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月過去了,在大雪的日子里,小釵難產。小釵不知道這世上是否真的有天理在,但——她是真的遭天譴了。
十個月前,她為了拆散天放與尹紅,為了挽回天放的心,為了怕天放再一次的遺棄她,所以她挺而走險,要怡紅院的嬤嬤替她安排了個男人。她要孩子,要用孩子來栓住天放的心,這樣的出軌不是背叛,只是她的心再也輸不起。後來,她如願有了孩子,雖不是天放的,但,只要瞞著天放,那麼她的未來可以很幸福。
她原是這麼認為,也這麼期盼著;可她萬萬沒想到,人在做,天在看,上天像是要嚴懲她似的,讓她足足待產三個時辰,痛了三個時辰,冷汗潸潸而下,卻怎麼也生不出這胎兒。
產婆將天放找了進來,焦急的臉龐透顯出事態的嚴重。「沈大爺,尊夫人她……胎位不正,恐怕會有生命危險,我是說……如果真是逼不得已,那麼……」
「救活孩子的娘。」
天放不等產婆支吾完,他果斷的有了決定,他雖不愛小釵,但歸咎到底小釵的恨是源自于愛他,他無法做到棄她于不顧的地步。
他堅定的答案鏗鏘有力傳進小釵的耳中,禁不住地她落了淚。他明知道只要她一死,那麼她再也不能糾纏他,他便能恢復自由,能回到尹紅的身邊,但,他卻選擇了留下她!說實在的,有時候她還真恨天放,恨他對她無法真做到冷冽絕然的地步;如果他對她真能狠得下心腸不理會她的死活,那麼她對于惡意拆散他與尹紅的事便會少了分愧疚。突然月復部襲上一陣痛,小釵痛呼出聲。她的痛喚回天放。他倏然轉身,兜到她床緣。她將手伸了過去,尋求他的依靠。
天放將其握住。「再撐一會兒,你會熬過去的。」
她知道他安慰的口吻里,有的只是對她的責任,而無任何的情感因素,但她還是禁不住地想要問︰「天放,我問你,倘若今天沒了尹紅,你會不會愛我?」
沈天放蹙了眉頭。時至今日,他真的不想再傷害她,但是要他開口說謊欺瞞她,說沒了尹紅,那麼他便會愛她的謊言,那他真的做不到。
他的答案寫在難言里,她懂,她懂的;只是,不甘心呵!「為什麼我付出了這麼多,你卻連一個機會也不肯給我?」
對于她的表白,沈天放有點動容,但也僅止于動容,沒別的情愫,他撿了個最不傷人的答案回答她。「小釵,你是個好女孩。」
「可,尹紅比我更好是嗎?」她淒惻地反諷著。
「不,尹紅沒你好。」論容貌,尹紅比不上小釵;比才藝,小釵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個罕見的才女,然而他要的不是這些。
再怎麼美的女孩,他都見過,可他一向冰冷封閉的心卻只為尹紅融化、蝕盡,因為他愛她,就在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比著手語的模樣震撼了他。
「我曾因為孫家遺棄了我而怨天恨地,因為我不諒解爹娘為了救玉庭而犧牲掉我,所以我曾發過誓要恨盡天下人,不再接受任何的情感,因為當親情都能割舍時,能有什麼感情不會被取代?然而,就在我生命最晦暗之際,尹紅出現了。她雖然孤獨無依、身帶殘疾,但她活得堅強的模樣,卻憾動了我冰冷的心,所以小釵,不是你不夠好,而是——」
「是我不能讓你感動,是嗎?」小釵牽動嘴角,唇邊淡出一抹笑。
原來她真是輸得徹底,打從她一開始介入時,便沒有勝算。她早該明白以天放這冷冽倨傲的男人,付出了的感情便像覆水,你能求潑出的水往回收嗎?
然而此時此刻她已沒了恨意。或許是天放對尹紅的執著,也曾撼動過她不肯服輸的心,也許——是他剛剛寧可失去自由,也要救活她這個麻煩時,讓她有了愧意,她決定要退出這一場愛的紛爭,還天放自由,給尹紅一個交代。她想,如果天放都能走出那一段無法愛人的晦暗日子,那麼她終有一天也能走出愛他的迷障里。
「天放,如果我能度過這一劫,那麼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而現在她要努力的與死神交戰,她要活得很努力,一如尹紅那般。
「尹紅姑娘,你的信。」服侍在尹紅身側的丫鬟打從門口進來,手里揚高難得的書信。
誰會寫信給她們尹紅姑娘的呢?
丫鬟好好奇,等主子接過了她手中的信件,她那顆好奇的頭顱仍拉長了頸子,想一探究竟。
但這長長的一封信,她能識得的字沒幾個,還真是看不懂里頭到底在寫些什麼,干脆用問的比較快。丫鬟將臉趴在桌面上,好讓主子能看到她好奇的臉蛋。尹紅猛然撞見禎兒咧著嘴皮笑的臉,沒好氣的用手語問她
「你在做什麼?」
「看信啊!」
「你看得懂?」
打死尹紅,她也不信全身上下沒一根安靜骨頭的禎兒識得這里頭全部的字。
果不其然,小丫鬟毫不羞慚地晃動那顆小頭顱。「禎兒不認它們,可是尹紅姑娘識得這些小蟲子不是嗎?」
「它們不是小蟲子。」
「它們扭來扭去的就像是小蟲子一樣嘛!」尹紅姑娘干麼跟她這麼計較,姑娘該計較的是……
「尹紅姑娘,這封爬滿小蟲子的信是誰寄來的?」
「小釵。」
「喝!」是二姨女乃女乃!「她寫了些什麼?」是不是盡說一些傷人的話?「我告訴大少夫人去。」
禎兒是半年前青衣專門買來服侍尹紅的,對于尹紅姑娘與二少爺的風風雨雨全是听來的。她雖知道得不多,但她的心倒也護主,一心全向著尹紅,所以當她一听聞這信是小釵寄的,直覺得便認為小釵又是沖著自家主子而來,禁不住的她就要替她的主子出頭。尹紅揪住那橫沖直撞的身子,對禎兒比著
「她不是來挑釁的。」所以不許她胡亂說嘴去。
「那她寫信來干嘛?」她不信那個壞女人能寫出什麼好話來。
然而,結果卻是出乎禎兒的意料之外。因為小釵她是為道別而來。
「她是寫信來道別的。」
「道別?」禎兒一聲驚呼。「那個壞女人,她走了?」
「她去哪里?為什麼要走?她還會不會回來?那二少爺會回府里來嗎?」
禎兒一口氣蹦出這麼多問題,急切地想知道最終的結果。
「你何時多了這個嘴雜的丫鬟。」沈天放從門口踱了進來,他一邊用嘴說話,一邊用手比給尹紅看,尹紅笑著搖搖頭,心納悶著禎兒是他請來的丫鬟,玉庭少爺怎麼會問這個問題——突然——晃著的頭停擺,她的眼倏然迎向他。
那樣斂著嘴角淺淺而笑的模樣是跟玉庭少爺很相像,可是他的目光納含了太多的言語,不同于玉庭少爺。
不,他不是玉庭少爺,他是——
「你是天放?」她比著手勢問他。
你是天放?!
禎兒倏然回神,猛瞪眼直盯著跟前的人瞧。
錯錯錯,這人明明是大少爺,尹紅姑娘怎麼以為來人是她相公!「唉喲。尹紅姑娘,你太思念二少爺也別這樣嘛。他是大少爺,才不是你的天放呢!」
禎兒格格地笑,笑她的尹紅姑娘思念情人分了神。禎兒的笑惹紅了尹紅的雙頰,她直拿手去捂禎兒的嘴
「他是二少爺,不是玉庭,禎兒可別亂說話。」
禎兒的笑止住了。
她看看她的尹紅姑娘,又看看這個「二少爺」,一根手指直直的指向天放。「可他怎麼跟大少爺這麼相像?」瞧瞧那鼻、眼、口的,簡直跟大少爺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
「因為我跟孫玉庭是雙生子,」所以他們長得一模一樣。
「哇!」
禎兒這輩子沒見過雙生子,一雙眼珠子瞠得大大的,在天放身後兜來繞去。「我如果打你,大少爺會不會痛?」她實在很想打打看,不知道可不可以哦?
她的眼神透顯那樣的意圖,沈大放板起了臉嚇她。「想都不要想。」
禎兒駭了一大跳。「哇,這麼凶!」跟大少爺的溫和一點都不像。「還是大少爺比較好,都不會凶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尹紅姑娘——」禎兒直搖頭。「當初你怎麼會喜歡這樣橫著霸氣走路的人啊?在我看來,嫁給祁河鎮的白少莊主都比嫁給咱們二少爺——」禎兒的衣領突然被人拎起。
是沈天放受不了這個話多嘴雜的小丫鬟,大手一張便拎著她的領子,將她揪了出去。
禎兒被他揪得難受,直呼天搶地的叫。「喂喂喂,縱使你真是二少爺,也別這麼折騰人,快快將我放下來,」雙腳騰空的滋味實在很難受。
沈天放甩都不甩她,只想盡早甩開這個大嘴巴。
禎兒見抗議無效,轉以哀兵之姿求救于她的尹紅姑娘。
「我的好姑娘喲,救救我!」
她雙腳騰空,卻還冒著性命危險比手畫腳,可見她有多想留在尹紅姑娘的房里,听听二少爺要怎麼跟她主子濃情蜜意。
奈何的是,她的尹紅姑娘此時眼里只有二少爺,尹紅姑娘她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呢。
沈天放將禎兒丟出門外,「砰」的一聲,將門關上,再用門閂閂上,看她怎麼進來。他回頭,進門來,猛然對上的是尹紅發熱的眼。她是不敢相信站在她跟前的,真是天放。他懂得她眼眶泛紅所為何來。
一個踱步,他走近她,卓立于她的跟前,深深地凝望著她含淚的眼,突然地他冒出了一句。「小釵走了。」
在撐過難產那一劫之後,小孩保住了,而小釵也在休養三天之後,身子總算是漸漸有了起色,然而就在今早,他起床之後,在案桌上找到小釵留給他的信——信中,小釵言明了她的心意,她說她會漸漸淡忘她對他的愛,也希望尹紅跟他原諒她曾經帶給他們倆的傷害。
信中,她還提起一個故事,故事的內容莫約是一名花妓愛上了一個已娶了妻的男人,為了擁有他,那名花妓買了男伶,讓自己懷了身孕。後來花妓難產,生死門走過了一遭,陡然醒悟,明白了縱使她要盡了心機,得到了那男人,但他的心終究不在自己身上。她說她不願再花費心力在不愛她的人身上,所以她走了。
小釵是利用這個故事很婉轉地道出事實真相,天放知道,尹紅也知道,因為她也收到一封一模一樣的信,只是她沒想到,小釵竟然愛天放愛得那麼絕決,她犧牲了高傲的身段,買了男伶,求的竟是天放的不離棄。
說實在的,小釵對天放的愛會讓她有壓力。有時候她都禁不住的要想——天放為什麼會要她?畢竟她僅是一名啞巴女,不是嗎?從小就背負太多仇恨的天放,自小就學會了看人臉色,而剛剛有那麼一瞬間,他在尹紅眼中看到了自憐?自憐什麼?她的殘缺嗎?
他突然捧起她小巧娟秀的臉蛋問她。「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不恨孫家了?」
尹紅晃了晃頭,比著︰「你雖沒說,但我知道。」
她知道他變了,因為現在他的眉宇間漸漸有了笑意,這是一種好的轉變。
「你不問我原因?」問他之所以不恨孫家的原因。
尹紅瞠著水靈的眼眸︰「我可以問嗎?」
「那得看你在不在乎了。」如果她在乎他,那麼她便有問的權利。
尹紅清靈的眼蒙上了迷惑。
他這麼說……是在暗示什麼呢?
天放笑了,他的笑意爬上了眼角、眉梢。「是你!讓我不恨孫家的原因在于你。」他拿走她的小炭板,俊逸飛揚的字跡在小炭板上頭洋灑寫著。「還沒遇見你時,我常恨上天不公平,讓孫玉庭擁有了一切,而我卻失去了所有,所以我的心中堆滿了怨;直到看到了你,一個擁有天人之姿,卻患有殘疾的你。第一次見到你,我猜想你是怨天的,畢竟-給了你完美的表相,卻又給了你殘缺的身體,所以我直覺的認為你應該有恨。然而出乎意料的,你沒有。我還記得新婚那夜,我曾問你學字辛不辛苦?你笑笑地用手比著︰辛苦的人是你的青衣姊姊時,我的心有了痛的感覺。」在沒遇見尹紅之前,他的心是鋼鐵做的。「是你讓我覺得自己還有感覺,還有能力去愛人。」而她,是他唯一想要、想愛的。
他的眼神有著別于以往的熱烈。紅撲進了天放的懷里,緊緊地抱住了他,她用盡了氣力,從喉嚨里扯出粗糙、沙啞的兩個字。「天——放!」
沈天放的血液凝住了。他有沒有听錯?尹紅在叫他!
他用手拉開了兩人的距離,眸中有著難以置信。「剛剛是你在叫我嗎?」他有沒有听錯的可能?!
尹紅紅了眼眶,給了他一個笑,她像個牙牙學語般的小童,努力地從嘴角掙出他的名字。「天——放!」
自從他離開後;她每天都對著箋紙叫他的名,剛開始的時候,箋紙沒有震動的痕跡,直到兩個月前,她發現那薄薄的紙張有了波動,她明白她成功了。
那時她立過誓,等天放回來,她頭一個便要喚給他听,讓他明白她愛他愛得很真切。
沈天放捧住她的臉,猛然低頭攫住她的唇。他決定用下半輩子回報她這一句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