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玉已經餓得快前胸貼後背了。
整整六個時辰,她家小姐打從辰時拉開醫館的大門後,她就不停的「接客」,病患她是一個接一個的看,從辰時到現在,也沒看她家小姐停下來喝過一口水,或是喘過一口氣。
唉,小姐愛錢的性子,打從小便跟在小姐身邊的她自是清楚得很,但小姐實在沒理由為了愛那白花花的銀兩,而不要命的道理呀!
憐玉的眼楮瞄啊瞄的,瞄向外頭那長長一列的病患。
是好長好長的一列;看來,她要吃飯還得再挨個把個時辰。
唉,真歹命。當初真不該看小姐長得漂亮,就誤以為自己跟對了好主人;現在她跟著她家小姐是有一餐沒一頓的過日子,這才真叫做「識人不清」。
「憐玉姑娘,我的藥抓好了沒?」一個老傴打斷憐玉的自嘆自憐。
憐玉連忙收回思緒,照著藥帖子抓藥;抓好了藥,順著藥單子往下瞧;只見她家小姐娟秀整齊的隸書下,寫了兩句龍飛鳳舞的草書,那全天下就只有她童憐玉才看得懂的草書寫著——孤獨無依,一文錢。
一文錢!
就連藥材的錢都不夠吶!小姐又做蠢事了。
「憐玉姑娘?」老傴又喚回憐玉走失的魂魄。「我的藥?」
憐玉將那一大包的草藥遞給病人。
「這個藥——」老傴在腰間上模出個髒兮兮、破爛爛的荷包;
又從那破荷包里倒出她的紋銀、銅錢。
一個小銅錢不小心還滾落到地上,老傴顧不得桌上的那些紋銀已露了白,追著那一文錢跑,瞧它繞過櫃怡,滾到憐玉的腳邊。
憐玉替老婆婆撿起了它,一瞧。
一文錢。剛好給付老婆婆的診療費外加藥材費,憐玉毫不客氣的將那一文錢收進錢箱里。
老婆婆嚇壞了。「憐玉姑娘,那——」那是她的錢耶!憐玉姑娘怎麼可以撿到她的錢之後,堂而皇之地把它給納入自己的荷包里。
老婆婆可憐兮兮地瞅著憐玉看;她希望憐玉姑娘能大發慈悲,還她一文錢,否則她連抓藥的錢都付不出來,又怎麼把藥草帶走呢?
呵!這個老婆婆太過分了哦,她家小姐意思意思的收她一文錢就已經夠仁至義盡了喲,這老婆婆實在沒理由站在這,瞅著可憐的目光跟她討價還價。
憐玉連忙拿起老婆婆的破荷包,將那些散在櫃抬上的紋銀如數收進老婆婆的荷包里,遞給她。
「你快走吧。」後頭還有一大堆人等著她抓藥呢。
憐玉姑娘真的不給她藥了。老婆婆拖著慘兮兮的步伐,一步步的走出去。
「等等!」憐玉這會兒才發現老婆婆沒把她的藥帶走。她連忙追出去,奔到老人家面前。
「婆婆,你的藥還沒拿呢。」老婆婆又驚又愕。「可是……」
她張口結舌。
「婆婆,這藥是你的呀。」她不拿走,待會兒她家小姐可是會罵她的耶。
老婆婆看了看憐玉,又看了看藥;突然將她整個荷包交到憐玉手上。「這里有九個銅錢,不曉得夠不夠?」
當然是——不夠︰不過以她家小姐的診療標準,這荷包里的九個銅錢已算是天文數字了,可惜的是這個「天文數字」她收不得。
憐玉有些可惜的將荷包推還給老婆婆。「這藥錢你剛剛已經付過了。」
「有嗎?」老婆婆眨著疑惑的眼眸,看著憐玉。
「剛剛不是有一文錢滾到我腳下,我不是收起來了嗎?」憐玉提醒她。
是呀,那一文錢憐玉姑娘的確是毫不考慮的撿起來,並將它納為己有;但——那是醫藥費嗎?
「可是——」老婆婆又結巴了。「可是,那只是一文錢。」一文錢只可以買兩個饅頭,怎能買這麼珍貴的藥材?!
「我知道那是一文錢。」她童憐玉雖沒入過學堂、記過書,但是打她六歲就跟隨在她家小姐的身邊當伴讀,就連最基本的人之初她都會念,沒理由她會不知道一文錢長成什麼模樣。
「這些藥只需一文錢?」老婆婆仍抱著懷疑的態度看待她的藥,這藥會不會是——劣質品?
不會吧,在他們芙蓉鎮里,有誰不知道梅若穎是個女華陀,她開出的藥方子,只需一帖,便可治愈陳年老病,所以梅大夫不可能會開劣質的藥材給她;但梅大夫若不是開劣質藥材給她,那麼藥材怎麼可能只需一文錢就買得到?
老婆婆一手捧著藥材,一手捧著她的荷包,想了好久。
這種疑惑的表情,打從她家小姐開業以來,憐玉是看多了,不足為奇。
懶得再理這個老婆婆,藥鋪里還有很多人等著她回去抓藥呢。
「什麼?五十兩銀子。」劉員外在藥鋪上失聲尖叫。「你們搶錢啊,這里頭是包著人參,還是包著鹿茸?不然怎麼小小的一帖藥就要五十兩銀子?」劉員外沖著憐玉的耳朵猛咆哮。
憐玉有些不支的拍拍耳朵;劉員外吼得這麼大聲,她好怕自己就此耳聾,待會兒還是給她家小姐看一看,這才比較保險。
「憐玉姑娘。」
「啊?」憐玉抬起頭來望向劉員外。
「可不可以算我便宜一點?」劉員外的怒氣條然轉為討好。
這芙蓉鎮里都知道要他劉員外的一文錢就像要他的命一樣,這時梅若穎竟然向他要了五十兩當診療金,這不是要他子孫八代的命嗎?
憐玉看他可憐,拿起了藥單子,再看一次小姐的草書。
大富大貴,卻為富不仁,十兩銀子。
浪費我筆墨,加十兩。
浪費我時間,追加三十兩。
共計五十兩,不準打折扣。
梅若穎小姐真是死要錢,連不準打折扣這字樣都寫得特別大、特別清楚,就像怕她會看混了似的。
唉,可憐的劉員外,她是無能為力幫他忙了。
「對不起,我家姑娘說這藥材打不得折扣的。」憐玉垂下頭,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背地里卻笑開了眼眸。
五十兩加一文錢!
小姐就曉得拿富貴人家的錢財來貼補那些窮苦人家的醫藥費。
她家小姐說這招叫做「截人之長,補人之短」,說這樣她們的醫館才能維持下去。
喚——小姐實在好聰明,待在小姐身旁這麼久了,她還是很崇拜她家小姐,梅若穎姑娘。
「不打折扣。」劉員外的怒吼吼斷了憐玉對梅若穎的崇拜。
他一把扯開藥帖,讓草藥落了一地;里頭盡是些烏七抹黑的藥材,沒有人參、沒有鹿茸,實在看不出這藥材貴在哪里?
這哪值得他花五十兩。
梅若穎蹙著一雙黛眉,循著那聲怒吼望過去,正巧看到劉員外將她的藥材弄撤了一地。
這個為富不仁的老不修,竟然拆台拆到她梅若穎的地盤上。她要不好好的修理修理他,從今天起,她梅若穎就讓這只老烏龜改姓。
梅若穎扯著臉皮笑得嫣然,直直的往劉員外的方向走。
梅大夫生氣了。
醫館里的一些熟病患,看到梅若穎臉上那抹謙恭有禮的笑後,便拉著自個的小娃,紛紛走避。
等醫館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梅若穎使了個眼色要憐玉去關門,掛上休診二字;省得待會兒進門來的病患撞見不得宜的場面。
「劉員外。」一聲迷人的嗓音在劉員外身後響起。
這嗓音劉員外是再清楚不過了,因為只要听過梅大夫聲音一回的人,便會被她低柔的音質給吸引。
劉員外條然回眸,乍見梅大夫對他笑。
梅大夫長得真是美;他的大小妻妾十幾個,上上下下加起來,尚不及梅大夫一半的美。
唉,這樣的美人兒,若能給他做妾,那不曉得該有多好。
劉員外逕是咧著嘴笑,腦中盡是他的痴心妄想,而想著想著,剛剛的怒氣便不復存在,在這一瞬間,他的臉盈滿了齷-的笑。
這個老而不死的烏龜竟然看她看到流口水。
真是罪該萬死,待會兒她會讓他為他此時的邪念付出代價。
梅若穎施施然的走近劉員外。
「是什麼事惹得劉員外您不開心了呢?」
「梅大夫,你那丫頭真不懂事,這帖藥竟然要收我五十兩銀子。」劉員外沖著梅若穎大發憐玉的牢蚤。
梅若穎佯裝驚訝,驚嘆一聲。「真的嗎?憐玉真的這麼不懂事啊!那我待會兒真要訓訓她了。」
她拿起藥帖子,再看一回。「憐玉真粗心,這藥材的確不是五十兩。」
劉員外笑開了眼。
他就知道,就知道這種藥材不可能貴到哪里去。
「是六十兩才對。」梅若穎嘆聲連連。「劉員外,您大人有大量,別跟個小丫頭太計較;以後我會囑咐憐玉別把病人的醫療費給算錯了。」
她垮著個臉。「員外您要曉得這年頭糊口不容易,憐玉這丫頭要是三不五時給我算錯個一、二兩,那我這醫館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這時,這丫頭就粗心到少算了十兩銀,這不是要我現在就關門大吉,早日喝西北風嗎?」
自嘆自憐的臉又條然一變,成了討好。「還是劉員外您人善良,知道這藥材好在哪里,知道依這藥材的珍貴,是不可能才值五十兩銀,于是訓斥了憐玉的疏忽一頓;劉員外,您真是個大好人。」她感激得快要笑出來,賞在是她的違心之論說得太過惡心了。
劉員外被梅大美人說得好為難。
因為他再清楚不過,他不是梅大美人口中的大善人,他是個十足小氣的苛員外;但這種事怎好意思在美人跟前招認呢?
可要他花六十兩買這些藥,那他寧可就此病著。
梅若穎看出他的心思。
這個劉員外的小氣,芙蓉鎮里是眾所皆知;她梅若穎又不是孤陋寡聞,豈有不明白這六十兩是會要了他的命的道理呢。
問題是,這個老不修的竟然招惹到她梅大姑娘,那她就不可能讓他太好過。
「劉員外。」輕柔的嗓音低低地一叫。
劉員外的骨子都要酥了。
「劉員外,像您這樣的大好人,可要好好的保重身體。」梅若穎的玉手搭上劉員外,出其不意的點了他的癢袕。「您的痛要是不好好的治,那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怎麼個不堪設想法?」劉員外好緊張。「會死嗎?」
「死倒是不至于,但,會讓您的身子癢得難受這倒是真的。」
才說到癢,劉員外這會兒便覺得體內烘出一陣熱,四肢連著百骸在剎那間像是有百萬只螞蟻嘴啃著他的身子,是既痛又癢。
這時也顧不得形象了,劉員外是當著梅大美人的面前像只潑猴似的直搔自個的身子。
「梅……大夫……你快行行好,快救救我吧。」此時,他已癢到連說個話都覺得難過了。
梅若穎笑得嫣然,再囑咐憐玉。「再給劉員外抓一帖藥。」
「是的,姑娘。」憐玉背對著劉員外,差點笑岔了氣。
在劉員外打翻她家小姐藥材的那一剎那,她就知道這劉員外會死得很慘。
果不其然,這才一會兒的功夫,劉員外的霸氣、怒意沒了,現在像只猴子似的在她們醫館里又叫又跳,丟臉死了。
抓好了藥,憐玉將藥遞給劉員外。
劉員外從腰間掏出了五十兩給憐玉。
錢還沒交到憐玉手中,便在空中給梅若穎劫了去。她數了數,嬌嗔了聲。「唉喲,劉員外,您好像給少了耶。」
「哦,是是是。」為了身體好,劉員外連忙的又掏出十兩,遞給梅大美人。
六十兩!哦,心好疼、好痛。
十兩銀子收到手,梅大美人依舊嘟個臉。「劉員外,你真愛跟咱們開玩笑,老是拿不足。」
「啊!」不足。「怎麼會呢?你剛剛不是說六十兩。」
「是六十兩啊,可是您剛剛打翻了一帖,我又令憐玉再抓一帖新的給您,這一前一後加起來,不多不少剛好是一百二十兩。」
一百二十兩。這下子連他祖宗八代的牌位,他都可以不要了。
不不不!他寧可吃那些掉到地上的藥材,也不要多化六十兩再抓一帖;反正這藥只要能治好他的怪病那就是好藥,他才不會在意藥材掉在地上,是否髒了呢。
「梅大夫——」
梅若穎巧笑,打斷劉員外。「劉員外,你是咱們芙蓉鎮里的大富人家,這掉在地上的藥,吃了是有損你的顏面的,我待會兒差憐玉將它丟了,您不會心疼吧?」
「不,不會。」不會才怪。
那是六十兩、六十兩耶!六十兩可以供他一大家子,二十幾口
三個月的米錢了,這會兒梅大夫一句話,就要差人去了他的命,他怎肯呢。
「這事不勞憐玉姑娘了,我待會兒出去的時候順便丟,就可以了。」.其實他是想拿回家,下次癢病又犯時,再拿出來熬了吃。
這樣他下次就不用再來這,讓梅大夫這個吸血魔女挖他錢財。
他打的是什麼算盤,梅若穎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不過,她「詞」了他一百二十兩,這也算是給了這個老不修一個十分難忘的教訓,今天就到此為止,饒了他這一回;下次他再敢拆她的台、丟她的藥材,那就不是一百二十兩能解決的事了。
「憐玉,將劉員外的藥材給包好。」她寒著臉下命令。
「是的,姑娘。」憐玉故意拿把掃把將先前掉在地上的那包璧材掃了掃,連土帶灰的包了包;包好了,再遞給劉員外。
哼,這和了土和灰的藥,就不曉得劉大員外吞不吞得下去。
劉員外一邊抓癢,一邊苦著臉掏腰包,再拿出六十兩,遞給憐玉。
憐玉毫不客氣的接過來。「謝謝劉員外,下次有空,歡迎再來。」像這樣的大凱子,她和她家小姐是隨時都歡迎。
劉員外笑著臉打哈哈︰心里打定主意,以後再也不踏進這間黑店。梅若穎的姿色再怎麼美也美不過他白花花的銀子。
劉員外懷里抱著兩帖藥,飛也似的想逃離這家吃人不吐骨頭的藥館。
「劉員外。」梅若穎上前拍拍劉員外,解了他的癢袕。
「什麼事?」劉員外回過頭,只見梅若穎的美貌就在咫尺,一時之間竟嚇呆了,而硬是忽略了他的癢在梅若穎踫了他之後,便不藥而愈。
梅若穎朝老不修微微領首,道了聲謝後身子微微一揖,條而轉身,對著憐玉說︰「送客。」
憐玉將劉員外送到門外後,便大力地合上門,將劉員外一臉的愕然關在門外。思前思後,他怎麼老覺得這梅若穎前恭後倨的態度,好像對他很敷衍?!
「小姐,咱們要回家了嗎?」憐玉「送走」了那個惱人的劉員外後,便又記起來她的肚子餓。
哦,老天!都已經戌時了,她都還沒用晚膳。
梅若穎拿了五兩銀子給憐玉。「去巧之齋買些熟食回來吃。」
「咱們不回府里再用餐啊?」
「不了,這會兒回府,又讓我娘知道我忙到現在還沒吃飯,她老人家肯定又要嘮叨了。」為了她的耳根子清淨,她寧可在外頭吃完了,再回府。
「哦。」憐玉點頭了解,領著五兩銀子上大街去買吃的東西。
忙完了一天,現在終于可以好好的吃一頓,好好的休息一個晚上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