃。
「謝謝大人。」店掌櫃連忙陪上一個虛偽的笑容,待笑容消失後,才接著關心另一件事。「巡撫大人,這次您隔那麼久才來,想必一定是因為公事繁忙的緣故吧!」
「可不是。」巡撫不否認。「驛站那邊的事說實在也挺忙的,光是審核那些‘勘合’就要費去我不少功夫,更何況還有其他事需要我煩心。」
「巡撫大人可真辛苦,又得看管客棧的生意,又得躁勞那些勘合……不過,那些勘合應該可以為大人賺進不少銀兩,您的辛苦還是有代價的。」顯然店掌櫃的相當熟悉巡撫的事,一下子就挑出重點。
只見巡撫得意地微笑。
「沒辦法哪,我不趁著為官之便多揩點油水,光憑那幾文薪餉,怎麼養得起我那成群的妻妾?你別以為我堂堂一省的巡撫,看起來很風光,其實那只是表面,我上頭還有人壓著呢!‘勘合’這玩意兒,說穿了就是方便我們這些當官的,本來驛站的功能就是讓人使用的。可你看現在,張居正那糟老頭沒事兒突然發起癲來搞了一個什麼整頓運動,規定凡是官員個人升遷、改調、到任,以及丁憂國籍等,俱不得發給勘合,甚至還規定我們不得借故人京參謁,蚤擾驛遞。你說,這不是開玩笑嗎?咱們一個月掙幾兩銀呀?還不準我們使用驛站,擺明了故意找碴。」
「所以您就論斤計兩地核賣勘合,大人這一招,真是高啊!」掌櫃的伶俐地接下巡撫一連串的抱怨,而後兩人同時大笑。
「還是了掌櫃了解我,哈哈哈……」
房里頭的兩人笑得正高興,房外頭的兩個人卻是听得目瞪口呆,不約而同地張大眼互看。
就他們所听到的話來分析,他們先前的判斷沒有錯,這客棧確有古怪,可他們萬萬沒想到,設陷除害人的幕後黑手,竟是該省的巡撫,而且更離譜的是,這背後竟然還隱藏著一個更大的弊案!
「勘合」;即使用驛站的憑據。
朝廷在全國交通干線上設置驛站,既是國家上傳下報的通路,自然也提供給官員做為公務往來之用。
然而驛站卻是一項沉重的搖役負擔。
由于朝廷規定,馬夫除了要承擔馬匹、鞅轡、雨具等雜支,還要負擔驛夫的雇佣費用,因此多由收入百石以上之富戶擔任。而一般官員也僅用于進京洽公,或傳遞軍國大事,不可挪于私人之用。至于「勘合」則統一由在京的兵部發給,再交由各省巡撫、巡按掌管審核,以避免浮報濫用。
這立意原本很好,可自嘉靖以來,驛站的管理日漸松散,使用的範圍由原來的七項擴充到達五十一項,勘合任意填寫,領用者往往霸佔不還,長期把持。官吏來往于途,任意索馬索驛夫,還有人干脆敲詐「折干」,即拼命地消耗驛站的糧食物品,剩下的部分尚得折銀交納,搞得人民怨聲載道,民怨沸騰不已。
內閣首輔張居正就是因為洞察這些情況,所以才會下令改革,嚴格要求官員不可借此擾民,沒想到弊案還是發生了。
桑綺羅和章旭曦同時感到訝異,可令他們吃驚的事還在後面,房里頭的兩人接著又說——
「說起來,我也有不得已的地方,誰叫我在朝為官,有些通關不打都不行。」巡撫嘆道。
「這倒是。」掌櫃的點頭。「身為南昌巡撫,確有許多事身不由己,就拿您掌管的驛站來說吧!您要真的不核結勘合,小的看您那些個同儕也不會體諒您,搞不好還會回頭咬你一口哩。」
「一點也沒錯。」巡撫陰笑。「所以我才將他們要我答應的每一筆勘合都做了記錄,埋在驛站的西牆之下,看到時有誰敢借此參劾我,我一定要跟他鬧個沒完!」
巡撫此話一出,房里兩人又是一陣大笑,房外兩人又是一陣目瞪口呆。
原來,這弊案不只一人參與,而是一大串。南昌巡撫的背後有一大堆受惠者或說是受害者,他們都跟弊案有關。
驚訝過後,桑綺羅和章旭曦決定該是結束這趟行程的時候,因為他們已經找到證據,只差舉發。
兩人用最快的速度,連夜離開客棧,日夜兼程地趕回金陵。
一回到桑府,兩人立刻就吵起來。
「我要用我哥哥的名義,上狀子舉發南昌巡撫的惡行。」
極富正義感的桑綺羅,決定冒險舉發南昌巡撫,馬上引來章旭曦強烈的反對。
「不行!」他嚴厲地否決。「你也听到那日他們的對話,參與這件弊案的官員還有很多,萬一金陵的府尹也參了一腳那怎麼辦?我們不能冒險。」
「不會的。」桑綺羅對地方父母官深具信心。「金陵的府尹沒這麼糊涂,他一定會幫我們呈遞這張狀子,你不必擔心。」
「別以為你打贏了我四場官司,就隨便認定別人一定是好人。」章旭曦攔腰斬斷她的美夢。「告訴你,官場文化我看多了,和自己沒有利益沖突的時候,怎麼判都行。可一旦牽扯到利益問題,什麼正義都滾到一邊去,這就是我的看法。」
「那就是你的看法有問題,我可不認為金陵府尹有你說的那麼糟。」要不也不會還人清白。「依我看,根本就是你輸不起,還記恨打輸官司的事,所以才會攔著我,不讓我上狀子。」哼!
「我、我哪里記恨了?!」章旭曦氣不過,她居然把他說得這麼卑鄙。「我只是不希望你魯莽行事,最後壞了大事。」然後莫名其妙地入獄。
「會壞大事的人我看是你吧!」桑綺羅犀利地反擊。「不要忘了,你輸給我四場官司,每一場都是因為太自以為是。」
「對,過去是我太自以為是,可現在自以為是的人是你。」桑綺羅嘴利,他也不服輸。「你以為自己打贏了四場官司,就認定無論你告任何人都一定贏,你別忘了對手不再是我,而是龐大的官僚體系,這是你無論如何也扳不倒的事實。」
「錯,扳得倒!」桑綺羅相當堅持。「我相信這社會上總有公義存在,我一定要試試看。」否則她枉為人。
兩人氣憤的眼神霎時在空中交會,雖然各人生氣的理由不同,但目光卻是一樣。
「你愛試就去試,但萬一要是失敗了,別怪我沒有事先警告你,告辭!」章旭曦憤而轉身。
「好啊,不送!」桑綺羅亦將頭別向一邊。
兩人短暫的友善氣氛就此譜上休止符,桑綺羅從此開始了孤獨的抗爭。
不顧章旭曦的強力反對,當夜桑綺羅便寫好了狀子,以她哥哥的名義呈上官府,原本以為如此天大的事,必會馬上得到反應,沒想到卻絲毫沒有動靜。
第一天,她守在門口等待官府通報,卻不見人來。
第二天,她差人上衙門確定府尹是否有接到她的訴狀,沒人回答她。
第三天,她終于盼到捕役,可卻非傳喚她哥哥問話,而是直接把他捉進牢里,嚴刑拷打。
這時桑綺羅終于慌了,她不明白事情為何演變到如此地步,只能拜托相思幫忙,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我去替你查了,綺羅姐。」相思愁眉苦臉地跟桑綺羅報告最新狀況。「師爺說你那份狀紙有問題,因此才把你哥哥捉起來。」她搖搖頭。
「有什麼問題?」桑綺羅不懂。「我那份狀紙,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寫得合情合理,能有什麼問題?」
「就是因為太合情合理了,所以你哥哥至今才能保有一條命在。」相思嘆氣。「你知道當府尹看見你寫的那份狀紙時,臉上是什麼表情嗎?」
桑綺羅搖頭。
「他當時的動作就和你現在做的一樣,可絕對不是因為氣憤,而是驚訝你為什麼也知道這件事。」狀紙送到的時候她也在現場,因而一目了然。
「你的意思是……」天啊!難道章旭曦的預測成真?
「嗯。」相思點頭。「我恐怕府尹大人也是這次舞弊事件的要角之一,否則他不會這麼緊張,一看見狀紙就立刻派人快馬加鞭趕往南昌縣,我看八成是去通知南昌巡撫,要他趁早做準備。」到底官官相護,綺羅這一步棋是走錯了。
聞言,桑綺羅倒退了幾步。噩夢成真,金陵府尹真的參了一腳,現在該怎麼辦?
「我哥哥……我哥哥還好吧?」猛然想起桑致中的安危,桑綺羅臉色蒼白地捉住相思的手臂。「他會不會有生命危險?」都是她害了他。
「暫時還不會,府尹大人現在正頭痛著,因為你哥哥沒犯錯,他也找不到什麼名目來治他的罪,只能鞭他兩下。」要不是她盡力罩著,恐怕不只挨鞭。
「那還好……」听相思這麼一說,桑綺羅頓時放下心,不料相思又搖頭。
「先別高興得太早,我還有更壞的消息要告訴你。」相思嘆氣。「據我所知,你哥哥可能還要被關一陣子,等到他們找到名目,可能就會被治罪了。」搞不好會被判充軍。
「可是我哥哥沒有犯罪呀!」只有呈狀紙。
「誣蔑朝廷命官,你看這條罪怎麼樣?」相思在衙門混久了,上頭會使什麼招數,她比誰都清楚。
民不可告官,自古以來皆是如此。除非是攸關軍國大事.或是謀逆之事,否則一旦告了.只有玩完的份。
桑綺羅自然清楚這條規定,但她以為,吞食驛站中飽私囊乃非常嚴重之事,可與謀逆相提並論。
「那我哥哥不就……」桑綺羅簡直快哭出來了。
「沉住氣,咱們再想辦法。」相思輕拍桑綺羅的肩。「到目前為止,你哥哥尚沒有生命之虞,除非府尹大人能逮到其他的把柄,否則暫時不會有事。」
相思安慰桑綺羅,桑綺羅點點頭,感激不已地靠著她的肩膀喃喃說道︰「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到底她們姐妹的情誼深厚,就算沒有血緣,感情一樣深濃。
相思微笑,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她們只能祈禱不會再有其他的事發生。
可兩人的祈禱很顯然並沒有發揮太大的效果,當她們還在想辦法營救桑致中的同時,另一個更嚴重的打擊,正悄悄朝她們逼近。
翌日,秋風颯颯。
秦淮河的江岸上,布滿了酒肆客棧,所有煩人的心事皆在酒精中化為烏有。
「真是煩呀,那個桑致中。」金陵府尹,氣沖沖地丟下筷子,同身邊的師爺抱怨。「那家伙為何會知道南昌巡撫的事,真是教人想不通。」
「別生氣,大人,先喝口酒。」一旁的師爺忙倒酒,安撫府尹。「反正現在桑致中正被咱們押著,一時也月兌不了困,您就別想太多。」
「怎能不想?我根本是寢食難安呀!」金陵府尹想到就生氣。「你知道前前後後我托南昌巡撫給我弄了多少回勘合?每一張勘合都見不得光。」因為都是挪為私用。「這事要是讓朝廷知道,丟官不打緊,搞不好還會被捉起來治罪。」張居正那老頭可是不會給人留顏面的。
「噓,大人,小的知道您急,可這里是客棧,您可得小聲點兒,萬一教人給听見了,就不好了。」師爺注意到隔壁桌有個男人的眼楮一直往這兒瞟,不得不提醒上頭。
「去去去,我還管別人看,快給想個辦法才要緊。」府尹都快急白頭了。「目前桑致中的確還關在牢內,可沒個正式的名目,也不能關他一輩子,最後還是得放出來。」所以說想個辦法定他的罪才能一勞永逸。
「這個嘛……」
老實說,師爺也很傷腦筋,桑致中那份狀紙原則上並無不妥,該具的人名,該有的事實,都寫得一清二楚,文詞之犀利工整,教他這個秀才也難望其項背。
「都怪桑致中這個混蛋,沒事寫什麼狀紙,搞得大家都頭痛!」金陵府尹氣到痛捶桌面,引來隔壁桌好奇的詢問。
「草民斗膽請教,您可是府尹大人?」
就在金陵府尹頭痛之際,隔壁桌的男人鼓起勇氣拱手作揖,客客氣氣地請教他們倆。
「你是……?」金陵府尹眯起眼楮審視來人,覺得他有些面熟。
「稟大人,在下李大年,曾與大人在公堂上見過。」
原來,坐在隔壁桌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前些日子打自個兒舅舅,最後被告上衙門的不孝子。
金陵府尹想起來人,他記得自己判了他的罪,他父親又拿了大把銀子求他放人,最後他不得不看在錢的面子上放了他,這個人就是李大年。
「我記得你。」金陵府尹微笑。「你爹最近還好吧?代我問候他老人家。」
「謝謝大人關心,他老人家很好,時常掛念您的恩德。」李大年虛偽地回應道。
「那就好。」金陵府尹也虛與委蛇,心想他為何前來打擾。
「大人,在下握有一則消息,可能對你有利,大人可願意听聞?」李大年忽地問道。
「但說無妨。」金陵府尹爽快地答應。
「是這樣的。當日我找章旭曦幫忙寫狀紙時,曾听他無意間透露出‘桑綺羅’三個字,我後來仔細打听,發現此人乃桑致中的妹妹,听說頭腦很好,也極有文才。」李大年對金陵府尹使眼色。
「你是說……?」金陵府尹不愧是頭老狐狸,一下子就領悟到他話中的意思。
「小人斗膽認為,過去那些狀紙可能都不是出自桑致中之手,而是他妹妹。」李大年念念不忘害他入獄的桑致中,因此當他出獄後便鉚足了勁,調查有關桑致中的一切,最後得到這個結論。
「嗯,你說的有理……」事實上金陵府尹頗為認同這個推斷,因為桑致中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厲害的角色,理當寫不出那麼好的狀詞。
「謝謝你的消息,我知道怎麼做了。」
得到這項有利的情報後,金陵府尹向李大年道謝,兩人拱手作揖一番之後,李大年離去,金陵府尹則是和師爺回衙門去對桑致中嚴刑拷打。
「說,你的背後是不是還有別人?!」
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桑致中的背上。
「沒有。」桑致中咬牙否認。「就我一個。」怎麼樣他也不能害到綺羅。
「可惡,還不說!」
金陵府尹命人拼命鞭打桑致中,可無論他們怎麼虐待他,他都堅決不說。
「我看,咱們得想別的辦法了。」
師爺見桑致中抵死不肯承認,決定拐個彎誘桑綺羅人網,最重要的是讓她人獄。
「能有什麼辦法可想?」金陵府尹沒好氣地問。「桑致中堅持不肯承認背後另有其人,對字跡又證明那些狀紙的確是他寫的,問他以前判過的案例,他又推說忘了,更氣人的是,遺忘又不犯法,咱們還能有什麼法子證明他在說謊?」他也急著揪出背後的桑綺羅,可老揪不到又有什麼用。
「大人,我知道您一心想讓桑綺羅入獄,小的這兒倒有一計,您可以參考參考,保證有效。」師爺早料到硬踫硬撈不到什麼好處,所以另想毒計。
「哦?說來听听。」金陵府尹很有興趣地把耳朵遞上去,師爺連忙附耳獻計。
「咱們可以先派人假裝……然後……」
一個狠毒的計謀,隨著私人的耳語,散播在公堂,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