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景色,在他的黑眸中,一幕一幕地轉換,從車水馬龍的台北城市,到上高速公路。
景色轉變之于他,沒有什麼特別不同。
他的思緒,猶如打散的拼圖方塊;此刻,他拼湊不出自己的心情。
放長假?!
父親體念他為公司拚命工作、長年未休假,在他弟弟豐左虓交了女友,定下心後,決定讓左虓暫代他的職務,並給了他長假。
長假……
他的弟弟豐左虓說得對,放他長假,簡直是在折磨他!
但,並不是因為他對公司的事,太有責任感,而是……
「弘匡,我不去機場了!」將視線調回車內,看向他的私人專屬司機兼保鑣,低沉的音調,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不穩的握住方向盤,向來不多話、處事謹慎的司機,回頭之際,眼中浮上疑問。
「總經理--」
「看看這附近有沒有飯店,我要投宿。」簡短的交代後,那雙深沉的黑眸,又看向窗外,依舊尋不著一處,可以讓他的視線落駐的定點。
「是,總經理!」
沒有多問原因,上司怎麼交代,他向來依言照做。
一輛黑色BMW轎車,在附近繞了一圈後,緩緩的駛向一家,號稱桃園最頂級的大飯店--
*****
「你好,我是客房服務人員嵇苡嫚,有什麼需要我服務的地方……」
面帶親切笑容的年輕服務人員,禮貌的想詢問新客人有無任何需求時,話還沒說完,砰地一聲,堅硬的門板就狠狠地朝她挺直的鼻梁打來。
該死的王八蛋!竟然想毀掉她最自傲的鼻梁。
嵇苡嫚痛得想踹門,狠狠的咒罵甩門的那個男人一頓。
開什麼玩笑!她要是不把他家祖宗十八代,統統拉出來罵一罵,她今天一整天都不會爽快的!
「好的,先生,如果你們不想有人打擾,那我晚一點再過來!」
盡管門板隔住,她一樣笑容滿面,兩手交迭放在窄裙上,禮貌恭敬的微微頷首。
沉住氣、沉住氣,無論如何都要沉住氣!嵇苡嫚用力的深呼吸,抑住了踹門的沖動,掉頭離去。
進到這家號稱大桃園地區六星級的大飯店,真的讓她大開眼界,員工的制度、福利,絕不輸給台北市的任何一家大飯店,連她們這種小小的客服員,一個月的薪水,都是一般公務員的兩倍之多。
相對的,對她們的要求也頗高,最嚴苛的一點是,無論客人如何苛責,她們一定要笑容相對,只要和客人一起爭執,不論對錯,一律馬上革職處分!
為了這份高薪、也為了自己升職有望,她會忍、她一定會忍的!
「有什麼需要,請盡管吩咐,祝你們新婚愉快!」
嵇苡嫚搗著發紅的鼻頭走著,好死不死,遇到她的死對頭藍敏。
藍敏大她三歲,正值二十五,依飯店和員工所簽訂的合約,客房服務人員,一過二十五歲,若沒升職,不論有無過錯,一律只有自動請辭的命運。
這家飯店就是以服務人員年輕、貌美、服務品質最佳、最有禮貌為號召,所以在短短幾年內,業績持漲不退。
在她們這些女性客服員中,就以藍敏最有希望能升職。當然,藍敏已是在危險邊緣,照理來說,她是應該把升職機會讓給藍敏,但偏偏藍敏嘴壞,常對她挑釁,說一些讓她很毛的話。
還有,她也自私的想著,升職是人人都想要的事,如果她把機會讓給藍敏,改天,會有像她這種善心人,好心的把機會讓給她嗎?
雖然她才進到飯店半年多,但她一天一天的愛上了這份工作,除了偶爾會有討厭的客人之外,這份工作,讓她有種優越感,能讓客人露出滿意的笑容,心中那份小小的成就,為她的人生圈上一個美麗的圓點。
「喲,看起來,你好像吃了閉門羹!」藍敏得意的露出笑容。「住進帝王館的客人,不好服侍吧?」
這家飯店,除了一般客房外,還有主題館。帝王館,可是比一般總統套房,還要高級好幾倍的房間呢!
「托你的福,還不錯!」嵇苡嫚微笑以對。她可不想和她一般見識,除非她真的把她惹毛了!
兩個女人並肩走著,淡紫色的外套上,配上的是古典的琵琶襟,高雅又不失流行,華麗的制服,常讓客人誤以為服務人員,是空中小姐兼職的。
「哇,你的鼻頭好紅喔!」藍敏夸張的驚訝神情,仿佛是看到了一只大恐龍。
嵇苡嫚早習慣她的大驚小怪。她不以為然,笑笑地答︰
「春天到了,蚊子也多了,昨晚被叮了一下!」
「可是,早上我沒看見你鼻頭紅紅的。」藍敏自言自語的嘀咕著,突然,她一副關心的口吻︰「你鼻上的疤還真不小,要不要去擦藥什麼的?讓客人看到你這樣子,也真是不大禮貌!」
她要是夸張的說,她絕不信她,但她這麼嚴肅的說著--
「真的很腫嗎?」嵇苡嫚模模自己的鼻頭,異常擔憂,馬上溜進洗手間內照鏡子。
當鏡子反射照出自己的美貌,並未因鼻頭那一小小紅點而變形,嵇苡嫚知道,她又上了藍敏的當!
「死藍敏!你休想我會把機會讓給你!」恨恨的咬牙,對著鏡子怒罵一番後,她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露出她的職業笑容,踩著自信的腳步,步出了洗手間。
遇到飯店內的每一個人,她知道,笑容是她博得人緣的最佳武器!
*****
「總經理,我已經托人過兩天從加拿大那邊的飯店,發一封E-mail給董事長!」
弘匡必恭必敬的站在床邊,向他的上司豐右龕,報告一些他該處理的事。
「嗯。妳走吧!」
躺在床上休息的豐右龕,闔著眼,輕應著聲。
「總經理,你要一個人留下嗎?」原本他是要陪總經理一起出國的,現在,總經理改變主意,照理說,他應該留下來保護總經理,但總經理似乎心事重重,不想有人打擾他。
「嗯。」
又是一聲輕應,但弘匡知道,他沒有任何質疑的機會。
「總經理,那我走了!我會回鄉下去住,你要回公司時,請和我聯絡!」
說完,弘匡恭敬的點頭,旋身步出門外。
弘匡輕輕關上房門,欲離去之際,正巧嵇苡嫚走過來。
「先生,你好,有什麼需要我為你服務的地方嗎?」她甜美的笑容,向來是打遍全飯店無敵手,但眼前這個男人,似乎不吃她這一套。
「沒有!」弘匡走離兩步,又回過頭。「妳!」
「是的,先生!」嵇苡嫚恭敬的彎身。
「不準任何人去打擾我的Boss,除非他叫妳!」弘匡指著帝王館的房門,眼神凌厲的瞪著她。
「是的!這點我知道。」她笑盈盈地答。
確定眼前這個女服務員,不像是不三不四的女人,弘匡才安心的離開。
「你慢走。」
身子彎成九十度,嵇苡嫚偷偷扮了個鬼臉後,才挺直身。
面對著帝王館的房門,她在心中咒罵︰擺什麼臭架子!本小姐可是忙得很,才沒空來打擾你呢!
「最好永遠都不要叫我!」嘀咕著,她沒多余時問逗留,疾步離開這個樓層。
*****
「我.....我以為,你.....你根本不愛我了。」
「我不愛你?我說過我不愛你了嗎?」
「可是,你……你也沒說過你愛我。」
消失的對話,僵凝的空氣,令他快要窒息。
猛地張開眼,額上沁出的冷汗,讓他不禁打了個哆嗦,混沌的腦子,脹得發痛,迷蒙的視線,觸及壁上那個餐點送達的燈,燈亮了,他知道餐點放在門外的餐桌上,但他不想吃……
那個真實的夢,綁架了他的胃,讓他什麼都吃不下!
不吃飯、不工作,那他醒著,還有什麼意義?
闔上眼,他又掉入那個讓他猶如置身地獄的夢境中。
「我要結婚了!」
低柔的語調,讓他的夢魘,開始惡性循環。
*****
「呼,累死我了!」
柔著發酸的頸子,嵇苡嫚踩著疲憊的腳步,進入了員工的置物間。
才進入,就听見有人哭哭啼啼的。
「別哭了,行不行?听得好煩喔!」藍敏的聲音,不悅的揚起。
「怎麼回事?」嵇苡嫚上前關心的詢問︰「小琪,你又怎麼了?」
哭得像淚人兒的小琪,是新進的服務人員,大概是新手的關系,常出錯,自然也常挨罵。
「她還能怎麼樣?笨手笨腳的,當然是被主任罵了一頓!」藍敏整理著自己的東西,譏諷的道︰「要真做不來的話,那就辭職吧,免得拉低我們飯店的服務水準!」
听到藍敏的話,小琪哭得更傷心了。「我……我明天就辭職。」
「小琪,你別听她的!」嵇苡嫚瞪著藍敏。「你怎麼可以說那種話?」
「不然我該說什麼?」藍敏理直氣壯的回瞪她。「我叫她辭職,是為了我們大家好。難不成,你要眼看著她那顆老鼠屎,壞了我們這一鍋粥?」
「小琪會犯錯,是因為她才剛來沒多久,難免會出錯,我們應該鼓勵她。」
「鼓勵她多打翻幾杯咖啡?還是鼓勵她多把幾個口紅印,印在床單上?」藍敏手扠在腰際,氣勢凌人。「她才剛來?她職訓多久了?」
「她……她只是比較緊張而已,過一陣子,她會適應的。」
「這些話,你去和主任說吧!我想,她要是再犯錯,主任一定會叫她滾回她娘懷里去的!」藍敏拎著自己的皮包,不客氣的推開她。「走開!我要下班了!」
被推了一下,嵇苡嫚柔著撞疼的手,上前安慰小琪。
「別哭了、別哭了,誰沒犯過錯呀!我第一天上班的時候,幫客人開香檳,把客人全身都噴濕了,嚇得我當場跪下,求客人原諒,還好那個客人並不計較。」
嵇苡嫚說出自己的糗事,希望讓小琪心里好過一些。
「是啊,我頭一天幫客人送餐時,緊張的手一直發抖。」
「我也很糗咧……」
幾個圍在小琪身邊的客服員,在藍敏面前不敢吭聲,藍敏一走,她們紛紛安慰著小琪。
嵇苡嫚拍拍小琪的肩膀,安慰她︰「別在意藍敏的話,她那個人呀,是討厭了些,但她沒惡意,只是求好心切,說話難免重了點!」
小琪吸吸鼻,破涕為笑。「謝謝你們,我會努力做好的!」
「那就好!下班!」
嵇苡嫚打開自己的櫃子,拿皮包準備下班,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她站在櫃子前,發呆中。
「以嫚,要不要一起走?」一個也要下班的同事約她。
「不,妳先走!」她微笑的擺擺手。「明天見!」
「那我走,明天見!」
嵇苡嫚兩眼瞪著天花板,腦中迅速地回想今天她該做的所有工作--
「客人換洗的衣物,全部送回了,沒有遺失東西……抱怨……應該沒有--」
在她拿著皮包,準備關櫃子時,突然想起一件事--
「噢,天哪--」
驚喊了一聲,她把皮包丟回櫃子里,像風一般疾步的跑出置物間。
*****
出了電梯,嵇苡嫚氣喘吁吁的跑至帝王館的房門前,深吸了一口氣,乎穩了氣息,她微笑的進入。
為了尊重客人的隱私,進入後,還有一個小隔間,客人不用擔心會被打擾。
通常送餐來時,服務生會把餐點放在小隔間的桌上,然後按個鈕,房內餐點送達的燈就會亮起。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客房,都有這種貼心設備,只有住進高級主題館的客人,才能享受這種無干擾的空間。
看到桌上的餐點,依舊原封不動的擺著,嵇苡嫚的心中,倏地升起不祥的預感。
她送晚餐來的時候,客人沒用午餐,她想,他大概是太累、不想吃,她敲著內室的房門,沒有回聲,她更確定他在睡覺。
她想起他的下屬離去時,曾叮嚀她不準吵他,所以她也不以為意,但現在……
腦中浮現一個念頭,讓她驚惶的倒怞了一口氣。
他該不會是被殺了吧?那個自稱是他的下屬的人,其實是個殺手?
「天哪--」
雖然帶他來到飯店再殺他,這個邏輯好像有點怪,但也許他們是在談判某件事,談判破裂,所以,那個人就殺了他。
那個人叫她不準打擾他,該不會是為了能從容離開現場吧?
「噢,天哪……」嵇苡嫚瞠大眼,摀著嘴嘟嚷著︰「那我不是成了幫凶?」
盡管驚懼,但她依舊遵守本分,先敲敲內室的門,尊重客人的隱私權。
敲了兩三回,完全沒人回應,她更堅定她的揣測是對的。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她試著轉動門把,很幸運地,門並未上鎖。
推開門,她立刻沖入房內,尋找客人的蹤影。
看到客人躺在床上,衣衫整齊的令她納悶。
一般來說,男人睡覺,不是都會把衣服月兌得精光,只剩下一條內褲的嗎?
怎麼他還穿著襯衫、長褲,連襪子也沒月兌?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她要先確定他是不是被害死了?
「先生--」
輕喚了一聲,沒得到回應,她立刻上前,食指打橫放在他鼻下--
灼熱的氣息,噴拂在她的食指上,她大大的松了口氣。
還好!他沒死!
「先生、先生。」她試著叫喚他。
不管他有多累,他已經睡了將近十二個鐘頭,也該休息夠了吧?
睡的太久,頭會更暈的。再說,人是鐵、飯是鋼,好歹也起來吃個飯吧!
既然她都進來了,干脆把他挖起來,免得他真的睡到一命嗚呼,那就不妙了!
「先生……」
怪了!這個人睡得這麼沉,怎麼叫都叫不醒,而且,他的眉頭皺得好緊、呼吸好像也有點困難。
不會是被下毒了吧?
她狐疑的盯著他看,試著推了他一下,沒反應;她大著膽子,輕輕打了他的臉頰一下,還是沒反應……
「噢,天哪--」
她緊張的月兌了鞋,立刻爬到床上去,滿腦想著CPR。
不管他是怎麼了,她一定要確保他的呼吸不會突然停止。
她進來時,他還在呼吸,如果在這之間,他突然停止呼吸,那她不就成了殺人的嫌疑犯?
「雙膝分開,與肩膀同寬,跪在傷患的右頭胸之間……」她喃喃念著,姿勢擺好之後。「不行,我還是先打電話,叫主任過來一趟。」
她的身子橫過他之上,拿起話筒,按了幾個鍵,電話嘟了好久,可是沒人接,她等不及的掛了電話。
在她猶豫到底要先出去求救,還是先幫他做CPR之際,她發現他的表情,愈來愈痛苦。
「我還是先幫你做心髒按摩好了!」
跪在他身邊,她又喃喃念道︰「心髒按摩的正確按壓位置為胸骨的下三分之一處。將第二手置于第一手之上,兩手手指交叉……兩臂伸直,和患者身體呈垂直,往下壓四至五公分。」她找尋著正確位置,然後照做。
她還記得職前訓練所數的CPR,心髒按摩施行的速率,成人患者每分鐘約八十到一百次。
但她愈按,他的表情卻好像更痛苦!
「怎麼會這樣?」
她被愈來愈糟的情況嚇到,心急之余,當機立斷幫他做起人工呼吸。
將他的下頷抬高,讓他呈仰頭的姿勢,打開他的嘴巴,捏住他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氣後,她俯首含住了他的嘴,將空氣吹入了他的嘴內……
就在她要吹第二口時,他突然伸手抱住了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可以保命的浮木一般。
他緊緊的箝住她,箝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使盡力氣想掙扎,免得自己從急救者的身分,變成等待別人救援的患者。
但那兩條猶如鐵鏈的雙臂,強勁有力的捆住她,讓她的背脊無法打直。
到這個地步了,趁著她的嘴還能張闔,大聲求救,是她目前唯一能月兌困的辦法。
仰起頭,她張著嘴,正想大喊救命時,只覺得後腦被壓住,然後,她的嘴又對上他的。
她根本不想再幫他做人工呼吸,怎麼又來一次?
可是,這回好像變成他在幫她做人工呼吸……但也不用伸舌頭吧?
噢,天哪!他在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