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後山,仙人嶺。
嶺上站了密密麻麻的人,這些人都穿著青城袍服,在他們眼前,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手上甩動著一條約莫拇指般粗,富有彈性的牛筋藤蔓交纏的粗索,另一端縛纏于嶺上一方巨岩之上。
「今兒個這一關叫做『仙人謫降』,考驗的是你的膽試及應變能力。」
老人面色和善,踱近了崖邊,伸出頭往下瞧去。
哇!可真是雲深不知處,谷深不見底呢!
老人開口高喊︰「要掉下去!」
這一喊,空谷回聲不絕,「要掉下去……要掉下去……要……」
「要摔成爛泥!」老人又再快樂大喊。
下一刻,「要摔成爛泥……要摔成爛泥……要……」陣陣回音就同那刮得人臉頰生疼的崖上惡風一樣,叫人想不恐懼也難。
老人輕咳一聲,硬生生吞下得意的惡笑。
「成了,試驗完畢,待會就請想過關的人過來我這里,自個兒將繩索綁在腰際,面對崖底站奸,閉上眼楮,然後由我這主考官由背後一腳踹下,先說好,不許運功、不許回手、不許施勁,要把自個兒當成是壓根不會武的普通人,要不我就扣分。」
聞言,人人臉色變得古怪,有些膽子小的,已經開始腿軟。
放棄了吧,耳語四起,別副掌門還沒當上先當了枉死鬼。
「執法長老,這樣會不會太嚴苛了點?這……這不等于是在跳崖自盡?」
「錯錯錯!」
郎意童對于自己所設計出來的關卡,十足滿意。
「自盡是自個兒跳的意思,時間自己掐準,但這『仙人謫降』卻得由我來裁定,被踹之人將防不勝防、備無從備,連後悔畏縮的時間都沒有,直至腰上繩索赫然拉緊,煞停落勢,再將人懸蕩于山壁縱谷之間,享受極速塊感,享受山風擊身,享受要死不死的恐懼……」
愈說愈興奮,愈說愈快樂,郎意童在一對對瞠大了的駭然瞳子里看見自己惡鬼似的笑容,停下聲音再咳了咳,好半天才總算能夠換回一張慈笑和藹的臉。
他是長老,他是長老,不是長年不老的小孩,謹記!謹記!
「請問長老,像這個樣子被吊在半空中,得要多久?」
郎意童一臉好商量的表情。
「隨你開心,一下子或一整天都可以,這項競賽將以時間長短來做為計分標準,我備了香案的,看你能熬過幾炷香,想上來就扯扯繩。」
「那繩索……」問的人不自在地吞咽口水,「夠牢靠嗎?」
「放心!這東西既是要讓人用的,安全性自然得列入考慮,之前我已經試過了一頭豬、一頭牛、三條狗和五只雞了。」
「結果?」眾聲齊問。
郎意童目露不屑,「呿!那些畜生膽子太小,溝通半天只會嗷嗷呣呣听不懂,又不是讓牠們去死,干嘛怕成那樣?牛被拉上來時心跳已停,狗剩下兩條,掉下去的那一條是自個兒太緊張掙月兌繩索的,至于那些雞,被激發出了潛力,竟然還能飛上崖頂。」
「長老,這听起來好像都是失敗的經驗耶!」
「亂說話!那頭大豬公就成功了!」
是嗎?會不會是因為那家伙的油脂太厚,將心髒包裹到沒了知覺吧?
換言之,待會若有人成功了,豈不該列入勝利豬公行列?
「長老,如果繩子當真撐不住斷了,那麼……」
「所以我一開始就講白了嘛!」郎意童終于不耐煩了。「今兒個我這一關要考驗的就是你們的膽試及應變能力,斷了就斷了嘛,難道不會學那雞發揮潛能,飛頂求生?這還要我教?來來來,閑話少說,想當『副首』月冠軍的就來我這里排隊報名,不要的,就滾一邊去,別礙著旁人跳。」
沒多久,仙人嶺上,慘絕人寰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後山山腰處,密林中有塊如茵草地,景色優美,草地之上,有對正在談情說愛的情侶。
「咦,那是什麼?」詩曉楓抬高螓首,清澈的杏眸里夾雜著疑惑,「好像是有人在尖叫耶。」
「管他是什麼!」郎焰閉著眼楮仰臥在詩曉楓腿上,連眼皮都懶得抬起,那些聲音他很熟,熟到深知不用去理會,他伸掌,抓住她擱在他胸口上的蔥白女敕指把玩,「妳只要照顧好妳的焰郎就行了。」
她臉紅輕啐一聲,用小手去掐他的臉皮。
「誰這樣子喊你啦?臉皮厚厚的青城掌門。」
「妳也看出來了嗎?」
他沒張開眼楮,盡是淘氣壞笑,只有在她面前時,他才能放縱自己,偶爾出現些孩子氣的表情。
「繼鐵頭功之後,青城掌門目前正在苦修的是--『銅牆鐵壁厚顏功』。」
詩曉楓失笑,縴指往上爬,穿梭在郎焰頭頂上那剛冒出來不久,還粗粗硬硬會扎人手的黑色發絲。
「說真的,你最近常帶我到處跑,難道打理一個大門派當真如此清閑?」
「本來就不難。」
他張開眼楮,在她腿上挪蹭,尋找著更舒服的位子,他動她臉紅,卻無意阻止,她喜歡他在她眼前時,一點也不像個掌門人,只像個會耍賴的孩子,這是種情人之間的恣意。
「我問妳,如果妳養了匹愛吃卻又很懶惰的馬,妳想要牠載著妳到處去玩,妳會怎麼做?」
「用鞭?用腳?還是在牠尾巴上掛串鞭炮,嚇得牠到處跑?」
「詩曉楓!」郎焰皺起眉頭,「原來在妳溫柔的外表下,骨子里竟是隱藏了暴力傾向?」
詩曉楓輕笑,沒否認自個兒的方法似乎不夠好。
「嫌我暴力?成!那你說說,你要怎麼做?」她將問題拋回給他。
「用根長竹竿綁著牠愛吃的食物,然後將竹竿綁在馬背上,食物懸掛在牠面前,為了想吃,牠就不得不向前跑了,就這樣讓牠一路想吃卻總是吃不著,直到目的地到了之後才讓牠大快朵頤一番。」
「噢,我懂了,所以這就是你用來整頓青城的辦法?在他們面前掛了根長竹竿,讓他們忙著趕路,而你,就可以打混模魚,陪我到處玩了。」
他但笑不語沒解釋,繼續枕臥美人膝,還拉過她那摩挲著他頭頂的小手扳玩著,同時閉上了眼楮。
其實,他雖是在陪她,卻不是在打混模魚。
近來他的腦子里盡在鑽研著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的難關。
來看她,一方面是陪她,另一方面也是想讓自己在思緒雜亂、壓力過沉的當兒,變換一下心情,而不至于想破了頭,或者是走火入魔。
他想的是有關于武學上的問題。
楓兒不懂武,他沒想和她解釋太多,說了她也不會懂,他只是要讓她知道,他是真心喜歡她的陪伴那就夠了。
情人之間的默契,言語溝通只是其次,一舉一動都足以會意。
這一陣子,有時天沒亮他就到豆腐鋪里幫她磨豆,幫她煮豆,幫她開鋪、張羅桌幾,且還限量一天只能賣上五十盅的豆腐腦就得收鋪。
如果有人敢來吃她的「豆腐」,討討言語上的便宜,說些一點也不好笑的渾笑話,那就別怪他這蒙面店小二會將人一腳踹出小鋪外面。
有時想想,詩曉楓真是想嘆氣。
她這豆腐小鋪早已遠近馳名,一個原因是限量賣貨,不想多賺,另一個原因則是前一個店小二很凶,後一個店小二很惡,如果你還敢上門來消費,那就要自求多福,幸好她開這鋪子本就是在消磨時間,是賺是賠不打緊,要不然,早該關門大吉了吧。
讓郎焰這店小二蒙著臉是她的意思。
若讓人認出了堂堂青城派掌門人竟放段來這兒為她端盤遞水,別說郎焰,怕是整個青城派都會掛不住面子吧。
限量賣貨則是郎焰的意思。
她會舍下蘇州的一切留在這里,可不真是為著賣豆腐掙錢。
既然是為了他,那麼合該多撥點時間給他的。
兩人均是同樣心思,一個當掌門的像是在玩,一個賣豆腐的也只是在玩,其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兩人可以時時相見,說說體己話、偶爾香一個、摟兩把、說句渾笑話就心滿意足了。
對于未來暫時還沒人會去踫及。
一來他剛遭父喪,至少得守孝三年,另一方面,郎焰很清楚詩曉楓的存在,將會引來他身邊多少人的反對及冷顏相待。
他畢竟是個太年輕的掌門人,一言一行在江湖、在青城,都會被人放大解讀。
年輕掌門沉溺不起?
喪父掌門戀上豆腐西施?
他甚至能猜到人們在談論起他們時,會自行搭上的標題,也許叔公就會在此時跳出來說他是中了蠱,是身不由己,而女人是禍水雲雲。
她該是清楚他的顧忌吧,所以她壓根不逼不問,只要能見著他偶爾怞空出現,就會笑吟吟地快樂迎接,並隨著他到處跑來跑去。
山間林風沁冷,他將她的女敕指扳了扳、捏了捏,突然眼楮大張,開心地由詩曉楓腿上跳了起來。
「我想出來了!」
又來了!
詩曉楓一邊拍心口,一邊松了口氣地笑著,她彎起腿,將下巴擱在膝頭,深情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不是他第一回這個樣了,幸好她早已司空見慣。
郎焰由地上捉起他的寶劍,刷的一聲劍身離鞘,下一瞬間,霸猛狂肆的劍氣四散奔流,將她這不會武的小姑娘給看得微微心驚。
她邊心驚邊挪動位子移遠了點,不是怕受傷,而是怕妨礙了他練劍時的氣勢。
他練了好一陣,手中長劍動作愈來愈俐落,她甚至快分不出哪條影子是他,哪一條又是劍了,良久之後,他突然轉向,劍氣排山倒海地狂掃入林,接著樹木叢生的密林里,竟被他的劍氣揮斬出了一條路來,路兩旁的林木東倒西歪。
「哇!這是什麼招式?好厲害!」她瞠目結舌地跳了起來,臉上又驚又喜。
「青城劍法。」郎焰淡淡回答,甩甩手中長劍,劍氣九成,劍招還要再練。
「可是……」詩曉楓一臉困惑,「那天在靈堂上,那些人不是說你不會的嗎?」
「我是自學而成的,他們並不知道。」
他沒向她解釋因著天資有別,他不過才自學了幾年,便已凌越了大師兄努力十載的成果。
「劍譜是你爹給的嗎?」她好奇的問。
「算是間接的吧。」
郎焰將她攬至身側,一邊搓柔著她的青絲,一邊笑笑地解釋。
「我身上不但有劍譜手抄本,還有摧心掌譜及霸王神鞭的仿抄本,這些都是好幾年前與叔公打賭,他『故意』輸給我的東西。
「我雖早已擁有了它們,那時卻未發心學習,翻了翻、看了看、死記了記,就這麼將它們記進了心里,是那陣子流落街頭時,才又『一個不注意』讓它們全跑了出來,還『不小心地』參透了些許枝節關卡,再經由大鐘一撞,我爹驟死,以及……」
他朝她溫柔微笑,「對于妳的中蠱動心,這才一連二、二連三地全兜攏串連了起來。」
他笑,將別人視作難如登天的事情,竟說得如此簡單隨意。
詩曉楓紅著臉,為了他竟將她歸納入他能成功的條件之一。
她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好奇的問︰「這是青城劍法,那麼摧心掌和霸王神鞭呢?」
他點點頭,「也都學得差不多了。」
「那好!那好!」
她掙開他的懷里,拍拍小手真心歡喜。
「那你還不趕快去告訴那些瞧不起你的青城門人,證明你早已夠本事當他們的掌門人了嗎?」
「算了,我沒興趣。」他懶懶擺了擺手,「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何必在意別人怎麼想?」
她聞言有些氣結,沉下了俏臉,「郎焰,你怎能如此不在意別人對于你的看輕?」
他輕笑著,「瞧瞧妳,又在為我生氣了,我自個兒不在意妳倒是在意得緊。」
他伸手去刮她的臉頰,逗弄她。
「女孩子不能常生氣的,那可會容易老喔!老了就不再是水女敕豆腐而是豆腐干了,那可就沒人愛了,半買半送都還沒人要了。」
「你--我……」她噘嘴,將他的長指拍去。他明不明白,若不是為了他好,她干嘛要生氣?
郎焰無所謂地笑著,硬是將她再攬進懷里,「楓兒,這個世界上只要妳不看輕我,其他人怎麼想,我是真的不在乎的。」
「怪人!」
見勸不動他,詩曉楓也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高興好;心口甜津津的,因為他說了,他唯一會在乎的只有她而已,算了,她其實是應該要滿足了。
「我不怪妳不愛!」他還是笑嘻嘻的,「成了,別為這種小事起爭執……呃,妳站好別過來,因為……」他雙目陡然激燦出興奮光芒,瞬間躍離了她三尺之外。
「因為你又突然想到一招了,是嗎?」
她幫他接完話,果然見他點點頭沒作聲,三尺之外的他捉高了寶劍,運氣旋騰刺點處處,勁如狂鷹,形似猛梟,人與劍瞬時飛掠成了一體。
雖被冷落在一旁,詩曉楓卻毫無不悅,她在草地上坐下,看得出神,一對笑眸像煞了一對月牙兒。
什麼叫做幸福?
就是妳喜歡的人兒對妳中了蠱,而妳也是的。
你們不離不棄,你們近在咫尺,你們觸手可及,你們可以任性地對視微笑。
而且只要妳向他伸出手,他就會向妳走過來。
是的,她知道,這就叫做幸福。
更好的是,她的幸福,並未被切割成了七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