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年,約克──
潘妮坐在軟椅上,她低垂著頭,一頭金發松松地垂在肩上,那俯首的姿勢帶著一種天生自然的優雅。
她在讀一封信。
這是一封今天早晨才送來的信。今早他們全家人一起到教堂禮拜,等到回來時,管家何太太已經將信送到她房里來。沒有人有印象是誰送來這封信。
她經常收到許多從各地方寄來的郵件。因此大多數的人多是來信與她討論一些專業知識,大多時候她會津津有味地讀著那些信件,然後謹慎地回覆。但是沒有一封信會像現在這封一樣,引起她莫大的興趣。她很好奇。
信紙與信封都是天空般湛藍的顏色,字跡相當漂亮,顯然是出自于一雙受過良好教養的手,字里行間充滿著一股深沉而略帶壓抑的情感,引人遐思的文字就像四月的梔子花香般,縈繞著她的腦海,久久無法散去。
一封神秘的來信。
很短暫的困惑了潘妮一個下午。
不過當她想到今天是什麼日子後,她的困惑就在一聲清脆的笑聲中消失殆盡了。
四月一日啊。
想必這是個愚人節的玩笑吧。
肯定是的。
不過,究竟是誰會向她開這樣的玩笑,她卻不太能確定。
克霖?不,克霖目前不在家里,應該不會是他,而且字跡也不像。那麼,是凡恩了。但凡恩會開這樣的玩笑嗎?撇開字跡的問題不說,他的文筆有那樣生動嗎?看來似乎也不大可能是他,除非他找人代筆,或許就有可能。
好啊,凡恩……她就先不拆穿,假裝一下好了。
等今天一過,寫這封信的人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宣布真相,答案也就揭曉了。
潘妮決定要耐心地等一等。
不過這個想法在隔天立刻受到挑戰。
沒有人承認寫了這封信。
而一個禮拜後,同樣是星期日早晨。
一封湛藍色的信靜靜地躺在潘妮的信籃里,等著她拆開來,將她引進一團藍紫色的迷霧中……
潘妮拆開那封信,讀著那優雅的字跡,困惑再度回到她自信美麗的臉龐上。
是誰,寫信給她?
而這聲稱他的筆太羞澀而不能署名的神秘來信人,究竟想做什麼呢?
更令她無法釋懷的是,當再一次毫無預料地看到信籃里那封帶著淡淡梔子花香的信件時,她的心竟然忍不住輕顫了一下,仿佛、仿佛許久以前,她也曾經收過類似這樣的信,而那時她的心是無比地期待著……
期待?!
多奇怪的想法啊。怎麼可能會是期待呢?
印象里,她不記得她曾經有過類似這樣收到神秘信件的經驗。而這樣有趣又神秘的事情,如果曾經發生,是絕對不可能會被她所遺忘的。
潘妮讀著神秘來信人的第二封信,絲毫沒有察覺到內心里,一股期待正在醞釀。
她想知道究竟是誰給她寫信。
布萊頓,費克莊園──
歐亨利是費克莊園的總管,「總管」兩個字听起來很有派頭,但其實整個莊園里,除了廚娘麥瑪麗、園丁老約翰、和照料馬廄的鮑伯以外,剩下就只有他一名僕人。其他全被他的主人給遣散了。
費克莊園醫經是全英國,除了王室以外,最具有價值的莊園。然而從六年前那一場意外發生以後,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
他,歐亨利,莊園的總管,竭盡所能地想維持住莊園的舊日風華。
他定期請人來維護莊園里古老的建築,敦促老約翰細心照料莊園里美麗的花園,馬廄里的馬也愈養愈肥,但還是無法阻止這座美麗的莊園日復一日地失去她旺盛的生命力。不管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
死亡逼近了。
他十分清楚,當六年前,他的主人失去臉上最後一抹笑容開始,費克莊園就跟著莊園的主人一起漸漸死去。
不過現在,改變這命運的機會來了。
歐亨利站在書房門前,輕輕叩響那扇實心的大門,然後恭敬地走了進去。「爵爺。」
書房里,站在窗前的男人沒有回過頭。室外的光線在他臉上形成陰影,教人無法看清他臉上表情。不過任誰都無法忽視他挺拔的身形。唯一遺憾的是,那投射在地板上的長影旁,倒躺著一根手杖。
亨利先將手上的托盤放置在小幾上,然後為他的主人將桌前的一張椅子挪到窗前。
男人不發一語地在椅子上坐下。然後看著他的總管亨利將托盤上的熱毛巾取來,為他敷腳。
是的。他跛了一條腿。
每天都得花時間熱敷大約半個小時。
而即使能夠站立行走,這時時怞痛的腿還是令他感到無比地憤怒,它提醒他,他不是永遠無法被擊敗,他也有脆弱的一環。
誰會料想的到,費雪公爵也會有站不起來的一日?
他看著亨利熟練地將毛巾浸在熱熱的藥汁里,扭干,再敷在他的左膝上。如此重復了許多次,就像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樣,他以為亨利替他敷完腳之後就會自動離開書房。
然而,亨利在敷完最後一條熱毛巾後,卻沒有馬上離開,像是在等候著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翻著一本厚厚詩集的公爵終于抬起頭。
「還有什麼事?」
亨利看著公爵糾結的眉頭,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道︰「爵爺,听說……費小姐回本土了,半個月前的船,從法國……」
「砰!」地一聲,公爵手中的詩集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
他緊捉著桌沿,雙膝忍不住顫抖起來。
她,回英國了……是嗎?
亨利低垂下眼,悄悄地退了出去,將這消息所帶來的震撼留在身後的房間,在公爵的內心里發酵。
費潘妮在離開英國多年後又重新回到約克,在當地引起一場小蚤動。
從她回到約克後第一次與家人一起上教堂禮拜起,每天下午,費家的接待廳里都出現了許多不請自來的訪客。大多是鄰近的居民。
這里是一個典型的鄉村,居民多是純樸的農民。他們對潘妮的法國之行感到十分好奇。
潘妮和母親一起準備點心親切地招待這群鄰人,並且在他們對她的法國生活透露出向往時,盡量滿足他們的好奇心,為他們描述她在法國的生活。
費家沒有貴族身分,不過在當地頗受敬重。
潘妮的父親費錫安是當地教區的牧師,母親瑪莎則是主日學校的教師。
凡恩在軍隊里已經得到上校的軍階。克霖則是一艘船的船長,曾經在拿破侖戰爭里取得英國海軍的私掠狀,不過既然戰爭已經落幕,那麼這一段歷史可以暫且不提。目前他人在前往東印度洋的海上,繼續他的航海冒險。
而潘妮則有一項密不外宣的秘密──每個人都知道費家的兒女受過良好的教育,但除了費家人以外,沒有人知道潘妮對科學和天文學方面的知識十分專精。她的姨父安賓瑟正是法國法蘭西學院的物理學教授。
當她二十歲時以一篇匿名發表的「宇宙之謎」,被輪敦天文學會評選為當季杰出論文時,他們才驚覺到,如果潘妮是個男人,她的成就可能會超越過她的科學家姨父。
不過,不幸的,潘妮不是男人。因此他們只能竭盡所能地保護她不被外面的世界所傷害。
在英國的法律對婦女還談不上什麼保障以前,潘妮最好遠離她的姨父,不要再涉足科學。
然而這種出于愛與保護的限制,卻阻止不了潘妮對天文的熱愛。雖然她無法參加輪敦天文學會固定舉辦的沙龍,但是她的論文能引起科學界的注意,她已經十分高興。
然而也是在同一年,她匆匆離開英國,到法國與姨父一家人同住。外界都在猜測潘妮離開英國的原因,但是沒有人能從口風嚴密的費家人嘴里探听到任何有趣的消息。
事隔六年,她回來了。但也過了適婚年齡。或者,她其實早已在海外結過婚?
誰知道?
認識潘妮的人只確定一件事,那就是以費潘妮二十六歲的「高齡」,要想在約克附近找到一個願意娶她的人,可能就只有住在三十哩外那個死了妻子的夏利安先生了。
夏利安先生現年四十二歲,擁有一座豐饒的農場和兩個孩子。他的妻子在前年過世後,他便一直想替他的兩個兒子找一個繼母。
在潘妮回來後,許多人都認為潘妮會是合適的人選。顯然夏先生也這麼認為。因此在做完禮拜後,夏利安先生便到費家來作客。
在法國的那幾年,她的心一直不安穩。總覺得不能留在法國那麼久,要回去、要快回去。但是每每在她想听清楚腦中那個催促著她的聲音時,卻總是無法成功。再加上姨父一家人極力地挽留她,要她安心療養,她才會留在法國那麼久。
六年前,她傷的很重,幾乎活不下去。而法國的氣候適合休養,所以等她能夠旅行時,她便被家人送到姨父家中。
然而決定回來還是正確的。
她一上船,就覺得英國在召喚著她。
于是她回來了,回到她的家。夢中的、期盼的家。
已經是第三個禮拜了,她還常常以為自己仍在法國。然而放眼望去,約克郡熟悉的街道、廣大的曠野,都令她覺得安心。
她喝著紅茶,與人談論輪敦多霧的天氣、頹廢的貴族,以及不公平的立法,她開始找回過去的生活習慣。在自己房里的落地窗前,架起姨父送她的望遠鏡,在晴朗的夜晚里,尋找天空上發光的星體。
這一切一切、熟悉的一切,莫不代表著六年前那一場事故畢竟沒有奪去她太多的東西。她想她應該是完全康復了。
舉個例來說,她就還記得眼前這位夏利安先生。
不過六年前他的妻子還安然健在,潘妮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成為夏先生的繼任妻子人選。
「強尼和喬瑟都還好吧?」潘妮還記得夏家兩個孩子的名字。
夏利安先生正大啖著費太太拿手的隻果派,心想︰潘妮的廚藝如果能跟她的美貌成正比的話,那麼娶她為妻就更加理想了。可惜大家都知道潘妮小姐的廚藝比她的腦袋更糟。她的腦袋里只有詩、哲學和科學那種不實際的東西,完全缺乏照料一個家庭的基本能力,不然也不會到現在還嫁不出去了。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費潘妮可說是整個約克郡里最美麗的女孩,六年前是如此,六年後依然還是如此,這令他願意犧牲自己未來生活上的安適,娶她為妻。
吞下最後一口派,再喝了一口茶後,夏利安先生才開口說︰「他們兩個都很好。強尼以後會繼承我的土地和事業,喬瑟對馬匹很有一套,我想他以後會是一個很好的馬術訓練師,我打算讓他去為貴族工作。」
可是……如果沒記錯的話,強屁今年才十二歲,而喬瑟年紀更小。需要這麼早就決定他們以後一生的事業嗎?次子難道真連一點東西都無法繼承?她還以為這種繼承制度只有貴族們才會如此呢。
眼角悄悄飄向從側門走進來的何太太。
潘妮眼楮一亮,但很巧妙地掩飾住。
一直等到夏利安先生終于決定離開,並邀潘妮改天一起騎馬野餐,潘妮以尚未從旅途的疲倦里恢復為理由婉拒,他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依然表現出該有的紳士風度,禮貌告辭後,潘妮才松了一口氣。將手中的針黹丟進籃里,調皮地跳了起來,引起費太太的側目。
但是瑪莎太愛女兒,沒有辦法責備她。
潘妮立刻走向何太太,低聲問︰「有我的信嗎?」
何太太看著她的潘妮小姐,仿佛在交換什麼秘密似的道︰「已經放在書桌上了。」
潘妮立刻跑回房里,果然在她的桌上,看到那封湛藍色的信。
第三封。
湛藍色信紙,同色封緘,梔子花香。在在說明了這些信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
她懷著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打開它──
親愛的費小姐︰
或者您能準許我喚您的芳名?您是如此地慈悲,我假設您同意我低吟您如詩般美麗的名。我的女士,潘妮。
在前一封信里,我曾提到我不應該再繼續用這種方式來打擾您,然而時隔一周,我卻依然無法控制住內心深處的渴望──在紙上相遇,與您。
您機智聰慧的倩影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我無法思想、無法思考,只能一再回味那一次我們短暫的相會。我還記得您美麗的秀發在陽光下是多麼地耀眼,而您的雙眸則許是夜里的星星掉進旅人最美的夢里。也掉進我的夢中。
我的筆,您知道的,一向頑劣,如今它又犯了毛病,令我無法寫出比您的聲音更美妙的詞句。
潘妮,我親愛的女士。我失眠了,是的,為了您……
您想我能在這個失眠的夜里讀完手中的詩集嗎?
我想我不能,因為當我讀著那美麗的詩句時,我眼里始終揮不去那日您動人的回眸。
您真誠的朋友
潘妮要深吸好幾口氣才能將這封美麗又迷人的信讀完。而讀完後,她又一次接著一次地吞噬著信紙上的一字一句,仿佛想將那優雅乃勁的字跡烙印在心底,永志不忘……
她想,任誰收到這麼迷人的信,必然是一輩子也無法忘懷的吧。
這神秘的來信人啊,如果他是想令她印象深刻,那麼他是徹底地成功了。
只是,他到底是什麼人呢?
從連續這三個禮拜以來所收到的信件里,潘妮可以知道,這個人認識她,而且見過她。
否則他絕對形容不出來她的外貌。他不會知道她有一頭金發、一雙閃爍著琥珀色光芒的眼眸,白皙的皮膚,以及嬌小卻窈窕的身段。
所以她肯定他見過她,問題是,潘妮不確定她是否見過這個人。因為他對他自己透露的很少。從他信中,她只知道他住在一個有著美麗花園的莊園里,春天時,花園綻放著芬芳的梔子花,而花園就在他的書房外。他還喜歡濟慈這個年輕詩人的詩……
另外他應該還有一雙跟信紙一樣,恍如天空般湛藍的眸──
等等。
潘妮雙眼突然睜大地瞪著手上湛藍色的信紙。
在腦海深處,一雙如同晴空般的眸色自記憶里浮現出來。
她屏息住。然而腦海深處的那雙眼眸卻消失的如同出現時一般突然,任憑潘妮再如何努力挖掘,都無法再喚起那份遙遠的記憶。
直到她的胸腔傳來疼痛的感覺,她才驚醒過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而後,低頭看向手中的信。
眼前仍然一片空白。
潘妮茫茫地在桌前坐下。她拉開怞屜,取出一疊雪白的常用信紙,然後拿起筆,沾了墨水後在紙上寫下︰
親愛的不具名先生──
又是一個震驚!潘妮瞪著自己在紙上寫下的寥寥數字,納悶自己怎麼會如此肯定寫信給她的,是一個男人呢?她怎麼能確定?
不,她是確定的。她確定來信者是一個男人,但是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如此確定?
瞪著桌上雪白的信紙,潘妮不禁啞然失笑。
在連來信者的身分都還不確定的情況下,她根本沒有辦法回信給他,以解心中的疑惑呀。
親愛的不具名先生,你,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