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天上的雲色灰暗,天氣陰陰沉沉的,悶熱翳郁,令每個人的心里亦隨之煩躁起來……
「廢物!」在用紅磚砌成的高牆內,綠意蔥蔥的很花園里,女子的聲音尖銳得足以叫人打起冷顫。「一式「圓月三盼」還要用多少功夫才可以練得好,整個時辰了,我生你這蠢蛋何用!」
另有一把稚女敕的孩童嗓音夾雜在女聲之中。「娘,孩兒知錯!」發聲的是跪在草地上穿著淺黃的百蝶穿花箭袖袍,梳短辮的男童,烏雲的陰影打在他身上,也掩不去他身上的皎皎光芒。
在月白的瓜子臉上瓖著一雙圓潤墨深的眼楮,秀麗小巧的鼻子,潤澤的薄唇,軟柔的發散落在前額,襯著華貴的翠石金絲抹額,即使容貌尚稚,已比巧匠所作的玉女圭女圭更勝三分。
站在男童面前的是一個容貌與他有三分相似的婦人,作貴婦裝束,梳垂雲髻,在烏亮的發髻上插著四朵翠羽金鈿,眉心貼花黃,正柳眉倒豎地瞪著男童的發頂。
在逼人的目光中,潔白的牙齒咬一咬唇,男童從地上起來,再次練起功來。
「圓月三盼」一式,是要躍然在半空之中,溜圓旋動三圈,第一旋,指尖點出一道氣勁,第二旋,指尖點出兩道氣勁,三旋三勁,勢如破竹。
男童身輕如燕,躍起時靈巧無比,繡著蝶影的袍在半空散開,像朵盛開的鮮花,身法美妙得不可言喻,氣勁由他青蔥的指頭吐出,將練功用的木柱刺出三個窟窿,不過,男童到底年輕,到了最後一旋的時候,很明顯功力不繼,勁力再也發不出來,腳一軟,人便跌下地去。
「你──!」貴婦看得心頭火起,一手抄起腳邊的樹枝,便劈頭劈腦地朝他打下去。
男童倒在地上,也不敢閃避,只是舉手抱著頭,很快手腳上就布滿了紅痕,貴婦邊打,邊罵。「為什ど我會生了你這廢物?練功也練不好!你忘記了我們的大仇人了嗎?你這身爛功夫,要多少年才可以殺了他報仇?」
如雨的責打落在身上,男童即使痛得渾身發抖,在淡淡的彎眉下,一雙眼眸帶著了然所有的悲傷,看著人間嗔恨。
瞪著那雙似曾相識的眼楮,婦人更是發狂地打將下去,在口中喃喃地念道。「打死你!打死你……」
打得手累了,就將他小小的身子扯起來,拉到後花園的小門前,用力推出去。
「給我跪著!」厲聲喝令的同時又對身旁的丫環,家丁們說。「你們別管他!沒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放他進來!」
兩塊棕色的木板被用力合上,連一道裂縫也看不見,在死寂之中,天色越來越暗,細雨絲絲而下,漸為暴雨狂風。
跪在凹凸不平的花崗石上,女敕黃的衣袍早已污黑,膝下完全浸泡在涓涓流流的污水里,盡管雙腿已經麻得沒有感覺,又冷得發抖,他依然將腰背挺得筆直,端正地跪在門前,日暮西沉,狹長的後巷里雨聲越打越響,跪在一片死寂之中,他就像已被世界所遺忘,直至一陣嘰嘰喳喳的木頭車車輪聲響起。
「喂!你擋住路,讓開!」小路狹窄,木頭車停在男童身側無法再前。
揚起眼角,隱隱約約看見推著木頭車的是一個戴著草帽,身穿無袖短衣的鄉下人,男童只看了一眼,又垂下頭去專心地繼續跪著。
久久得不到響應,那把粗魯的嗓子又道。「跪著淋雨不避,你傻了嗎?」踏著水窪走近,草鞋每前行一步,就將水花濺起。
雨水沿著發尖流入眼,令眼眶又酸又澀,男童倦極地合上眼簾,對走近的人毫不理會。反正無論他說什ど,他都不會起身讓開……
雨水每打在身上一下,就帶來冰冷的觸感,小小的身子像被千萬枝冰箭不斷刺穿,冷得厲害,亦痛得入骨,不過,男童始終呆呆地跪著,任雨盡濕衣裳,青絲貼在臉頰與脖子,小巧的下巴仰著,形貌雖然狼狽不堪,卻另帶著一份動人氣息。
「哼!傻瓜!」耳畔再次響起罵語,只是嗓子明顯地輕柔不少。
雨依然下著,——噠噠,只是男童突然發現再沒有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身上,疑惑地睜開眼,倏見一張倒轉了的臉就在面前,鷹眼炯炯有神地看著他。
身子嚇得用力縮後,背項撞在一雙結實的大腿上,男童呆了好一會兒,才知道眼前發生什ど事。
他所蔑視的鄉下人──正確來立說是一個身材壯碩的男孩,正彎下腰,將滿是補丁的上衣拉開,用寬廣的身軀為他擋著雨水。
蹙起彎眉,揚手正想將他推開,那名看上去比他大幾年的男孩,突然說。「別動,你再亂動,我就擋不了雨了。」
他說話的時候,厚唇張開,露出兩排白花花的牙齒,由笑容中表達出來的那份豪爽,是男童從未見過的,一種無可抗拒的迫力,令他停下一切動作,只是睜著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為他擋著暴雨狂風的人。
晶瑩的水珠由尖尖的睫扇上滴落,仰著月白的臉蛋兒,帶點呆滯的可愛表情換來了一抹更加光亮的朗笑,健壯的男孩迎著他的眼神,很簡單地說了一句。「我叫東方紅日。」
剎那間,男童只以為自己凝視的是一輪真正的紅日。
紅日照西牆,鳥啼翠成蔭。
小小的君明月坐在假山上,美麗抑郁的眸子難得地閃著明亮的光采,因為他得到一生中首個談天的對象,雖然他們談天的方法有點奇怪──隔著一幅牆,一個站在牆外,一個坐在牆內,不過,他依然很高興。
東方紅日從來不會空手而來,每次出現的時候,他都會從破舊的衣裳內,就像變戲似地掏出一些東西來,今天的禮物是一顆紅紅的大隻果。
伸出小手從青花磚圍牆上的弧形通花接過來,潔白的貝齒咬下去,甜得像蜜的汁液流入口中,讓他嬌女敕的唇角勾得很高很高,雙頰在陽光的照映下薄紅粉軟。
坐在石上,咬著隻果,踢著小腳,牆外的東方紅日指天劃地說個不停,身上穿著的還是縫滿補丁的短衣,相識二十多天了,君明月從未見他穿過一件完好的衣服。
貧窮的出身不問而知,但是,這樣依然無損他的一身光采,當初的錯覺至今沒有離開過君明月小小的腦袋瓜,稜角分明的臉孔,濃密的眉頭,銳利的鷹眼,笑起來白花花的牙齒,被曬成古銅色的肌膚,還有比同齡的尋常孩子高大健碩的身軀,每次看著他,君明月都不自覺地出神起來,只覺他身上的陽光活力,令人羨慕。
這些天听他說了很多,例如他三代前的祖先是個有名的劍手,留下很多劍譜劍訣,他的爺爺與父親都是廢物,終日沉迷酒鄉,連養家活口都做不到,他由七歲開始,每天早上都推著母親親手種的瓜菜到市場叫賣等。
東方紅日過著的是與他截然不同的生活,貧苦困頓,但是,他眼里閃耀的卻是不屈的動人光芒,擁有這種眼神的人,遲早會闖出一番功名,成就。
漸漸飄遠的眼神換來一聲問候。「悶嗎?」
緩緩搖動小小的螓首,只要看著他,君明月就不會覺得沉悶。
探出右手,從牆上的通花勉強抓著他散落在肩頭的發尾,東方紅日拉起嘴角,用左手拍一拍身旁放滿瓜菜的木頭車。「太陽快下山了,是市集上人最多的時候,我還要去再叫賣一次,要不要跟著我?」
娘親不準的……君明月剛想搖頭,才發覺青絲被他的手得牢牢,只是輕輕一晃就痛得要顰起眉頭,噘唇看去,東方紅日剛強的臉上笑嘻嘻的,卻另有一種不容拒絕的霸氣。
在思考之前,頭已經點了下去,其實細心想想,自己也是想跟他出去的,反正娘親叫他在這里扎馬,如無意外,兩個時辰內不會有人來找他的。
「放心!我會帶著你安全回來的。」
「嗯。」迎著拍胸口保證的東方紅日施以一笑,他抬起了小小的手臂,爬出牆外。
坐在牆頂,正要躍下兩條鐵臂適時伸出,將他抱上木頭車的車柄上。
君明月坐在車柄上,蹬著金絲軟履的小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動起來,眸子一直凝視著他雙臂上賁起糾結的肌肉,推著放滿瓜菜和一個孩子的木頭車,東方紅日的臉上不見絲毫艱辛之色,他顯現出來的輕松自若,絕非單靠天生蠻力可以做到。
到了市集,果然是人來人往,東方紅日帶著他在街角停了下來,混雜在各式各樣的喧囂叫賣之中,看著別人忙個不停,東方紅日叫得喉嚨沙嘎,也只有兩,三個客人停下來光顧他們。
蹲在地上,君明月一直托著頭靜靜地看著對面生意興隆的賣菜檔口。「為什麼他們的生意比較好?」
東方紅日模著他的頭頂,聳肩說。「對面的檔主一家人做了十多年了,光顧的都是熟客,生意當然比我這種要推著木頭車走來走去的小子好。」
看著對面菜檔忙得不可開交的三男兩女,君明月噘著唇,心里隱隱有點兒不高興。
東方紅日卻彷佛早已習慣,一時拉起他烏亮的頭發,一時捏弄他柔軟的臉頰,贊嘆地說。「你的頭發很幼,臉好軟……還香香的……」說著,還湊近頭,張開白花花的牙齒輕輕地咬了一口。
君明月墨黑的眼眸立時瞪大,到他松開口的時候,粉女敕的臉頰已經紅通通起來,像只熟透的隻果。羞澀地捧著臉頰如受驚的小兔子似的遠遠跳開去,可愛的動作引來東方紅日的捧月復大笑。「哈哈!哈哈!」
在笑聲中,君明月用力地跺著腳,又羞又氣,正要撲過去咬他幾下,眼角一揚,卻發覺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走到了一直看著的菜檔前,水盈盈的眸子骨碌地溜了兩圈,閃著靈黠的光芒,從後拉著一名婦人的衣袖,指著東方紅日的木頭車說。
「姐姐,買菜……姐姐……」
那個胖胖的中年民婦,被他這樣的一個穿著月白綢衣,掛著金鎖玉佩,粉雕玉琢的小公子用脆生生的嗓子左右叫兩聲姐姐,登時由心里酥軟了起來「哎呀!」兩聲,跟著他走了過去。
君明月勾起唇角輕笑,又去拉其它婦人,都是一蹴即幾,幾乎將人家-前的顧客全都拉走了。
至夕陽落下,在橙黃的余暉中,木頭車上的瓜菜陸續減少,待沒有人光顧的一刻,東方紅日拋著手上的銅錢,朝著他興沖沖地說。「賺多了的銀兩!一會兒,我買冰糖葫蘆給你吃!」
君明月順從地點頭,唇角泛起如春花的笑顏,他平日吃的都是精致的甜食,普通的冰糖葫蘆他怎會希罕,只是,一見到他的笑容,自己的心就好像會隨之舒坦起來。
伸出指頭悄悄勾著他的衣角,傳過來的氣息令他形狀姣好的彎眉變得更加柔和,君明月心中泛起從未有過的暖意,這是遠居江南的外祖父,還有終日要他練武報仇的娘親,所給予不了的感覺。
迷蒙地垂著星眸思量之際,另一頭驀地響起巨大的喝罵聲。「臭小子!」
喝罵的正是對面菜-的主人中的其三,君明月立刻就知道他們是為了尋晦氣而來,不禁好笑。
不過是幾個市井莽漢,只要他的指頭輕輕一動,就可以將他們全打發了,不過,君明月沒有急著動手,只是靜靜地站在東方紅日身後。比起趕走這些莽漢,他更想看看東方紅日會有什麼反應。
「臭小子,夠膽在我們面前搶生意!看我打死你!」來勢洶洶的三人中,體格最健壯的中年漢子,筋脈凸出的右手越過東方紅日,用力揪起君明月瓖滾水紋的衣領。
「啪!」的一聲,東方紅日將他的手臂拍開。「別動手!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XX的!兩個臭小子夠膽在我們面前搶生意!不要命了,是不是?」中年漢子將矛頭直指東方紅日身上。
他身旁的兩名應該是他兒子的年輕小伙子,也叫囂起來,將木頭車推翻,令瓜菜散得滿地都是,接著,還用腳去踩踏。
君明月很清楚看見,在東方紅日的鷹目內一閃而過的火光。
他會撲上前拚命吧?君明月想。但是,斷想不到,光芒驀隱,他以為不屈不朽的東方紅日竟然垂下頭,囁嚅著聲音說。「對不起……」
東方紅日的身材雖然比同齡的孩子高大,不過,與面前的中年漢子相比,高度也只及他的胸口而已,這一低頭,更顯渺小。
那人一手抓著他的頭,另一手在他的肚子上重重打了兩拳。「小子算你識趣!記住!別再出現在大爺面前!」接著,便領著兩個兒子,抬頭挺胸地離開了。
看著東方紅日抱著肚,像只蜷曲的蝦米地蹲在地上,君明月垂在身側的拳頭悄悄地在衣袖下捏緊。從未有過的強烈的被羞辱覺充斥心頭。
東方紅日默不作聲地從地上爬起來,將地上的瓜菜收拾好,拉著他坐在車上,推著木頭車離去。
一路上,東方紅日刻意逗弄了幾次,君明月都是一聲不吭,咬著唇,小臉氣鼓鼓地脹著。
及至在牆下分別,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君明月想了半晌,悄悄地跟在他身後。他總不相信,東方紅日會如此窩囊!
他看見東方紅日丟開了木頭車,他看見東方紅日拾起了地上的一枝木條,他看見東方紅日跟著那幾個欺負了他們的男人走進後巷。
但是,他斷斷想不到,當他踏著輕巧的腳步走進後巷時,看見的不再是東方紅日──而是一顆光芒萬丈的太陽。
彎眉下姣美的眸子倏地-起,睜目如瞎,今日之前,他無法想象一個人的光芒可以如此炙熱,如此動人,金光劃破所有,在倏然灑開的熱血之中,他手上的不再是一枝平平無奇的木條,而是無堅不摧的寶劍。
看著那些在地上痛苦打滾的男人,雖然早有所料,-時間君明月依然說不出話來,抬頭,東方紅日正用破布抹拭木條上的血液,專注的眼神,肅穆的神情,就如同無敵的劍手在洗滌自己的寶劍。
「由明天開始,生意就會好了!」丟開破布,東方紅日喃喃自語,轉動的眼楮剛好落在君明月身上。
「怎麼跟來了?不怕你娘擔心?」語氣親切得就像去玩樂時,遇到同伴一樣,嘴角上還掛著笑意。
看著他笑著踢開地上的男人,昂首闊步地走近,君明月無法將他與剛才在市集上忍氣吞聲的大男孩相提並論,他向來很聰明,不過,現在卻覺得自己根本看不透眼前人。
「很奇怪?」東方紅日笑著,模一模他的頭頂。「因為我要在這里繼續生活下去,就要──忍人之不能。」
君明月沒有發出聲音,看著他衣角上的沾著的血跡,清靈的目光難得地呆滯下來。
「嚇著了嗎?真是個小傻瓜,你膽子這麼小,以後怎麼辦?」他發怔的目光,令東方紅日笑得更加開朗。「這樣好了!你就跟著我,以後我一定會成為天下人傾慕的大英雄,我要所有人都抬頭仰望我,你就在我身邊,讓我照顧你好了!」
邊說,滿是厚繭的粗糙指頭邊插入滿頭青絲間,橫貫椎髻的石榴琉璃笄掉在地上,青絲倏地如水流瀉下。
任由他搔亂滿頭發絲,君明月凝視著他,那具依然只是個大孩子的身軀里,正散發出無邊無際的霸氣與熱力。
濃密的睫扇在薄薄的眼皮上抖動不已,如果說之前是動搖,這一刻就是肯定──眼前人,如日光照的人,將會介入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