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午,一行人從洛陽出發。
雖說是去通商,但隨行的鏢師多達百人,個個武藝不凡。
這支隊伍龐大得令人咋舌,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皇族出游,才擺出這麼大的陣仗。
藍非與蒼綠同乘一輛馬車,龍嘯天帶著一個小廝上路,跟他們走走停停,一路平順的來到涼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到了涼州,可要多休息幾日。」龍嘯天進城之後,立即向當地人問了熱鬧之處,帶著小廝去玩樂。
藍非和蒼綠來到客棧,坐下來吃飯。
「梳洗過後,我們也去玩,好嗎?」
她瞧他一眼,沒表態。
他知道她不反對。
從洛陽到涼州,他特地挑了最休閑,最適合游玩,卻最耗費金錢的路線,如願的吸引了蒼綠的心思,成功的令她和龍嘯天忘卻憂愁,寄情于山水之間。
江山到處風景如畫,看著路上的奇人,听著各地的異事,只要人還活著,就會在接觸外物時,漸漸敞開心胸,去感受,去成長,擺月兌憂傷,迎向陽光。
藍非認為這一趟出來,是對的選擇。
這些天,不僅龍嘯天開朗了許多,蒼綠也稍微變得像個人。
她肯動,會自己吃東西,換衣裳,只是仍然不理睬他,不說話,面無表情,讓人猜不透她的心情,不過在他的眼里,她細微的轉變已是大有進展。
用過午膳,藍非帶著蒼綠四處走動。
涼州臨近邊界,開放通商後,恢復了與周邊各國的交易往來,帶動附近城市的繁榮。
他們觸目所及,街頭巷尾,都是生機勃勃的景象。
藍非牽著蒼綠的手,走進熱鬧的市集,見到許多新奇的物品,發色相貌異常的外族,耳邊更是充斥著各種方言。
「有看上喜歡的東西嗎?」他發現她的視線在攤子上徘徊,于是主動掏出錢袋。
蒼綠不予理睬,自顧自的觀賞從未認真看過的景觀,身邊匆匆而過的行人不是同一個族群,四周的攤販叫賣著她不認識的東西,不遠處還有賣藝的人精湛又奇特的表演。
她自小在家里拚命干活,深怕有一絲懈怠就會被賣掉,隨後讓藍非收為奴婢,又整天忙進忙出,忙著伺候主子,結果還被帶進深山修道,不曾享受過正常或優閑的生活,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于大街小巷,不必煩惱明天的生活沒著落,也不用算計該如何勉強自己才能繼續生存,這實在太難得了。
她曾經以為心死了,生無可戀,但是這些日子,藍非的細心呵護,令她冰冷的身體慢慢回暖。
他帶她一路向西,看遍山水,讓她知道天有多高,大地有多麼廣闊。
他告訴她,還有那麼多她不認識的事物,從未見過的人群,以及不曾體會的故事。
他在她冰封的心窩融開了一道縫隙,輕輕的敲出一扇窗口,把他所見所聞的關于世間美好或值得關注的東西,一點一滴送到她的心里。
蒼綠感到她又能呼吸了,心中的絕望漸漸減少,有一種久別的光芒再度降臨,照亮了她的生命。
她不像表面上那樣麻木,真的對藍非的討好無動于衷,只是她也真的沒有多余的力氣去回應他的好。
這些年,她做了太多錯事,雙手沾染的罪孽,壓迫得她難以負荷,心知肚明,總有一天她會受到報應。
她再也不可能像尋常女子那樣去愛一個人,守一個家,為父母生,為夫兒死……在她被師父帶走的那一天,她的人生就毀了。
蒼綠本無畏懼的心,突然感到害怕,掙月兌被藍非牽住的手。
他詫異的凝視著她,「怎麼了?」
她轉身,毫無預警的拔腿就跑,迅速沖出市集。
藍非愣了愣,隨即快步追上去。
蒼綠跑到岔口,正想要拐進左邊的街道,不料剛抬起頭,看見街的另一邊有道熟悉的身影慢步而來,當下震驚得圓瞠雙目,臉上閃過驚慌,隨即又回復冷靜。
她听到身後藍非追來的聲音,趕在那熟悉的人察覺她之前,退到他的身旁,拉起他的手,循著原路跑回去。
「你沒事吧?」他被她變化無常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
「別說話。」她戒慎的瞪他一眼。
注意到她眼中的防備,藍非意識到什麼,回想起她的處境,大概能猜到她為何如此慌亂。
他不動聲色,跟著她往前跑,接著反客為主,帶她進到路邊一家客人稀少的茶樓。
上到茶樓的最高層,找到一個視野極佳,能夠俯瞰下方街景的位置,藍非叫了茶水點心,耐心的等蒼綠冷凝的臉龐恢復平靜。
「遇到故人了?」當身邊的人兒氣息平穩,他才開口詢問。
蒼綠抬眼看他,冷冷的說︰「是仇人。」
他膽戰心驚,猜測對方的身分,「殺害赤麗的那個人?」
她垂下眼睫,眸中的冷光逐漸黯淡。
輕輕握住她的手,他掌心暖和的溫度慢慢的傳送進她的心窩。
「有些事,你不說,我永遠不明白。你被傷得很重,赤麗甚至被害死了,你卻不憎恨那個人,為什麼?假如你需要對付那個人,說一聲,我會傾全力為你報仇。」
蒼綠一動也不動,藍非沉默了,以為她又要縮進硬殼內,卻意外的听見她略微沙啞的嗓音從耳邊掠過——
「沒有人瞧得起我。」
什麼?他茫然,直視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等待她透露更多內情,听不明白也不要緊,他得讓她開口說話,把心里的陰郁統統傾泄出來。
蒼綠看著窗外藍藍的天空,隔了片刻,才又出聲,「龍門有很多修行者,分門別類,互不打擾,我師父是里頭的長輩,她收養了許多女弟子,表面上教我們道術,暗地里脅迫我們用她傳授的力量作惡。」
她收回視線,看向潔淨的雙手,只有自己曉得,這雙手多麼骯髒。
殘害純潔的生命,奪取無邪的生靈,為了提升力量,紫霞仙子背離正道。
可是這個外表高貴不凡的師父,對外沒有絲毫破綻,把丑惡的罪行隱瞞得密不透風,即使是同門,也不曉得她的真面目,只有她的徒弟們了解她有多麼邪惡。
「當初她向我們下了咒,令我們無法泄漏她的真面目……」蒼綠告訴藍非,有多少師姊妹企圖揭穿師父,自取滅亡,若是想逃離或向人求救,也都遭遇不幸,為了生存,只能泯滅良心,助紂為虐。「這個咒語,直到她死了才解開,這期間……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犯了多少罪。」
「你是被逼迫的。」藍非因為她蒼涼的笑容而感到心痛。
「不,起初是被迫的,後來我發現有了力量,可以隨心所欲的傷害別人,那感覺真好,我不再渺小,也能夠像你那樣,不高興就抓人來打罵,再也不必害怕受到傷害……」
「蒼綠!」他打斷她的話,抱住她虛弱的身子。
長相清秀的她,露出毫不歡樂的笑容。
家人教會了她什麼是悲傷,眼前的男人則教會了她什麼是痛苦和絕望,跟著師父的日子確實不好過,但是多虧了藍非,那時的她早已對傷害麻木。
「我的修為並不算高,在同輩中受盡排擠;我的出身來歷不算好,師姊妹對我也很糟……這些,是你想知道的嗎?」
藍非心痛異常,無法回答。
「我師父……偶爾會挑幾個資質頂尖的弟子,關在見不得光的洞袕,讓我們決斗,直到分出生死,最後沒有死的人,才有活的資格,其余的,都被她拾了尸骨拿去修煉。這些,我告訴你,你就會明白嗎?」蒼綠看著他。
他雙眼緊閉,緊蹙的眉頭凝聚著濃烈的哀傷與憤怒。
「怎麼我從凍得快要死掉的湖水里出來,卻又掉進更可怕的深淵?為什麼我連選擇的余地都沒有,一睜開眼就被你們送到那個女人身邊?你說,我做錯了什麼,你要如此待我?」
「不是!」藍非睜開眼,眼里布滿血絲。「不是我送走你的,那個女人說要收你為徒,我爹娘听說她為人高潔,所以才答應了她。我不知道她會這麼對你,根本不知道你離開之後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蒼綠冷笑,無論他的回答是什麼,她都不想再受影響了。過去的一切都不可能改變,現在解釋又有何用?
反正她早已不心痛,也懶得怨恨了,只是還有些委屈無法消滅,想讓這個男人明白,她傷得多重。
「蒼綠,對不起……」藍非只能抱著她,不斷的道歉,為無法挽救的過去。
看著他飽含愧疚的臉,應該沒有感覺的她卻又覺得心防有些松軟,听著他一次又一次的訴說歉疚的話,她真的感到自己不恨他。
「有個人,會對我笑,不輕視我,願意和我當朋友……」她無意識的說,黯淡的雙眸閃著微微的光彩。
「男的?」他謹慎的問,發現她很在意那個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女的,你應該听說過,朱丞相的女兒。她也在龍門修行,不過她和我不是同一個師父。」
「朱家失勢了。」知道那人不是男的,藍非安心了,後來又想到,不久前,朱丞相被判了謀逆罪,九族盡誅,唯一的女兒似乎得罪了朝廷權貴,下場更加淒慘,于是小心翼翼的問︰「听說那人被……」
「沒有,她逃了,沒被抓去當軍妓。」蒼綠不疾不徐的接下他的話,並給了他明確的答案,「就是她殺了赤麗。」
這個女人能夠逃月兌朝廷的追捕,還能殺害同門,重傷蒼綠,她的修為有多麼高深,可想而知。
如今,這個人追來了……
藍非又開始不安,不斷加重抱住她的力道。
無論如何,他不能讓人再傷害蒼綠!
「方才我在街上看到她。」她的語調平淡,沒有掙月兌他的擁抱,心知他溫暖的胸懷陪伴不了她多久,為此,遺憾在體內生根發芽。
藍非的心湖震蕩,第一次意識到她認命了,覺得虧欠了那個人,于是認命的等待對方的報復,不惜一死,也要償還那份虧欠。
「我會保護你。」他暗暗思索著該如何調動人馬來保護蒼綠。
她一副無關緊要的態度,「不必,你說得沒錯,我不恨她。」
他的神色復雜,「因為她是唯一對你好,願意和你做朋友的人?」
「不僅如此。我認識的每個人都傷害過我,包括你那個和氣的小廝金寶……我剛進藍家,他常常趁你不在,辱罵我,直到你擺主人架子欺凌他,他才明白自己也不過是一條卑賤的狗,根本沒資格糟蹋我這個同類。」
藍非無言。他沒辦法改變過去,只能在將來彌補當初的過失。
「只有她,不曾傷害我。」蒼綠又笑了,笑容扭曲得有如哭泣。
他百感交集,嫉妒又悔恨。
在蒼綠的心目中,他並不是最獨特的那一個,反倒是害慘她的凶手之一,無窮無盡的苦澀滋味覆蓋了他的知覺。
難得打開話匣子,蒼綠繼續說下去,「她是唯一沒傷害過我的人,我卻傷了她。我一直很羨慕她,我的家世差她太多,見到她,我就自卑得不想活,不管她多麼友善,我都無法接受這段友誼,甚至陰暗的想見到她落魄,結果,她真的從高處隕落了,我還覺得不夠,又想落井下石,看她沉淪,再也爬不起來……你明白嗎?我病了,再也醫治不好,告訴你這些,你能夠理解嗎?」
藍非明白她傷得太重,重得太痛,痛得她時時刻刻不敢忘記承受過的打擊,不敢再接納別人對她的好,不敢像個正常人那樣活下去。
「我再告訴你,我和赤麗殺了她的男人,在她成親的那一天……你說,是我該恨她,還是她該恨我?」
他說不出話,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審判蒼綠。
正是因為他的過錯,使得她遭遇到更多痛苦不堪,他連安慰她的話都說不出來,因為那幾乎是他一手促成的,假如她的所作所為是錯的,那麼他該負擔的責任和她一樣多。
「說不出來?誰對誰錯,一目了然,你還要繼續包庇我這種人嗎?」她自嘲。
「要。」他說得斬釘截鐵,毫不動搖。
蒼綠滿臉錯愕,皺起眉頭看著他。
「誰怪罪你,讓他來找我,我代替你償還。」
然而,不管她怎麼使勁,他就是緊抱著她,不願松手。
最後,她厭倦了,不再掙扎,讓他抱著,蒼白的臉龐不再木然,眼底浮現感傷,冷硬的心被他的柔情安撫得柔軟,鼻尖發酸,好想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