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傲翊沉默听著春雨的不平,了然地壓下更多的不舍,緊繃著下巴道︰「你到廚房重新做些小姐喜歡吃的飯菜,還有,以後小姐有什麼事,你馬上派人來通知我,明白嗎?」
說穿了,現實是殘酷的,盡管苑氏夫妻對小舞寵愛有加,可宮家出了事,惹來滿門抄斬之禍,許多和宮家有關連的人都掉了腦袋,小舞是宮家未過門的媳婦兒,正好卡在敏感的位置。
聖上雖然沒將她一並論罪,但她的存在無異是時刻提醒聖上關于宮啟先的反叛,誰也說不準聖上是否會突然改變心意再次論罪,加上小舞的哥哥苑頌杰正打算在朝堂上大展身手,苑氏夫妻自然不願獨子受她牽連前程受阻,于是狠下心割舍她,不再聞問。
「是。」從前春雨老覺得君傲翊冰冷不易親近,能眼睜睜看著宮家滿門入獄抄斬,超乎常人的冷血無情,可現下看來,其實他還不錯,至少在老爺、夫人及大少爺不管小姐死活時,他仍會上門關心。
春雨退下到廚房重新準備飯菜,君傲翊踩著心痛又沉重的步伐進到小舞房內。
黯淡的光輝斜照入內,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尊穿戴整齊的玉人兒,如丟失魂魄般地端坐在床沿,淡淡的光灑在白玉般精致的臉龐,一瞬間,他驚恐地以為,是否她連呼息也已一並失去。
心頭倏地一窒,快步沖至她身前蹲下,將冰涼的小手圈握在掌心,怕驚嚇到她地輕喚︰「小舞。」
她變得好瘦、好瘦,縴細的骨架彷佛隨時都會被壓垮,漂亮清澄的眼瞳下方有著淡淡的暗影,顯示她已許久沒能好好睡上一覺。
一聲小舞喚醒魂不守舍的苑舞秋,她怔忡望著蹲踞下方的君傲翊,整個人宛如遭到電擊,猛地完全清醒,楚楚霧眸瞬間滿布仇恨怨懟,怒焰燒灼哀痛欲絕的心扉。
她掄起拳頭使盡力氣捶打他結實的胸膛,淚水潰堤地痛罵︰「你怎麼敢再出現在我面前?禎哥哥當你是兄弟,你怎麼能那樣待他?!」
苑舞秋恨死君傲翊,他們三人曾經是那樣快樂、那樣無憂,為何他要親手毀掉屬于他們的美好?為何他可以不帶一絲情感地任由悲劇發生?
她打著、踢著、罵著,用盡所有力氣要他和她一樣嘗盡椎心之痛。
君傲翊不抵抗、不閃躲,任由她發泄心中苦痛,她每打一下,他的心就痛上一分,虛軟無力的拳頭,完全對他造成不了傷害,由此可見,這段日子她一直沒能善待自己。
「你究竟有沒有心?!你怎麼能這樣?!」他的不動如山使她更加忿怒,用力捶打,竭盡所能地傷害他,一如他傷害她。
一次便已足夠,為何聖上還要派他押解她的禎哥哥上山出家?他眼睜睜看著禎哥哥落發為僧,難道心頭不會有一絲歉疚?
曾有過的甜蜜回憶已成鏡花水月,他們三人再也回不到過去,再也無法笑得心無芥蒂,他可明白?可會在乎?
他不發一語,任她所說的字字句句如同利刃刨挖他的心,他不是傻子,早在來之前就料到,在她心中,他已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是迫害她心上人的劊子手,她恨他、怨他,皆是理所當然。
「我什麼都沒了,為何連讓我為他守在山下這小小的願望都要狠心剝奪?」她尖聲咆哮,已快崩潰。
「你在說什麼?」君傲翊猛地抓握住她的肩膀,要她把話說清楚。
聲嘶力竭的苑舞秋發絲凌亂,對他嘲諷一笑。「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我被困死在這快令我窒息的京城。」
「說清楚點!」他低喝要求,心頭籠罩濃濃不安。
「呵,原來身為皇上跟前紅人的你真不知道,兩天前宮中來了道聖旨,命我生生世世永不得踏出京城一步……」疲累虛弱的字句下埋藏對聖上的怨懟。
盡管她與禎哥哥無法結為夫妻,但她原本打算住到龍恩寺山下守護他,就算見不到人,只消知道他近在咫尺,也是種幸福。孰料這微薄的心願也不被容許,一道聖旨將她的心再次狠狠劈開,斷去所有生機。
君傲翊愕然,一個是生生世世永不得入京,一個是生生世世永不得出京,這就是聖上想出來懲罰宮熙禎與苑舞秋的方式,無疑是要他們生不得相見、死不得相守。
但小舞是何其無辜,從小到大僅知傻傻深愛著宮熙禎,宮熙禎往東,她便往東;宮熙禎到西,她便到西,如今,他們的連系硬生生被斬斷,莫怪她猶如行尸走肉,她已不知該如何過著沒有宮熙禎的日子。
她是他深愛的女人,他看了她整整十四年,明白這道聖旨對她的打擊有多大;她痛,他比她更痛,雖然渴望她,但他從來都不希望她遭受丁點傷害,他的願望再卑微不過,僅僅希望她能天天燦笑如花,他再苦再痛都無所謂。
「生生世世永不得出京……我什麼都沒了……」她自嘲一笑,笑自己竟抵抗不了命運殘酷的沖擊。
眼前的她似隨時都會消失不見,教君傲翊看了膽顫心驚,他不能讓她自絕生路,倘若她死了,那他也活不成了。
他板起臉,嚴厲地說︰「我替你帶了口信回來。」
「什麼口信?」死寂的眼瞳燃起一簇希望的火花。
「熙禎要你忘了他,重新過你的日子。」他不帶任何情緒地說,明知不可能,仍希冀她會听話。
「什麼?就這樣?他沒要我等他?」她難以置信地搖頭,這不是她要的口信,她的禎哥哥怎麼能要她忘了他?他明明知道她有多愛他,怎能狠心如此要求?
「你永遠也等不到他。」君傲翊絕情補上。
「為什麼?」她不懂,只要她乖乖留在京城,只要禎哥哥待在龍恩寺不惹是生非,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過去,聖上總會氣消,世人終究會忘卻他父兄所犯下的罪行,如此,他便能悄悄返京看她不是嗎?
她能等,也願意等,真的。
「聖上也給了他一道聖旨,命他生生世世永不得入京。」他冷酷道出事實。
聞言,她抱頭放聲尖叫,淚水狂放奔流,柔弱的嬌軀不住顫抖,盤踞在胸口的痛楚不斷擴大再擴大。
「為何要這樣對我們?我已經不奢望能夠嫁他為妻,為何連這最後的希望也不留給我們?!」所以禎哥哥才會要她忘了他,因為他們兩個已經走到絕境,無路可走……
君傲翊難過地將她擁入懷中,這兩道聖旨將他們三人刺得鮮血淋灕、痛徹心肺,他將她的傷口扯得更開,讓她肝腸寸斷,只求她能夠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恨你!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事?為何要毀掉我最後的想望?!」假如他不說,她永遠被蒙在鼓里,她可以不用這麼痛,她可以自我欺騙,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等待心愛的人歸來。
可是他偏要說穿,狠心將她推進荊棘中,讓她遍體鱗傷,再也看不到曙光、等不到未來。
她恨他、恨他、恨他!
「因為我跟熙禎有相同的想法,你是該忘了他,是該好好重新過你的日子,他不會回來了,你留在原地什麼都等不到,不要浪費時間!」他搖晃她的肩,要她面對現實。
他為何要逼她?他這般傷她很得意嗎?恨極受命運擺布,忿怒的小手在凌亂的發絲上模到簪子,想都沒多想便直接拔下刺向他。
君傲翊沒有閃躲,由著簪子刺向肩頭,默默承接她所承受的萬般苦楚。
發簪刺入肌肉的細微聲音震醒了狂亂的苑舞秋,她驚愕地看著行凶的右手,被自己狂亂月兌序的行為嚇壞了,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鮮血自他的肩頭緩緩流下,心口倏地一揪,慌亂的眼瞳對上平靜深幽的黑眸,小手顫顫松開發簪,不敢拔,唯恐會造成更多傷害。
「我……我…」慌張的眼兒流出兩行清淚,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君傲翊垂眸看著插在肩頭的發簪,上頭蝶舞雙雙、翩翩起舞,是殷家珠寶鋪最好的工匠巧制而成,名為「比翼雙飛」,當年宮熙禎親手送給她時,他也在場,清楚知道她有多喜歡這支簪子,自此天天簪著它。
如今,簪子插在他的肩頭,在他的心口深深刺出一個洞來,很痛,但,他能忍受。
「我、我派人去請大夫。」她急忙起身。
君傲翊拉住她的手,眉也不皺地拔下發簪,波瀾不興地道︰「一點小傷,不礙事。」
苑舞秋見他拔掉發簪,鮮血頓時涌出更多,嚇得倒抽了口氣,連忙取出帕子壓在他的肩頭為他止血。「你都流血了,怎麼會是小傷?」
「我曾受過更嚴重的傷。」這點小傷,身為武將的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我有可能會殺了你,你明明躲得過,為何不躲?」她心煩意亂地咬著下唇瓣蹲跪在他身前,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對于她的疑問,他選擇沉默不回答,將手中沾染到鮮血的發簪遞還給她。
苑舞秋噙著淚,望著蝶翼沾血的發簪,再望向受傷的他,左手抖顫接過,心痛如絞。
她恨他、怨他、怪他,可出手傷他真的不是她的本意,說到底,他不過是奉命行事,她只能怪命運無情捉弄。
為何要沖動傷他?她早該想到,傷害他並不會使她好過,只讓她更加難受。
此時在廚房重新做好飯菜的春雨走進來,見他們兩人蹲跪在地相視無語,疑惑的擰眉並放輕腳步,將飯菜放在桌上後瞄向兩人,這才發現君傲翊似乎受了傷,而小姐正忙著為他止血。
「把飯菜吃了。」君傲翊看也不看春雨一眼,宛若無事地直接命令身前滿懷愧疚的人兒。
「我吃不下。」已徹底被命運擊垮的她怎會有胃口?
「吃不下也得吃。」君傲翊不理會肩上的傷,起身上前拿起春雨端來的飯菜,冷著臉蹲下來。
她不肯接過他手中的碗筷,君傲翊也不跟她羅嗦,干脆動手喂她。「吃。」
「我不吃。」
她開口拒絕時,他已快速將飯菜喂入她口中,喂她個措手不及。
「你要打我、踢我、殺我,都得填飽肚皮才有力氣不是嗎?」他說得雲淡風輕,彷佛被她又打又殺再尋常不過。
「我沒……」好不容易將嘴里的飯菜咽下,她急忙澄清沒有殺他的意思,結果下一口飯菜緊接而來。
春雨看到這兒,悄悄退出,心想不論方才發生了什麼事,至少君傲翊制住了小姐,讓小姐不再絕食挨餓。
「你剛才打我的力道太輕,不痛不癢。」他淡然指出她最大的敗筆。
「我差點就殺了你!」她動怒地糾正他。
「你沒那能耐。」他又不容她拒絕的喂了她一口,在她沒看見時,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欣喜她開始進食。
「你怎敢說得那麼篤定?」奔騰的怒火與不滿讓氣力注入四肢百骸,使她不再魂不附體。
「不信的話,你可以再試試。」發現她眸底燃起的火焰與陡升的精神,讓他心情大好,只要她不再意志消沉,他再多挨幾個窟窿,也甘之如飴。
苑舞秋狠瞪著他。「我討厭你。」
「我知道。」縱然心頭滿布愁苦,他依然選擇牢牢隱藏,不教她輕易發現。
她吸了吸鼻子,將帕子緊緊按在他的傷口,倔強的不肯道歉,不願讓他知道她的內疚。
君傲翊滿懷柔情地一口接一口喂她,她每多吃一口,他心頭的痛楚便減少一分,剛強的心因她柔軟。
他愛著、戀著,窮其一生也不厭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