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維瀚現在身上的百慕大短褲是兩件五百的打折品、T恤是三件五百的便宜印花T、腳上一雙從三十九元生活用品店買來的藍白拖,全身簡單的輕便穿著沒超過新台幣五百塊,他始終認為,這才是他的真正價值、才是真正的他。
他手上拎著兩個日本料理店的特制便當,據說是家非常知名的料理店,至于東西好不好吃嘛,問他可沒答案,得問公園里的流浪狗。
梁秘書說被他喂食的流浪狗超級幸運,吃的是昂貴的特制便當。
事實上他買特制便當只是圖個方便,狗不能吃加調味料的食物,他又懶得到寵物店買狗糧,「六本目」就開在他住處大樓旁的小巷口,請師傅幫他特制不加鹽與其他調味料的食物很方便。一個便當三百塊,他一個星期最多到公園一次,星期六或星期日晚上,一星期兩個便當的花費,還構不成他的負擔。
今天參加的餐宴,他難得的吃了個大飽足,所有餐點居然不可思議地恰巧符合他的口味。他知道真有心要打听,確實能問到很接近他喜好的口味,吃過依他喜好「特制」的餐宴也不少,但卻從沒踫過完全切中他口味的廚子,今天的餐食,對他的味蕾真是大犒賞,好吃到讓他的舌頭都想唱歌了。
至于那位心口不一的美麗廚子……
正想著那個讓他有點想不透的女人,忽然听見熟悉的聲音從公園傳來。這聲音……不就是那位美麗、愛做鬼臉的女廚子?
「……我說過我不付這筆錢!不付!听不懂嗎?三十萬你們說要,我就得給嗎?我、不、給!你找誰來罵都沒關系,大舅舅、小阿姨,誰打來都一樣,我不付就不付!再煩我,我就把手機號碼、家用電話全換掉——
「外婆是我一個人的外婆嗎?憑什麼要我付全部?反正你們不準我回去,尸體發爛發臭,我眼不見為淨!三十萬,我一毛錢都不付!」
再過個轉角,走幾步路,古維瀚就能看見她,不過那激動的聲音與談話內容,讓他停下腳步皺眉。接著他听見手機被砸碎的聲音,然後是一聲氣憤又淒涼絕望的喊叫。
「啊∼啊∼啊∼」
她的叫聲充滿怒氣,又彷佛充滿委屈。他眉頭攏了攏,走過轉角,看見一個直長發過肩的女子,坐在地上蜷成蝦狀,頭埋進膝蓋,哭得很傷心。
她腳前有幾罐打開的狗罐頭,幾只在公園常駐的流浪狗窩在她腳邊,一只白底黑斑狗嗅嗅她的發,用鼻子頂了頂哭泣的她,像是給予安慰。
哀哀低泣的她,抬頭抹淚的動作有些粗魯、有幾絲不甘,她哽咽地重復問著那只不會說話的花斑狗。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到底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他們以為我怕死、怕下地獄嗎?死就死、下地獄就下地獄啊!他們跟我要三十萬,我才不給!我不欠他們什麼、不欠他們什麼……」
古維瀚的心忽然一陣抽緊,因為她說「死就死、下地獄就下地獄」的語氣,有明顯的哀傷悲涼,以及深深委屈。
他不由得想起做鬼臉的她,那個她看起來挺快樂的,也順眼多了,眼前的她……他不喜歡。默默走到她身旁不遠處,他坐下,拆開手上的便當,圍在她身邊的狗狗立即走過來,只有那只花斑狗仍然挨著她。
「吃飯嘍。」他低聲招呼狗狗。
哭得傷心的徐瑀玲倏地打住眼淚,抬頭看那個不識相打擾她哭泣的家伙。
從側面看,他的輪廓很深,有點眼熟。他穿得很隨興,腳上是俗得不能再更俗的藍白拖鞋,接著她瞥見地上裝便當的袋子,竟是六本目的紙袋。
她用手背抹去淚,那家日本料理店貴得很,有回老板請事務所幾位同事吃過,他們十幾個人也沒吃什麼,一頓飯結算下來竟要五萬多。
這家伙真怪!
好奇心一時贏過傷心,她用還哽咽著的聲音,問低頭喂狗的陌生男人。
「你買六本目的便當?」
「嗯。」他應聲,轉頭對上她的視線,映入眼中那張干淨的臉,讓他楞了幾秒。她臉上戴了副丑不拉幾的咖啡色塑料框眼鏡,整個人看起來呆呆蠢蠢的。
他萬萬沒想到卸妝後的她,樸素得讓人吃驚,比茉莉花還不起眼。
如果沒有那副笨重眼鏡遮去她大半張清秀的臉,應該會好一些。這麼想著,他忍不住伸手摘下她的眼鏡。
「你干麼?還我眼鏡!」他剛轉頭看她,她才認出他是古維瀚,人還震驚著,沒想到他又一把搶走她的眼鏡,讓她更驚嚇了。
古維瀚看她一會兒,才將眼鏡還給她。
「妳戴隱形眼鏡比較好看。」
「要你管!」這男人沒事干麼裝平民?便宜的T恤、短褲、藍白拖,他是怕穿得太招搖被人搶嗎?也對啦,有錢人是該低調點。
不過,想低調應該低調個夠啊,學她買一罐三十幾塊的狗罐頭,而不是拎著昂貴便當到公園喂狗,真不懂有錢人在想什麼。
「廚子小姐,妳外婆過世了?」
「你偷听我講手機?」她一臉指控。
「妳講話太大聲,我想不听都沒辦法。」
徐瑀玲頓時沉默,就在古維瀚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才開口。
「對,我外婆過世了。」
「如果妳……需要三十萬,我可以借妳。」說完,他自己都覺驚訝。
怎麼會主動提議借她錢呢?
因為她哭得太淒慘?什麼爛理由!
還是……死者為大?這理由,勉勉強強可以說服他。
「我想,死者為大,我願意借錢,讓妳安葬妳外婆。」他補充說明。
「我知道三十萬對熊掌先生來說是小錢,但我還不起,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徐瑀玲丟給他一個白眼。真要借錢也不會找他借!
「如果還不起,不還也沒關系。」他月兌口說,又嚇了自己一回。
「你……」徐瑀玲開口說了一個字就打住,她很難將這「好心的」貴公子,跟今晚那個傲慢、挑嘴的龜毛古先生串在一起。
他們是同一個人吧?是吧?
「真的,妳不想還也沒關系。」這一次,驚嚇消失,取而代之是古維瀚想不明白、也不願意想明白的堅定,他打定主意借她錢了。
不,是給她錢,她不還也沒關系,並且放棄追究,為什麼他要對她如此仁慈?也許是她的好手藝討好了他,也或許是,他希望快樂能回到那張愛做怪表情的臉上……
「你吃飽沒事做嗎?隨隨便便給人三十萬,有錢也不必這樣花吧?」
「妳若是缺三十萬買名牌包,我理都不會理妳。我給妳三十萬,讓妳安葬妳外婆,並不隨便。」他很認真解釋,可惜人家完全不感激。
她站起來,低頭望坐在地上的他,惡聲惡氣的說︰「你不懂的事,不要插手!我的戶頭存款遠遠超過三十萬,我不是沒錢,而是不想花錢安葬我外婆,我是這世上最不孝、最壞心的女人,你懂了吧?!」
仰頭,古維瀚心平靜氣地看著她發怒,在她偽裝的張牙舞爪惡劣表情下,清楚看見她眼底有抹負傷的痛楚。
她說自己是世上最不孝、最壞心的女人,那一刻,她心里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麼?
不管她怎麼想,他都相信她絕對不是她說的樣子,她並不壞心,因為他清清楚楚看見她眼里藏著沒說出的痛。他想,她只是一個有痛的人,不是真的心壞了,而是痛到必須使壞、假裝壞來掩飾痛苦。
看進她的眼,古維瀚有一度錯覺,感覺她像過去他曾在鏡子里看見的自己。
「不懂。」他淡淡地搖頭,「我幫妳花三十萬,不要妳還,妳等于沒花錢,妳不該拒絕我。」徐瑀玲很生氣,氣老天爺連她想當壞人都不讓她當得如意!
「我就要拒絕你!關你什麼事?我家的事到底關你什麼事?關你什麼事、關你什麼事、關你什麼事……」她氣到狂吼,連吼十幾次「關你什麼事」,吼得歇斯底里。
她氣自己爛命一條,該死不死,倒是活著害死一堆人,她氣到很想毀壞什麼、氣到想揍人!古維瀚站起來,本只是想抓住她的雙臂,穩下她明顯過度激動的情緒,可不曉得為什麼,他伸出的手卻抱住了她。
「深呼吸,乖,深呼吸。」他用不容質疑的聲音,和了淡淡暖暖的溫柔命令。
突然被抱住的她,掙扎幾秒便放棄了,剛剛的狂吼,全變成不甘心的低語和啜泣。
「到底關你什麼事……」
古維瀚拍著她的背,猶如哄著孩子,她身上散著淡淡乳香,奇妙地蠱惑了他。
世界像在這一秒安靜下來,他竟听得到夜里微涼的風,讓公園的樹木輕輕搖曳的聲響,群樹上的葉子彷佛哼著旋律。
時間流去,徐瑀玲漸漸冷靜,可她仍靠在他胸前悶聲低語,毫無道理的耍任性。
「我不要你的三十萬,我要當壞人、我要當壞人……」
古維瀚嘆息,這女人擺明是負傷的任性,讓他想起過去的自己。
因為這樣,他才遲遲走不開吧?他一向不是愛管他人閑事的無聊份子。
「妳家人或許對妳很不好,不管妳外婆做了什麼讓妳生氣、傷心,那些情緒都會過去,妳若是因為一時憤怒就拒絕安葬妳外婆,相信我,幾年後妳會後悔的。」他忍不住開口勸她。
「不要說得你很懂的樣子,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古維瀚本想說自己懂,他是真的經歷過,不過那種想解釋的沖動,一轉眼就過去了。
「要怎麼樣妳才肯收那三十萬安葬妳外婆?」他有點氣自己,干麼對她放心不下?干麼不想讓她受他曾經歷過的痛?一切都是她的選擇,他何必多事?!
徐瑀玲也氣,氣老天爺不讓她當壞人、氣這個討人厭的古維瀚多事!她氣得要死、氣得喪失理智,氣到就是想跟老天爺作對、想讓古維瀚吃癟……童澔說過,古維瀚討厭女人纏他嘛!
多管閑事的傲慢家伙、自以為正義的狂人!他憑什麼斷定她會後悔?憑什麼用那種近乎諄諄教誨的口吻開導她?
「你這麼想送佛,就要送上天!跟我上床、養我一年,讓我不愁吃穿一整年,我就收你的三十萬!你想當好人,而我打定主意要當壞女人,做不到,就別煩我!」
她推開他的擁抱,雖然那擁抱很溫暖、很安全、很……不,他的擁抱,根本沒什麼好留戀!
「跟妳上床、讓妳不愁吃穿一整年,妳就收三十萬,好好安葬妳外婆?」
她大概是笨蛋吧?她不知道自己其實是有魅力的女人?不知道她開的條件對他這種男人來說,壓根就是正中下懷?!
她身上的香氣是如此迷人,他干麼不要?
何況這段關系,是干干脆脆的銀貨兩訖,沒糾纏,不要是笨蛋。
「對!沒辦法吧?再見,以後別聯絡。」徐瑀玲很得意,轉身要走,卻被拉住。
「好,成交。我跟妳上床、讓妳不愁吃穿一整年。」聞言,她驚愕的猛轉回頭望他,世界頓時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