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兒喜死後,薩爾端康沒去見過她的遺容一次。他將所有征戰的兵馬全部調回,分成三路,一路開鑿山壁,一路前去中原載運冰石,他要在不兒罕山上建一間冰窖,他要永保都兒喜的肉身。
至于第三路兵馬則分散在各地,找尋起死回生的藥方。他相信,會有法子的,天地這麼大,會有個法子讓都兒喜活過來,而終有一天都兒喜會回到他身邊——他是這麼深信著,他開始執迷于各種宗教、巫術中。
他听說,在中原曾有一位皇帝找人煉丹藥,以求不死之身;也曾听聞中原有個人叫彭祖,活到了一百多歲之後,羽化成仙……而所有的消息全都跟中原的道教有關。
為此薩爾端康親自前去中原,找尋道行高深之士。
「大汗連臨走時,都沒來見格格一面。」赤兀揚望著薩爾端康策馬離去的背影嘆氣。
「大汗他是不願相信格格已經全然無望,他不想瞧見格格與世長辭的面容,大汗還在奢望格格能活過來。」
「格格死後,大汗連滴眼淚都沒落下。」大汗他只是馬不停蹄地著手策劃一切。
「大汗不會為格格的死掉眼淚的。」因為大汗根本就不信格格已沒救。「他殺死囚、戰俘,讓死去的他們一個個的試藥,只為了讓格格起死回生。但是……如果死囚、戰俘一個個殺光之後,大汗會用什麼法子找人!」
霍而沁回神,看著赤兀揚。
四眼相對,他們有了不好的預感︰現在的薩爾端康是沒有理智的,為了都兒喜格格,只怕大汗會——
「屠城?」赤兀揚問出他的恐懼。
他的答案和霍而沁想的一樣。
當所有該死之人全死光之後,為了都兒喜格格,大汗的確是有可能將箭頭轉往無辜的平民百姓。
「如果事情真如我們所預料,那麼百姓早晚會反撲,大汗的地位將岌發可危。」
「而到時候,為難的將會是整個蒙古軍隊的士兵。」霍而沁想得深遠。「現在咱們的軍隊是由四十八個部落組成的,屆時人民反撲,軍隊平定的將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族人;你說,事情真演變到那個地步時,士兵們真下得了手嗎?」
赤兀揚不知道其他,他只知道——「要是要我領兵攻打蘇尼特部,我……真的辦不到。」這不是他對大汗不夠忠誠,而是他身為蘇尼特部的領主,他沒辦法對自己的人民下手。
「你的想法是絕大多數諾顏將領們的想法,大汗即將面臨江山易主的危難。」
「我馬上派人去追大汗,將我們的憂慮傳達給大汗知道。」
「沒用的。你想,我們想得到的事,大汗會想不到嗎?現在怕的是大汗早有了心理準備去迎接一切。」
「你是說大汗會有應付辦法?」
「不,不是應付辦法,而是大汗他豁出了一切,根本就不在乎他的下場會如何,他在乎的只有都兒喜三個字,大汗他一心一意只想救回格格。」
霍而沁因理清了薩爾端康可能的想法,眉頭皺了起來。
「赤兀揚,拖延獄中死亡人數。」
「你是說?」
「不再盲目地試藥。」
「可是大汗的軍令?」
「不去管。」現在我們該在乎的是人心歸向。「我怕再這樣下去,不用等到屠城那一刻,蒙古便會四分五裂。」
「那格格的尸身?」
「還是放在冰窖里吧!」他知道都兒喜格格的尸身毀不得,毀了,只怕大汗也會跟著沒命。「我來想辦法。」
「能想什麼辦法呢!」除非是格格活過來,不然大汗便沒有放手的一天,這樣不容爭辯的事實擺在眼前,還有什麼法子可想?
「有,有的。」在他記憶里藏著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她或許沒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但,身為異能者的她,該有法子打破現有的僵局,只是——
剎那間,霍而沁面容轉暗,蒙上了陰影。
赤兀揚心中竄起了不安。「霍而沁,你該不是要回去找酈無容吧?」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女。
霍而沁冷峻的面容沒有表情,不置一詞的他心意已定——除了找酈無容,別無他法。
在盤營里,赤兀揚雖然已經停止利用死囚試藥了,但相關的謠言四處飛散。百姓們紛紛傳說薩爾端康為了救他愛的女人殺戰俘、殺死囚;還說,死囚、戰俘已全數在薩爾端康的私心下處死,蒙古大汗且打算將目標轉向無辜的人民百姓。
「殺戰俘、死囚試藥的消息一直讓我們封鎖得好好的,為什麼還會有這樣的流言傳出?」這是隨著軍隊四處征戰的隨行大夫一直猜不透的。
「有心人總有辦法得到他們想要的。」赤兀揚想到這之中一定是有心人在暗中搞鬼。
「你的意思是?」
「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怎麼會是努爾哈赤!」隨行大夫不懂造這種謠對他們滿人有什麼好處。
「想想看,現在大汗不在境內,而蒙古內亂對誰有好處?」
「是……努爾哈赤!」因為蒙、滿兩族一直在爭北方的霸權。察哈爾、科爾沁兩部一直是努爾哈赤的心頭大患;現在察哈爾若是民心向背、內亂四起,的確是有利于努爾哈赤的征戰。
「那,左將軍,這時我們該如何應對?」
「穩定民心。」只有民心穩定,軍心才能不亂。「傳令給各個將領、諾顏在大汗的牙帳內商談,就說怯薛軍賽達有請。」
薩爾端康議事的牙帳內坐滿了蒙古四十八個部落的領主諾顏,以及左、中、右三翼的總管諾顏。
赤兀揚見人到齊了,走下首位,抱拳一揖。「怯薛軍賽達赤兀揚在此叩見各位諾顏,這回赤兀揚以下犯上,召集各位諾顏前來大汗牙帳之事,多有冒犯之處,還請各位諾顏海涵。」
「左將軍,你言重了,咱們大伙兒都知道左將軍雖被大汗貶為怯薛賽達,但,左將軍仍是大汗手中愛將;左將軍若有要事,但說無妨。」以前是赤兀揚手下,在赤兀揚被貶之後,替補赤兀揚左翼總管諾顏的扎術律開口。
「承蒙各位諾顏諒解,那麼赤兀揚就不再客套了。」赤兀揚卓立于牙帳正中央,凌厲的眼逡巡四方。「連日來,坊間流言四起之事,相信各位諾顏早有耳聞。」
「是流言嗎?左將軍。」烏喇特部的諾顏不以為然。「咱們大伙兒同在軍中,左將軍也就不用跟咱們睜眼說瞎話了,軍中戰俘、死囚的確是莫名的失蹤;左將軍敢說,這純粹是流言嗎?」
「這……大汗的確是殺了那些戰俘、那些死囚。」
「為什麼?」
「為了試藥。」霍而沁坦承了一切。
一時之間,牙帳內雜聲四起,眾口紛紛的討論著。
「各位諾顏,請听赤兀揚一句。」赤兀揚宏亮的嗓音打斷紛紜的暴亂。「為了安定民心,試藥一事早在日前就已停了,至于坊間流傳戰俘、死囚已全數死亡,大汗即將拿無辜百姓試藥一事,實屬流言。」
「我們相信左將軍所言皆屬事實,但,現在百姓各個民心向背,惶恐著自己有一天會莫名的被迫、被殺,成為試藥的犧牲品;這些恐慌,是我們諾顏控制不住的。」
「赤兀揚知道,各個諾顏能安撫自己所屬部落的人及時制止亂事的發生。」
這……安撫談何容易,亂事一旦發生,他們的處境也十分為難,畢竟是自己的人民吶!諾顏們听了都面有難色。
「各位諾顏,蒙古現有的實力、領地是各位一手打拼才有這樣的成果,想想,咱們蒙古一直以來便是努爾哈赤一統江山的肉中刺、眼中釘,屆時蒙古一旦內亂,努爾哈赤會不乘亂殲滅我們蒙古人嗎?赤兀揚明白,要各位諾顏對自己的人民動手有多麼為難,但,赤兀揚想請諾顏們想想這幾年來,在大汗的領導下,大汗可曾虧待過自己的手足?
「征戰時,大汗幾次鑽進普通的帳幕,枕著衣袖,鋪著鞍墊與士兵共宿;幾次,大汗跳上普通的坐騎,張弓搭箭,揮舞刀劍與士兵同練。赤兀揚現在不是在為大汗說話,赤兀揚只是希望各位諾顏能多想想蒙古的前途。」
赤兀揚慷慨激昂地說出他心中所想的,瞬間,牙帳內一陣岑寂,蒙古四十八個部落首長個個面面相覷。
和碩特部的諾顏站出來說話。「要我平撫我的族人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
「諾顏請說。」
「就是斬草除根,交出都兒喜格格,毀掉她的尸首;禍源一旦除去,百姓們自然能心安;一旦心中憂慮盡除,還有哪個部落希望抗爭?哪個人想內亂?」
和碩特部諾顏說完,各個領主抱以熱烈掌聲回應,他們異口同聲地附和。「對,我們都這麼覺得;交出都兒喜格格的尸身,我們才能平撫族人的不安。」
諾顏們同聲齊喝,赤兀揚為難地轉向齊大夫。
怎麼辦?
不交出格格,勢必難定軍心;但,格格一旦交了出來,大汗他……
「我也贊成交出都兒喜。」
赤兀揚回眼看向開口說話的人——是土默特部的諾顏,都兒喜格格的爹!
「都兒喜雖是我女兒,但,人死不能復生,大汗實在不該為了一個都兒喜犧牲咱們蒙古的大好光景。左將軍,交出都兒喜,別讓我的女兒死後還成為蒙古的罪人。」
「可是——」大汗絕不會同意的,屆時……
「左將軍,大汗不在營中,是解決事情最好的時機;一旦大汗回來,護住了都兒喜,卻護不住蒙古百姓的抗爭,只怕那時候,流血、內亂是避免不了的禍事,左將軍,你希望看到那樣的情況發生嗎?」
土默特部諾顏說得是振振有詞,條理分明,這些他都懂,可是……
他該怎麼做?
「交出格格吧,左將軍。」就連齊大夫也加入了勸陣營。「這世間沒有人可以起死回生的;大汗抱著格格的尸首,只會愈來愈瘋狂。倒不如乘這個機會,毀去格格尸身,就算大汗會動怒也是一時,這樣總好過大汗愈陷愈深、人民愈來愈憤怒,不是嗎?」
齊大夫說得有理。
「我交出都兒喜格格,任憑你們處置。」
為了安撫民心,鏟平四竄的流言,都兒喜的尸首讓各部諾顏吊在不兒罕山台地的木樁上。
他們生了一把火,燒去了都兒喜的尸首。
在場圍看的蒙古人近上千人,在火舌竄向都兒喜時,他們歡聲雷動。
禍端已除,蒙古人民已沒什麼好怕的了。
赤兀揚冷眼看著族人的殘忍,心里擔心著當大汗回營時,看到他誓死保護的人遭受如此對待,大汗將作何感想?
冰冷冷的壇子,觸不到都兒喜的肌膚,看不到都兒喜的臉。
薩爾端康沒想到他回來面對的竟是--只骨灰壇。他的族人竟連毫無反擊之力的她都不放過?
「誰下的命令?誰出的主意?」薩爾端康眼眨也不眨地直直盯著骨灰壇,冷寒的嗓音進出壓抑不住的怒氣。
「臣下的命令,臣出的主意。」赤兀揚站出來,扛下罪名。
薩爾端康霍然轉身,赤紅的雙眼噴著火焰。「臨走前,我將都兒喜交付到你們手中,是信任你們的忠誠,是信任你們在我身邊待了這麼多年,你們會明白我真正在乎的是什麼。」
「臣就是知道,所以才不能眼掙睜地看著大汗犯下滔天大錯。」赤兀揚冒死進諫。「在大汗走後沒多久,努爾哈赤便放出消息,說大汗你殺戰俘、殺死囚,就只為了一個都兒喜;說大汗在戰俘、死囚殺光之後,就要屠殺無辜的老百姓。謠言四起,民心大亂,策動暴亂的部落在各地蓄勢待發。大汗,努爾哈赤等的就是這一刻,不費吹灰之力就將蒙古大軍擊得潰不成軍的這一刻。為了都兒喜格格,或許大汗早就不在乎這一切,但,身為人臣,赤兀揚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汗淪為民族罪人。」
民族罪人!
「為了這四個字,所以你犧牲了都兒喜!」他火紅的雙眼轉為悲憤。
十年前,三十八個部落長推選他為大汗,十年來,他眼里就只有蒙古人的利益,從沒存過半點私心;他將自己貢獻給整個族人,想為蒙古再創一個大元王朝;但,最後呢?他得到了什麼?
他只想留下一個都兒喜,族人卻殘忍的剝奪了他心之所望。
民族罪人?
好,既是如此,那他就讓大家知道什麼叫做民族罪人。
薩爾端康悲憤的眼轉為殘暴。
蒙古的悲劇正要開始……
兔兒年馬兒月,薩爾端康領著察哈爾部開始展開他的暴政,戰火蔓延了整個大漠整個草原。他就像是不要命似的南征北討,征討的是他的族人。
「怎麼會變成這樣?」霍而沁剛回來,面對的是發狂的薩爾端康大汗。這跟他所預料的不一樣。
「都兒喜格格尸身被毀,所以大汗在懲罰自己、懲罰族人,懲罰我。」赤兀揚懊悔不已;他寧可大汗賜他死,也不願見到大汗用這種方法來懲罰他的過失。
「是你將格格交出去的!」
「我以為這樣整個蒙古可以守得住,可以不流血、不內亂。」他沒想到失去了都兒喜格格,大汗竟因此變得冷血、殘暴。
「唉!大汗這樣做,他終究會將自己逼上絕路。」察哈爾部雖擁有較精良的兵馬,但長期與各個部落打仗,察哈爾的士兵會捱不住的。更何況,在他們背後還有個虎視眈眈的努爾哈赤在。
「你以為大汗會在乎嗎?」霍而沁知他家大汗甚深。只怕大汗在知道都兒喜格格化為一壇骨灰之際,大汗便已經徹底地絕望了。
大汗是在用他的性命在愛著格格,保護不了格格的他誓必難以原諒自己,所以——
「內亂、外患不斷,看來蒙古的前途頗為多舛。」一句帶著嘲弄的輕佻嗓音回響在眾人的焦慮中。
酈無容的突兀讓他們為之一僵。
赤兀揚臉色轉為難看。他惡狠狠的瞪向酈無容臉上那抹存心看好戲的挑釁,他的脾氣容不得她挑釁。他轉臉問向霍而沁。「你真的去找她……難道你忘了阿出律安答的下場了嗎?這個妖女,她不會存著好心腸來幫我們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呢!」酈無容勾著笑,替霍而沁回答。
听到這樣的答案,赤兀揚瞪向霍而沁。「你將什麼賣給了她?」他知道酈無容索取的代價很高的。阿出律的雙眼便是他們的見證。
「不過是——」酈無容才開口,霍而沁的大刀便架上她的脖子。
「你答應過的。」他冷寒的眼射向酈無容臉上輕佻的笑。
酈無容以手格開他的威脅,不改臉上的笑意。「知道,在交易上,我們言明了嘛,就是不能跟你的安答、你的大汗透露你為他們做了什麼犧性,不是嗎?」她嫣然一笑,還是說了。
她故意挑釁他。「怎麼,就算我違反了規定,你也想取消交易嗎?」她聳一聳肩。「我是無所謂,但,你誓死捍衛的大汗怎麼辦?你真的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殘暴下去,任由他走向毀滅之路?」
「反正大汗現在這樣已不是我們能掌握的了,我現在就殺了你,為阿出律討回公道。」赤兀揚的大刀劈向酈無容。
她伸長了脖子等著,一雙眼眸直直地盯著霍而沁。
她的表情太有把握,像是他鐵定會救她;除非——
霍而沁心中閃過一絲希望,單手接下赤兀揚的大刀。
「霍而沁,你還護著她?」赤兀揚心陡地一沉,莫非霍而沁還愛著這個冷血的女人?他的眼閃著狐疑。
霍而沁避開那抹質疑的目光,直接問向酈無容。「你有法子救大汗?」
「我可以讓薩爾端康沉睡,保他永久不死。」
「這樣跟死去又有什麼兩樣?」赤兀揚壓根兒就不信任酈無容所說的每一句話,總覺得酈無容的每一句話都是陰謀。
「然後呢?」霍而沁沒理會赤兀揚的顧慮,他只想知道酈無容的打算。
「薩爾端康的沉睡只是一時的,等他遇到再度投胎轉世的都兒喜之際,我加諸在他身上的封印便會自動解除。」
「到那時候,大汗便能如願的和重生的格格在一起。」赤兀揚緊繃著的臉終于放松。這樣,未必不是個好辦法。
「我接受這樣的提議。」霍而沁決定了,就用他去換大汗想要的幸福。
「但我還有一個條件。」就在大伙兒以為薩爾端康有救之際,酈無容無情的又潑了大家一盆冷水。
「你別得寸進尺了,妖女,你要的代價,霍而沁付了,你還想要什麼?」赤兀揚真想一刀劈死這個殘忍的女人。
早在霍而沁認識酈無容開始,酈無容就吃定了霍而沁愛她,而予取予求、為所欲為,好不容易霍而沁離開了這個女人,但,今天為了大汗,霍而沁又回到酈無容身邊,當她的愧儡、當她的禁俘;她究竟還想要什麼?
「別把我想的那麼壞,我只是要薩爾端康再見到都兒喜時,能解開都兒喜的記憶,讓她知道自己前世發生了什麼事罷了。」包括她對阿爾坦的愛、薩爾端康的恨……酈無容邪氣的笑開了眼。那甜甜的笑凸顯了她面容上丑陋的疤。
「不妥,不妥。」赤兀揚頭,覺得不好。「霍而沁你別答應她,想想看,這一生大汗為格格做了那麼多,格格仍舊恨了大汗;下一世,格格若仍帶著此時的記憶,她還是會恨大汗的。」
「隨你們便,想好了,再告訴我決定。」酈無容什麼都沒有,就是有時間與精力去看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與人性丑陋面。
讓別人不幸,看別人痛苦,就是她最大的樂趣。
「我答應。」
突然現身于眾人面前的薩爾端康,竟開口應允了她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