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光勻灑在地板上,也灑在那如貓兒一般,爬到他床上的小女人身上。
「還不睡?」
馬希堯溫柔問她,由著她掀開被子鑽進他身旁,孩子似地枕著他的手臂,閉上眼楮,唇畔勾起可愛的微笑。
自從他將她帶回來後,遣退了身旁所有隨侍照料的太監僕役,讓他這大得出奇的寢宮里,只有她和他,因為他知道她三不五時一個興起,便會上床來黏纏他。
「我的小床沒有你,冷。」天飄飄軟語嬌喃。
那倒是的,一個人睡自是比不過兩個人互擁而眠的溫暖。
反正他們兩個一個是不拘禮,一個是不知禮,都是那種慣于將自己的感受放在別人想法之上的人,是以並沒有想得太多。
在這座王城里,他那些弟弟都與他的父王一樣貪欲,雖然都還沒娶正妻,卻是侍寢妾婢多如雲,只有他一個人特立獨行,從沒讓女人上過他的床。
也就是因為這樣,不少好事者在他背後,以大皇子究竟是個假道學,抑或是有斷袖之癖議論久久,現下飄飄來了倒也好,至少他床上終于有女人了,那些無聊的猜臆,也終于可以停下了。
只是有著女人陪睡的床上,可不一定就表示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飄飄在他這兒就快住滿一個月了,幾乎每天夜里都會爬上他的床,但他們什麼逾矩的事也沒做,只是很單純地互擁取暖,聊聊天、說說話,斗斗嘴。
真實的世界里冰冷難耐,害怕孤單的人,自當結伴而行。
加上她經常作夢,夢醒之後就會鬧頭疼,疼到了睡不著,然後就會來纏他,讓他也別想好睡。
在飄飄面前,他不是楚國皇子,不是那被人認定為冰漠遙遠、難以親近的男子,而只是個她喜歡賴著不走的安全避風港。
就是因為她常會在夜里上床來纏鬧他,害他有幾回險些誤了早朝,所以福公公才會怪她不懂事,說她害他誤了正經事。
但其實……馬希堯忍不住將俊臉埋進她發里,嗅聞著獨屬于她的香氣,深知在這世上沒有一件正經事會比安撫她的情緒,哄她開心來得要緊。
心底微現一絲慚意,他想起了那為求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的昏君周幽王。
如果飄飄繼續留在他身邊,如果他當真接下父王的位置,他沒把握不會變成第二個周幽王。
「怎麼辦?馬搖搖,我還是睡不著耶!這樣吧……」天飄飄張開水眸嬌喊他,邊喊還邊帶動作地抱著他搖了搖,「講個笑話給我听吧。」
他沒好氣地盯著她連喊還帶動作,將他好好的一個名字給改成了馬搖搖,心底直嘆氣這丫頭果真是以使壞為生,沒片刻正經的。
「我不會。」
「不會就瞎編一個呀!」她理直氣壯地再搖他。
「瞎編是你的專長不是我的。」
「好!我編,但如果我編得好,你可有賞?」她一直搖呀搖!
「你想要什麼?」
就這些日子來的觀察所得,他知道這個小女人不愛珠寶首飾,不迷琴棋書畫,她唯一有興趣的只是整人,不得不好奇地問了。
卻見天飄飄神秘一笑,「我先不說,等我說完後如果你笑了,就得按我想要的給賞。」
他想了想後點頭,卻在心底打定主意絕對不笑,不能讓她得逞,知道若讓這丫頭開口索求,肯定不會是什麼容易辦到的事。
只見她斂起笑容,輕咳一聲,正經的開口。
「有一庸醫,醫死了別人家僕人,只好拿自家僕人去賠償,不久之後又醫死了別人的兒子,唯有再賠上自已的兒子,這天見有人因太座染病前來求醫,庸醫遂對妻子泣道︰『看來我連你也保不住了。』
是好笑,但馬希堯忍住了,接著听見天飄飄再道。
「有個懶漢,鎮日游手好閑,他母親求人幫他介紹個輕松的活兒,那人受了托,請懶漢去看管墳地,說世上可沒比這更輕松的活兒了,懶漢卻只去了兩天就回來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馬希堯搖頭。他會知道才怪,他可沒這丫頭那麼多天馬行空的鬼主意。
見他搖頭,她眨眨眼楮繼續往下說。
「那懶漢忿忿不平地說︰『這個工作一點也不輕松!』別人問他為什麼?懶漢怒道︰『整片墳地里個個都躺平著,就只我一個站著,可累死我了。』」
真好笑,但馬希堯僅僅牽動了唇角,跟著听見了她又再說。
「有一回呀,有條渡船在過河時,船身撞上了河里礁石,河水不斷涌進艙里,旅客們無不倉皇失措,只有一個姓馬的公子不動如山,甚至嘲笑眾人太過大驚小怪,他邊搖扇邊從容不迫地開口道︰『莫管它漏水!這船又不是咱們的!』」
他真的笑了,但不是被她的笑話給逗笑,而是她伸手往他腋窩里撓癢的結果。
「哈!你終于笑了!」天飄飄得意嬌笑,「听了三篇才笑?果真是個後知後覺的馬公子呀!還不快給賞?」
這丫頭!得了便宜還賣乖?居然把他和她故事里的笨蛋給扯在一起。
「不給,你犯規!」
他趕緊將她那只使壞的小手扯出,天知道他有多怕人呵癢。
這從沒讓人知道的小秘密,卻讓同床共枕多日的她給模透透,且還拿來作為對他使壞的工具。
天飄飄不服氣,「我才沒犯規呢,先前我又沒說你得是被逗笑還是被搔笑的,我只說在我說完了後如果你笑了,就得按我想要的給賞。」
清澈美眸里閃著壞壞光芒,一臉得意洋洋,馬希堯看了心口猛地縮緊,嘆口氣投降。
算了,三則笑話換一個賞及她那燦爛得叫他呼吸急促的笑容,值得了。
「說吧,你想討啥?」
「無論我想要什麼,你都不能反抗喔!」
反抗?!
他為什麼要反抗?這丫頭該用的是「反對」才對吧。
馬希堯還在疑惑時,卻見平時就愛對他動手動腳的小丫頭,二話不說地將他內襦的綁帶扯掉,袒露出他因長年習武而結實勻稱,有著古銅肌理的健壯胸膛。
「你要做什麼……嘶!」
他還來不及問清楚,就讓那丫頭低頭湊近他胸口,接著小嘴一張,用力咬下去了。
痛!
皺眉咬牙,馬希堯感覺到那絕對不只是一個孩子氣的咬吮游戲,她用她那對尖利虎牙,像條餓狼似地蠻橫咬下,甚至還可能咬掉了他一塊肉。
他感覺到胸前破了皮、冒了血,但她還不肯松開口,非要將他的傷口給咬深、咬深,深到了彷佛連他的胸骨都已鐫上了她的印記時,她才肯松口。
「要這樣才像話嘛!」
天飄飄笑嘻嘻地以手背抹掉嘴角的血絲,月光下,她的笑容魔魅誘人,像是一只嗜血的小蠻獸。
馬希堯以古怪的眼神瞪著她的笑容,再瞟了眼自己還在冒血的傷口。
這還是頭一回,她對他使壞到了不惜讓他見血。
而且她從頭到尾沒去看他的表情,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會疼,她只是執意地在執行一個她認為不可缺少的任務。
馬希堯的心,一寸寸地變涼了,想到了她會有這樣的認定,恐怕是因為
「你覺得我這里應該有個牙印?」一個專屬于你的牙印?
他嗓音沙啞,語氣沉重,像是極不願意卻又不得不做出求證。
天飄飄孩于氣地猛點頭,抬高螓首,看著他的眸子里迷迷蒙蒙,像是在作夢。
「當然該有!怎麼可以沒有?這是我們說好了下輩子要用來相認的憑據,如果沒有了,到時候我怎麼去尋你?」
听了這話,馬希堯面色灰敗地迅速坐起身。
他沒理會因他的無預警動作,而滾到床下的天飄飄,亦無視于自己連外衫都沒套上、沒穿鞋的模樣,便邁開大步,像是身後有惡鬼在追趕似地,快快地離開了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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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勢不小。
站在壩頂迎風面的一群人里,有的偷偷伸手遮臉,怕讓強風刮疼了臉皮,有的側轉過身,騰出一只手壓牢頂上襆頭或氈帽,更有人早已讓風勢挾帶的沙石給弄得貓兒似地,眼楮眯成線了。
只有一個鶴立雞群的男人不僅未受影響,反倒是讓強風給增添了一股過人氣勢。
男人身著一襲以金絲線滾邊的銀袍,頭上頂冠,腰間系著一方翠綠玉玦。
他那如墨般漆黑長發讓惡風給吹拂到身後,卻未顯狼狽,只是讓他看來更顯遙遠,倨傲而冷淡。
男人有雙深邃無垠、俊極了的眼,卻讓人窺不著里頭在想啥。
刀削般的挺鼻,薄而略寬的唇,唇瓣的弧形,有著如冰山般的冷酷曲線。
這樣的男人會讓人望而生敬、生畏,不敢亂開玩笑,更不敢亂打馬虎眼。
在見男人始終沒出聲,人群里的頭兒移近他身邊,放下那只用力壓著襆頭的手,擠出僵硬擔心的微笑。
「大皇子,不知道依目前這樣的工程進度,您是否滿意?」
馬希堯沒作聲,逕自將視線來回于手上的勘輿圖、降雨紀錄及下頭幾座正在施工中的灰泥堤壩。
此處位于潭州東方二十里,眾人正在埋頭趕工的是龜塘。
龜塘位于諸山泉水的終點,之所以興建,自然是為了要促進楚地的農事發展。
根據粗估,一等龜塘完工,幾可灌溉良田萬頃。
此堤巧妙地利用了地形,布設著堤壩、水門以及種種溢流設備,甚至還以陂渠串聯的方式來提高水利,是馬殷據湘後,一項非常重要的治國建設。
興建龜塘雖是出自于馬希堯及幾位親政大臣的建議,向來日理萬機的馬希堯,以往是很少會出現在這里的,沒想到他這陣子不但人來了,還在附近找了間客棧住下。
他三不五時就會來到工地,與工匠們研討著該如何在安全無虞的狀況下加快完工的速度。
大皇子的親身駕臨督工,讓工匠們個個精神一振,深覺受到了朝廷重視,卻也讓諸多地方官員戰戰兢兢,就怕一個環節出錯,弄丟了寶貴的烏紗帽。
而且大皇子偶爾還會不嫌髒地挽起袖子,陪著工匠們干起粗活,慌得那些養尊處優慣了,不屑與工匠們走得太近的地方官員,爭先恐後地也往工地里跳下。
在被問到滿意與否後,馬希堯沉吟,片刻後終于給了眾人一個簡短回答。
「尚可。」
兩個字讓眾人高懸的心紛紛放下,轉而眉開眼笑了起來。
須知對于他們這惜字如金,且向來標準比人高的大皇子而言,「尚可」就已經是種肯定了,如果听見的是「不可」,嗚……那就代表眾人都死定了。
松了口氣的眾人原還有話想說,卻突然察覺到馬希堯的眼神穿透過眾人,落在他們身後,向來平淡的眼神,難得會有如此專注凝視的時候。
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出現了嗎?
眾人狐疑地轉頭,沒見著會噬人的猛虎,也沒見著生了三頭六臂的怪物,只見著了個看來弱不禁風的清妍少女。
少女嬌小縴細,身著鵝黃色綢衫,神韻稚氣末月兌,端的是惹人憐愛。
她那墨染似的青絲梳成一對可愛螺髻,俏臉生暈,唇紅欲滴,眼色明亮。
少女雖非絕色,卻是神韻活靈活現得會霸住人所有注意力不放。
但此時她那猶如薔薇般的紅唇卻是緊抿著的,像一只倔強且正在生氣的小野貓。
馬希堯不吭聲,小野貓不說話,害得夾在兩人中間的眾人,都覺得尷尬了。
雖然兩端的當事人沒聲音,僅以眼神交會,但夾在其間的無辜「觀眾」群,卻因他們過于專注的眼神,搞得全身上下都熱呼了起來。
為免遭池魚之殃,也為不想當只無辜的「烤鴨」,有人轉著眼珠子想開溜了。
第一個開溜,第二個偷跑,接下來的就像是壩水泄洪一般,快速潰散離去。
不到一盞茶工夫,兩人之間全然清空了,就連原是在附近壩底工作的工人們,也都模模鼻子決定先去做別處。
很久很久之後,天飄飄終于按捺不住的先開口。
「你為什麼都不回家?」她語氣里滿是控訴。
馬希堯的眼神恢復了漠然,「我在工作。」
「你以前就算是在工作,也都會回家。」
「最近比較忙。」
「再忙也應該回家,你是堯不是禹。」只有大禹才會因為忙著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
即便氣氛緊繃,馬希堯還是必須承認這句話實在有些好笑,但他沒笑,面無表情地睞著她,話中帶刺地開口。
「你就非要逼我承認,承認我不想回家嗎?」
是的!他不想回家,因為不想面對一個他無力改變的事實,那個在她心靈深處牢牢住著別人的事實。
原先他是曾想過,只要多花點時間,他自信能以近水樓台的努力來抹去她心頭舊愛,將她那愛慘了的男人換成是他。
但在他听見他們之間已經有了關于來世的約定後,他不得不承認被徹底打敗,甚至因此痛恨起自己的卑鄙。
裘忠說他的孿生大哥已有了意中人,而那個人,會不會就是飄飄?
他一直不許自己朝這個方向去想,甚至沒膽去跟裘忠求個明白,自知就算裘忠點頭說是,他也絕不肯將飄飄歸還。
但不想、不踫、不去問個明白,並不代表這樣就能將事實給全盤否定掉。
在知道了飄飄可能已與他的兄長,訂下了來世之約時,他不得不問自己,是不是在做著為遂己願、強拆兄長幾世姻緣的卑鄙勾當?
雖然此時的他,胸口上也有了飄飄留下的牙印,但他不是「他」,終其一世也不會是,他們根本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在被迫認清楚了這一切後,教他怎能回家?又怎敢去面對她?
听見他坦承不想回家,天飄飄恨咬銀牙。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如果你只是不想看見我,跟我直說,我自己會走,你不必被逼得連家都不敢回。」
听她這麼說,馬希堯不用問也知道,她肯定是又在福公公那里听見了難听的話語,但他卻不像上回那樣心急地挽留或企圖解釋,只是用著陰郁的雙眼,靜瞅著她。
見他不出聲、不挽留,天飄飄心口難受了。
「不出聲?真的想要我滾蛋?好!」她深深吸口氣,大步走向他,抬起難得只有認真沒有玩笑的水眸,艱難的開口︰「但在走之前,我好歹有權求個明白。』
「明白什麼?」
馬希堯被迫開口,嗓音低沉瘖,一顆心在當下被切成了兩半。
一半催促著他放手讓她走,別再執迷不悟地當人替身,另一半卻在嘶吼,不想見她走出他的世界,這一輩子再也不相干。
天飄飄認真的眼神,帶著隱隱跳躍的火焰。
「我要弄明白你到底在生什麼氣。」
要弄明白何以好端端地,他會突然翻臉,一句話也不留地決絕就走,甚至不回家,不解釋,不交代,再也不溫柔體貼地守護她。
老實說,若非有他在身邊,她可能早已讓腦海中那一片接著一片的空白給逼瘋了,就是因為有他在,有他深情相守,她才能不在乎自己的「病」,逍遙快活。
但是現在他松開手,他不要她了,甚至連個解釋也不給。
如果他不喜歡她,一開始就別對她那麼好,更別在她已經習慣了有他陪伴時,再來個狠心拋棄、撒手不理。
就連棄養小動物都有罪了,更何況她是個人!
還是說因為他貴為皇子,身分嬌貴,可以隨心所欲,不必負責,開心的時候就對她體貼溫柔,生氣時就狠狠踹開?
對于她的問話及她眸里明顯的控訴,馬希堯逼自己冷著臉,不說話。
「不說話是嗎?成!我自己來猜。」
被他的沉默給徹底惹毛了的天飄飄,豈止是像野貓,她幾乎已化身為怒火叢叢的小母豹。
「你是氣我未經你的許可,就在你胸前咬了一口,害你痛了是嗎?這簡單!」
她杏眼圓瞪,兩只小手舉高,一左一右的揪住自己領口,用力往下扯低,隨即露出曲線優美的頸項、腴白柔潤的肩胛,以及那微現出些許春光的系繩抹胸。
「我讓你咬回去就是了!從此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再也別管對方是死是活……」
馬希堯沒讓她把話說完就沖撲過去,伸臂將她密密抱在懷里,不想讓任何人瞧見一絲半點她的身子。
他一邊手忙腳亂地將她衣領拉高,一邊怒吼︰「飄飄!你能不能別這麼任性?」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點也不用腦子想想,她可知此時在他們四周,有多少雙好奇的眼楮嗎?
而他,又有多想挖掉那些人的眼楮,如果他們方才真敢瞧見她的身子的話。
雖然被罵了,但天飄飄卻能從他那粉碎了冷靜的緊張情緒里,感覺到他的在乎及佔有欲,于是她的怒火悄俏地散去了。
伸手攬住他的頸項,她將小臉埋進他的懷里,不想讓他看見她想哭的眼楮。
「要我不任性,那就別再拋下我,別再不要我了!」
她那把向來晴朗無雲的甜嗓,前所未有地帶著哽咽。
「你讓我不去拔鵝毛我就不拔,你讓我別去欺負小太監我就不欺負,甚至你要我不作聲地听那不男不女的老怪……喔,不!听偉大的福公公學狗叫……喔,不!細心開導,我不但乖乖听,甚至還會幫他搬板凳、搥腿泡茶,你說什麼我都乖乖做,只是你別丟下我!」
馬希堯閉上眼楮,心疼萬分地听著她可憐兮兮的懇求,卻是無言以對。
因為,那個真正應該擔心,會被人給丟下不要的並不是她,而是他!
是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