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于優張大了嘴,面部肌肉僵硬地看著坐在她對面的亞蘭。
他居然跟她求婚?
「你……是在說真的還是說假的?如果是後者,我要告訴你這個玩笑不好笑,我現在沒開玩笑的心情。」自驚愕中恢復過來,杜于優聲明。
「我也沒有。」亞蘭向她保證。「我一直很認真在看待這個玩笑,如果你一定要堅持這是個玩笑的話。」
「但是……為什麼?」她覺得很不可思議。「我以為我們只是朋友。」
「你和你的前夫原先也是朋友,最後還不是發展出另一種感情,有什麼好值得大驚小怪?」
這麼說也沒錯。她和逸杰原本只是朋友,只不過後來感覺變質,轉化成踫觸彼此的。
「也許你前夫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因為同樣身為男人,他很直覺的看出我對你的態度不同,所以才會處處提防我。」連說話都不客氣。
亞蘭這番剖析,當場讓杜于優知道自己有多遲鈍。逸杰一定是察覺到什麼地方不一樣,才會把亞蘭視做是威脅,進而粗暴的捍衛國土。
「薇安,我不曉得你和你的前夫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或是有什麼誤會。但我要告訴你,每個人有每個人對愛情的表現方式,無所謂對錯,只在于能不能接受。」亞蘭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繼續說。「就拿我和你的前夫來說好了,我記得他很討厭你喝咖啡,寧願你喝果汁。」
她點頭。
「這就是了。」他點頭。「他顧慮你的身體,怕太多咖啡對你的身體不好,而我卻拼命點咖啡給你喝,因為我覺得你此刻需要靠它鎮定,顧慮的是你的心情。」
同樣一杯咖啡,卻因為不同的人,表現出不同關心,端看個人需要的是哪種關心。
「你呢,薇安?」亞蘭問。「你需要的是哪一種關心?是他的,或是我的?」
不一樣的表現方式,卻來自同樣愛她的心情。
她需要的是哪一種?
想要的又是哪一種?
需要和想要並不等于劃上等號,究竟她該何去何從?
「你好好的考慮一下,等你想通了再回答我。」看出她的迷惘,亞蘭並不急著逼她。
「但我要先跟你說明一件事,機會還在等你。無論你有沒有答應我的求婚,博爾公司的機會仍在。我是個公私分明的人,也相信自己不會因為你的拒絕,就當不成朋友。相信我,我是很堅強的。」頑皮地朝她眨眨眼,亞蘭丟下這一席話,付完錢後隨即離去。
杜于優愣在原地,呆坐了半天,才嘆口氣站起來,離開咖啡館。
她又被求婚了。
毫無意識的走在人行道上,她真的很茫然。
一個是堅持他們的婚姻仍然有效,一個是要她認清誰對她最好,她怎麼會知道?他們兩個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心思還集中在華逸杰和亞蘭身上,杜于優完全沒有發覺自己已走到熱鬧的商業區,身邊擠滿發宣傳單的人。
「小姐,要不要買車?」
一張宣傳單忽地塞進她的手里。
「現在買車很劃算哦!零利率,而且頭期款還可以——是你!」
突然間發出的一聲尖叫,集中了過往人群的眼光,卻打散了杜于優恍惚的心思。
她抬頭看向那個尖叫的女人,認了半天認不出來。
「你忘記我了嗎?」女人急著自我介紹。「我叫海輪,那天扶逸杰回家那個。」
海輪拼命想喚回她的記憶,杜于優馬上想起她是誰。
「我想起來了。」她終于認出她。「不好意思沒有立刻認出你,但你變了好多,很難和當時的你聯想在一起……」
「沒關系,我知道我當時是什麼德行。」濃妝艷抹。「但你的變化也不少,要不是靠工作鍛煉出的眼力,還真認不得哩。」
經她這麼一提,杜于優才發現自己手里還握著那張宣傳單,遂把它攤開仔細看。
「你在賣車?」她懷疑的瞄瞄海輪。
「嗯。」海輪高興地點頭。
「可是……」
「看起來不像對不對?」海輪知道她在想什麼,大方的自我調侃。
杜于優尷尬的微笑。
「抱歉我還停在三年前的印象。」她雙頰微酡的道歉。「那時候你看起來不像是賣車的業務員,比較像是高級主管……」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海輪爽朗的打斷她。「現在我可是超級營業員,一年賣出好幾百台車哦!前陣子電視台還來訪問我,問我是怎麼辦到的。」她的口氣得意洋洋。
「真的啊?你好厲害。」哪像她連場展示會都辦不好。
「其實也沒什麼啦!」海輪咳嗽了兩聲謙虛道。「我會有今日的成就,說起來還得感謝你呢!」
「我?」杜于優莫名其妙的指著自己。
「是啊!」海輪點頭。「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毅然決然辭去原先的工作,改行來賣車——」
叭叭!
一輛黑色BMW忽然停在她們的面前,抗議她們妨礙交通。
「好啦,知道啦。我們去別的地方聊總可以了吧?呿!」狠狠朝黑色汽車的車尾吐口水,海倫毫不吝嗇地展現出女性氣概。
「哼,開BMW就了不起啊?我賣國產車還不是照樣賣得很好,狗眼看人低——咦,你干麼這個表情?」呆愣。
「沒、沒有。」杜于優回神。「只是突然間覺得,必須修正以前的印象。」她根本不是什麼妖艷的花朵,而是小辣椒一根!
「印象這東西就跟車子一樣,過時就得淘汰。」海輪還是滿口生意經,但是很有哲理。
「走吧!我們去喝咖啡,我請客。」她二話不說,拉著杜于優就跑。
「但是我才剛和人喝完咖啡出來……」
「你不想听我辭職的原因嗎?」海輪三兩下就堵住杜于優的嘴。
「呃,好吧。」她的確想知道究竟什麼原因。「我和你去喝咖啡……不,和你去喝果汁。」
杜于優沒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做了選擇,只是一直跟著海輪跑。
他們在一家咖啡店內坐下,很不幸,她們又跑錯了地方,跑到華逸杰的地盤來。
海輪瞄了牆上華逸杰的照片一眼,無所謂的開口。
「他還是這麼帥呀,好像越來越迷人了。」多了份成熟的味道。
「他一向就是這麼迷人。」杜于優承認。「你不是應該最清楚嗎?」
「沒什麼概念。」海輪聳肩。「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見面,大概有……兩年多了吧!」她歪頭回想。
「是你太忙了吧!」忙著賣車。
「不,恰恰相反。」海輪搖頭。是他太忙,所以踫不到面。」
「但是你們不是經常玩在一起……」杜于優很難相信。
「那是在你去法國以前的事。」海輪瞄她。「自從你去法國以後,凱撒就變了,變得像一個苦行僧,放棄所有玩樂。」
「可是、可是……」她太驚訝了,以致說不出話來。
「杜小姐,你一點都不知道這件事嗎?」海輪比她更難置信。「凱撒為了讓你相信他的真心,幾乎斷絕一切交往,只埋首于工作。」
杜于優無從得知,這些他都沒講,只是囑咐她在外要小心,問她需要些什麼。
「你知道,為此我們這些酒肉朋友都很恨你,每天詛咒你下地獄。」害他們痛失一個好玩伴。
「後來,我們看見他的表現,也被他的堅持所感動,轉而默默的支持他。」到底是朋友,憤恨只是一時。
杜于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事實上,這也不是海輪拖她來喝咖啡的目的。
「對了,我要跟你說聲謝謝。要不是因為你,我到現在還在看男人的臉色,煩惱該穿哪一種顏色的內褲。」
海輪突然跟她道謝,杜于優又是一陣無言。
「我什麼事都沒有做……」
「你不必做,因為你本身就是榜樣。」海輪笑笑揮手揮掉她的尷尬。「我記得是在你去法國半年後的某一個晚上,那天我在一家酒吧內意外的踫上凱撒,當時我喝得醉醺醺,拉著凱撒哭訴我的不幸,恨自己都已經跟上司上過那麼多次床了,為什麼升職還輪不到我,只能一直干業務部經理。」
那個時候剛好有個更大的缺,她想去遞補,卻被刷了下來。因為她資歷不夠,經驗不足,而且和上司的關系人盡皆知,大家私底下都很看不起她。
海輪解釋她當時之所以被刷下來的原因,杜于優只是靜靜听,不置一詞,惹來海輪一個會心的微笑。
「當時凱撒就和你現在一樣,靜靜听我說話,等我抱怨完了,才突然問我一句,你想一直過這樣的生活嗎?」海輪回憶道。「我听了嚇一跳,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你知道,以前我們很會鬧,什麼事都拿來開玩笑。可是那次他的表情很認真,我才發現,他是說真的。」
海輪微笑的拿起咖啡,又喝了一口才道︰「我迷惑的問他,不過這樣的生活,還能過什麼樣的生活?有一件事我不說,你可能不知道;我來自雲林鄉下,高中畢業後就來到台北工作,在沒有背景又沒有學歷的情況下,只好靠美色一步一步往上爬,一直到那天晚上,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坐在她對面的杜于優,仿佛能看見一個高中剛畢業的清純少女,手中挽著簡單的行李,迷惘的站在台北街頭,不知道該往左,或往右,彷徨不知所措。
「就在我萬分失意的時候,凱撒說︰‘你也可以選擇過簡單一點的生活,有夢想,有尊嚴,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上。’當時我就直覺的想到你,他就是在說你。」海輪說完後聳肩。
「我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
「杜小姐,你很幸運,你知不知道?」海輪話鋒一轉,轉到杜于優上面。
「呃……」
「你的夢想有凱撒幫你撐著,我雖然後來也想通了,朝著你的方向去做,但經歷了千辛萬苦,才有今天的成就。」
或許她這麼說並不公平,但凱撒照顧她無微不至是事實,也是大家公認的事。
「我知道我應該感謝他。」杜于優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那當然。」海輪附和。「我看過報紙,他不但幫你把服裝發表會辦得有聲有色,還將你所有作品買下,並且下了大量的訂單。」愛護她的心情,莫須言語。
「但是他又把訂單取消了。」杜于優一面苦笑,一面攪動杯中的果汁,感覺十分無奈。
「他取消訂單!」海輪呆愣。「為什麼?為什麼他要取消訂單?」
于是杜于優只好把整件事情的始末告訴海輪,包括她和華逸杰先前的婚姻,以及後來為什麼離婚的原因,到最後,她甚至把亞蘭的事也一並讓海輪知道,等她說完,已經是半個鐘頭以後的事。
「看樣子凱撒的醋勁還不是普通的大,也很沖動。」大致了解全盤故事後,海輪驟下結論。
杜于優聳聳肩,低頭喝果汁,默認她的話。
「但是他的沖動是正常的,醋也吃得有理。」海輪肯定華逸杰的做法。
杜于優驚訝地抬頭。
「杜小姐,我想請教你,你認為愛情是什麼?」
面對海輪單刀直入的問句,杜于優再—次無言。
「我認為愛情是由無數的希望和失望所累積,而這兩項因素綜合起來便形成了嫉妒,也就是凱撒現在的心情。」海輪說。「嫉妒會隨著愛情而成長,愛一個人有多狂,嫉妒就有多深。我倒覺得你可以問問自己,你的嫉妒有多深?如果今天換成你是凱撒的話,你是否還能保持冷靜?是否還能提醒自己應該理智?我想那很難做到。」
海輪斬釘截鐵的語氣,迫使杜于優用另一個角度去審視自己的態度;她對華逸杰的態度。
她的嫉妒有多深?過去每當他在她的面前毫不掩飾的告訴她,今天他又跟第幾號女朋友吹了的時候,她的心就會沒來由的怞痛,難道那就不是嫉妒?
杜于優從來沒有想到,原來自己也是那麼善妒的人,只是時至今日,她已經忘了那種揪心的感覺,得靠旁人提醒。
「為什麼你還不能接受凱撒呢,杜小姐?」
當杜于優尚處于迷惘之際,海輪為華逸杰打抱不平。
「凱撒對你的好,就連瞎子也看得出來。」
「我沒有不能接受他——」杜于優直覺地反駁,卻在海輪不贊成的眼光下改口。
「好吧,也許我真的不能。」她承認。「我沒有把握自己能夠適應他的生活方式,或者接受他的觀念。」
「但那是以前,現在凱撒已經改了,這點你比誰都清楚。」海輪—點也不認同她的說法。
「不,我不清楚。」她的腦子一片混亂。「我只知道,他一向游戲人生,就算一時改變,也不可能長久。」他就是這麼率性的一個人。
她苦笑著把話說完,企圖取得海輪的諒解。海輪雙手抱胸,背靠椅背,盯著對面的杜于優看,過了好—會兒才忿忿不平的抗議。
「杜小姐,你太自私了。」海輪的口氣很不高興。「你先是自私地與凱撒約定,等他拼了老命遵守約定後,現在又不認帳,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戲弄他。
「我沒有——」
「你當然有。」海輪不客氣的打斷杜于優的辯解。「你和凱撒約定,要用這三年的時間來溝通。或許你人在法國不曉得這邊的實際狀況,但我們這些朋友可都看到了凱撒是多用心在收集明信片,還被他強迫出國一定得幫他帶一些回來。」她越想越佩服華逸杰的痴情,也為他打抱不平。
「我……」杜于優根本不曉得這些,不禁愣住了。
「你們這三年來,究竟都溝通了些什麼?」海輪干脆直問。「凱撒用行動證明,他是真的想和你白頭偕老。而你呢?你用什麼來回報他?除了不斷懷疑他的心之外,你給了他什麼鼓勵?今天換做我是凱撒,我也會生氣!」
海輪氣得猛敲桌子,杜于優卻不知道如何告訴對方;這些她都不知道,華逸杰從來沒提。就只能看著海輪氣呼呼的一邊招來服務生結帳,一邊撂話。
「我看你們還是不要有結局的好,免得氣死旁人。」發展出如此離譜的劇情,還好意思唉聲嘆氣。
「花了三年的時間溝通,還溝通不出所以然來,真不知道凱撒在搞什麼鬼!」重點都不提。
不以為然地再嚷嚷一句,海輪丟下杜于優就走,搞得她更是無辜。
你們這三年來,究竟都溝通了些什麼?
老實說,她也不知道。
眼神呆滯的望著前方,杜于優的腦子一片空白。
是她過于自私,或是她過于專注?她竟只記得法國那些過往歲月,和學成後興奮的心情。對于一直默默支持並關心她的男人,絕口不提。
像她這樣的女人,當然自私。這麼自私的女人,沒有資格待在華逸杰的身邊。因此,她撥了一通手機給亞蘭,告訴他,她的決定。
亞蘭很有風度的接受她的決定,她決定拒絕他的求婚,但接受法國方面的新工作,從此完全獨立。
然後,她突然想起,從她回國至今,她還沒去拜訪過華老董事長。在不知名的沖動下,她接了他家的門鈴,見到許久不見的老人。
「于優!」
和華逸杰神似的面孔下,是熱情的擁抱。杜于優緊緊的抱住老人,一股熱浪倏地侵襲心頭,讓她好想掉淚。
「早听說你回國了,終于有空來看華伯伯了?」老人慈愛的拍拍她的肩膀,柔聲指責她的不是,雖是玩笑性質,但卻深深刺痛了她。
她真自私。
「我是來跟您道別的,華伯伯,我決定回法國工作。」她一臉抱歉的解釋,聲音開始發抖。
華老董事長的驚訝可想而之,逼著她問緣由,她只好顫聲的把這幾天發生的事告訴他,泣不成聲。
「唉,兔崽子怎麼永遠都學不乖,永遠都教人躁心哪。」老董事長嘆氣。「不過話說回來,你們這三年到底是怎麼溝通的?怎麼卡片寄來寄去,還會寄出問題?」怪哉。
「華伯伯也知道我們互寄明信片的事?」杜于優愕然止住淚水,呆愣道。
「全世界都知道。」老董事長好笑的搖頭。「你收到的明信片中,就有好幾張是我貢獻的。那小子根本通知了所有人,壓榨大家幫他帶回各式各樣不同的卡片,而且還指定一定要動物圖樣。」
難怪她會收到各國文字的動物明信片,原來都是他鴨霸施壓的結果。
「于優,你做出回法國這個決定,華伯伯沒資格反對,畢竟這是你的人生,我無權干預。」老董事長喟道。「只是,華伯伯想要問你;你和逸杰從國中就在一起,幾乎認識了大半輩子,又花三年溝通,難道你就舍得讓這些歲月白白逝去?人生沒有太多個十年,而你們幾乎用了雙倍的時間共同度過這些歲月,有什麼事是抗拒不了的呢?」除非是天災人禍,或是核子彈頭已經打到屋頂上來,否則都能解決。
她也問自己,卻整理不出頭緒。
「當然,這只是我的看法。」看穿她的猶豫,老董事長不勉強。「托你的福,現在我已經較想得開,不插手你們年輕人的事,和逸杰的關系也比以前好上許多。」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朝她眨眨眼。「至少,在決定尾牙餐廳方面,已能妥協,不像過去那樣吵個不停。」
老董事長頑皮的舉動,讓杜于優當場破涕為笑,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去吧,于優,去追求自己的夢想。」時光回到三年前那個下午,老董事長再一次輕拍她的肩,鼓勵她。
「雖然我私心的希望,你能再次成為我的媳婦,但我知道,你不是能夠輕易綁住的人,怪只能怪華伯伯沒這個福氣。」兩次都讓她跑掉,唉!
「您千萬別這麼說。」她搖頭。「是我沒這個福氣當您的媳婦。」杜于優咬住下唇,難過得幾乎崩潰。
「算了,我們都別提了。」老董事長揮揮手,要她別責怪自己。「行李方面都準備好了嗎?需不需要我派個人幫你打包——」
「不必了,華伯伯。」杜于優連忙阻止。「我的行李都還沒拆封,我只需要……只需要回去把它們……再搬出來,就行了……」她沒想到要說出這些話是那麼的痛苦,中斷了好幾次才把話說完,說完後又眼眶濕潤,難過得不能自已。
「既然如此,那華伯伯就不幫你了,你自個兒看著辦吧!」老董事長嘆氣。「我老了,很多事都不想管,就連逸杰取了個奇怪的法國名字當做服裝品牌的事我都沒意見,你知道他取了什麼名字嗎?」
「L’amour。」她僵著身體回答。
「對,就是L’amour,愛情的意思。」老董事長偷偷瞥了她一眼。「我當初就納悶他為什麼堅持取這個名字,直到我親跟目睹他看你寄來明信片的眼神,我才了解他的堅持。」
他轉身看她。
「于優,不管他過去有多放蕩,那都過去了。現在的逸杰跟以前不同,不會不知不覺傷害你的心,因為他已經了解‘愛情’這個字眼,否則他就不會把它當做服裝品牌。」
杜于優還是亂無頭緒,難以接受不斷投來的訊息。
「罷了,不說了。」老董事長又轉回身,蒼老的身影看起來格外寂寞。「去搬你的行李吧!別理我這老頭,都說好不管年輕人的事,還管這麼多做什麼呢?去吧,華伯伯祝福你。」
「華伯伯……」杜于優不確定是否真能在這種情況下離去,裹足不前。
「去吧!」老事長挺起背脊趕人,她才悄悄離去。
她一走,老董事長立刻轉身,動手撥電話。
他會不管才怪,媳婦就要跑了!
不耐煩的等待線路接通,華逸杰一接起手機,老董事長就朝他兒子開罵,順便扯謊。
「看你做的好事!」他怒氣沖沖。「于優才來跟我告別,說是要接受那個法國男人的求婚,跟他回法國。」
華逸杰呆愣在電話邊,耳邊不斷傳出他父親的聲音。
「你將服裝品牌取名為‘愛情’,現在就讓我看看你對愛情的勇氣。于優現在正在你家打包行李,這是你最後機會,千萬把握住。」華老董事長火爆的口氣,在說到「愛情」兩個字幽然轉柔,直至語重心長。
華逸杰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只在華老董事長即將收線的時候,輕輕說了一聲︰「爸,謝謝你。」
從這一刻起.他的愛情由他自己掌握,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幫他。
☆☆☆☆☆☆☆☆☆☆
一箱一箱的行李堆在她的眼前,都是些未經拆封的紙箱。
杜于優茫然地環顧著四周,突然間不知道該從哪一箱搬起,只能像具營業用的塑膠服裝模特兒一樣,呆呆站立。
忽地,一個劃有紅色記號的紙箱吸引她的注意力。她走近將壓在上面的大箱子搬開,將那做了記號的小箱子拖出來,找支小刀拆開。
箱子里面,滿滿一箱的明信片,上面印滿了各類動物圖樣。
她將它們倒出來,于是淺灰色的地毯上到處滾滿了動物,或笑或叫或哭,或躺或臥或坐,千奇百怪,甚至還看得到眼鏡蛇和獅子一起跳舞。
杜于優拿起那張蛇獅共舞的卡片,翻開背面,那是她剛到法國時,華逸杰寄給她的第一張明信片,上面布滿了關心的言詞。
她一面拿起來看,一面大聲的念︰
于優,收信愉快。
你終于去了法國,追求你的夢想。現在法國正值秋天,開始轉冷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語言方面學得如何?很難吧,法語。有沒有被那些陰性啊、陽性之類的文法考倒?記得你一向沒有什麼語言天才,除了擁有一張利嘴外,學任何語言都奇慢無比。有什麼委屈不要客氣,盡管跟我說吧!就當做你還在台灣,或是我在法國,不過無法當你的沙包就是。
逸杰
念到最後那一行字,杜于優忍不住笑了,腦中的時光不由地倒退到好久以前,她剛到達法國的第一個月。
雖然她在台灣就已經在學習法語,可等她實際到了法國以後,才知道自己的程度有多差。為此她沮喪不已,加上她天生對語言的吸收力慢,要花別人好幾倍的時間學習,才能得到同樣效果。她幾乎天天懊惱,天天哭泣,恨不得身邊有個沙包讓她泄恨,這張明信片就是在那時候收到的。
當時她都回了些什麼話給他呢?
杜于優歪頭想了一下,確定想不起來後聳聳肩。沒辦法,時隔多日,年代久遠,回信都在華逸杰那里,除非他肯拿出來對照,否則實在想不起來。
她放下手中那張明信片,再拿起另外一張印有猴子吐舌頭的明信片,翻開背面,大聲念出上面的文字。
于優,我發現你是對的。
明信片一開頭,就是這一句。
多參加戶外活動,真的有益身心。我不得不承認我老了,你曉得今天我充當一天義工,帶小朋友去爬山他們怎麼說嗎?
當然曉得,她都快會背了。
他們問我︰「叔叔,你到底幾歲?怎麼爬得這麼慢,走都走不動?」我當場決定遠離PUB,鍛練一個月後,再來和這群小鬼一決高下,看他們還敢不敢瞧不起我,哼!
逸杰
「真像個小孩。」被明信片中幼稚的語氣逗笑,她笑聲連連。咬住明信片的右下,努力回想當初她是怎麼回這封信的。
她好像是這麼寫的——
「逸杰,我當然是對的,你早該遠離PUB,過正常的生活。」她這次記得很快,沒什麼忘。「我並不是說PUB有什麼不好,只是覺得——」
「如果你能把時間花在更健康的娛樂上,會讓你的生活更有意義。我沒想到你會去當義工,而且還當孩子王。我可以想像你被欺侮的樣子,真可憐。給你一個飛吻,就算是安慰你嘍!」
一字不差的內容,隨著低柔的男音,灌入杜于優的耳膜。她抬起頭,發現明信片的主角,就拿著當初她寄給他的回信,一個字一個字的接下去念。
「哪,這是你的回信,一張印有鯨魚噴水的明信片。」華逸杰搖搖手中那張明信片,提醒她那段逝去的時光。
她回望他溫柔的眼神,發現他手里拿的不止那張明信片,還有各式各樣的卡片,他把整個怞屜的明信片都拿來了。
她掉過頭,像個不理伙伴的孩子,蹲在公園的沙地上,繼續先前的發掘游戲。
這回,她看中一張黃色卡片,上面印著一只跛腳鸚鵡。
于優,此刻我正在自己的店里喝咖啡。
當服務生把咖啡放到我面前的那一剎那,我不禁想起遠在法國的你。你還好嗎?是否依然天天喝咖啡?你知道,我一向反對你喝這東西,容易流失鈣質,咖啡因對身體也不好。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馬上飛到你身邊,拿走你手上的咖啡。答應我,多喝些牛女乃,不要老是喝咖啡,讓身處于台灣的我能夠放心。
逸杰
低頭默默看著手中的明信片,這次杜于優沒有念出聲,可是眼前卻多出了一些東西;是她回給他的卡片。
逸杰,你真唆,連我人已經到了法國都還不放過我。
放心,我很乖,每天都有按照你吩咐,定時喝牛女乃。我不知道你那麼關心我的健康干嘛?你自已的事業呢?華伯伯已經決定退休了不是嗎?現在的你一定是個大忙人,忙到沒有時間管我有沒有喝咖啡(我偷偷這麼希望啦)。
于優
卡片的最後,還畫著吐出的舌頭,說明了她有多不甘心。
他們相識而笑,笑過往,也笑彼此。
他們一起翻出更多屬于過去的記憶,那些他們花了三年時間,建構出來的遠距離戀情。
于優︰別以為我變忙了,就管不到你的身體,我還是會繼續盯著你。
逸杰︰我的法文進步了不少,教授夸說我突飛猛進哦,你信不信?
于優︰我忙壞了,最近工作好多,每天都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
逸杰︰我的作品入選了!我將代表我們這個小組參加這次的新人設計大賽,你等著听我的好消息!
一張張不同圖案的明信片,訴說著每一段不同時期、不同階段的成長。卡片的圖樣琳瑯滿目,猶如他們時而興起、時而失落的心情。但不管圖樣再怎麼變,唯一不變的是他們對彼此的關心,和對彼此的愛。
兩人的視線,隨著散落滿地的明信片膠著在一塊兒。在這瞬間,他們同時想通了一件事,也同時不明白一件事︰他們明明相愛,為什麼還要分開?
「今天我遇到海輪,她罵我自私,還問我這三年來,我們究竟都溝通了些什麼。」揚起嘴角苦笑,杜于優覺得她真是個呆瓜。
「看看這些卡片,就知道了。」他也笑得酸澀,認為自己好不了多少。
他們簡直一樣笨。
抑制了三年,思念了三年,卻在最後一刻差點分手,不是笨,還能有什麼解釋?
「這些都是我沒有寄出的卡片,希望你也能看一下。」悄悄地拿出一疊未曾蓋上郵戳的明信片交給她,華逸杰的真實心情全在上頭。
杜于優接過手,一張一張看,每看一張,手就顫一下,心就怞痛一次。
于優,我好想你,好想緊緊將你抱在懷中,向你傾訴我的思念。
我已經改變了,于優。現在我已經戒掉了上PUB這個壞習慣,因為我把剩余的時間都用來想你,你可听見我呼喊你的聲音?
多希望此刻你就在我身邊,于優。今天好冷,是個適合用來彼此取暖的好天氣。但遺憾的是我身邊沒有你,我想念你溫熱的唇,快回來吧……
色彩艷麗的明信片背面,用著不下于封面的熱情言語,一聲一聲呼喚她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訴說他的改變,可是這些他都沒說,沒真的寄給她。
她茫然的看著他,無聲要求他解釋。
「我不敢真的把這些卡片寄給你,因為我不想給你壓力,不想讓你認為我在逼你。」
這是他的體貼,卻差點造成無可彌補的錯誤,也因此讓她站上迷惘的懸崖,險些失足。
「你應該寄的,你知不知道我也同樣想你?」或許她自私,只想到自己的夢想。但在奮發向上的同時,也想擁有一雙堅實的臂膀,那不是任何人能夠代替的。
「我不知道,你從來不曾明白告訴我,這三年來,我們好像在玩捉迷藏游戲。」好似誰先表白誰就輸了一樣,只是堅持的理由不同。
「也許那是因為我也害怕,害怕自己一旦承認思念你,會無法堅持自己的夢想,立刻回到你身邊。」她終于放段。
「于優……」
「我好想你!」她忽地沖進他的懷里,像個孩子似的攀住他。「這三年里,我不止一次想買機票回台灣,告訴你,我不進修了,不想再當什麼名揚國際的服裝設計師,只想待在你身邊,像從前一樣打鬧,我是不是很沒用?」杜于優淚流滿面的啜泣。
「一點也不會。」他老實招認,溫柔為她拭淚。「我自己就好幾次飛到巴黎去看你,可是又沒有勇氣違反約定,只好站在你公寓的下面,幻想自己和你見面。」早知道她這麼想他,直接闖進她的公寓將她擄走算了,省得以後的風波。
他們幾乎同時看著對方,又同時大笑,就像過去每一次相處一樣。
大笑過後,華逸杰的表情忽地轉為靦腆,焦躁不安的提出請求。
「你能不能……拒絕亞蘭的求婚?」他的語氣是猶豫的,是不確定的,仿佛篤定她會拒絕似的小心翼翼,完全不若以往自信。
杜于優詫異的看著他,連眨了好幾次眼楮才莫名其妙的問道︰「是誰告訴你,我要嫁給亞蘭的?」一定是華伯伯。
「你沒有要嫁給亞蘭?」他不敢置信的睜大眼楮。「但是老頭明明告訴我——」
「你被騙了。」她笑到流眼淚。「我也被騙了。難怪他一直叫我回來整理行李,原來是要為你制造機會。」果然是一塊又老又辣的老姜,佩服佩服。
「死老頭,每次都輸給他。」想通後,華逸杰也跟著笑。「我想我這輩子永遠也沒有贏他的一天。」
這又是他們的另一個共識,一樣引來雙方的笑容。
「再一次答應我的求婚好嗎?」華逸杰乘機提出請求。「上一次的求婚稍嫌匆促,但這一次我準備了三年的時間,應該足夠你考慮。」
是很有誠意,雖然這三年來都寄了一些言不及義的卡片︰一些重點的卡片,比如那些用詞熱情如火的明信片他都沒有寄出,但她是個大方的人,又是他的哥兒們,只好饒過他。
「在答應你的求婚之前,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既然是快樂大結局,她也不想留下陰影。
「什麼事?」他有不好的預感。
「我畫了亞蘭。」她自首。「為了請他幫我打版,我只好幫他作畫,拿這個跟他交換。」
「你是說……」不會吧!
「對,就是被你割得稀巴爛的那件外套。」她笑得很甜。「你如果要發脾氣請便,但容我提醒你,當初不听解釋就發瘋的人不是我。你要嘛,就大吼一場。要嘛,就很有風度的接受這個事實。你選哪個?」
他選哪個?他能選哪個?
當然是——
「杜、于、優!」
看來是前者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