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丹九重狀若驚訝的‘哦'了一聲,半晌後才道︰"難道孫大人覺得我和五王叔長得很像?"他已經過繼為皇子,故不能在外稱呼東丹嚨為父王,東丹嚨排行第五,是以以五王叔為稱呼。
孫朝達搖搖頭,"太子豐神俊朗,是世間少見的美男子,但始終難以與和碩王爺相比,太子的俊是人間之最,王爺卻有天人之姿。"
"是嗎?"東丹九重淡淡的說。
見他臉有不信之色,孫朝達忍不住說得更加仔細,"想當年老臣在御花園第一次見到王爺,當時他離弱冠還有五年,披散著長發,穿著一件翠色寬袖袍子,在樹下吟詩舞劍登時滿園生光,老臣以為是天人下凡來了,只知道傻楞楞的看著他,就連先帝在旁邊叫了我幾次也不知道。"
孫朝達混濁的眼瞳倏的發出亮光,腦海里浮起的是當年那個美貌少年、裙屐風流,在漫天花海中徊舞的出塵身影。
"先帝盛怒,還好得王爺求情,先帝才饒過老臣的無禮,後來,老臣更有幸為皇子之師。"
"那看來五王叔當年很受皇祖父寵愛。"
東丹九重淡淡一句話便再次勾起孫朝達的話柄,"和碩王爺是先帝與多輪斯草原的絲達公主生下的孩子,繼承了絲達公主的一雙翠眸與雪白肌膚,公主早逝,先帝愛屋及烏,對他非常寵愛,他是唯一一個未及弱冠就被封王的皇子,當年也只有他能在先帝座前披發單衣、言談隨意。"
孫朝達長長的嘆出一口氣,"貴為天之驕子,他身上多少帶點傲氣與不知民間疾苦的嬌貴,但是他的絕代風華卻足以掩蓋他所有的缺點,他是老臣所教過的最有才華的學生,四書五經倒背如流不在話下,更難得有詩才,一手字寫得最好,堪比當年的書法大師,這一點,太子就和他很像。"
听著孫朝達述說往事,東丹九重眉宇間的神色始終平淡,等他說得累了才答上一句。
"只可惜,我對五王叔的印象已經很稀疏了。"
"真的都忘記了?"孫朝達起頭看著東丹九重,木納蒼老的神色間忽然添上幾分通透。
"孫大人"
未待東丹九重把話說完,孫朝達又垂下頭去,喃喃自語道︰
"忘記了也好,想當年與和碩王爺最親近的人死的死、貶的貶,也只余下我這個老頭子在苟延殘喘,忘記也好忘記也好,能忘記就是個聰明人"
听出話中有話,東丹九重臉上依然不動聲息,從從容容的勾起唇角說︰
"太傅老當益壯,怎能說是苟延殘喘?我看太傅還能活上二、三十年,好好指教指教後輩呢!"
"我寧願不要再活二、三十年。"
孫朝達突然板起臉、斬釘截鐵的說著,饒是深沉如東丹九重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孫朝達抬起頭看著他的眼楮,壓著聲音,一字一字的說︰
"我只要一個真相,當年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和碩王爺因何突然病重?又因何在進宮後不久就傳出死訊?只要能為他討回一個真相,我寧願現在就死!"
與孫朝達堅定的目光相對,東丹九重眼中倏然閃過無數異彩,但很快就又再次深沉如潭,他淡淡的吐出一句話,說︰"你會的,太傅。"
◇◇◇
擺月兌孫朝達之後,東丹九重回府換過一身便服便帶著莊青向八寶街走去。
八寶街是京城最繁華、最多王公子弟聚集的大街,街上滿滿都是購買玉器古玩的百年老鋪,其中一間專售文房四寶的‘墨軒'最得東丹九重歡心,自從三年前從漠北回來後,他幾乎每隔一個月就要來此一次。
掌櫃一看見東丹九重就立刻堆起笑臉迎了上來。
"冬公子好!"
化姓氏為冬的東丹九重用灑月兌的動作輕輕一揮玉骨折扇,"我要的徽墨到了嗎?"
"早到了,就在店內。"掌櫃把腰彎得更低。
店內有專為貴客準備的廂房,掌櫃為東丹九重領路,進入廂房後,定到櫃前,按著一件石獅擺飾向左右依次扭動,石牆打開,露出密室,東丹九重命莊青留在外面,獨自踏步走進。
密室里昏昏暗暗的,只點著一盞孤燈,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壯年男人單膝跪在密室中,也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身形如石一般,動也不動,東丹九重從他身邊走過,在密室內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剛才孫朝達向我示好了。"坐在椅子上,柬丹九重慢慢放松身子的線條,靠著椅背,調整成一個最舒適的姿勢,"盡快查清楚他與我的父王昔日的關系,我要知道他到底是否可以信賴?"
"是!"黑衣人點頭應是,拿出幾封密函雙手奉上,"這些就是密探上報的今個月朝中各大臣的近況。"
"嗯!"東丹九重接過,也不急著拆開,只問︰"其中有什麼最值得留意的?"
"御林軍統領林望安獨子半月前病逝,林望安年老喪子,已決定告老回鄉,辭呈的奏折明天就會送到宮中。"
"嗯"聞言,東丹九重微微沉吟起來。
"林望安上書告老回鄉的同時亦推薦了自己的佷子,現任的御林軍副統領林榮言接任統領之職。"
"東丹桂不會用林榮言的。"東丹九重笑著搖搖頭。
御林軍的人數雖然只有三萬,但職責是守衛皇宮禁苑,是所有軍隊中最能夠主控中央政情的,為防權力被龔斷,他敢斷言東丹桂絕對不會允許同姓叔佷一再出任統領之職。
"除林榮言之外,御林軍還有四位副統領,其中刑飛鴻是麗貴妃的堂弟。"
"可以把刑飛鴻排除。"東丹九重輕描淡寫的說︰"過兩天,我會派人送一份厚禮給麗貴妃,預祝她的堂弟即將升任統領之職,以她貪婪的性格一定會收下;東丹桂為人多疑,必定會以為刑飛鴻和我有什麼關系,絕不會重用他。"
黑衣人會意的點一點頭。
"除去林榮言、刑飛鴻,東丹桂還有三個選擇,而我只對其中一個有興趣,要如何才能令他與我達成共識呢?"東丹九重喃喃自語著,左手托著頭,右手擺在椅柄上,無意識的叩響指頭。
黑衣人靜靜等待,半炷香過後,方才見東丹九重停下叩動手指的動作;商議過後,黑衣人自暗門離去,東丹九重沒有出去,而是拆開剛才黑衣人給他的密函,展開信紙,紙上寫的都是由密探查得的朝臣之間發生的大小事件,大至收受賄賂,小至包養小妾,東丹九重都一行一行的仔細閱覽,桌上的燈火漸漸黯淡,然後熄滅,他的身影也完全融于黑暗之中。
在黑暗中,他的臉根本看不清楚,但那雙深邃的眼楮卻正在散發出一種烏黑異采;用仔細的動作把密函一張張撕成碎片,東丹九重不厭其煩地在腦海里一次又一次的回想他所知道的所有事,定下每一個計劃。我寧願浪費時間也不允許任何出錯,因為我行的每一步不單止是為了我自己的野心,還有更加重要的
◇◇◇
大清早,鳥兒還在枝頭上啼叫,東丹九重已經應召進宮,未到南書房,剛巧遇上趙皇後在御花園散步。
"兒臣叩見母後!"曲膝,恭恭敬敬的在白玉橋上下跪問安。
"太子請起!"
東丹九重依言而起,只見趙皇後今天穿著一件繡著彩鳳朝陽的夾襖,半淡桃紅的留仙長裙,項掛紫金瓔珞圈,頭上梳著墜馬髻,插著幾枝點翠金簪,臉上畫著新妝,腮如紅荔,額心貼著花黃,明艷照人,令人眼前一亮。
"母後今天看上去和平日完全不一樣,好象"東丹九重頓了一頓,這才找到合適而不輕浮失禮的形容詞,"好象忽然容光煥發不少。"
"或者是因為秋高氣爽,哀家的心情也越來越好。"趙皇後拈若花枝嫣然一笑,帶著平日從未展現過的風情。
趙皇後今年才三十出頭,只因貴為六宮之首,平日不得不擺出端莊木納的神色,但這天就像是忽然間年輕了十多年一樣,眼波顧盼之間還隱隱可見幾分少女的嬌憨羞赧,順著她眼角的余波看去,眼神落在不遠處垂首侍立的一個穿著太監衣服的男人身上。
東丹九重心眼倏亮,悠悠一笑,"母後心情愉悅,兒臣亦覺高興。"
不知道想起什麼,趙皇後露出羞澀的神色,悄悄垂下眼簾,拉開話題。
"太子因何事進宮?"
東丹九重答道︰"父王傳召,應該是要問兒臣中秋御獵之事準備得如何。"東丹桂暗地里雖然對他十分忌憚,但身子日差、朝政繁重,加上朝中再沒有其它成年皇子能幫忙,也不得不把差事陸續交到他手上。
"對了,後天就要出發到木蘭嶺離宮去了,哀家真大意,差點把這件事忘記了。"趙皇後擰一擰秀眉,神色間並未有多大熱衷。
木蘭嶺離京有三天路程,是東丹皇朝的御獵場,每年春秋二季都會舉行大規模御獵,上至後妃皇子,下至三品朝臣都要跟隨;其它嬪妃對能隨皇帝到離宮狩獵大都反應熱烈,希望能藉此多加親近他的身邊,而趙皇後一來對狩獵、圍捕這些殘忍殺戮的活動不喜,二來她與東丹桂的關系向來平淡如水,縱是到木蘭嶺去,和留在宮中又有什麼分別?只不過白白勞累一場而已!
知道趙皇後心思,東丹九重笑道︰
"兒臣知道母後慈悲,對狩獵向來沒有興趣,但此時正好是桂花開的時節,木蘭嶺上皓月光正滿,桂香雲外飄,美景清幽,風光無限。"
听東丹九重如此說著,趙皇後悠然神往,鳳眸又是不由自主的向後飄去。
若與武郎在月桂漫步
此時,那個穿太監衣服的人恰恰好抬起頭來,向趙皇後看了一眼。
粉臉飛起兩朵紅雲,趙皇後以袖掩唇,干咳兩聲,對東丹九重道︰
"不知道那些宮女是否已經把上路要帶的東西都準備妥當?哀家要回宮去看看,太子,你也跪安吧,別再在此耽誤時辰。"
"兒臣領命。"
恭送趙皇後與一眾宮女太監走遠,東丹九重這才再次邁步,走到南書房時,林非正探長脖子站在門前,一見他來到就用尖銳的嗓子嚷道︰
"哎喲!太子,你怎麼這麼遲?皇上等得都不耐煩了,奴才差點就要到太子府去找人了!"
林非說話放肆,東丹九重並不介意,對他微微一笑,說︰
"麻煩林公公了。"
東丹九重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氣度反而令林非不安。
我雖在宮中浸瀅三十年,但在這個永遠謙恭有禮、神色自若的皇子面前,不知為何,總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東丹九重的有禮反而令林非難受,就仿佛被人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著,而他則卑微得根本不被放在眼內;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在很多年前,當他剛剛淨身入宮時,那個漂亮得仿佛是用白雪所化的小皇子也是用這種眼神看著他,縱然謙遜也令人自覺卑微。
那一刻的屈辱,我一生也沒有辦法忘記!
林非不由自主的攥緊拳頭,露出連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怨毒神色,東丹九重看見了,但僅是神色不變的從他身旁走過。
其後,林非自回想中清醒過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跟在東丹九重後面走進南書房。
"兒臣叩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東丹桂把朱砂筆放下,從案後緩緩抬起頭來。
上天厚待東丹皇族,宗室中人大都是俊男美女,東丹桂亦不例外,他的五官深刻有如斧鑿,唇上留著兩撇烏亮短髭,雙目銳利、目光如電,唯一的缺點就是雙眉間的眉距太近,令臉孔籠著一股陰狠之氣。
"知道朕為什麼叫你進宮嗎?"
"兒臣愚笨,請父皇指教。"東丹九重垂手站立,神色舉止恭敬非常。
"是真的愚笨?還是明知道什麼而不想說出來?"東丹桂冷冷的說著。
"兒臣不敢,若有何錯處,還請父皇明示。"東丹九重雙膝一彎,又跪到地上去,眼楮垂著,一眨一眨地看著前面的地磚。
見狀,東丹桂擺一擺手,站在他身邊的林非立刻會意的回頭叫道︰
"萬副統領,請出來吧!"
被小太監從殿後領出來的是個肌膚黝黑、五官方正的年青漢子,身上穿掛的是御林軍的鎧甲,他一出來就‘砰'的一聲跪在地上。
"罪臣叩見皇上!求皇上治罪!"
東丹桂看也不看,只把項背盡倚在椅背上,半閉著眼,說︰
"把你今天早上對朕說的話在太子面前再說一次。"
萬子斌把頭貼在地上,說道︰
"罪臣前晚一時沖動把太子打傷,太子雖然大量,不予計較,但臣自知犯下大錯,心中不安,不得不向皇上請罪。"
"九重,可有此事?"
"是,兒臣前晚確實被萬副統領所傷。"
"為什麼不把事情說出來?"
東丹九重答︰"萬副統領只是無心之失,而兒臣受的亦只是皮肉之傷,兒臣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也請父皇別降罪萬副統領。"他的神色語氣是那麼地溫和謙厚,配上英挺柔和的臉孔,實在叫人不得不大生好感。
"這件事真奇怪打人的要認罪,被打的不想怪罪打人的,還要為他求情?"
東丹桂還是閉著眼,嘴角卻似笑非笑的勾了起來,"林非,你有听說過這種怪事嗎?"
林非彎腰,滿臉討好的說︰
"連皇上都未听說過的事,奴才又怎會知道?"
冷笑,東丹桂在椅柄上叩一叩指頭,"萬子斌,把你還未說完的話接下去說。"
萬子斌先遲疑的向東丹九重看去,最終咬一咬牙,下定決心說道︰
"打傷太子的千金之軀,罪臣願以死謝罪,但與罪臣青梅竹馬的雲姬日前被太子強行納入府中,斗膽求皇上作主,請求太子還雲姬自由。"
言語方休,東丹九重已搖搖頭,對東丹桂說︰
"兒臣府中日前確實添了一批歌姬,但其中絕無強迫之事。"
"沒有?若非心虛,你為什麼不將被打的事說出來?"東丹桂猛的瞪開雙眼,目光如電的落往東丹九重身上,"強佔民女,如此傷風敗德之事,縱是太子,朕亦不能饒恕!"
龍威赫赫,東丹九重卻在心中冷笑,心想,這種事你東丹桂不是早就做出來了,怎麼還敢說別人?
東丹九重臉上不露聲色,依舊顯得緩和平靜,"萬副統領前天到兒臣府中,兒臣當時已向總管了解過,雲姬確實已賣身于太子府,賣身契就收在府中,兒臣可隨時拿出來讓萬副統領過日。"
"雲姬是被貪婪的後母所賣,她本身並不情願,微臣懇求太子有成人之美,把雲姬還予微臣!"萬子斌急道。
"抱歉!"東丹九重搖搖頭,並不同意。
東丹桂冷冷的俯視著東丹九重,"太子該不會也貪戀美色吧?"
"兒臣與太子妃感情深厚,此事人所共知,又豈會貪戀雲姬美色?只是雲姬是由錦瑟挑進府中的,幾個歌姬中她對雲姬最滿意,錦瑟無子,一直希望兒臣和其它女人"說到這里,東丹九重不好意思的頓了一頓,這才接下去說︰"兒臣不忍令錦瑟失望,而且,兒臣曾經問過雲姬,她說‘只願留在太子府上'萬副統領或者是一廂情願了?"
"怎麼會?雲姬怎會"萬子斌頓時臉如死灰,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語。
守在殿中的小太監都為他可憐,都在心中暗忖︰太子少年英俊,又是未來的皇帝,只要是女人又怎會不希望攀上他?背棄舊情人,這又算得了什麼!
眼見束丹九重在輕描淡寫之間已把一切推得干干淨淨,東丹桂登時沒了心情,隨手一揮,"萬卿家,你先下去吧!"
用怨恨的眼神瞧著東丹九重,萬子斌攥一攥拳頭,方才領命退下。
東丹桂在案後緩緩坐直身子,看著東丹九重,"九重,這件事你雖然沒有大錯,但與臣子爭奪一個歌姬始終是件丑事,有失太子的身份。"
"兒臣知罪!"東丹九重垂首道。
"罰你閉門思過一個月,木蘭嶺你不必跟上了!"雖然沒有理由重重懲治,但東丹桂亦不願放過任何小懲的機會。
"兒臣遵命!"
"跪安吧!"
"是,兒臣告退!"東丹九重一一應是,再行一個跪拜禮後便緩緩退後。
束丹桂忽然疑心大起,"等等!"他把東丹九重叫住,"萬子斌說過好像是打傷了你的左臂吧?"
東丹九重的身體倏的一僵,東丹桂銳利的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把衣袖拉起來,讓父皇看看你的傷勢。"
"是父皇。"
東丹九重舉起右手,把左袖緩緩拉起,夾袖一直卷到肩頭,只見左上臂果然有被打傷的痕跡,肌肉全都充血發紅,腫得像一座小山丘一樣。
東丹桂這才真的相信東丹九重與萬子斌之間的故事,當下把眼神放松下來。
"下去吧!朕會命御醫去為你療傷。"
"謝父皇恩典!"東丹九重跪下謝恩,這才肅然退下。
看著東丹九重遠去,東丹桂又揮一揮手,命殿中的小太監們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