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池青瀚的車隊要往南方探茶,可是榆次城里的大事。
早在出發前半個月,雷閭泰便帶著大兒子來拜訪,在商言商,不管兩人之間曾有多少嫌隙,生意還是首要。
再說,其實私底下雷閭泰對他還是頗為賞識,只不過他做事實在太霸道,還屢次犯戒,他就算再怎麼喜歡他的那股沖勁,還是得顧慮商會里其他商人的情緒。
兩人當時談定了多宗生意,從山西穿越河南、兩湖,再到江西、福建,一路上商機無限,無貨空跑,不是池青瀚的作風,說什麼也得帶些北方特產到南方去賣。
就這樣,池青瀚挑了個吉日,在用過午膳後,就吆喝著兄弟們,領著浩浩蕩蕩的車隊趕路去。
嫣兒對他還是冷著一張臉,但吃飯時,她往他海碗里夾了塊肉,讓他開心不已,出發時,她也沒出來送行,他心情郁悶,坐在馬上還不時回首,終于讓他看到她抱著孩子,站在門口遠眺。
這個口是心非的小女人,還是擔心他的吧?
這下子,他又有動力了,只希望快馬加鞭,完成任務,盡早回到有嬌娘、孩子的家。
他的家!他真是個傻蛋,就算嫣兒心中有別人又怎樣?只要他一心一意對她好,疼寵女兒,他相信她有朝一日,一定會愛上他!
池青瀚這麼想著,連艱辛的旅程,此刻都突然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了。
車隊順利地穿過河南、湖北、湖南,帶著的北貨也拋售了七八成,原以為這趟路可以如他所想的那麼順利,沒想到,更大的危機還在前面等著他們!
他離開了多久,凌飛嫣自是清清楚楚,但卻越來越擔心,從小道打探來的消息,情況似乎不樂觀,起初她還抱著僥幸心態,可一日挨過一日,她還是忍不住了。
她先去找賬房錢先生,囑托他幫忙照料池青瀚的生意,又親自拜訪雷閭泰,回家後,她把自己茶鋪的生意交代妥當,並請娘和妹妹們照料囡囡順便管理家務。
第二天,她帶著雷閭泰派來的十幾位拳師,沿著池青瀚走的路線一路追趕。
一到湖北,凌飛嫣巳察覺到局勢緊張。
因為朝廷昏庸,百姓不堪苛稅酷政,流寇四起,朝廷原以為不成氣候,不予理會,沒想到不出幾個月,賊寇勢如破竹,橫掃南方諸省,與朝廷軍隊在湖南形成對峙局面。
「凌老板,朝廷已經封城,湖南我看是進不去了。」拳師頭領薛寶義緩下馬勢,與馬車並行。
馬車內無人應話,良久,才傳來凌飛嫣略微沙啞的嗓音。「薛當家,謝謝你和弟兄們送我到這里,剩下的路程,我自己想辦法即可,各位兄弟若想回榆次城,我不會阻攔……」
「凌老板這話就太見外了!」
薛寶義是榆次城里出了名的仗義,深得雷閭泰的信任,也因為有雷爺的背書,山西商會中的商人們,大多都會請薛寶義和他的兄弟們負責押貨。
「薛當家,此下路途危險,我實在不願連累諸位。」坐在車內的凌飛嫣緊握著拳頭,連日來的趕路已經讓她嬌弱的身子疲憊不堪,若不是憑著要找到池青瀚的意志苦掙,她早就病倒了。
「凌老板,薛寶義做人講究的就是信義二字,雷爺既然把你托付給我們,我們就得負責你的周全,何況池爺也是咱們榆次城的人,人在外地,老鄉見面都要眼紅,更別說明知池爺有難,兄弟們怎能見死不救!」
薛寶義的一番話,讓凌飛嫣既感動又佩服。
「謝謝薛當家,你的盛情我就領了,以後若有用得著我和池爺的地方,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于是,凌飛嫣請薛寶義用重金買通城門的守衛領隊,一路往兵荒馬亂的南方趕去。
該死的池青瀚,你到底是跑得有多快?為什麼苦追這些時日,都還趕不上呢?莫不是出了什麼事吧?
不會的……連閻王都不敢招惹他那個無賴,他蠻力過人,平常人十個都打不過他一個,但她就是擔心,不曾停止過,其實早在他離家的第二天,她就後悔了。
真不該讓他來的,她明知南方的局勢緊張,卻偏偏因為賭氣和抱著一絲絲的僥幸……若他真的出了什麼事,她、她和囡囡……
積壓多日的後悔掛心折磨著她的心緒,身體病兆已發,她卻依然咬著牙硬撐。
南方多雨,一路匕泥濘難行,大道上賊寇、官兵不斷,只得鑽小路,但小路時有強盜出沒,若不是薛寶義和兄弟們武藝超群,恐怕她早已被棄尸荒野了吧!
「嘁!又下雨了!」池青瀚雷吼一聲,驚嚇到跨下的馬匹,馬兒打了聲響鼻,四蹄驚惶地亂踏,「吁——穩下,穩下!」
他手掌施力,勒緊綴繩,將袖子卷至上臂,青筋暴突,馬兒在他的強大拉力下乖順投降,依著主子的意志掉轉馬頭。
「池爺,最後一輛馬車陷在泥溝里,走不動了!」阿虎策馬來到他身旁,大雨淋透了他的衣服,視線也是一片模糊。
「他娘的!」池青瀚低咒一聲,抽掉斗笠,大手一揮吩咐道︰「你帶著前頭的馬車先趕路,這里天黑雨大,不能久留。」
「爺,你呢?」忠心的阿虎非常擔心自己的主子。
「我力氣大、動作快,把馬車推上來後就會趕上你們。」池青瀚頭也不回,雙腿一夾,策馬狂奔,直往隊伍的最後面趕去。
阿虎沒辦法,只得听令到隊伍前頭,「兄弟們,我們加快腳程,趕在天黑前到鎮上的客棧里落腳。」
「是!」兄弟們齊聲大吼響應著,紛紛加快速度。
最後一輛馬車的車夫頂著傾盆大雨,使力揮著馬鞭,兩四駿馬埋頭嘶叫著,鐵蹄吃力地猛蹬著地,想要拉出陷在泥溝中的馬車。
眼看馬車差一點就可以被拉上來,誰曉得車輪壓到大石,又退了回去。
池青瀚見狀不發一語,皺緊濃眉,隨即跳下馬背,跑到馬車後面。
「老梁,我數三聲,你盡管揮馬鞭,我在後面推,听到了嗎?」他把手探到水里模索,阻在車輪下的石頭挖不出來,看來只能靠蠻力了!
「爺,這可不成,萬一車子後退的力量你頂不住,會壓傷你的!」這一車貨物重得跟座小山似的,貨倒如山倒,萬一壓死了人……老梁打了個冷顫,緊張道︰「不成不成,還是讓小的來吧!」
「少唆!你力氣有我大嗎?」老梁的心思他曉得,但老梁家有老小,是唯一的支柱,可不能出事,再說,這點重量,他還不放在眼里。
「哈哈!」他突然爽朗大笑,就著豪雨,大聲說道︰「我池青瀚從小到大,什麼難關沒過過?這點小事難不倒我,老梁,甭廢話了,省點力氣,把車趕上來才是正事!」
老梁被他的一身豪氣感染,大聲應道︰「好!就听池爺的!」
「準備,」池青瀚有力的雙腿踩著穩穩的弓箭步,強壯的臂膀使力抵著車,一雙巨掌抬著車後的橫梁。「老梁,開始數了。」
「好!」老梁緊張地高舉馬鞭。
「一、二、三,使力拉呀!」他大吼著,大雨狂落,他眼前一片霧茫茫,因為太過用力,他全身的肌肉突起,又硬又痛,整車的重量幾乎都壓在他身上。
「快快快,加把勁啊!」老梁吼得聲音幾乎嘶啞,再這樣下去,池爺會撐不住的,他像瘋了似的不停抽動馬鞭。
豈料,馬車竟突然往後退去,老梁驚喊︰「不要啊,不要啊!」
無奈馬車實在太重了,無法控制地向後倒去,兩匹駿馬豎起了前蹄,淒厲嘶鳴,老梁擔心池爺,冒著生命危險跳車找主子。
雨實在太大了,老梁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拼命狂喊︰「池爺、池爺!」他在心中不斷祈求老天爺,一定要保佑池爺平安無事!
「轟!」一聲巨響,天際劃過一道霹靂,就著那道光,老梁仿佛看到了奇跡!
馬車硬生生被抬起了半指高,那龐大壯碩的身影,不是池爺會是誰!老梁跌跌撞撞地跑到車尾,拼盡了力氣頂著車身。
「呵!」兩人同時大吼一聲,終于,馬車月兌困了。
池青瀚累得四肢大張,癱躺在地上,但旋即驚呼道︰「不好!」他咬著牙,忍著全身酸痛爬起來,「很多人過來了。」
「莫不是……」老梁也跟著爬起來,心想可能是來接應的弟兄。
「馬蹄聲雜亂,來者不善!」池青瀚雙手拉住韁繩,跳上馬車,「老梁,你騎我的馬,不要回頭,直往前跑。」
緊要關頭,老梁也不同主子爭辯,听從吩咐跳上馬,向前狂奔。
「咻咻咻!」一枝枝冷箭穿過雨幕,凌厲地射來,釘進馬車的木壁上,他忍著肩上的傷痛,盡可能靈巧地控制著馬車。
他的右肩因為剛才推馬車時太過用力,早已血肉模糊,此時還要駕馭雙馬,實在頗為吃力。
「咻!」一枝羽箭從他耳邊擦過。
「格老子的,跑什麼跑?本來只想要你這車貨,誰知你不識好歹,兄弟們,讓我看看你們的本領!」
強盜頭子吆喝著,眾嘍興奮地紛紛亮出家伙。
繩套、纓槍、絆馬索、流星錘……全是威力驚人的家伙。
「呵!給我停下!」
亮晃晃的九環大刀,突地迎面劈來,池青瀚一個閃身,沒想到躲過大刀,左後方倏地射來一枝羽箭,直接射穿他的肩胛,突來的劇痛讓他身子一頓。
「池爺!」擔憂主子的老梁,剛好轉頭看到這一幕,忍不住驚喊出聲。
「池青瀚!」一道熟悉的女聲焦急哭喊,「不要啊!」
是嫣兒的聲音!不可能!肯定是自己糊涂了。
他猛甩頭,想讓意識清醒一些,但碩大的雨滴直往他臉上砸,他眨了眨眼,還是什麼都沒看清楚。
突然,所有聲音——~雨聲、馬蹄聲、強盜的叫囂聲,全都摒棄在他的世界之外,他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氣聲,連傷口的疼痛都變得麻木。
「池青瀚,是我,嫣兒,我在這里!」
那聲音——難道真的是嫣兒?
他的心猛地一揪,緩緩地抬起手,用手背抹去眼上的水霧,迷蒙間看見一抹鮮紅。
是嫣兒!他的嫣兒!知覺在瞬間全部回籠,外界的聲音再次變得清晰。
「啊!」池青瀚仰天大吼,猛地將箭拔出來,不顧狂涌的鮮血,他虎身一伏,輕松躲過再次猛揮而來的大刀,大手扣住敵人的手腕。
只听「喀」的一聲,對方腕骨應聲斷裂。
「哇啊!」在淒厲的哀號聲中,他搶下大刀,隨即跳下車,往馬用力一拍,讓兩匹馬兒拉著貨車向前猛跑,他自己則朝著凌飛嫣的方向狂奔而去。
馬蹄紛亂,刀光劍影,他仿若冷酷的戰神,手起刀落,人頭落地。
不知道斷了多少只馬腿,砍了多少顆人頭,身體的痛也已到達極限,此時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支撐著他——他要找到嫣兒!
「池青瀚!」凌飛嫣跪坐在馬車頭,焦急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離她不到十步遠的他。
薛寶義死守在馬車旁,見一個強盜砍一個,下手毫不留情。
「你、你受傷了!」她顫抖著紅唇,早已分不清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池青瀚吃力地對付眼前的敵人,視線卻緊跟著她,「嫣兒不要怕,我就來救你。」
「不、不要!」她再也坐不住了,蹣跚地爬下馬車,朝池青瀚奔去。
池青瀚和薛寶義同時大喊出聲。
「嫣兒!」
「凌老板!」
池青瀚一刀劈開擋在身前的強盜,幾個跨步搶到凌飛嫣的身前,替她擋下一箭。
「啊!」凌飛嫣驚叫出聲,抱住他龐大的身子,感覺到他在她懷中震了一下,隨即他便閉上了雙眼。
她驀地睜大雙眸,眼中失去光彩,任由他像座小山一般倒向她。
不該是這樣的,天啊!結果不該是這樣的!
「不!」凌飛嫣失控地放聲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