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半以後——
站在辦公室的玻璃帷幕前,俯看腳底下的大樓,多年來風景似乎沒變,又有些小小變化,一如樊嘉士。
陸超群悄悄推門進去,樊嘉士竟然沒有發現,以前他是很敏銳的人,一有個風吹草動馬上抓住先機,所以他的事業才會做得這麼成功。
陸超群在樊嘉士身後足足等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總裁,您找我?」自從梁萱若離開以後,他的老板看窗外的時間越來越長,眼神不時流露出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
「你不覺得最近這些招牌好像越掛越多,也好看了些?」樊嘉士其實早就知道陸超群進來,只是懶得出聲。
「似乎有這個趨向。」陸超群走近窗戶瞄了一眼,看不出有什麼特別。
「可惜不是掛上樊氏集團的招牌,否則會更好看。」樊嘉士自嘲,對自己的表現極不滿意。
「目前雖然暫時做不到,但總有一天,樊氏集團的招牌會掛滿整個台北市,甚至遍及全世界。」陸超群安慰樊嘉士,也相信他一定做得到,只要他再度提起干勁,稱王對他不是一件難事。
「那也要等我拿到集團的經營權再說。」樊嘉士轉身回到辦公桌,拉開椅子坐下。
「確實如此。」兩年半過去,陸超群仍是樊嘉士最倚重的手下,近來更是有把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給他處理之勢。
「超群,你有興趣換位置嗎?」樊嘉士比誰都了解他這個秘書的能耐,也不想虧待他。
「總裁的意思是?」
「開發部經理的位置目前剛空出來,如果你有興趣,那個位置就是你的。」他本來想讓他當總經理的,可惜沒有空缺。
「報告總裁,我還是喜歡在你身邊打轉,日子會過得比較充實。」如果要填那麼無聊的空缺,他還不如辭職算了,不夠刺激的工作做起來沒意思。
「是嗎?」樊嘉士揚起一個嘲諷的笑容。「我還以為我近來無聊透頂,你不會想再跟著我。」
樊嘉士依然敏銳,只是沒過去的干勁,這是他目前最大的問題。
「所以我強烈建議您把夫人找回來,算一算時間,也差不多了。」陸超群馬上就抓出問題點,因為樊嘉士將梁萱若趕走,自己的心也跟著放逐。
樊嘉士不答話,只是垂眼注視桌上的檔案,那一大本滿滿都是梁萱若的資料。
「您的堂弟雖然一再表明沒有和您爭經營權的意思,但您的叔叔可不這麼想,就我所知,他已經在私底下運作,到處爭取股東的支持,如果您再不積極一點,我怕到時候就算您順利取得經營權,在股東那邊也會嘗到苦頭。」過去他夠強悍,成績也夠驚人,現在集團的業績仍然出色,但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不像昔日那般意氣風發,間接也給對手見縫插針的機會。
「說來說去,還是我的問題。」樊嘉士從沒想到問題會出在自己身上,非常諷刺。
這次換陸超群不答話,曾經他以為樊嘉士是推不倒的巨人,現在他才發現他只是愛情的逃兵,膽怯到不敢伸手去拿。
「總裁,也該是時候了。」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他都必須找回梁萱若,就算是為他自己,都應該這麼做。
是啊,的確是時候了。
他父親只給他三年的時間生出樊氏集團的繼承人,他再不想辦法,真的要把經營權拱手讓人。
只是……
他的視線再一次回到桌上的檔案,里頭滿滿都是梁萱若的資料,把她過去兩年半的行蹤交代得一清二楚。
「申小愛現在已經不住在那里,陳明宏也到中部去了,我猜不久夫人就會退掉那間公寓。」陸超群對于梁萱若的一舉一動也和樊嘉士一樣了若指掌,這不難理解,很多事都是他在處理,包括和征信社的連系。
「你是要我在她退掉公寓以前,去把她找回來?」樊嘉士仍然有所顧忌,應該說,他仍然膽怯,沒把握她會不會高興見到他,甚至跟他回家。
「這是最好的方法。」陸超群點頭。「怎麼說,她都是您的妻子,本來就該回到您身邊。」
說得好,她是該回到他身邊,即使契約效力只剩下不到半年。
「我剛剛才看見一則有趣的廣告,想與您分享。」陸超群把報紙放在他桌上。
「警告逃妻?」樊嘉士拿起報紙瞄一眼,挑眉。
「這似乎是言品夏登的廣告,看來他打算和申小愛再重新舉行一次婚禮。」非常有心。
「感覺不太像是他的作風。」他雖然跟言品夏不熟,但就他所知,言品夏是個非常嚴肅的人,和他一樣血液里沒有浪漫因子。
「愛情能使人改變。」陸超群暗示他也一樣變了,只不過言品夏是往好的方向改變,他卻正相反。
樊嘉士揚起一邊嘴角,考慮該不該更換秘書,超群有時候真是精明得過頭。
「婚禮什麼時候舉行……今天?」看清報紙上刊登的日期,樊嘉士再次一揚眉,言品夏真的變了不少,當天登報當天結婚,夠瞎。
「效率不錯。」陸超群在一旁搭腔,樊嘉士瞄了陸超群一眼,怎樣都無法適應他的冷笑話。
「擇日不如撞日,那就決定今天吧!」言品夏都這麼積極了,他也不好再拖下去。「今天晚上我就去把我的妻子帶回來。」
陸超群點點頭,十分贊同他的決定。
他對目前的老板很滿意,一點都不想換老板,特別是老板如果換成了樊謁輪,他一定馬上辭職,一分鐘都待不下去。
***
梁萱若帶著申小愛丟給她的捧花回到公寓,等她回到公寓已經很晚了,超過了晚上十點。
她拿出公寓鑰匙,才將鑰匙插入鑰匙孔轉動一下,便發現不對勁,門沒上鎖,可是她確定她和小愛出門前有把門鎖上。
自從兩年半以前她離開樊家,就一直住在這間公寓。因為匆忙,沒有太多時間考慮,第一時間先把公寓租下來,之後再張貼廣告找人分租。
她先後找到兩名很好的室友——申小愛和陳明宏。申小愛比陳明宏先住進來兩個月,兩個都是很可愛的年輕人,大家相處得很好。
陳明宏的背景很單純,但是申小愛的身份就教人吃驚,她竟然是言品夏的妻子,而且在新婚之夜就逃家。
她和申小愛的經歷是如此相像,使得她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喜歡上申小愛,而申小愛也把她當作姐姐,有什麼心事都會跟她說。
之後發生了許多事,申小愛順利回到言品夏身邊,今天兩人甚至還重新舉行婚禮,一整個幸福到不行。
看著手中的白色捧花,梁萱若嘆氣,搞不懂為什麼會那麼剛好,花就落在她的手里,她也不能丟掉,只好把它帶回來。
兩年半以前她就拿過同樣的花束,不同的是當時她是丟花的新娘,今天她卻成了接花的伴娘。
申小愛不清楚她的身份,言品夏倒是一清二楚。梁萱若倒也不怕他知道,反正「樊氏集團總裁夫人」這個頭餃,幾個月後就會自然消失,也沒有必要大肆宣傳。
不過,小愛一個月前就退租了,阿宏也打算搬到中部去,這間公寓只剩她一個人住,空間過大,況且還要再找新室友也挺麻煩,不如搬家算了。
梁萱若一邊考慮搬家,一邊推門進去,以為門沒鎖是因為陳明宏回來拿東西,並沒有很在意。
她還在關門,背後就傳來沙沙的聲音,她一邊轉身一邊說。
「阿宏,你回來晚了,今天小愛——」梁萱若接下來的話,在她轉身看見來人時赫然止住,再也發不出聲音。
樊嘉士從沙發中站起來,慢慢走向梁萱若,高大的身影宛如一座巨山,站在她面前遮去她臉上一半光線。
她瞪大眼,怎麼也無法相信他是真的,以為自己看見幻影。
「好漂亮的捧花,是申小愛送給你的嗎?」他低沉的聲音、冷酷的表情,在在說明他確實是樊嘉士沒錯,如假包換。
梁萱若僵直著身體,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很香,但是你不需要。」樊嘉士拿走她手上的捧花,將捧花丟向角落的垃圾桶,梁萱若根本來不及阻止。
「你想干什麼?」她不明就里的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出現。
「帶你回家。」他的笑容讓人難以理解。「距離我們的契約結束,還有半年的時間,你也該回來履行夫妻義務了,樊太太。」
原來他再一次出現,是要她繼續扮演「樊氏集團總裁夫人」這個角色,荒謬至極。
「當初是你自己要我走的,為什麼現在又回頭找我?」這兩年半,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因為我想你,無法忍受沒有你的生活。
樊嘉士在心中演練不下數千次的答案,換到嘴巴就是說不出來,他習慣冷淡對待她,無法做這麼熱切的表白。
「這個問題很重要嗎?」他就只會擺出傲慢態度,是個十足的大傻瓜。「真正重要的是你應該遵守合約。」
他開口閉口都是合約,從來就不把她當成人,和兩年半前一模一樣。
「我記得我們的契約,只剩幾個月,還剩不到半年。」既然要提合約,大家就來認真計較,她也不會輸的。
「看來你的數學進步不少,連零頭都算出來。」樊嘉士眯眼,開始懷疑征信社的報告是不是出了問題。照理說她這兩年半足不出戶,沒有機會磨練,可她的態度明顯比兩年半前有自信,面對他的時候,也冷靜許多。
「我的數學本來就不錯,只是過去沒有機會發揮。」不要忘了她是賣水果的,心算比一般人快,這麼簡單的減法還難不倒她。
這是全新的梁萱若,至少樊嘉士是這麼認為。他認識的梁萱若溫柔、善解人意、有骨氣,但大部分的時間很好欺負,和眼前女孩的強勢大相徑庭,害他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闖錯門。
其實梁萱若仍像以前一樣溫柔、善解人意、有骨氣。只是面對樊嘉士,她自然而然特別用力發揮最後一項特點,因為她再也不想被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兩年半前所經歷的痛楚,已經夠她療傷一輩子。
他們互相凝視,以前梁萱若會躲避他的視線,自動矮一截,現在卻和他平起平坐,一點都不畏懼反抗他。
他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這讓他接下來的工作變得困難,因為他又得強迫她。
「恭喜你數學變好,現在立刻去收拾行李。」經過兩年半,他還是得用舊招式,說起來有點可悲,卻是唯一能帶走她的方法。
「如果我說不,你會去法院按鈴控告我嗎?」她痛恨他永遠學不會尊重她,以為地球圍繞著他運轉,不曉得外面的世界已經歷過天翻地覆的大改變,仍是以自我為中心。
梁萱若不知道的是,他的改變比誰都劇烈。
他的世界因為她的離去而崩裂,表面上完整,其實內部已經四分五裂,唯有她才能修復。
「你不想整理也可以,反正都是一些破布,不要也罷!」相當熟悉的台詞,他好像連用字都沒有進步,不懂得與時俱進。
「那我就不整理了。」她冷靜回道,樊嘉士反倒有些詞窮。她的反應稱不上尖牙利嘴,但真的會讓人嚇一跳。
「隨便你。」但這也代表,她願意和他回去。這樣的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以為得費更多唇舌才能說服她,沒想到她意外干脆。
「稍等我一下,我拿一些東西。」她回房間去把護照、存折等等重要的證件放進皮包,除此之外什麼都沒帶,反正樊嘉士會派人處理。
這真的很奇怪,他以為她會找理由堅持不跟他走,可她竟連掙扎都沒有掙扎就點頭答應,和他預料中大大不同。
「別誤會,我只是不想違約。」接觸到他迷惑的眼神,梁萱若先表明立場,免得又被他瞧不起。
「很有合約精神。」他諷刺地說道。
梁萱若聳聳肩,不是很想理他,同時發現跟兩年半以前相比,他還是有些改變,但若問她樊嘉士哪方面變了?她也說不上來,就只是直覺。
世間萬物時時刻刻都在改變,又仿佛永遠不變,至少她所熟悉的林肯車還在,司機也依然是老劉。
「夫人,好久不見!」老劉非常高興再見到梁萱若,梁萱若也是。
「好久不見,你好嗎?」她熱切的跟司機打招呼,看起來又像原來的梁萱若,只有在面對樊嘉士的時候,態度才變冷淡。
「很好,謝謝夫人關心,請上車。」老劉幫梁萱若打開車門,梁萱若對他笑了笑,坐進林肯車的後座,樊嘉士稍後也一起坐進來。
一切都回到兩年半前,又有些不一樣,要老劉說,那就是氣氛變了!以前總是梁萱若在偷看樊嘉士,現在正相反,樊嘉士表面上不動聲色,好似把她接回去是迫不得已,其實難掩興奮。
這兩年半以來,不光是陸超群,連老劉都發現樊嘉士改變許多。雖然還是一貫嚴厲,卻比以前懂得體恤下屬,光是今年就放他好幾次長假,連他老婆都直呼感動。
車子在寂靜中往樊氏別墅前進,沉默的雙方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如果是一般朋友,梁萱若大概會問他是怎麼找到她的?這兩年半之間他們沒有任何交集,雙方亦斷絕連絡,就連走在街頭都不曾相遇。但他是樊嘉士,以他的財力和控制欲,一定充分掌握她的一舉一動,所以她不必開口問,只需要決定要不要跟他回來,而她坐上了車子,這就是答案。
她為什麼答應跟他回來?
樊嘉士也想知道答案。
他用的借口已經很薄弱,她點頭的理由更可笑——不想違約。
難道她真的會怕他去告她嗎?還是他給她的印象,差到會拿她簽過的契約書當做威脅,她應該知道他只是隨便說說……果真是如此嗎?
回想起自己過去的混賬行徑,樊嘉士開始覺得不無可能,或許她真的這麼想。
焦躁,不安,猜疑。
這就是愛情的本質,也是他們必須學習的課題。
回到樊氏別墅,梁萱若直接回到她的房間將自己關起來,當面賞了樊嘉士一頓閉門羹。
砰!
看著緊閉的門扉,樊嘉士更加不解。如果她這麼討厭他,為什麼不干脆拒絕他,還是說她怕他會糾纏不清?
房間內,梁萱若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她為什麼跟樊嘉士回來?
因為你想念他,想跟他在一起。
答案是如此顯而易見,教她錯愕。
不想違約什麼的那全是借口,她想回到他身邊才是事實。只是兩年半前被愛情劃開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被莫名驅逐的羞辱和痛楚,依然留在她心中,一時間無法擺月兌。
愛情是如此令人傷神,梁萱若的心因此而怞緊,眼淚奪眶而出。
她轉頭看向緊閉的門扉,期待樊嘉士能夠像以往一樣闖入,將她抱回房間,用強勢的擁抱撫平她內心的傷痛,然而門卻動也不動,沒有絲毫動靜。
門外,樊嘉士再三猶豫,遲遲不敢握住門把。
他變膽小了,他必須承認。
在還沒有發現自己愛上梁萱若之前,他可以毫無顧忌的打開這扇門,自私地在她身上發泄自己的、尋求安慰。
現在他仍然可以打開這扇門,但他不願意。兩年半的時間,漫長到讓他經常有機會反省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並且深深感到羞愧。
他不想自己在梁萱若心中,永遠只是一個自私的大壞蛋。不希望她只會恨他,他希望她能夠……愛他。
兩人同時望著白色的門發呆,僅僅只是一扇門,卻阻擋了兩顆渴望愛的心,有如牛郎織女處在銀河的兩端,等待喜鵲搭橋,讓迷失的兩顆心能夠相會。
期待,猶豫,落空。
愛情的本質是如此痛苦,學習的道路是如此艱辛,除非有人能夠適時伸出援手拉他們一把,否則他們注定要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