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余恨知徹底發揮纏功,只要水雲齋一開店便上門,揚言天天守著鋪子。
剛開始的時候,上官雲中極不習慣。但他好歹也算是客人,又不能將他趕出去,只得不理他。
余恨知死賴活賴,在水雲齋賴了好幾天,沒見到幾個客人,倒見到她忙進忙出,又是掃紙又是卷綾子地雙手一刻都沒停過。余恨知瞧著瞧著,再也忍不住好奇地問上官雲中。
「你在干什麼?」像粒陀螺轉來轉去。
「這兒是裱畫店,我能做什麼?」她一臉懷疑地看著余恨知,想不透他那些生意都是怎麼做成的,問這種孩童都不會提的問題。
余恨知覺得很尷尬,這個女人不只態度冷漠,說出來的話更可以刺死人,正所謂罵人不帶髒字眼,他怎麼會惹上這麼難搞的女人?
都是為了雲中書,忍耐。
他訓誡自己。
等拿到了那套珍貴的宋版書,他會連同她多日來送給他的利箭,一根根射回到她身上,唯今之計只有「忍」。
上官雲中壓根兒懶得理他的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恢復正常,只是一味專注在工作上,就怕有個閃失。
余恨知打量她專注的側臉,心想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打蛇還得打七寸,總得要對癥下藥才行。
「我想起來了,府里頭還有一些沒裱好的字畫要重裱,我現在就回去拿!」這就是他想出來的解決之道——投其所好,效果一定好。
「正陽門附近的‘一字賢’專門裱名畫,余公子還是將府上的字畫送到那兒去裱比較好,比較能符合您的身分地位。」上官雲中可不是傻子,他想借著給她做生意討好自己,她可不會輕易接受賄賂。
「貴店開門做生意,是這樣對待客人的嗎?」余恨知沒想到會被她拒絕,氣得臉都紅起來。
上官雲中打量他氣憤的表情和脹紅的臉色,總覺得他這麼生氣是有別的理由,不僅僅是因為遭到拒絕而已。
在他眼底那抹一閃而逝的光芒是什麼呢?值得探究。但她不否認那抹神秘的亮光,已經引起她的好奇心,也許她真的太冷漠了。
「我只是給你一個建議。」她淡淡回道。「如果余公子真的有心把畫送來小店重裱,我當然很歡迎。就像余公子說的,開門做生意,哪有拒絕客人的道里?」
上官雲中釋出善意,這才稍稍安撫余恨知受創的心。
「我一個時辰後就過來。」難得上官雲中軟化,余恨知倒也挺會把握機會,不假思索便沖回家拿畫,動作之迅速,讓上官雲中大嘆官府抓賊若是有他一半敏捷,那就天下太平了。
奇怪,他都不必做生意的呀?整天守在她的鋪子,這麼清閑。
搖搖頭,從架子上拿下一張雪白宣紙,上官雲中不得不佩服那些個熱中搜書的藏書家,為了得到夢想中的書,什麼事都肯做。
余恨知快馬加鞭地回到余府,方跳下馬,還來不及將馬鞭交給馬夫,就忙著喊總管。
「蘇總管!」快快快,他沒有時間。
「是,少爺!」總管匆匆忙忙地趕到余恨知身邊,他看起來非常興奮。
「幫我準備幾箱字畫,我要拿到‘水雲齋’重裱。」擒王先擒馬,只要給足生意做,不怕她不點頭。
「少爺,您的意思是……」
「改變戰略了。」余恨知邊走邊解釋。「光守住鋪子沒有用,送禮也都是女僕在用,不如讓上官雲中有事做,我才有借口繼續上‘水雲齋’。」也不會那麼難看。
「這點子妙,不愧是少爺,小的真是太崇拜您了。」總管非常懂得怎麼拍馬屁,總能拍進余恨知的心坎里,搔中他的癢處。
余恨知笑嘻嘻,對自己的應變能力極為得意。
「但是少爺,」還有一個問題。「咱們府里的字畫,每一幅都是花大錢裱的,若再重新一一裱過,會不會過于浪費?」劃不來哪!
「只要能得到‘雲中書’,浪費再多的銀兩都值得,我一定要買到它!」然後昭告天下。
「听明白了,少爺,小的立刻去為您準備。」總管火速趕往庫房,隨便拉出幾箱字畫,囑咐下人抬上馬車。
「要不要小的幫您送過去……」
「不,我自個兒去比較有誠意。」余恨知想也不想地拒絕總管的提議,從今天開始,就由他這個主將掛帥,不再假借他人之手。
「是,少爺。」總管低頭回話,余恨知因此錯失總管眼中的奇特光芒,以及潛藏在其中的不安。
一個時辰後,一箱又一箱的字畫果然出現在水雲齋的門口,大大嚇了上官雲中一跳。
「這些都是要裱的?」上官雲中瞪大眼楮,看余家的僕人將木箱從馬車上接連卸下來,不知情的人會以為是在典當,而非裱畫。
「這只是一部分。」余恨知得意地回道。「我的庫房里面,還有一堆像這樣的字畫,每一幅都要重裱。」他打開木箱,讓上官雲中知道自己的收藏有多可觀,其實也不用,光看擺滿店面的木箱,就曉得他有多瘋狂,他好像無論買什麼都要用掃的——一次掃光所有東西。
「我先檢查一下這些字畫的狀況好了。」實在怕了這些黑漆漆的大箱子,上官雲中決定先過濾一下其中的內容,再決定要不要收。
「盡量檢查。」他已經要總管挑一些接瓖比較老舊,或是尚未重新裱裝的字畫,不過依他每買一幅字畫就要重新裱過的習性,恐怕不容易。
上官雲中隨手拿起一捆卷軸,走到櫃台後將卷軸攤至桌面,瞧了畫面一眼,隨即愣住。
「怎麼了?」余恨知注意到她不自然的神色,和微蹙的柳眉,她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又不好意思說,于是干脆直問。
「這幅畫……是仿畫。」這即是上官雲中為難之處,這回換余恨知愣住。
「仿畫?」他難以置信地看著上官雲中,她點點頭。
「這畫的筆法、墨色都不對,落款的地方也大有問題。」說是宋人的作品,但紙張卻是新的,印章又蓋滿畫面的左下角,並且還提字落款,在在都不是宋人的作風。
「什麼?」余恨知往前一步,無法相信他花了大筆銀子竟換來廢紙一張。
「除此之外,裱工也很糟。」上官雲中一邊檢查,一邊嘆氣。「托綾沒托好,砂粒也沒掃干淨,你瞧這邊的山峰都裂開了,這就是證據。」
裱畫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全憑師傅巧手。好的裱工,不僅可以增添畫面的美感,也可以增加書畫的價值,反過來說,拙劣的裱工雖然不至于降低畫作本身的價值,卻會折損美感,甚至會使人誤判畫作的真偽,不可謂不重要。
余恨知此刻的臉色,就和畫里破裂的山峰一樣,壞得可以。
「這箱子里有多少贗品?」他茫然地注視黑箱里面那一捆又一捆的卷軸,少說也有二十來捆。
「還不清楚。」上官雲中瞄了瞄箱子。「可能得要全部打開來看,才能判斷。」
接下來只看見上官雲中忙著攤卷軸又收卷軸,只花費不到半個時辰,便將箱子里頭的字畫看完。
「怎麼樣,到底有多少是假的?」余恨知急著知道答案。
「應該說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比較妥當。」上官雲中據實以報。「依據我的判斷,這一箱里只有兩幅花鳥畫是真跡,而且是比較不具名聲的文人所畫。剩下的字畫,不是臨摹就是偽作,畫工極為粗劣。」就算是仿造,也有上品的,許多著名畫家,更是從臨摹先開始,再慢慢模索出自己的風格。但他送來的這些字畫很可惜都不屬于這兩者,完全就是為了騙取銀兩所制造出來的濫品,不值得一提。
上官雲中的答案令余恨知錯愕,他作夢也想不到竟會是這樣的結果,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你還好吧?」余恨知蒼白的臉色著實教人同情,花大把銀子換來的竟是一場夢碎,換作任何人都會傷心。
余恨知茫然地看著上官雲中,仿佛在問她︰「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完全都听不懂?」
「余公子……」
「︰。哦……還、還好。」仿佛終于察覺到自己失態,余恨知連忙回神。「你能幫我把膺品挑出來嗎?我想我需要去一個地方。」
「全部嗎?」上官雲中看著所有的黑箱子,懷疑到底還有多少假貨摻入其中。
「嗯。」余恨知點點頭,態度非常堅決。
上官雲中只得協助他檢查所有字畫,所獲得的結果是,五口大箱子里頭竟然只有十二幅字畫是真跡,剩下通通都是假的。
「謝謝上官姑娘幫忙,改日在下一定擺酒席回報你的大恩大德。」將所有真跡都挑出來,余恨知命令隨行的下人,將那些被上官雲中判定是贗品的字畫放回箱子抬上馬車,匆匆忙忙就要離去。
「等一下,余公子!」上官雲中跟在後頭追出去。「這些字畫怎麼辦?你也一起帶走啊!」
可惜上官雲中的動作太慢,余恨知早已連人帶車消失在胡同口,見不著蹤影。
奇怪,他這麼匆匆忙忙是要上哪兒去?
余恨知打算前往的地方,正是閔斯珣經營的古玩鋪,他要將整車的字畫帶去讓他鑒定。
「閔兄,就麻煩你了。」余恨知原本極不願意和閔斯珣打交道,但閔家的鋪子離水雲齋最近,他本身和皇甫淵也沒有交情,兩相權衡之下,余恨知還是選擇向閔斯珣求教,幸好閔斯殉為人極好,一口便答應下來。
鑒定的結果和上官雲中的判斷絲毫不差,他送來鑒定的字畫全部都是假貨,而且粗制濫造,一點價值都沒有。
余恨知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對此結果,仍是茫然。
假的……都是假的……他最親近的總管,居然和外人聯手欺騙他……
「余兄?」閔斯珣也發覺到余恨知的臉色不對,遂關心地問。
「沒什麼。」只是被震呆了而已。「謝謝閔兄幫忙,改日必當答謝。」
然則,他好歹也是個商人,沒這麼容易被擊垮,也絕不容許外人看笑話。
回到余府,余恨知第一件事就是解雇總管,然後好好大醉一場。
他真是個傻子,好傻好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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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最後一幅山水畫,將扎帶綁好放在櫃台,上官雲中眉心微蹙地看著桌上排列整齊的卷軸,心想這些字畫真是裱得一塌糊涂。用的絲綢雖屬上品卻俗艷,大紅大紫的接瓖不但沒能讓畫面更突出,反而減損畫作本身的靈氣,裱工更是爛得可以,到底是哪一家裱畫店裱的?
想到要將這些字畫全部割下來重裱一次,上官雲中就頭痛,恐怕要費不少時間。
眼前閃過余恨知得知那幾口箱子里面,裝的全是些假字畫時臉上的表情,上官雲中不免有些同情,被騙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不過那天他匆促離開,也沒告訴她留下的字畫要怎麼處理,也著責令人困擾,他該不會忘記還有十二幅字畫留在她這兒吧?
一面猜測余恨知都把那些假畫運往何處,一面將桌面上的卷軸一捆一捆放到架子上,上官雲中只希望余恨知趕快出現,就算要重裱也需要他的意見,她不能擅自作主。
隔壁人家養的畫眉鳥,在夏季的午後吱吱叫個不停,為這寂靜的胡同增添不少風情。
就在一片鳥語花香之中,余恨知悄悄地走進水雲齋,赫然出現的人影,差點沒把上官雲中嚇死。
「你來了,余公子。」她用手按了一下胸口壓壓驚,每回他出現總要先敲鑼打鼓昭告天下,就怕人家不知道,現在突然間變得這麼低調,一時間還真不習慣呢!
「嗯。」余恨知點點頭,失意全寫在眼底。
上官雲中注意到他的眼眶發黑,似乎沒睡好。
余恨知是沒睡好,他昨兒個晚上獨自喝了一晚的悶酒睡到晌午才醒,這會兒還頭昏昏、腦沉沉,沒有完全清醒呢!
上官雲中看他兩手下意識地柔太陽袕,二話不說幫他倒了一懷茶。
余恨知有些意外接過茶水,看著上官雲中,只見她淡淡的微笑,輕輕說聲。
「不是多好的茶葉,還請你多包涵。」
「不,有茶喝已經很好了,謝謝你。」他來水雲齋打擾不下十回,還是頭一次喝到她親手奉的茶,自是特別感動。
上官雲中默默打量余恨知品茶的側影,心中對他的同情又多了一分,他昨天應該一整夜都沒睡吧!
「你把那些字畫,都載去了哪里?」她再也忍不住好奇,直接問余恨知。
「都拿去燒了。」余恨知尷尬地回道。「反正都是些假貨,留著也沒有什麼意思。」
「可是,那不是你花了很多銀兩才買到的字畫,就這麼一把火燒掉,不是很可惜嗎?」等于在燒錢。
「一點都不可惜。」余恨知的語氣中有著濃濃的自嘲。「留著那些字畫,只會提醒自己有多愚蠢、有多麼容易相信人,反而更難過。」
「怎麼回事?」他的表情看起來好落寞,教人不由心生同情。
「沒什麼,只是被信任的人騙子而已。」余恨知搖頭苦笑。「我把總管解雇了,從此以後,我的身邊再也沒有狗頭軍師教我該買哪幅字、哪幅畫,也算是可喜可賀。」
從余恨知的話里,上官雲中得知他被總管騙了,總管利用余恨知對他的信任狠狠敲詐他,騙他買下一堆不值錢的假字畫,而且跟不肖的裱畫店勾結,扒他兩層皮。
這是個令人心痛的結局,當初在判定字畫的真假時,並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成如此,只能說是誤打誤撞,意外揪出犯人。
上官雲中很想說些什麼話安慰余恨知但又說不出口,到底這是個人的私事,不好深入追問,怕會觸踫到他心里的傷疤。
「你留下的畫如果要重裱,恐怕得費一番工夫,我想听听你的意見,才能決定怎麼做。」
結果她還是踫觸到傷口,余恨知的笑容更嘲諷了。
「我還能有什麼意見?我根本什麼也不懂!」只懂得付錢。
「既然不懂,干嘛買這麼多字畫?」她也不懂,對她來說這根本不可思議,而且覺得好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買這麼多字畫做什麼。」余恨知干笑。「不是很明白……」
說到最後,他的眼神又放空,表情又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或者說是又回到八年前獲得第一幅「名畫」的當頭,那般興奮不知所以然。
「你府里不是還有很多字畫嗎,你打算怎麼處理?」她能明白他為什麼買下這麼多字畫,整個大明國都熱中收藏,其中以古書法名畫為第一,石刻次之,三代之鼎彝尊疊又次之,漢玉杯塊之類再次之,所有富貴之家都會收藏古字畫,他既名列京城五霸,當然也不能免俗,定要收藏。
「沒錯,我府里還有很多字畫,是得好好處理一下……」他茫茫然地望著上官雲中,靈機一動。「上官姑娘,你能不能幫忙處理?」
余恨知把主意打到上官雲中身上,又嚇了她一跳。
「你要我幫忙處理?」她小嘴微張,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招。
「是。」他不想再去麻煩閔斯珣或任何人,太難堪了,他丟不起這個臉。
「可是,我的店面很小,恐怕放不下全部字畫。」他曾說過還有一庫房的字畫待裱,昨天運來的幾口箱子已經塞得她這家小店不得動彈,若全部載來還得了,肯定得排到店外,收拾也麻煩。
「所以在下才想請上官姑娘到寒舍幫忙區分真假,八年來總管也介紹我買了不少字畫和書籍,我怕那些字畫書籍全是假的,所以無論如何還得請上官姑娘幫忙鑒定才行。」字畫還好辦,頂多就佔一座庫房。但書籍可就難處理了,幾萬冊的藏書,光裝箱就得出動所有家僕,況且是運送?
經余恨知這麼一提,上官雲中才想起他那座平地而起的藏書閣,巨大得跟座城門一樣,分了好幾層。
「你到底收藏了多少書?」以他連字畫都是一車一車買的性格,肯定不少。
「三萬五千多冊,還在繼續增加之中。」糟糕,不久前總管才幫他買進的那兩百冊藏書,該不會也是假的吧,他是不是又被騙了?
果不其然,余恨知的收藏極為嚇人,隨便一開口就是以萬計算,听得她這個只有幾百本藏書的小老百姓,不免張大眼楮。
坦白說,比起字畫來,她更懂得鑒定古書,在尚未搬到京城之前,她家在蘇州就是從事刻書業,是當地有名的刻書坊,因為發生一些事故,她和哥哥搬到京城以後改做裱畫業,從此絕口不提往事。只有少數幾人知道她的過去,而這些人的口風都緊得很,她也不必擔心,唯一教人不放心的是蓮兒那張大嘴巴,但經過這次教訓以後,她也收斂不少,不敢再亂說話,反倒是上官雲中自己忍不住好奇,想一窺究竟。
普天之下,最大的藏書閣應當屬鄞縣的「天一書閣」,閣分兩層,上層不分間,通為一楹,閣前還挖了個水池名為「天一池」,為的就是防止火災。歷代以來的藏書家,為了保存書籍,無所不用其極,就怕丟書或毀書。這些藏書閣,沒有關系進不去,主人也不對外開放,如今有機會進到京城最大的藏書閣,說她不興奮是騙人的,余恨知確實引起她的好奇。
余恨知草包歸草包,洞察人心的功夫倒是一把罩,十分懂得把握機會。
「拜托你了,上官姑娘,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忙。」他並且懂得適時低頭,利用上官雲中的同情心,達到目的。
上官雲中不是傻子,他存什麼壞心眼她也十分明白,他八成是想藉此機會親近她,博得她的好感,最終目的還是想說服她賣雲中書,這才是他裝可憐的主因。
「好吧,我答應你。」頂多大家來打太極拳,論拳法她也不輸人,有信心能夠打贏。
「我對你有些什麼書也感到好奇,順便去瞧瞧好了。」幾萬冊的藏書,總會有幾部書是值得一看的吧?總不會這麼倒楣,通通都被騙。
上官雲中的回答令余恨知喜出望外,貝齒頻露。
說實在話,他笑起來真的挺好看,很吸引人。
不過她同時也很想請他換件袍子,他今天又穿一身花綠來,閃閃亮亮好像孔雀。
「上官姑娘,小的奉命來接你進府了,請上轎。」
次日,鋪子剛開門不久,余家的轎子便出現在水雲齋的店門口,欲迎接上官雲中入府鑒定書畫。
上官雲中張大眼楮,瞪著用紫檀木精雕而成的花轎,心想余恨知還真是不浪費時間,一大早就上門擒人。然而真正教她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的,卻是那片亮到會射傷眼楮的轎簾,他不曉得打哪兒弄來一疋亮錦,紫得沭目驚心不說,就連上頭的「余」字都是用同等亮度的金線繡成的,整個感覺就是「閃」,俗麗得要命。
「上官姑娘,少爺已經在府里頭等你了,請你快上轎。」余家的轎夫見她半天不動于是催促,上官雲中實在很難開口說她壓根兒不想上轎,怕自個兒萬一上了轎,也開始變得俗氣。
「呃,上官姑娘……」轎夫為難地看著轎子,不曉得轎子出了什麼問題,讓上官雲中一直瞪著它瞧。
「走吧!」她輕嘆一聲,認命上轎。在掀開轎簾的時候,差點被太陽的反光照花眼楮,這片轎簾,真是亮得可怕。
「你們瞧,是余家的轎子,真是俗氣……」
一路上都有人盯著上官雲中搭乘的轎子大聲批評,幸好她從頭到尾都不曾掀開轎簾看路人的反應,不然大概會羞愧死。
四人大轎抬呀晃呀終于也來到余府,上官雲中已經迫不及待下轎。
只是,聳立在眼前的氣派大宅,似乎也沒有比轎子高雅多少,一樣是金碧輝煌,到處金光閃閃。余恨知對于閃亮的東西似乎特別有興趣,什麼東西都要加金粉、漆金光,就連掛著的絲幔,也是亮得不得了,而且大紫大紅,看得她只有一個感想——可怕!
「上官姑娘,你終于來了,我已經等你很久了。」余恨知一听見她下轎的聲音便出來迎接,態度很是殷勤。
上官雲中打量他興奮的表情,充滿笑意的嘴角已經完全看不見昨日的沮喪,心情轉換的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要不要喝茶?」余恨知禮貌地詢問上官雲中。
「我不是來作客的。」她搖頭。「把事情辦妥了以後,我還得趕回店里做事,沒有多余的時間逗留。」
「不是還有女僕幫忙嗎?」他想起蓮兒和她臉上的疹子,有點覺得對不起她。
「蓮兒只能幫忙看店,萬一客人真有什麼問題,她沒辦法應付,還是得由我出面解決才行。」所以最好速戰速決。
「我記得你還有個哥哥,他不能幫你嗎?」他向人打听過她的身世,結果什麼都沒探到,只知道他們兄妹倆于兩年前從蘇州搬到京城,在府學胡同落腳以後開了家裱畫店「水雲齋」,和閔斯珣的媳婦頗有交情,除此之外就沒別的。
「交給他看店我更不放心,他只會破壞客人送來的字畫……」她說話的聲音小到不能再小,但是余恨知天生耳尖,再細碎的呢喃他都听進去,並且十分好奇。
「怎麼回事兒?」破壞字畫?
「啊?」瞧見他疑惑的表情,上官雲中才驚覺自己無意中失言,于是趕緊轉移話題。
「咱們要在哪兒鑒定字畫?」糟糕,說太多了。
「書房。」余恨知有趣地打量上官雲中不自在的表情,發現她有不少秘密都隱藏在平靜的表象里,值得挖掘。
余恨知的書房,就像余府其他的房間一樣很大、很豪華、也一樣俗氣。上官雲中始終想不透余恨知那顆腦袋是怎麼長的,書房顧名思義就是讀書的地方,結果他在條案兩邊各擺了一個碩大的金盤,光躲太陽的反光都來不及了,哪還能把心思集中在書本上?
基本上,她認為這間書房比較像衙門的前堂,尤其那兩個直立的金盤,簡直就和堂上的銅鑼無異。
「鏘!大人升堂了。」滑稽又可笑。
「這邊、這邊,通通搬到這里!」余恨知指揮下人將庫房內的字畫,搬到黃花梨龍紋牙頭畫案邊放好,上官雲中這才松了一口氣,幸好不必在兩面金盤之中鑒畫,不然她會瘋掉。
「你真的很會買。」卷軸的數量多到令人嘆為觀止,不知該說什麼。
「是吧?我真的很行。」余恨知得意洋洋,京城的有錢人很多,但要出手像他這麼大方的,數不出幾個。
「我不是在贊美你。」上官雲中兩邊的太陽袕隱隱作痛,不曉得該怎麼矯正他這種「數大便是美」的觀念,恐怕要費些功夫。
「咦?」余恨知驚訝地瞪大眼楮,不經意間又露出脖子上掛著的大金牌,一閃一閃非常刺眼。
「我要開始鑒定字畫了。」她放棄,他根本巴不得將全天下的金子都搬回家,搞不好他連嘴里的牙齒,都是金子做的。
「請。」當然他沒有,余恨知不但沒瓖金牙,而且擁有一口潔白整齊的貝齒,笑起來比女人還要漂亮,多少彌補一點兒氣質不足的缺憾。
上官雲中其實還滿同情余恨知,老天爺不該如此開他玩笑,就像她先前說過的,他的身材雖然高大魁梧,但長相卻意外秀氣俊雅,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打小生長在書香世家,而非暴發戶。
余恨知殷勤地在一旁當助手,沒多久字畫便消耗子大半。一如他們先前所猜測的,真跡沒幾幅,偽作倒不少,而且畫工一幅比一幅離譜,印章一幅比一幅還多還亂,簡直就是大雜燴。
上官雲中老實不客氣地批評這些偽字畫,余恨知不曉得是傷心過頭,還是早有心理準備,並沒有特別在乎,反倒是上官雲中自己看得很認真,怕萬一鑒定出了什麼閃失,會對不起人家。
一幅接一幅的字畫,就這麼被分為真跡、假造地丟進不同的箱子里,直到一幅號稱是韓滉的「五牛圖」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才停下忙碌的手,專心在畫作之上。
這幅畫明顯是臨摹之作,不可能是真跡。韓滉是唐德眾時期著名的書畫家,曾經做過監察史,也參與過鎮藩平定叛亂,貞元初封為晉國公。韓滉擅畫人物及農村風景,寫牛、羊、驢等走獸,神態生動,尤以畫牛「曲盡其妙」,畫跡有三十六件,著錄于「宣和畫譜」里面,但傳世的卻只有「五牛圖」卷,因此仿主特別多,鑒定上也特別困難。
仔細地分析畫面上每一筆勾勒、每一寸墨色,上官雲中很欣慰自己終于看見一幅好畫,雖然是臨摹,但畫工精細,用色均佳。雖無法達到韓滉用筆粗簡而富變化,敷色清淡而穩重,十分恰當地表現出牛的筋骨質感的功力,但也已揣摩出五、六分神韻,是她截至目前為止見過最好的臨摹本。
上官雲中並仔細觀察用紙,產自安徽宣州的白宣是南宋文人最愛用的紙類,專用于書畫。澄心堂紙雖然更為上品,但畢竟取得不易價格昂貴,非著名書畫家用不起,此畫既是臨摹之作,自然不會投下這麼大本錢。
許是上官雲中想得太入迷了,完全忘了余恨知還在書房里頭,逕自沉入書畫的世界。
余恨知打量上官雲中專注的表情,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畫能夠吸引她全神貫注,于是悄俏走到她身後,同她一起欣賞畫作。
……牛?
余恨知不懂五條牛有什麼好看的,可以讓她這麼入迷。他正想告訴上官雲中,她若想看牛,看是要黑牛白牛水牛黃牛侞牛通通不成問題,他可以帶她去郊外看。孰料,上官雲中這個時候突然抬頭,和一直垂著肩膀,低頭研究「五牛圖」的余恨知撞個正著,兩人的眼神不期然在空中交會,彼此都很意外。
上官雲中眨眨眼,余恨知也眨眨眼,上官雲中小嘴微張,他的嘴巴也張得開開,仿佛在演出雙簧。
但最扯的要算他們的呼吸,幾乎完全一致。此外他們的臉靠得非常近,近到臉上沾了一粒灰塵都看得到,更別提他們的心跳,同時都小鹿亂撞跑來跑去,抓都抓不住。
怦怦!
意外的接觸造成意外的心跳,兩人的身體意外地僵住。
怦怦!
上官雲中尤其意外,她竟然會因為他而心跳加快,他分明就是個草包。
強烈的不安使得上官雲中直覺地往旁邊彈開,大聲問他。
「你是什麼時候跑到我後面來的?」她避開他的眼楮,用手捂住胸口壓驚,發誓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嚇死。
「我只是好奇你看什麼看得這麼專心,不是故意要嚇你。」他一臉無辜地澄清自己的行為。
「因為這幅畫的畫工相當不錯,我瞧著瞧著就入迷了。」她仍舊不敢看他,逃避他的視線。「我認為這幅‘五牛圖’雖然是假的,卻是宋人的臨摹之作,你不妨留著。」日後也可傳世。
「既然是假的,我干嘛還留下來?」他觀察她臉上的紅暈和羞澀的表情,心想原來她也不是完全無動于衷嘛!他的「親近計劃」大有可為,只要再加把勁兒,說不定連人帶書都可以擒到手,一塊兒擁入懷里。
「許多知名畫家,開始的時候都是靠仿畫起家,他們藉由摹仿名畫,讓大家認同他們的畫技,等被接受了以後才開始創作,也才有財源。」上官雲中解釋道。
「原來如此,你懂得真多。」他也懂了,她已經受影響,自己就和那些畫家一樣後勢看漲,真令人興奮。
「是你懂得太少。」她將畫卷收一收,交到他手上。「你既然有心收藏書畫,就應該先對此行進行了解,不該胡亂听從別人的意見,讓自己吃虧。」
「是我太不用心,我錯了。」他大方承認自己的錯誤,反倒教她驚訝。
「其實也不能怪你。」奇怪,他怎麼不像一般男人死不認錯?「鑒定書畫這門功夫,本來就不是一、兩天可以練成,不過要像你這樣收藏了好幾年書畫,卻還一竅不通的,倒還不多見,你真該好好檢討。」叨念到最後,上官雲中突然想笑,但又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笑出聲,只好憋著。
「你盡管笑啊!」干嘛憋著,多難過。「反正大伙兒都知道我是個暴發戶,沒什麼學問,當然也不懂字畫。」
余恨知突如其來的吐白教上官雲中愣住,他可是在開玩笑?
「沒關系,我早就習慣了。」他的表情認真得很,一點都不像在說笑。「你盡管嘲笑我,我不會介意。」
說是不會介意,但他的表情卻又隱藏不了悲傷,看來他傷得頗重。
上官雲中明白,惡意的嘲笑及不實的流言兩者的殺傷力有多重,她自己就是受害者。她同時也曉得,低下的出身和不光彩的過去,在某些人的眼里就如同印記,無論日後如何努力,都不能改變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那些在背後嘲笑他的人們就屬于這一類,而且為數眾多。
想到他這幾年來都是背負著如此的罵名過日子,上官雲中就覺得不忍,雖然他的行為真的很像暴發戶。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她一本正經地回道。「也請你不要再這樣嘲笑自己。」她會覺得好笑,是基于他不懂畫又胡亂購買的行為,並不是他的出身,可別誤會了。
「上官姑娘……」余恨知難以置信地看著上官雲中,不相信她真的這麼說了。
「我雖然不了解你的過去,但你能靠自己的本事闖出一片天,就算是暴發戶,也值得尊敬。」她猜想這是他第一次從他人口中听見「尊敬」兩個字,不然眼神不會那麼不可思議。
「你真的不需要如此看輕自己,這個世界並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樣膚淺,還是有些人會認同你的努力。」比如她。
上官雲中一連串激勵的字眼,听得余恨知心暖暖的,心頭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情愫流過,那或許是戀愛的開始。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我要回去看店了。」同樣也有一股奇怪的感覺,自上官雲中的內心深處涌出,讓她覺得不趕快逃離現場就難以呼吸。
「可是你只看了不到一半,庫房里也還有……」余恨知手指向庫房的方向,兩個人都很尷尬。
「我改天再來幫你,我還有些答應客人要裱的畫沒裱,必須趕回去干活兒。」她這話有說謊的嫌疑,客人都還沒決定要用哪一塊錦織做瓖邊,根本動不了,但她就是不想留著,總覺得心慌。
「你一定要再來!」余恨知追在她身後叨念,就怕她一去不復返。
「如果你不來,我會天天上你的店里閑晃,讓你做不成生意!」其實過去幾天他就已經這麼做了,這威脅根本沒有意義。
盡管如此,上官雲中還是點頭,不是很情願的答應下來。
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里無處尋。
她終于能夠體會古芸媚當初想逃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