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宮回來後,單蝶兒過了好一陣子惶惶不安的日子。
每次往返皇城與單府時,總是忍不住四處探望,不知祿韶何時會突然冒出來。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單蝶兒擔憂的事卻遲遲沒有降臨。
祿韶就像一陣輕煙自她的生活中消失,仿佛未曾出現過似的,若非現在扮演哥哥的生活是如此瘋狂又真實,單蝶兒幾乎要以為遇見九皇爺是她在做夢。
這一日,單蝶兒又奉召入宮,她坐上代表皇商的紅旗馬車前往宮廷。
馬車飛快地在石板路上奔馳,由于車內鋪設得相當柔軟,里面的人兒並未受到太大的顛簸,就算要躺下來睡覺也絕對不是問題,可單蝶兒完全沒有心情休息。
連日來,她不斷接到召喚,讓她盡可能多帶一些奇珍異寶上宮廷。
受到如此的信賴,單蝶兒本該高興,這代表她的變裝沒有被人識破,所有人都相信她就是單煦。
不過,伴隨而來的壓力也幾乎將單蝶兒壓垮。
在其他人眼中,「單煦」已經是個身體健康的人,之前他臥病在床,無法做好皇商的工作,所以皇上才特別恩準他不需進宮面聖,但現在既然已經完全康復,自然要克盡職守。
可這麼一來,就累慘了單蝶兒。
白日,她得煩惱是否有人會識破她的女兒身;夜里,她則煩惱九皇爺祿韶會不會突然帶著大隊人馬殺進府里。
如此日夜受盡煎熬,單蝶兒的身子自然受不了。
今日,單蝶兒任由執事太監引領到某處小院等候,小院中空蕩靜謐,只有單蝶兒一人。
她本以為自己在等待的過程會坐立不安,一如過去每回進宮一樣,可不知是這小院的椅墊特別舒適,抑或者是花香飄送的緣故,她開始覺得眼皮沉重……
當單蝶兒幽幽醒來時,首先是翻閱紙張的聲響傳入耳中,然後才是模糊的景象映入眼簾。
她眨了眨惺忪睡眼,還看不清那人的模樣,只依稀辨出那是名男子。
男子就坐在距離她不遠之處,低頭不知在看些什麼。
單蝶兒覺得視線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因此她又再一次眨眨眼,這時男子的身影才益發清晰——
斯文俊美的側顏,濃密筆直的眉線橫過額際,專注凝神的眼眸定定看著眼前的書冊,那修長的手指偶爾還會輕輕地翻動書頁。
單蝶兒像著了魔似的看呆了。
似是感受到單蝶兒的視線,男子毫無預警地回頭。
兩道視線瞬間交會,單蝶兒嚇了一跳,險些從椅上跌下。
「醒了?」涼涼的問話聲、事不關己的態度,祿韶完全沒發覺自己的存在狠狠地嚇了單蝶兒一大跳。而他在問話的當兒,甚至還悠哉地翻著書頁。
「你、你為什麼會在這里?!」單蝶兒受到的驚嚇過大,再次忘記要隱藏自己真實的嗓音。
「什麼你啊你的。」他還是一派事不關己的樣子,掄著折扇隨手就往她的腦門敲下,發出清脆響亮的一聲。「至少要喊一聲‘九皇爺’吧,雖然我已經把左右遣退,但小心隔牆有耳,你也不希望秘密曝光吧?」
瞧他冷淡的態度,就知道他早就將她的心思看透。
單蝶兒臉色微變,這才終于從混亂中冷靜下來。
她瞧瞧門外,雖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看見庭院外的樹影,就猜出肯定已經過了晌午。這麼久的時間,難道都沒有人來叫她去見皇上嗎?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祿韶輕輕將書冊合上。「皇上那邊我已經派人過去,說你被我帶走了。」
「什麼?!」單蝶兒大吃一驚,不懂祿韶把她留下來做什麼,而且他的行為好生奇怪,如果有事找她的話,大可直接將她搖醒,為什麼要坐在旁邊看書,直到她醒過來?
這副模樣簡直就像是特別在等她醒來似的。
單蝶兒忍不住又偷偷覷了他一眼。
他為什麼要等她呢?單蝶兒覺得好奇怪。
祿韶這回可沒再慢慢等她回神,又掄扇敲了她一記。「別發呆了,快走吧!」說完,他拿著書就準備離開。
見他要走,單蝶兒有些慌了,因為她可是奉召入宮的,怎麼可以沒見到皇上就離開?但祿韶的命令她又不能不從。
「可是皇上那邊……」
「我已經稟告過了,少-唆。」見她猶豫又猶豫,他臉色一凜。
見狀,單蝶兒立刻很沒志氣地跑到他身邊。
「我們要去哪里?」她小小聲地問,卻不敢奢望他會如實回答。
果不其然,他立即轉身走人,單蝶兒只能無奈地乖乖跟上。
她一邊走著,一邊不由得想著,她就這樣受他威脅真的可以嗎?
可心念一轉,單蝶兒頹喪地發現︰不老實听話,她還能怎麼辦?
所以,即使接下來要面對未知的事物,她也只能鼓起勇氣繼續往前走了。
「醉臥美人膝」是京城內名聲最響亮的紅袖招,整座建築傍水而居,飲酒作樂的同時,還可以欣賞江河美景,即使在酷暑盛夏,依然清涼無比。
不過,既然到了酒樓妓院,就應該要有醇酒美人相伴——
柳煙是「醉臥美人膝」的當家花魁,每晚不知有多少男人捧著大把銀兩,但求見柳煙姑娘一面,偏偏鎩羽而歸的人多不勝數。
柳煙的芳名,就連深居閨中的單蝶兒也略有耳聞,因此,當她坐在青樓的精致座椅時,幾乎是慌了手腳。
她覺得非常奇怪,為什麼這個男人要把她帶到妓院來?
如果說祿韶不知道她是女兒身就算了,可偏偏他早就知情,又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是想看她出丑嗎?
他就這麼喜歡看她慌亂的模樣嗎?
想起第一次進宮時,祿韶從頭到尾一副看笑話的表情,單蝶兒就覺得非常地泄氣,他肯定是把她當成一個有趣的玩具!
從他們被引進這間靠江邊的涼亭後,祿韶就一直默默地喝酒看書。
沒錯,就是他在宮里看的那一本。
她偷偷瞧他專心看書的側臉,不懂這本書究竟有何玄妙,居然讓他走到哪兒就看到哪兒。
祿韶怎麼也不像是好學之人,像這樣書不離手的模樣實在不太適合他。
許是單蝶兒的注目太過露骨,祿韶雖然依舊低頭看書,但還是開口道︰「我的臉上是多了一張嘴,還是少了一只眼楮,讓你看得如此專注?」
偷看的行為忽然被人戳破,單蝶兒瞬間漲紅了雙頰,她一張小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如此反覆數次,最後什麼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雖然這是第二次與祿韶接觸,但單蝶兒已經意外地發現,如果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最好別隨便開口。
正當尷尬的氣氛持續蔓延時,忽地一陣香風襲來,伴隨著叮叮當當的聲響。
單蝶兒回過頭,一名頭戴金步搖的女子正款款走來。
女子發際上的金釵華美無比,閃爍出燦爛光芒,簡直讓人睜不開眼,香氣隨著她的靠近而益發濃郁。
單蝶兒定定地瞧著她,自己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美麗的人,雖然哥哥娶的四個小妾都算是美人胚子,可跟柳煙一比,仍是失色不少。
柳煙掛著美麗的笑靨走了過來,她朝祿韶福了一福。「九皇爺,好久不見了,真難得您還會帶人過來。」
說著,柳煙轉頭看向單蝶兒。
就這麼一瞬,柳煙臉上的笑容微變,不過,柳煙不愧是長袖善舞的當家花魁,立刻恢復鎮靜。
若非距離這麼近,單蝶兒恐怕還不會發現柳煙臉上一閃而逝的狐疑。
顯然祿韶也發現了,但他只是神態自若地喝了一口酒。「柳煙,你猜得沒錯,不用這麼緊張。」
得到祿韶的解釋,柳煙的臉色也放松不少。「九皇爺真是好興致,居然帶了個小姑娘進妓院,敢情是嫌咱們‘醉臥美人膝’的姑娘不夠漂亮?」
聞言,單蝶兒臉色大變。
有沒有搞錯啊?!她一直很自豪進出皇宮數次,都沒有人發現她的真實身分,但九皇爺和柳煙只是瞧了她一眼,就識破她是名女子,這教單蝶兒如何不大受打擊?
「九皇爺,你這是……」單蝶兒氣憤的話在看見祿韶的表情後消失不見,雖然他看起來一臉和氣,但她知道,自己若敢再多說一句,就等著遭殃!
用眼神警告完單蝶兒後,祿韶這才又轉頭看向柳煙。
「帶她去打扮一下,我想看看她女裝的模樣。」
「九皇爺喜歡哪一種妝扮?」
「由你決定就好。」
單蝶兒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兩個人,听著完全當她不存在似的對話。
為什麼她得換回女裝啊?還有,為什麼她得給祿韶看?!
「這位姑娘,我們走吧!」正當單蝶兒還在吹胡子瞪眼時,柳煙已經笑眯眯地準備帶她去換裝。
「我拒絕。」單蝶兒拒絕得很強硬。
嗯……至少一開始很強硬。
祿韶隨便假咳兩聲,單蝶兒馬上很沒志氣地軟掉了。
誰教她現在有把柄在他手上?
單蝶兒垂頭喪氣地跟著柳煙離開,不一會兒,她們走進一間小閣,這里顯然是柳煙的閨房。
「你喜歡什麼顏色的衣裳?青色還是黃色?我瞧你的膚色這麼白皙,應該什麼顏色都適合吧!」柳煙笑得很甜美。
「什麼都好,反正九皇爺只是想嘲笑我罷了。」單蝶兒沒好氣地說著。
她完全搞不清楚那個男人到底在想什麼,這麼欺負她很樂嗎?
把她拉到妓院,看她坐立難安的模樣很有趣嗎?
只因他一時興起,她就得換回女裝讓他嘲笑嗎?
「你真是這樣想嗎?」柳煙沒再多說什麼,開始幫單蝶兒月兌下男裝。
當一件件厚重的衣衫被褪下,單蝶兒不自覺吐了一大口氣,感覺整個人都輕松起來,穿這麼多衣服果然很累人。
「你穿男裝應該很不舒服吧?」柳煙瞧見她的表情,微笑問道︰「你剛剛的臉色都發青了,但一卸下束縛就好多了。」
「是這樣嗎?」單蝶兒感到有些訝異,她模模自己的臉,方才她的確覺得有一些不舒服,但沒想到會糟到讓人發現。
「別看九皇爺一副愛欺負人的樣子,其實他很溫柔的。」柳煙若有所思地道。
「你、你在說什麼啊?!」單蝶兒用力的搖搖頭。
那個祿韶很溫柔?那個打從第一次見面,就毫不客氣威脅她的祿韶很溫柔?
柳煙的腦袋沒問題吧?
「不相信嗎?」柳煙淺淺一笑,並不多做解釋。「過一段時間你就會了解的了。」
「我一點都不想了解他。」單蝶兒又再次用力的搖搖頭,她覺得自己已經夠了解他了,反正他就是天生的壞胚子,沒得說了。
「呵呵,隨你怎麼說都好,我們還是快一點吧!」柳煙拿出一塊薄薄的布料擺在單蝶兒眼前。
單蝶兒難以置信地瞪著那套衣衫,這能穿出去嗎?
「我、我可以換一件嗎?」
「那麼……這件如何?」柳煙拿出另一件布料更少的衣衫。
「難道沒有普通一點的?」單蝶兒瞪著柳煙。
她就不信柳煙只有這種衣裳,柳煙身上穿的明明就很正常啊,為什麼拿給她的淨是些衣不避體、傷風敗俗的衣裳?
「姑娘,這兒是紅袖招,這些衣裳都很普通了。」
柳煙笑眯眯地睜眼說瞎話,單蝶兒雖然氣炸了,卻完全沒有反駁的余地。
最後,她挑了一件布料最多的衣物,心不甘、情不願地換了起來。
趁著單蝶兒換衣的當兒,柳煙回到祿韶身旁,她柔順地為他斟酒,仿佛是普通的酒客與花魁一般。
「我要的東西呢?」
听見這句話,一直保持盈盈笑臉的柳煙終于卸下笑顏。
「該不會你又要讓我失望了吧?」見她沒有回答,祿韶臉上雖然掛著笑容,可聲音頓時冷卻了幾分。
柳煙垂眸,答案不言而喻。
「還是找不到嗎?」祿韶又喝了一口酒,藉由喝酒將失望掩飾在眼眸深處。
他已經習慣失望了,而且失望的感覺並不好。
「九皇爺,我說這事……」
柳煙的話才說到一半,就立刻被祿韶伸手制止。
「躲在那兒做什麼?既然換好裝,就趕快出來讓我瞧瞧。」
躲在一隅的單蝶兒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出來,她從沒穿過布料這麼少的衣裳,要她大大方方走到男人的面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別躲了,快出來吧!」柳煙移動蓮足,上前去拉單蝶兒。
單蝶兒看見前一刻還一臉正經的柳煙,現在又變回那個笑意盈盈的花魁,突然覺得有些詭異。
到底哪一種面貌才是真正的柳煙呢?
只是這麼一猶疑,單蝶兒已經被柳煙拉到祿韶面前。
祿韶沒有開口,單蝶兒卻被他露骨的直視,弄得不好意思起來。
「喂,你倒是說句話啊!是你逼我換回女裝,現在可別嫌我讓你看了礙眼。」單蝶兒生平第一次如此緊張,就連面聖時都沒有這麼緊張。
「我沒說你不漂亮。」祿韶飲了一口酒,將自己的驚艷全吞下肚。
祿韶早就猜到男裝時相當俊美的她,穿上女裝鐵定不難看,但他沒料到單蝶兒竟會如此地美麗。
天青色的薄紗映在單蝶兒雪女敕的肌膚上,簡直就像藍天白雲般合襯,清秀的她透出完全不同于紅袖招姑娘的氣質。
她有若一朵清蓮,傲立于這片艷色中,讓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
平日隱藏在厚重男裝下的縴細腰肢,此時全被強調出來。
祿韶這才驚覺到讓單蝶兒穿著男裝,是何等的暴殄天物。
為了配合身上的女裝,單蝶兒擦了點胭脂。雖然她只在唇上點了一些朱紅,卻有如畫龍點楮般,將她女性化的一面全引了出來。
直到此刻,祿韶才意識到單蝶兒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兒家,一個美麗的姑娘。
听到祿韶這句不算贊美的贊美,單蝶兒意外地紅了小臉。
「呃……謝謝。」
「我又沒有稱贊你。」祿韶這句話,再次成功引起單蝶兒的怒火。
不過柳煙沒給她機會發火,她笑著牽起單蝶兒的手,開始舞了起來。
單蝶兒不知道柳煙跳的是什麼舞,只覺得自己被帶著轉了一圈又一圈,薄紗裙擺因旋轉的動作飛揚起來,仿佛一朵盛開的花兒。
她著迷地看著紗裙,不知不覺跟著轉圈,不知何時,柳煙放開她的手,讓她一個人跳著、舞著、旋著。
輕快的琵琶旋律響起,單蝶兒訝異地轉頭,看到柳煙輕巧地彈奏著,帶著濃濃異鄉味的樂曲是她從未听聞過的,但意外地契合單蝶兒此刻的心情。
單蝶兒看到柳煙對她笑著,似在鼓舞她繼續跳下去。
反正都到了這地步,就繼續跳下去吧!
單蝶兒愉快的跳了起來,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曲子、也不曉得自己跳的是什麼舞,但當她轉起圈圈時,那愉快的心情卻是好久不曾有過的。
她忍不住貪戀起這份好心情,于是一圈一圈地轉著,讓裙擺上的花朵不斷盛開再盛開,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輕盈,仿佛再多轉幾圈就可以像鳥兒般飛上天際……
然後,她閉眼,輕輕躍起,希望自己真能像鳥兒一飛沖天。
但下一刻她卻發現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咦?」單蝶兒馬上睜開雙眼。
可是自己頭昏眼花得緊,那個抱住她的人影仿佛也在跟著旋轉,但她知道抱住自己的肯定是祿韶。
她眯起眼,終于看清楚他眉間輕皺。
她還以為他不會生氣呢!因為每次看到他時,他總是笑著,把真實的自己隱藏在笑容底下。
「你是笨蛋嗎?」他輕聲罵道。「轉太多圈會頭暈的。」
「是啊……」現在單蝶兒什麼也看不清楚,而且眯眼後只覺得更暈了,所以她再次閉上雙眼,豈料,卻在下一刻沉沉睡去。
祿韶抱著不知該說是累暈過去,還是睡暈過去的單蝶兒,一臉哭笑不得。
「她怎麼了?」柳煙放下琵琶,靠了過來。
「睡著了。」祿韶搖搖頭。
就這樣毫無防備的在一個男人懷中睡著,她真的有信心女扮男裝下去嗎?
「是嗎?那讓她好好休息吧!」柳煙離去前,不忘轉頭輕聲說道︰「對她好一點吧!」
「多事。」他啐了聲。
回應他的,是一串漸行漸遠的銀鈴似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