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時值溽暑,一顆飛進了鬼屋的棒球,讓個十四歲的少女首次爬進那棟鬼屋里。
人哪!還是少愛亂充老大,因為要頂這種頭餃就勢必要付出些許代價。
爬進鬼屋里檢棒球,正是其中之一。
她爬上圍牆,正準備跳下去,而方才還聚在牆下等待的友伴們,卻已一哄而散。
沒義氣!她恨恨地想,但還是閉上眼楮往下跳,落地之後她睜開眼楮,里頭盛滿驚訝。
嘿!一點也不疼呢!身下軟綿綿像煞了柔軟的床墊,她用掌測壓,落葉的厚度竟可淹沒了掌,這屋子被稱作鬼屋還真沒冤了它,因為若非住的是鬼,誰受得了這麼髒?
「有人在嗎?我是來撿球的!」
她故意大聲嚷了嚷,幸好沒有鬼出聲回答。
這麼嚷是為了表示爸媽教得好,因為鬼屋圍牆外連個門鈴都沒有,先爬再喊,總算是已經禮貌周到。
鬼屋里面有沒有住人?
村里沒人知道,因為這幢房子實在佔地太大,怕有好幾頃地吧,圍牆又高,從外只能瞧著庭院深深,一棵棵枝葉延展像是柄傘的大榕樹,一株株爬竄在牆上生著睫刺的九重葛,將它深裹在層層迭迭的黑暗里面。
像剛剛,她和友伴們可是找了半天才找著一處沒有九重葛的圍牆,然後才爬了進來的。
村子位在背山面海的小小山坳,雖說和海還有段距離,但每逢風濤洶涌的夜晚,這里的榕樹,像煞伸展著枝啞的鬼怪,葉子摩擦發出的聲音,鬼叫似地叫人心驚,別說他們小孩子,就連村子里的大人們也都會盡量遠離這一區的。
不能再想,再想下去雖說是大白天里她也要怕了,她屏氣凝神專注地在枯葉間尋找,就為了一顆該死的球。
都怪妞妞,說這邊的空地大不會打破別人家的窗。
都怪肥腸,飯吃得多球丟得猛,害她揮了個再見全壘打。
還要怪小毛,沒事去偷他老爸的職棒明星紀念球來,弄得她就算是想買一顆新球賠他都不行。
東怪西怪,最該怪的是自己,沒事充什麼老大,還得假裝什麼都不怕。
下一刻她眼楮一亮,在十步路遠的地方撿起了球,就在她返身想走時,一把若有似無的鬼音幽幽然地出現了。
瞬間她全身寒毛直顫,一顆心分做了兩半,愛冒險的那半叫她去瞧瞧,膽小的那半叫她快逃,她的心里出現了運動會上拔河的激烈場面,認真點去听,或許還能听到分別搖旗吶喊的尖叫。
三分鐘後她咬牙作了決定,她提起足,朝著「鬼音」發出的方向跑。
她在心里養了只叫好奇的貓,如果不去看,她怕是連覺也睡不好。
她穿梭在樹林間尋覓著鬼音。
那鬼音,讓人聯想到冰天雪地里寒風陣陣的北國荒原,她曾和爸媽去過日本北海道,見識過那種空曠與寂寥。
鬼音再轉,成了落單孤鴻,天地之間空乏無依,像煞了抹被遺棄了的幽魂,接著鬼音又轉,成了狂風暴雨,听得人血脈僨張,連她手上的球都在無意識間被捏得死緊。
她在落葉堆中向前跑,鬼音緩緩加大,掩住了她的足音。
她循著樂音轉了幾個彎,終于見著了那隱在密林後方的屋宇,那是幢兩層樓的洋房,是巴洛克式建築,雖非富麗堂皇卻精致典雅。
去了外層的深林掩蔽,那只是幢安靜優雅,並不太像是鬼屋的房子。
屋子是白色的,因落成久遠且未經保養,外表滿是歲月斑駁的風霜。
就在二樓陽台上,她終于看見了他──鬼音發出的所在,那是個手持長弓,下巴夾緊小提琴,閉著眼楮的大男孩。
她張大眼楮看得痴傻,不太敢相信竟有如此膽大的「鬼」敢在大白天里出沒,不但成形,且還拉著小提琴呢。
男孩閉著眼,神情冰漠遙遠,全心全意浸瀅在他的音樂國度里,絲毫未察覺底下那看傻了眼的女孩。
後來她才知道,他並不是鬼,他是個活生生的大男孩,一個大了她三歲的大男孩。
那一天,他拉的是西貝流士的「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她叫寧靜,他叫夏天。
十四歲的寧靜,十七歲的夏天。
那一天她听琴音听到恍了神,也跟著閉上了眼楮。
之所以會始終當他是鬼不是人,是因為人不當有如此冰冷的表情,況且,還能夠拉出如此曼妙淒訴的「鬼音」。
只是呀,眼前這「鬼」不但沒有青面獠牙,還好看得叫人驚訝。
還是說,鬼也可以分為好看和不好看的呢?寧靜在心底畫滿了問號。
這「鬼」的五官立體而俊美,形似神話故事里的雕像,雖是黑發卻有些外國人的味道,鼻梁高挺,唇瓣薄削,眼楮雖是緊閉著的,但睫羽長長、眼窩深邃,氣質恬雅,那樣的一張臉,好看是好看,卻冰冷得很有距離。
想來鬼依舊是鬼,再怎麼好看也是難以親近。
寧靜听得恍神合眼,等到驚現鬼音已杳,她張開了眼楮,已然不見「鬼」影。
一陣冷風撲面,她頭一回感到了害怕,她捏緊球爬出鬼屋去找小友伴,卻什麼也沒敢說,還在夜里發了高燒,幾天沒有退下。
病好了後她變得有些安靜,若是在以往,她那身毛躁性情,可從沒和她爸爸用心替她取的名字有過片刻相似,她是個不解「寧靜」的寧靜。
小毛說她是燒壞了腦子,妞妞說她是想戀愛了,而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是一些原來挺有趣的事都變了,變得有些索然無味。
她遠離了小友伴,寧可拖張小板凳纏著開雜貨鋪的老山東要他講鬼故事。
鬼?!老山東為著這丫頭的突然興趣轉向,好半天才想好該如何開口。
「喝!鬼子那一枚枚炸彈炸得人腦袋開花……帶血的膀子掉進山溝里,身子被切成了七、八截,每到夜半時分,鬼哭神號的……話說淞滬大戰那時呀……」
「我不是要听這種的。」小丫頭還真是一點也不給面子的。
「要不,小寧兒想听啥?」老山東笑咪咪地問得很是客氣。
這樣的笑容附近幾個孩子里他是獨留給寧靜的。
其它的娃子呀,只能得著他的山東大嗓。他從不否認偏心,老說這座臨海山坳里的小小山城,所有鐘靈毓秀都給了這叫寧靜的丫頭,讓她像個粉雕玉琢的水女圭女圭,就連他這年輕時曾走遍大江南北的老芋仔兵,都要被她折服。
所以,他才會問也沒問人家爸媽同不同意,明明年紀相距一大截,卻還要認人家當干女兒。
寧靜嘟嘴啟唇,「人家要听會拉小提琴的西洋鬼故事。」
老山東傻眼兼痴呆狀。
拉小提琴的西洋鬼?!我還會拉二胡的東洋鬼咧!他連ABC都不會講了,又上哪兒去結識西洋鬼?可瞧這丫頭一臉莊重,又不像是在開玩笑。
「不會!」他爽快搖頭向干女兒誠實招供。
寧靜找不到人問,卻依舊惦記著那鬼不放,忘不了從他琴音中傳出的陰郁孤單,她想結識他,想要和他做朋友,即使那只是只鬼。
而他,應該也不會反對的吧,像卡通里的小精靈,不也總渴望著能和人類的小孩交朋友嗎?不論是人是鬼,想來都是不愛孤單的吧!
為了能和「那只鬼」有共通「語言」,寧靜甚至纏著父母買了把小提琴,也到山城外學了一陣子,但日復一日,卻仍是拉得像在殺雞宰羊。
別說別人受不了,連她自己都听不下去,小提琴遭到了封箱的命運。
封歸封,但有關于「那只鬼」的事她還是擱在心上的,于是選了個黃道吉日,她決定再次只身勇闖鬼屋。
同樣是蟬噪的午後,有人呼呼大睡,有人唰唰唰打麻將,也有人在爬牆。
一回生二回熟,寧靜循著上一回的路線穿過密林潛近白屋,正當苦思著該如何和對方來段精采的自我介紹時,一聲咆哮讓她縮停了足。
「別管我!我說了別管我!讓我安靜一點!」
寧靜將身子縮躲在大樹後,只探出一顆好奇的頭。
「Summer!你听爸爸說──」
「我不想听!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寧靜!」
一雙身影先後奔出白屋,走在前頭步履不穩的正是「那只鬼」,緊隨于後的,是名中年男子。
寧靜瞪大眼突地心髒猛跳,難不成……這里還是個鬼之棲家?
糟糕,她是帶著善意來的,什麼大蒜狗血符咒的全沒帶上,待會兒會不會成了一群鬼的午後點心……她心跳加速,眼兒細瞧,這一回她沒被對方的琴音蠱惑而總算是看清楚了點,嗯,她好像是弄錯了什麼,若是鬼,不會有這麼真真實實的存在感,他們不但有影子,而且還會……
砰地一聲,明明「那只鬼」眼前就躺了顆大石頭,可他卻彷佛視而不見,硬是被直直絆倒了跌在落葉上。
呃,如果是鬼,想來就該能輕易穿過石頭而不會被絆了個狗吃屎。
「有沒有摔著……」中年男子語帶憂心上前想攙他起來,但他毫不領情,用力掙開對方。
「爸!」
一聲「爸」喊得寧靜心寒,雖說不是鬼,但這家伙的嗓音還真和鬼沒什麼兩樣。
「這里是我的最後容身之所,不要再逼我,讓我有個可以休憩的空間吧。」
躲在樹後的寧靜瑟縮了下,因為「那只鬼」張開著的眼楮正直直朝著她躲藏著的方向,但怪的是,他並沒有揭穿她。
氣氛冷肅,院里只有風響。
「Summer……」中年男子嘆氣,臉上滿是悵然無奈,他終于直起身來。「好!爸爸走,這里仍只讓貴嫂三天來一回替你打點,你想一個人靜一靜,爸由著你,只是爸要你明白,很多事情都是天意,並非懊惱或是自我放逐就能夠改變得了。」
男人垂首離去,很久之後引擎聲從遠方響起,原來這座大宅邸並非只有一個出入口,住在這里的人都是從面海那一頭的小門進出,莫怪進進出出都沒人看見,只當它是幢沒人住的廢棄鬼屋。
藉鬼屋之名行隱居之實?寧靜總算是弄明白了。
明白了之後她才想到,換言之,她現在的行為不叫做「勇闖鬼屋」,而該叫做「擅入民宅」了。
她屏息等待,等那還趴在地上的大男孩,將她給揪出來臭罵一頓。
但他並沒有,聲音消失之後大男孩明顯松了口氣,合眼松手,他由著自己再度趴進落葉堆里,將自己緩緩淹沒。
一秒、兩秒、三秒過去,末了是寧靜按捺不住,她走出了藏身處,那踩在落葉上的脆音,再度惹起了臥地少年在瞬間僵硬挺直的頸部線條。
「誰?」
少年沉聲發問,防備似地張開眼,他撐身爬起,臉上滿是戒備。
寧靜沒吭聲,大眼里有著不解,她朝他走近,可他那雙明顯無措的深瞳,只是慌張地轉來轉去卻始終未能對準著她。
慢慢走近,她蹲好奇攤開五指在他眼前移動,卻發現那對好看的瞳眸沒能跟著一起轉動。
她終于明白了,他不是鬼,他是個瞎子。
「到底是誰?是誰?是誰?」
羞惱嗓音夾雜著狼狽,听得出男孩對于自己目前所處劣境極為不慣。
既然一切都明白了,寧靜恢復了貪玩的本性。
「如果我說我是鬼,你怕不怕?」她故意壓低嗓,並沒因為對方的處境而準備施予同情,他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應該是友情的。
男孩微愣,下一刻俊顏準確地對著寧靜出聲的方向。
眼前的女孩嗓音是陌生的,他不怕鬼,他怕的是認識他的人。
「不怕。」他冷哼。
「為什麼?」
「如果妳是鬼,就不會這麼問了。」
那倒是!她聞言泄氣,這家伙還真是目盲心不盲呢!想騙來玩玩都辦不到。
「你真的看不見嗎?」寧靜再度伸掌在他眼前搖晃,聲音里有著濃濃的好奇。
「這不關妳的事!」他惱顏直起冷冷回應。
他挺高著瘦削的身軀,身上沾滿了落葉雜草,看來極是狼狽,他舉步想走卻在惱火間轉錯了方向。
「方向錯了。」她在他背後好心提醒。
「我說了這不關妳的事!」冷音添滿憤怒。
「小心水溝呀!」
她出聲太晚,他踉蹌了下,並在倉卒間扭了一下腳。
「不、不關妳事!」夏天勉力想在陌生人面前維持尊嚴,卻很不容易辦到。
「那邊也不對啦。」她又喊。
「不關妳事!不關妳事!不關妳事!不關妳事!」如果看得見,他一定會去揍扁她的。
「撞到樹了啦!踩到貓大便了啦!壓到蜥蜴了啦!」
寧靜一邊搗亂一邊叫,末了縱上前去挽住他的手笑。
「騙你的啦,你也真是的,看不見就看不見,瞎子就瞎子嘛,死要面子做什麼?我只是想和你做個朋友而已,你別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我不需要朋友!」他憤怒強調,她卻笑嘻嘻好像沒听到。
「騙人!你剛剛明明跟你爸爸說,說你什麼都不要,說你只要寧靜的呀!而我……」她笑轉著可愛的雙瞳,「不就是寧靜!」
此寧靜非彼寧靜也。
夏天真恨自己一時口誤,他該說的是安靜,他說錯了,卻引來了個與「寧靜」絲毫不符,卻是名叫做寧靜的小女生。
他真的拒絕過她的,她卻絲毫不受挫,先是硬纏著問出他的姓名,繼而每天厚著臉皮爬牆進來,跑到了他住的二樓,纏著要听小提琴,還由原先說好了的逗留數分鐘,自動延成了一整個下午。
時值暑假,她多得是時間和他耗,而他也不懂為什麼,她听來應該是不會缺少友伴的那種人,卻偏偏愛來接近他這個一點也不「夏天」的夏天。
也許……夏天輕蔑冷哼,她生得很丑很丑,所以寧可和個看不見的瞎子為伍,而且還整天瞎子長、瞎子短地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亂喊。
無視于他的抗拒,她緩緩滲入了他原本平淡的生活,她甚至還跟貴嫂混熟。
那天下午,白屋里漫起了巧克力蛋糕香,不是為他,是為她。
她在樓下吃蛋糕,他在樓上生悶氣,電話鈴響他也沒理,好半天後他準備走下樓,卻听見了那個不速之客正在幫他接電話。
「別擔心,夏伯父,我會好好照顧小天的……呵呵,是,小天就是夏天嘛,我通常都這麼喊他的……生氣?不會呀!小天很少跟我發脾氣的……」
那倒是真的,夏天冷冷地想。他是很少跟她發脾氣的,因為他通常都是用冷然凜冽,冰漠無聲來試圖打發她的。
他不是「不想」將她趕走,而是「無法」將她趕走。
言語的殺傷力對這個臉皮超厚的小女孩壓根無效,而他又無法「明目」張膽地拿棍子將她趕出去,因為他是個瞎子,如她常掛在嘴邊上的,是個瞎子哪!
驀然,在經過長達一年多的黑暗時光後,他頭一回想笑。
若在以往,他是絕不允許自己去踫觸此類禁忌字眼的,但自從這個莫名其妙的爬牆丫頭出現之後,這個字眼,似乎已不再那麼令人難以接受了。
是的,他是個瞎子,但那又怎樣?
「無聊?不會呀!我覺得你們這里很好玩,剛剛我才和貴嫂做了個蛋糕,小天沒吃,他說他不愛巧克力的,對了,您知道他喜歡什麼口味的嗎……栗子呀?嘻,我知道了,下一回我做個栗子蛋糕給他……夏伯父,您別這麼說,我很喜歡交朋友的,您幾時來?我帶您去吃我們村里的『哇嗚哇嗚』冰……沒听過?呵呵,那當然,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嘛,意思是你會一邊吃一邊哇嗚哇嗚地大聲贊好……」
夏天模回房間,想將那叫寧靜的女孩同她的聲音一塊關在門外。
但,他的心願沒能維持多久。
門口傳來敲門聲。
「小天,我可以進來嗎?」
又是她!
夏天躺在床上,知道她只是問問罷了,不論他的答案是什麼她都自有主張,上一回他鎖了門,結果她爬窗進來。
果不其然,開門聲夾帶著燻風直闖,恣意地進入了他的世界。
自從看不見後,他的嗅覺變得靈敏,他看不見她的人,卻認得出她的味道,她的味道反而比較像他的名字,很夏天。
就是那種會讓人聯想到花香、聯想到蟬鳴、聯想到海邊太陽的味道。
「小天,你爸爸打電話來,他說過幾天要來看你。」寧靜像個盡責的小秘書一樣,他卻翻轉過身背對著她。
「叫他別來,我想要安靜。」
「你要的是寧靜而不是安靜,而且,你已經有了呀。」
她湊上前去嘻皮笑臉,還想將他翻轉過身來,她拗性十足老想要逼他面對他不想面對的現實,但她畢竟力氣不及他,末了她心一橫,索性踢掉鞋子爬上床,還爬到他的正面側著身躺下,和他面對面氣息互換。
「妳在做什麼?」
夏天被她的拗氣弄得既窘且惱,他只是個瞎子卻不是個太監,說到底他終究還是個男孩的,而她到底知不知道?
「在和你說話呀!和人說話時,注視著對方的眼楮是一種禮貌。」
她的聲音听起來很自然,但事實上在爬上床前,她還是有些不自在的。
她十四歲了,不是小孩子了,男女分際隱約明白,但她向來只要是認定了的事便會全力以赴,反正她臉紅他也看不到,而今天,她是鐵了心非得敲破他那以「目盲」為名的蝸牛殼不可的。
「注視對方的眼楮是一種禮貌?」他冷笑,「包括瞎子在內?」
「瞎子又怎樣?我問過你爸爸了,他說你是因為受傷才會看不見的,而且你可能還有機會──」
「夠了!」夏天大聲打斷她的話,「我不想再听。」
「你不想听,只想要寧靜嗎?」她淘氣地笑嘻嘻提醒他。
「我沒這麼說。」他再笨也不會去犯下同樣的錯誤。
他不要寧靜,他不要任何人,他只要一個人的獨處!
「看不看得見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她伸手觸踫著他那雙黝黑深邃卻失焦的眼,卻讓他像拍蒼蠅似地拍掉。「其實你的眼楮很好看,你如果不說,誰都不知道你根本看不見的。」
他冷嗤,「不用看眼楮只消看動作,他們就會知道我是個瞎子。」
「你又不是為別人活的,管人家怎麼想?」她不贊同。
「我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去受人嘲訕?」他是瞎了,可不代表連自尊心一起死掉。
「你還沒試過又怎知別人會怎麼看?就算人家真的會好奇,也不過只是一陣子的事情罷了,看多了就沒什麼了。」
「我管他們慣不慣,我壓根就沒打算讓人知道我的存在。」他只想躲,躲一輩子也好。
她很驚訝,「你不會是想一輩子就躲在這鬼屋里拉小提琴給鬼听吧?」
「就算是,那又如何?」
「那很浪費的呀,你拉得那麼好,而且你才十七,還有大把青春……」
「夠了!」他討厭這種話題,「妳浪費這麼多口水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我想帶你到鬼屋外面走走。」
他輕蔑冷哼,再度轉過身去,「妳能不能放過我,到別的地方去玩?」
「不行!」在他背後的嗓音很是堅決。
「為什麼?難道妳真的找不出比『玩』一個瞎子更有趣的游戲了嗎?」他諷刺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貶低自己再順帶貶低別人?玩?」寧靜的聲音難得有火氣,「你看不出在將你拉出自我保護殼、面對人群的努力上,我是多麼的認真嗎?轉過身來,夏天,面對我,面對事實,面對你真的是個小蝸牛的事實。」
他理都沒理,甚至還閉上眼楮想去和周公下棋。
听見他故意發出鼾音,寧靜火大了,蠻性一發牙一咬,爬蟲似地先爬至他身上再滑進他懷里,小手攀緊他的頸項,兩條細瘦的腿兒還順帶扣上,和他面對面纏上,他張開眼楮緋紅著俊臉狼狽掙扎,卻只是掙得她更加死黏著不放。
十四歲的她,身材雖未臻成熟,但小巧玲瓏豐盈已現,柔滑得屬于女孩的肌膚有如雪凝,軟軟豐盈在掙動間幾次觸抵著夏天的胸膛,他目不能視,感官和觸覺卻更加靈敏,她的發有玫瑰香,她的汗有夏天味,她的豐盈像彈松了的棉絮,她的一切一切,都讓他很是惱火又是……無措,真心無措。
失明前他是個音樂神童,日復一日的學習與挑戰讓他無暇去深入了解任何的異性,十七歲的他,無論是在身軀或是在情感上,都還是一片空白。
「寧靜,妳夠了吧!」他體內的某一點,隱隱然隨時等著要爆炸。
「不夠!不夠!」她可沒他想的那麼多,一心只想取得她想要的勝利。
「寧靜,我真的生氣了,妳快點放開我!」
夏天被她纏得全身漫汗卻無能為力,一來他看不見,擔心會在無意間傷到她,二來這丫頭蠻性已發,像水蛭一般他愈推她愈纏,他的抗拒只會讓情況更糟。
「我不要,除非……」她只顧著玩耍兼要挾,壓根沒發覺他那男孩的身軀,已悄悄然地生起了變化。
「除非什麼?」他急問著,不敢再亂動。
「除非……你喊我『親愛的小靜』。」她終于給了答案。
他冒汗咬牙,「小……靜。」
「是親愛的小靜。」她淘氣地笑著。
「親、愛、的、小、靜!」聲音雖是從牙縫中硬擠出來的,但總算是個開始,寧靜一臉得逞笑容松開他,看見他在床上倉皇坐直,甚至還捉了被子蓋在大腿上。
「干嘛蓋被?」她一臉不解,明明剛剛兩個人這麼一鬧都流了汗的。
「我冷!」他回答得不帶好氣。
「脾氣不要這麼拗嘛!」她笑嘻嘻的,眼瞳里閃爍著得意。「不過,我現在總算弄清楚你怕什麼了,你要是敢再亂發脾氣,我就跟你玩黏鼠板。」
黏鼠板?!他擰緊眉頭,臉上寫明了受不了她。
「像不像?像不像?像不像黏鼠板呵?嘻嘻,我都是用這一招的。」見他擰眉,她笑得更加得意,「而對方呀,就會乖乖舉白旗投降了。」
夏天放下掌,好看的俊眉至少打了七、八個死結。
「都用?」他的心莫名沉入大海,一股郁悶的氣流陡然滿溢在胸口。
「是呀!」寧靜毫無所覺盡顧著笑,「我爸最怕我用這招的,每回只要祭出這招,管他幾個芭比、幾只維尼小熊,他都會買給我了,不過呀,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我現在自己有零用錢早就不求他,這一招已經很少用了……」她想了想低低咕噥,「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的男生都怕這一招?」
「不許用!」他突然冷冷出聲。
「為什麼不許用?」她不懂。
「我是說……」他面無表情,「不許對別的男生用。」
「為什麼?」
他拒絕作答,不論她再如何地追問。
那天傍晚,沒等她央求他就主動拉了小提琴。
悠揚琴音再現,只不過他們的年紀都還太小,听不出那雖是相同的琴音卻少了慣有的孤寂,替補上的,是一股由心田里緩緩滲出的溫柔。
有個東西正在萌芽,只是他們都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