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了狂似地向前奔馳。
滾啦!滾啦!我討厭你了啦!
討厭你討厭得要死,你這個只有暴力沒有腦子的畜生!
滾不滾?你不滾我就砸死你!听見了沒有?快滾!听見了沒有?
听見了,听見了,他每一個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才會發了狂似地向前不斷奔馳。
他也知道他那麼對付展傲,她一定會生氣的,但他真的不是只會使用暴力,可既然身為獸,他就只會用這種方式來宣告他對她的所有權。
他不能和展傲長篇大論,或者是去宣告天下人,說她安沁楹是他駱雲天愛上的女人,誰想要跟他搶她,就得踏過他的尸體!
展傲的話語在他腦海中響起--
牠只是頭畜生又不是人,妳再罵也是白費功夫,牠根本就听不懂的……
牠根本就听不懂的……牠只是頭畜生……只是頭畜生……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張口仰天恨嘯,虎聲隆隆,卻沒人听得出他是在吶喊……
我不是畜生,我不是畜生!我是個人!我是個人的!
喊是這麼喊,但他究竟是什麼?連他自己都找不到答案。
那天見他氣息全無,莫家兄弟們將他埋進亂葬崗里,等他清醒過來,撥開泥上爬出來大口喘息時,才發現自己那雙可以輕而易舉撥動沉土的手,竟然是一雙虎爪。
他驚惶失措奔至溪畔臨水近照,這才發現他竟然由一個人,變成了一頭虎。
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嗎?
在消化完震驚之後,他又發現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原先總是沉重病X的身軀竟在化做了虎後,全然改觀,變得敏捷強壯了。
他可以在山林間跳高奔竄,可以仰天虎嘯,可以大逞威風,可以嚇得其他小獸猛打哆嗦,他甚至可以大笑而不用擔心胸口疼痛,他也不用再吃藥,這種自由自在不受病弱之軀所控制的感覺真好,真的太好了!
但他享受身為猛獸的快樂並不長,因為他的心靈仍是屬于人的,他忍了兩天沒敢開口大啖生靈,卻在那天夜里被安沁楹亂踢的飛石惹毛了,又餓又惱得去攻擊她,原以為就要被迫開口咬人了……
卻不曉得是遇上了命里的煞星,先是讓她用咒語克得死死的,接著又不留神地在她身上遺落了自己的一顆心,但因著形體受限制,讓他壓根沒法用言語、用正常方式去奪佔佳人芳心。
他只能用眼神、用肢體踫觸來表達他的心動及感情,她感覺得到嗎?他不知道。
但依目前的情況看來,她是真的毫無所覺,所以她才會如此對他吼叫,告訴他--
滾啦!滾啦!我不要你了!
她的聲音一再地在他腦海里出現,幾乎快將他給逼瘋掉。
駱雲天安慰自己,離開是對的,否則終有一日他會親眼看見她與別的男人共偕連理,夜里他的位置將會被人所取代,是的,他是畜生不是人,一個畜生,又如何去和個名正言順的丈夫爭寵吃醋?
既然早晚要失去,還不如及早面對現實。
但……駱雲天再度仰天恨嘯。
老天爺!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對我?
身而為人時我病弱,身而為虎時我無法開口,我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接下來又打算要怎麼折磨我了?
他沒有目的地奔跑,奔過了山、奔過了水,奔過了日夜互換時的星子天幕,他不知該何去何從,亦不知自己究竟是誰,他只能像只受了傷的野獸,發狂似地奔皰。
日後一日,他沒命地跑著,終于,月復里升高的饑餓感將他的注意力移轉,就在此時,一頭動作靈巧敏捷的梅花鹿出現在他眼前,他停了下來,瞇眸瞪著牠。
自從變成虎後,他還不曾為了填飽肚子而撲殺過生物,因為他遇上了安沁楹,被她當寵物的養著,他的吃食自然有人打點,而且還有一點,他始終當自己是個人,而不是一頭野獸或畜生的。
但此時,月復中的饞意及腦海中的痛苦回憶都讓他不再認為自己是人了,他在心里冷笑,既然人人都認為他是頭畜生,那麼他就該是,是那種為了生存會去撲殺活物,靈性全無,只能仰賴感官生存的野獸了。
他瞪著鹿,口水靜靜地淌滴下,他在計算,要幾步的距離才能將牠的脖子一口咬斷,繼之撕吞入月復?牠的鮮血是甜羶的,還是腥臭難聞的?眼睜睜地咬死一頭活物,在臨死之前,那雙鹿眸又會有什麼樣的眼神呢?
奇怪的是,天底下的鹿不都該是怕虎的嗎?偏偏眼前這頭鹿似乎是例外。
牠只是站在樹下等候,等候他的察覺,甚至像是在等待他的追捕,不知是否多心,他彷佛還能看見牠眸底,若有似無的淡淡挑釁。
他瞇緊虎眸一個低吼,然後一個猛撲朝著梅花鹿跳躍過去,那鹿見狀,一個扭身開始快速逃胞,速度之快,出乎想象。
一跑一追,他很快就發現那頭鹿的腳力好得驚人。
他猛一咬牙,既然已經決定要認命當頭畜生,那麼就合該當頭稱職的畜生,他就不信一頭猛虎會追不到一只鹿!
他奮力狂奔,目光緊鎖著前方的獵物不放。
即便牠領他穿越了高崗、涉過了深溪,還滑下了陡峭的山谷,他都沒有停止,光顧著捕捉獵物的他沒發現周遭景物緩緩生起了變化,在梅花鹿領著他穿過一條長長隧道後,天空雖仍舊一樣藍,林木也仍舊一樣蒼翠,但事實上,他已經被帶進了另一個空間里。
梅花鹿仍是在逃,猛虎仍是在追,牠們跑過一尊用香檀木雕成的千手觀音,跑過了一畦放生池,跑過了一幢八角七層、崢嶸挺秀、古樸優美的磚塔,甚至還跑過了一整片泥塑成的雕像林。
那些雕像有著各種動物的形貌,有虎有豹有麒鱗、有兔有羊有水牛,數以千計的泥塑立在道路兩旁,再跑了好一陣子之後,駱雲天眼前出現了一座雄偉的宮殿,一座以琉璃瓦砌成的尖頂宮殿。
梅花鹿到了宮殿前便停了下來,回首冷冷覷著駱雲天,眸光中飽含著挑釁,似乎看死了他不敢撲殺牠。
牠的眼神徹底地激惱了駱雲天,他虎吼一聲,接著一個躍起往梅花鹿脖子咬去,卻在下一瞬間,匪夷所思的情況發生了。
銀光乍現,將那只鹿團團包住,銀光迫使駱雲天退了三步,他傻覷著銀光收束成圈,在那銀圈中心,一個容貌美艷的女子陡然乍現,而梅花鹿則不見了蹤影。
駱雲天讓眼前這一幕給嚇住,渾身僵愣著,就在此時,一具溫熱軀體自他身後撲抱過來,在他還沒來得及轉頭看清楚對方之前,那人已經放聲大喊--
「小天!我的兒子!」
駱雲天所受到的震驚好半天沒能平復。
等到清醒過來時,他已經變回人身了。
他不知道他娘親對他做了什麼,她只是讓他喝了幾口水,念聲咒,縴指點了點,就為他解除了這一陣子深深困擾著他的問題了。
雖已變回人身,但他仍忍不住偶爾掐掐手指、搥搥腿肚,確定它們的存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向娘親,那個在多年前听說讓猛虎給叼走的駱夫人。
他的娘親,在經過了十八年後絲毫未變,與他兒時的記憶一模一樣,仍是縴美秀麗,容貌似仙。
「小天……」駱夫人溫柔慈笑,心疼地輕拍著兒子的手,「待會娘會把這一切原由全都告訴你,現在,先讓我帶你去看看你爹吧。」
爹?!
驃鯊將軍駱殺鯊?
駱雲天不懂,艱澀地開口,「爹不是在蘇州城的將軍府里嗎?他怎麼會來?」
「不!」駱夫人靜覷著高大俊美的兒子,「駱殺鯊並不是你的親生父親。」
駱雲天再度受到驚嚇,他甚至甩月兌她的手,退離她的身旁,「妳撒謊!」他大聲控訴,聲音變冷。
這一定是個謊言,一定是的!
他無法確定眼前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他那失蹤了多年的娘親,卻可以確定駱殺鯊是他的父親,是始終摯愛並伴著他的父親!
駱雲天久病在床,對于駱殺鯊--他那打小便認知著的父親--始終是敬畏如天神的,還有,無論他的身體有多差、多爛,駱殺鯊從沒有一刻嫌棄過他,沒對他說過任何一句不好听的話,始終在為他憂心躁煩,甚至還為了他辭官,舉家遷至蘇州,就是為了想給寶貝兒子一個最好的養病處所。
駱殺鯊年逾花甲,一輩子的指望全落在他和妹妹的身上,而現在,他的娘親卻告訴他,駱殺鯊其實並下是……不是他的親生父親?!
「別這個樣子,小天,你听娘說……」駱夫人語音焦急,試著再去捉住兒子的手。
駱雲天只是再度甩月兌,他不想听,只想問︰「那麼虎兒呢?她也和我一樣?」
「不!」駱夫人搖頭,「她和你不一樣,她的父親是駱殺鯊,她是人類與虎精混血生下的半妖人,無法和你一樣自在變身。」
虎精?!
半妖人?!
見兒子一再瞠目,眸底甚至還泛出恐懼及憎惡,駱夫人只得改變初衷,決定先將一切解釋清楚,再帶駱雲天去見他的父親。
駱夫人眸光冷靜,輕啟檀口的述說。
駱雲天和他的娘親、生父都是妖精族人,虎妖精,數十萬年來,妖精族人始終與人類共生于同一個世界里,但因為他們擅長法術,是以用結界另外打造出一個並存的空間,就好比他們現在所在的「洪澤洞天」。
妖精族的形體及精魄來自于大自然。
山妖、樹妖、水妖,乃至于動物妖精,這些大自然中的動植物,甚至是礦物,在經過長時間、持續不斷的吸收日月精華之後,生出了精魂,最後終于幻化成人形。
在經過一代又一代的傳承演變及刻意學習後,他們也能夠像人類一樣經由雄雌結合來孕育下一代來傳承。
但因為妖精族長壽,甚至可以活逾千年,為了不讓失控的數量危及生存空間,是以結縭育子的方式被嚴格規定只有各族族長方可使用,至于一般及較低下等級的妖精成形仍是得經由日月粹煉,自體化生出精魂的方式《來成形,或是臻修升等。
其實妖精族的生活習慣及觀念與人類並沒太多的差異,最大的不同,是他們可以自在變身,同時保有體內源自于老祖宗的原始形貌及人類的皮相。
「所以我……」駱雲天困難地吞咽著唾沫,「是虎妖精?」
駱夫人點頭,尚不及作聲,一把威猛霸音便自兩人身後響起--
「沒錯!你不但是,且還是咱們虎精族族長的兒子!」
駱雲天聞聲回頭,看見一名臉上戴著眼罩,僅有一眼,身材高壯,長發披肩,相貌略帶猙獰的偉岸霸氣男子。
雖然心里已然有數,但他仍然無法不用戒備的眼神瞪著男子。
「而閣下就是虎精族的族長?」
獨眼男子手扠腰,仰天大笑,「這就是你給你親生父親的頭一句問候?」
眼波未動,駱雲天冷語,「我的父親,始終是叫駱殺鯊的那個人。」
獨眼男子發出一聲冷嗤,眸光卻激賞的審視著駱雲天,「很好!為父的很開心,見到你仍有如此的倔氣,幸好那幾年的鎮魂散沒能壓滅了你的本質。」
「這一切……」駱雲天皺皺眉,「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一年……」獨眼男子憶起往事,「我在西域中了幻豹族族長的詭計,身受重傷,化身虎形,岌岌可危,恰好駱殺鯊將軍途經該處,見到一頭傷虎讓一群豺狼野豹給撲撕啃咬著,看不慣恃眾凌弱的他,出手為我驅跑了惡敵,救了我一命,我這只眼楮,就是在那時候被毀了的。」
「在妖精族人的觀念里……」幽幽接口的是駱夫人。「有恩不報是最最卑劣的行為,而且這種切身大恩是不可以假手他人代還的,于是我和你父親商量,在得知了駱殺鯊將軍最需要被幫助的是子嗣問題之後,我決定代替你父親,去報答他對我們家的恩情。
「當時我化為人形,嫁給駱殺鯊,原是想盡快為他生個子嗣報恩償債,卻在婚後不久發現肚里早已有了你的存在,你生下來時人人都當你是早產,但駱將軍卻是知道的,他知道你並非他所出,但他並不計較,仍舊拿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
駱夫人嘆了口氣,「可就因為你並非駱將軍的兒子,所以我只得繼續留在他身邊,直到五年過去,虎兒終于誕生了……」
「所以……」駱雲天心頭微悵,「當時妳和虎兒的失蹤,是早已安排好的?」
駱夫人點頭,「那一日我到廟里上香是早已和你父親約好了的,他來帶我走,我卻還舍不得襁褓中的女兒,硬是將虎兒給留在身邊,讓她多陪了我三年,才將她還給駱將軍。但因為虎兒是個女孩子,所以你父親決定將你暫留在那邊,讓駱將軍在晚年之際有兒有女,反正妖精族壽命綿長,你父親自忖未來能與你共度的父子歲月,絕對會比你跟著駱將軍的長。」
「那麼鎮魂散又是怎麼回事?」想起多年的纏綿病榻,駱雲天不禁要暗咬牙了。
「那是因為……」駱夫人目光寫滿了不舍,「虎兒是半妖人,父親是人類,所以她和你是不一樣的,她不會幻化,除非經過修煉,否則將以人形活到老,壽命與人類相當,但你卻是純正的妖精族人,所以在不明就里、不懂得咒術、不會靈活地運用體內的妖精血液時,隨時可能會突然變身的,所以娘只得用鎮魂散來壓制你體內的變身沖動,在我走後,仍是差人定期為紀嬤嬤送藥過去。」
「原本……」虎精族族長慨然接口,「我和你母親是打算再過兩年,在你二十五歲時才要去向你解釋這一切,並教會你如何活用妖精族的變身咒語,再讓你自己決定是想繼續當人成全對駱殺鯊的孝思,還是決定回到你原本的世界里來好生修煉,卻沒想到陰錯陽差,讓你在未被告知的情況下變了身。」
「小天……」
駱夫人試圖親近兒子,這一回,駱雲天總算沒再甩月兌她的手,他的母親眸光里寫滿了抱歉。
「現在你明白這一切了嗎?能夠體諒我們當初要瞞著你的苦心了嗎?」
駱雲天閉眸無聲。
時間一刻一刻滑去,良久良久,在他終于能整理完這一切的震撼及原委後,他再度睜開了眼楮,那雙琥珀色的深瞳里,燃著堅定的光芒。
「娘,嗯……爹。」
駱雲天喊得別扭,但那獨眼男子一听他的叫喚,眼眶立即熱辣了起來。
「前事不提,我現在只希望你們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教會我有關于妖精族的變身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