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拉,你不可以再遲疑了!」響起的是娜拉太後尖銳的聲音。
偌大的營帳內不單止她與阿提拉兩人,尚有十多名親信的將軍,千戶,各人一身披甲,神色嚴肅。
在環視之中,阿提拉緩緩搖頭。
「他始終是我的弟弟,我不忍心。」
「只是個雜種!狼崽子!」娜拉太後用力一拍椅柄,花白的高髻也隨之搖晃。「你不能現在才退縮,你才是最有資格繼承汗位的人!」
「父汗這次離開任命我為監國,豈不代表他信任我,把我視為汗位繼承人?老女乃女乃,這兩個月來,我越想就越覺得不應該再對付呼邪兒。
「只要有他存在一日,你的父汗隨時會改變主意。」娜拉太後于心里嘆氣,這個孫兒什麼都好,就是心腸太軟這點不像是草原上的男兒。「那狼崽子也不知道用了什麼古怪手段,這三年來每戰必克,若他日後再建軍功,我怕你再也壓不住他!」
「我明白老女乃女乃的意思。」這也正是阿提拉所擔心的。草原人最敬重英雄,自己雖然也擅戰,卻自問比不上呼邪兒那種天生的戰爭才能,始終,野獸最適合存在的地方就是血腥的戰場。
「阿提拉,你的父汗養病不在,現在正是收拾他的千載良機!狼崽子頗得軍心,我們不可以讓他事先得到風聲!阿提拉,就照我們之前演練過的,把他傳來,一舉上前,把他殺掉!」
阿提拉遲疑地道。「我答應過納蘭先生……」
「納蘭紫淵是站在他那邊的!」話柄登時被娜拉太後截住。「事關汗位,區區承諾算得什麼,別忘記你已經給不少機會納蘭紫淵投誠,他有沒有領情?」
垂首,阿提拉把右手輕按在懷里微微凸起的硬物上。
送給納蘭紫淵的抹額就收在懷中,這兩個月內,他一再送去納蘭紫淵的營帳,也一再被退回。
當日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到現在也想不通。明明相談甚歡,為何納蘭紫淵會突然改變主意,對他避而不見?
沉默良久,他看向副將卡達。「軍隊調動得如何?」
「我們軍團的人馬全都準備妥當,另外五個軍團的領軍都答應保持中立!」
「赤軍可有異動?」
「沒有!就如先前所探,全都跟隨旭日爾與烏圖外出狩獵,至今未歸!」
現在的呼邪兒簡直就和沒有穿冑甲暴露在弓箭前一樣,一面倒的優勢反而令阿提拉稍稍感到不安,但就如娜拉太後所言,這實在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一不可再。
他咬一咬牙,下定決心。「好!就照之前的演練,立刻召他前來。」
卡達領命而去,他又對一名侍從說。「去納蘭先生那里,『無論用任何方法』都要把他請來!若伏殺中有何意外,我們說不定要利用他化解!」呼邪兒那身驚人的力量是無人敢輕視的,若有納蘭紫淵在手,即使伏殺中有任何意外,也有多一個化解的辦法。
「是!」侍從立刻答應,拍一拍掛在腰間的彎刀便走出外面去,納蘭紫淵的居所在大片營帳的後方,四周頗為清靜,他尚未走近,便听見一陣琴聲。
與以往由夏國女奴彈奏的娓娓樂曲不同,琴聲鏗鏘,竟有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意。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樂曲,也不懂得欣賞,粗魯地揭帳而入。
「納蘭先生,大王子有請!」
但聞琴聲更響更急,納蘭紫淵坐在琴案後,專注地躁琴。
修長雪白的手指于弦上翻飛,墨紫的袍袖晃動,優雅得像白鷺展開雙翅在湖泊上翩翩起舞。侍從是個粗人,只覺得他彈奏的神色動作極美,卻半點也不僅欣賞,又想起阿提拉的吩咐,便再次說。
「大王子叫你去見他!」
聲音響亮,納蘭紫淵卻充耳不聞,雙手揮撥,把他的聲音掩去。
「納蘭先生!」待從煩躁地踏前兩步,忽然納蘭紫淵左手扣動琴弦,發出一下異常尖銳的高音,錚的一聲,右手已拔出佩劍,劍尖抵在侍從的喉頭上。
侍從駭然退後,但另一把劍已從背後穿心而過。
怞出長劍,侍從的身體跌到地上,發出沉重悶響。青書仔細抹去劍身上的鮮血,說。「公子估得沒有錯,大王子果然派人來捉你。」
「人心如此,世情如此。」雙眸揚起,納蘭紫淵絕美的臉上是冷澈了然之色.
「可惜的是,他太看輕我了。」
語氣中流露出淡淡傲然,也是淡淡輕蔑。要事要一擊即中,阿提拉竟連這樣的真理也未能參透。
「難保他不會再派人來,到時怕就不止一人了。」青書擔憂地向外張望。「公子或者應該暫避風頭。」
「不。」納蘭紫淵緩緩搖頭。「我在這里等。」
青書無奈,唯有坐下,問。「公子心中可有憂懼?」
沒有立刻回答,納蘭紫淵垂首看著古琴,柔軟的長發從兩頰流泄,更襯得肌膚黑白分明,把臉上的神色掩去大半。
「憂懼又有何用?事情走到這個地步,已無退路。知道為什麼我當初要選阿提拉嗎?因為,我知道我可以控制他。但呼邪兒……」
隱去那些話,納蘭紫淵晃一晃頭,烏漆雙眸中流露出兩盞青燈似的光芒,輕聲說。「他天生就是修羅場上的凶獸,你不必擔心。」
將星,又名七殺星,主孤克刑殺,司生死,凶狠積極,深謀遠慮……在心中默默念著星曜之言,納蘭紫淵再次提起雙手,輕按琴弦。
「青書,坐下來,靜心听我彈一曲吧。听完後,或者你會發覺眼前的世界已經完全改變。」
「大哥……」一聲含糊不清的呼喚,令阿提拉提在半天的心稍稍放下。
呼邪兒果然應召而來,雖然比預計中的時間慢了不少,卻還是令他松一口氣。
但很快他就發覺另一個問題,呼邪兒手上竟然拿著武器,是他在戰場上常用的武器——一枝長七尺,重百斤的鎮鐵長槍。
心頭兀地彈跳一下,厲眼向跟著進來的卡達瞪去,卻見他背著呼邪兒擺擺手,露出無奈之色。
呼邪兒跑到營帳的角落,把玩放在那里的幾件瓷器,問。「你找我做什麼?要吃飯嗎?」
阿提拉微笑,說。「不是,是大家在開軍事會議,想叫你過來給點意見。」
呼邪兒把一個花瓶拿起來,窺看瓶底,同時,長長地哦了一聲。
「呼邪兒,你先放下長槍,過來坐下。」阿提拉對他招手,打個眼色,卡達便上前去。「呼邪兒王子,請把長槍交給我。」
呼邪兒歪起頭,想了想。
「說起來有點奇怪……你們都拿著武器,為什麼我不可以?」伸起手指,一一指向帳中武將。
眾人都露出尷尬、不安之色。
阿提拉實在不知道這個弟弟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只知道他實在難纏至極,一時間唯有苦笑。
在帳外偷听的娜拉太後卻沒有他的耐性,冷冷一哼,月兌下自己的玉鐲子,使勁掉到地上。
玉碎聲正是約定的暗號。
帳內十八個武將同時向呼邪兒撲去,站得最近呼邪兒的卡達拔刀,手才觸到刀柄,就見一道黑影夾雜勁風來到眼前。他本能地怞出彎刀阻擋。
呼邪兒毫不在乎。他揮動手上的花瓶打在刀背上,在裂散的碎片中,五指攥成拳頭,重重打到卡達臉上,同時拿著長槍的右手已經向著另一名將領狠狠砸下。
百斤長槍擊中目標,帳中眾人都听見頭顱爆開的聲音。
血花迸散,呼邪兒舞動長槍,左邊的武將當胸刺去。
第三個人被他打倒的同時,兩把刀也砍向他的腰間,他完全無視利刀,雙臂同時展開。巨響過後,飛月兌出四樣物件,兩把彎刀與兩個爛泥似的死人。
又有人殺上來,他猛然跳起,雙腳向前踏踩,身體向後飛退,所過之處摧枯拉朽,人與家俱盡被破碎。
阿提拉首先看穿他的目的,放聲大叫。「他要逃了,快攔住他!」
眾人如從夢中驚醒,紛紛沖向帳門,他借力一蹬,改向左邊飛躍。
「截住他!」阿提拉大叫,已經遲了,牛皮造的營帳被長槍端割出一個大洞,他跳了出去。
「不能讓他逃走!」阿提拉深知後果嚴峻,立刻拿起彎刀,一馬當先地追出去。去到外面,只見呼邪兒已騎上坐騎,向西北遠遠逃去。
阿提拉管不得其他,與眾人一起上馬追趕。
由廣闊的平原一直追到大片的森林前,呼邪兒已經停下來,對著他嘿嘿發笑。
「大哥,你想殺我嗎?」
剛經一場激戰,他的臉上沒有半點慌亂,身旁並立著兩騎,正是旭日爾與烏圖。放眼看去,他身後是盡是赤軍的騎兵,只是士兵全都月兌下了平日戴著的赤紅頭盔,把全身都涂成黑色,與黑夜幾近融為一體。
呼邪兒指一指自己身後的軍隊,笑道。「大哥,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拖到晚上才來見你吧?」
冷眼掃去,只見赤軍不單全身涂黑,就連坐騎的四蹄也全用布包住。只有這樣才可以在黑暗中活動,而不發出半點聲音。
「好……我的弟弟,你一點也不傻,傻的是我!」阿提拉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間擠出來的。
呼邪兒蠻不在乎地聳聳肩頭。
「我只知道先動手的是你,死也甘願吧?」
「鹿死誰手尚未分曉。」阿提拉冷冷說著,在他身後,白軍亦已聞訊前來營救。
綜觀形勢,看似平分秋色,但赤軍是赤那的第二大軍團,是戰爭中的先鋒部隊,士兵個個勇悍非常,而且一早已布好陣勢,以逸待勞,相比之下阿提拉的白軍多數鎮守後方,戰力未免遜色,而且在匆促間趕來,根本未有時間排好戰陣。
阿提拉自然知道己方的弱點,但如此情況下,不得不勉力為之,倒是佔著人數優勢的呼邪兒神色苦惱地歪著頭。
「怎麼辦?我們是兄弟,不應打仗。」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竟把心中的煩惱訴之于口。
听見的人都是怔仲,旭日爾瞪了他一眼,說。「他死了,便不是你的兄弟了。」
「好像不對……他想殺我,但是他的士兵都是赤那的士兵,蘭蘭說自相殘殺是不對!」說這幾句話時,呼邪兒的聲音極大,遠遠傳到對陣,白軍中一陣蚤動。
他們都是赤那的族人,當然不希望自相殘殺,只是不得不服從軍令,這時被挑撥起來,難免遲疑。
感到一道道動搖不安的目光向自己投射,阿提拉在心中自嘲一笑。
他明知道自己被牽著鼻子走,卻不得不放聲問。「呼邪兒,你想怎樣?」
呼邪兒咧開嘴角。「我們單對單吧!」笑得極燦爛,露出兩排白花花的牙齒。
攥緊拳頭,阿提拉在心中咒罵起來。好一條毒計!太狠毒了!
驟眼看是呼邪兒放棄所有優勢,與他公平較量,事實上是呼邪兒在眾人面前裝作光明磊落,親手打敗他,令他失去一切榮耀與尊嚴。
旭日爾忽地舉起馬鞭在半空轉動。
如雷聲響響起,身後的赤軍整齊退後。
阿提拉也提起手,指揮己方軍隊後退。
中央拉開近二百步的距離,雙方成圓陣對峙,呼邪兒一馬當先,快騎跑出。
接過長槍,阿提拉也策馬而出。
呼邪兒異常高大的身形在馬上散發出更大的壓迫感,像一座無法跨越的大山,又像是人頭馬身的凶獸。
阿提拉感到了恐懼,而為了戰勝恐懼,他必須面對。
刺耳的金石交擊聲響,兩騎互相擦過,阿提拉感到手臂發麻,單是一擊,槍尖已經崩缺。
向呼邪兒看去,也是同樣的情況。
阿提拉露出微笑。
呼邪兒丟掉手上的斷槍,怞出彎刀,作出砍擊的準備。
「啊——!」大吼聲中,雙腿猛踢馬月復,馬兒狂奔向前。阿提拉提槍對準呼邪兒的胸口刺去,仗著兵器之優,他已有必勝的信心。
坐騎越迫越近,他忽然發覺不妙。
那雙湛藍眼楮里竟沒有半點驚惶,反而露出窮凶極惡的獸性,牢牢地盯著他不放,就像——他已經是狼口中的獵物。
冷汗倏然急流,他急勒馬韁,扯得馬兒呼嘯著立起半身,揚高前蹄。
塵土飛揚,呼邪兒視若無睹,目不轉楮地盯著自己的獵物。
粗壯雙足在馬身一跳,整個人躍于半空,彎刀從上砍落。
刀光有如彎月,帶來死亡。
千鈞一發間,不知道誰射出一箭。箭落在呼邪兒臂上,他在半空的身形倏歪。
阿提拉從馬背躍下,在地上滾動。白軍涌上,把他包圍保護。
「卑鄙小人!」旭日爾與烏圖怒罵,也領著赤軍向前沖去。
兩軍吶喊著互相沖殺,戰鼓旗搖,處處都是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呼邪兒單手從右臂拔出長箭,血花濺在臉上,依然臉不改容。
把沾著血肉的長箭隨手丟開,他探頭,在亂戰中尋找熟悉的身影。
用不著很多時間,他找到了,雙眼倏然一亮。
大手舉起,扯旁一匹馬上的士兵,他跳上馬,口咬彎刀,伏鞍,四肢抱著馬身以不可思議的巧妙動作轉動,他躲在馬月復下,穿越已陷入瘋狂的士卒,去到阿提拉背後。
他緩緩提起刀。
大地倏然震動,馬蹄聲如轟隆雷響,大隊戴著金盔的騎兵如洪流般在草原出現。「大汗有令,立刻停戰!」
呼邪兒眼中凶光飛閃,對著阿提拉的脖子劃出水平一刀。
尾聲
急速的馬蹄聲漸漸迫近,納蘭紫淵于琴上緩舒輕撥的手倏然急彈,鏗的一聲把琴弦弄斷了。
呆呆地看著指月復滲出一滴如紅寶石的血珠,身後響起揭帳的聲音。
腳步越來越近,他索性閉上雙眼。
人在他背後停下,一件重物越過他的頭頂,放在琴上。
幾滴液體滴到臉頰上,猶暖的溫度卻燙得他渾身一震。放著琴上的指尖微微顫抖,正要收進衣袖里,卻被握住。
「蘭蘭。」
熟悉的聲音語氣令吊在半天的心突然松月兌,極喜後,升起的是極怒。
「你……」未吐出的聲音,盡被炙熱的唇所吞噬。
納蘭紫淵不自覺地閉上眼,回應他的吻,唇瓣交纏久久,幾近窒息才互相分開。
分開的唇瓣拉出長長銀涎,納蘭紫淵微微喘息著,正想睜眼,忽听呼邪兒說。「蘭蘭,你要不要看我帶了什麼回來?」
聲音中竟然還帶著雀躍之意,想到他剛剛放在琴上的重物,納蘭紫淵反射性地回頭看去。
已經是黃昏時分,帳內沒有掌燈,昏暗中只能隱約看見物體的輪廓。
人頭!認出似曾相識的形狀,納蘭紫淵猛然合上眼楮。
呼邪兒輕輕晃動他的肩膀。「蘭蘭,我很乖,對不對?」
「對。」納蘭紫淵閉著眼楮點頭。
呼邪兒再加雀躍,彎,悄聲問。「乖孩子有獎賞,對不對?」
「對!」納蘭紫淵再次點頭,閉著眼,轉過身,牽起呼邪兒的手走到床邊,輕輕一拉,兩人便一起倒在床上。
于是,一室旖旎。
再次醒來,已經是黃昏時分。
一睜開眼,就看見呼邪兒那雙藍得發亮的眼楮,他托著頭蹲在床邊,也不知道已經看著他多久,一見到他就興奮地跳起來,叫道。「蘭蘭,蘭蘭!你醒了,你醒了!」
「難道你以為自己把我弄死了嗎?」納蘭紫淵眼眸含慍地向他瞪去,卻掩不去臉上的紅暈。
看著他那雙浮上艷麗春意余韻的臉孔,呼邪兒喜滋滋地道。「我今次有輕輕的做,下次,我們可以重重的做。」
「胡說八道。」懶得再理他的瘋言瘋語,納蘭紫淵探長手去拿丟在床邊的單衣,誰料指尖一動,全身的骨頭便發出聲響。
「蘭蘭,小心!」呼邪兒忙不迭把他按住。
納蘭紫淵只覺身軀疼痛得像被重物碾過,更遑論被他扶著坐起身時,雙腿間傳來的撕裂痛楚。
「衣服。」
「水。」
「玉梳。」
一個字詞,一個動作,呼邪兒殷勤地侍候著,像條忠狗似地蹲在床邊守著他。
小心地接過納蘭紫淵用完的梳子,他仰著頭問。「蘭蘭,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再做?今晚可不可以?」
今晚?納蘭紫淵從打開的天窗看一看橙黃一片的天色,打了個寒顫。
想起昨晚種種瘋狂的痛與極樂並著的感官,還有正在向他作出申訴的身體,他冷冷地道。「以後也不做。」
呼邪兒登時呆住,傻愣愣地把他的話重覆一遍。「以後也不做?」
「對!」納蘭紫淵也一字一字清晰地回答。「以後也不做。」
呼邪兒登時泄了氣似的,垂著頭,看著地下。看著他的樣子,納蘭紫淵忍著笑,指一指外面。
「去叫薩哈大嫂煮兩碗白粥,還有,要加入新鮮的野兔肉。」
呼邪兒拿起牆上掛著的弓箭,沒神沒氣地「哦……」了一聲,便走到外面去。看著他一雙腳踏出帳外,納蘭紫淵才緩緩地說。「若粥煮得好,說不定我的心情便會好。」
言猶未休,呼邪兒已歡呼一聲,一枝箭似地跑得無影無蹤,納蘭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忽听門邊響起掌聲。
「好!好厲害!也只有納蘭先生能把我這個野小子教得如此听話!」
隨著雄厚的聲音,在帳門出現的正是應該在贊布爾養病的烏兒戈大汗。
「大汗。」見他倏然出現,納蘭紫淵在床上彎身,向他行禮。
瞧著他一臉平靜的樣子,烏兒戈笑道。「你已經知道我會出現?」
納蘭紫淵淡淡地道。「我只知道大汗是個高手,任何一方面都是。」
烏兒戈臉上的笑容稍斂,說。「陪我出去走走。」
「……是。」納蘭紫淵答應下來,當真跟他走出去。
每走一步,身體都傳來痛楚,但他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異樣,默默地跟隨著烏兒戈的腳步走。
兩人一直向西北而行,走到一處丘陵。
遙看,正是昨天赤軍與白軍交戰的森林前,地上的尸體都收拾好了,卻還留著不少斷箭與彎刀。
遙遙看著熟悉的身影牽著馬站在遠方的樹下,納蘭紫淵的神色依然平靜。
畢竟與阿提拉相識八年,呼邪兒帶來邀功討賞的是真的阿提拉人頭,還是假的,他至少還分得出。
「你是不是在想,我真是個冷血的父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斗得你死我活。」
「最是無情帝皇家,身為王者,在做父親之前,首先就要想起自己是個皇帝。」納蘭淡淡說著。
「旁人一生都恨不得有個出色的兒子,而我有兩個!偏偏就是太出色了!」烏兒戈露出感傷之色。「我一直妄想他們可以和平相處,但上次狼咬的事件令我知道他們根本無法和平共處,如果再等十年,我老了,他們相斗起來時,我就再也控制不住他們,到時,他們兩兄弟的斗爭將會毀壞赤那。」
納蘭紫淵明白烏兒戈的意思,要減少對赤那的傷害的唯一方法,就是讓他們在一個權力還未成熟,一個力量尚未絕對的時候分出勝負。
這才是真正的皇者的心胸……他忍不住于心中嘆服。
「阿提拉一生都會怨我這個偏心的父親。」烏兒戈苦笑,在夕陽映照下的臉孔,英偉的臉忽然顯得蒼老不少。
「若說大汗偏心,也是偏心于阿提拉。若再過十年……」納蘭紫淵勾起唇角,漆黑眸放遠,眼瞳內盈滿信心。「若再過十年,阿提拉的下場只會更慘。」
「阿提拉的確是我出色的兒子,在他領導下,赤那會繼續強大,族人過著和平安穩的生活,但是『他最多只會是另一個我』!而呼邪兒卻令我看見無數的可能,他的狠、他的忍、他的魅力、他天生的戰爭才能,都不是阿提拉,甚至我比得上的。你說得沒有錯——我不希望他日後悲慘地死在他的弟弟手中。我已經給他們最公平的機會,敗的是他!也是我在呼邪兒手下救出他這條命的!我不需要後悔!」
語氣鏗鏘地說著,烏兒戈鷹一般的利眼,盯緊納蘭紫淵。
「在戰場上,那些光明正大的話是你教呼邪兒說的,對不對?那支冷箭也是你教他的?納蘭先生,好一副狠毒的心腸,即使阿提拉不死,以後他也無法在赤那立足。」
這是個英雄的世界,容不下一點污損。
「大汗太看得起晚生了!我或者真的有教他說那番說話,卻絕不會叫他謀殺自己。」
納蘭紫淵仰起縴長的脖子,白玉似的臉孔上覆著一層冷霜。
「或許你不會相信——『我從來沒有想過促使呼邪兒卷入權斗爭之中』。」
「你這番話,救了你自己的性命。」烏兒戈的語氣依然冰冷,可是眼中的殺氣已消失了。
「幫我這個無情的父親做一件小事吧!」他把一卷用來傳令的羊皮書交到納蘭紫淵手上,指著樹下的身影,說。「說些好話,讓他安心地離去。」
說罷,他毅然轉身離去。
接著那個燙手山芋,納蘭紫淵嘆一口氣。輕蹙著眉頭走下山丘。
阿提拉早就在等他們。眼見烏兒戈離去,心中像裂開似的。
「到現在,至少還有納蘭先生願意對我花一點時間。」自嘲地勾起唇角,阿拉直接了當地問。「父汗想我怎樣做?」
納蘭紫淵舉起雙手,廣闊的衣袖流泄,露出玉白的手腕。
接著羊皮書卷,阿提拉打開一看。
「謀害親弟,流放札合……好!這個罪名也不冤枉!」仰天大笑,笑聲尖銳不已。
納蘭紫淵從未見過他如此頹然沮喪的樣子,唯有靜默不語。
阿提拉漸漸冷靜下來,對納蘭紫淵說。「多謝納蘭先生送我。」
不想直視他那雙深情的眼楮,納蘭紫淵別過頭去。
阿提拉露出不平之色。「一個失敗者,就連得到你一抹顧盼的資格也沒有嗎?如果今次是我贏了,納蘭先生想必會對我另眼相看……」
「大王子,你太看輕我了!」打斷他的話柄,納蘭紫淵揚眉,漆黑的眼瞳迎著他的眼楮,一字一字地道。「就算我輔助你成為皇帝,也不代表我會對你有任何想法。」
「你的意思是……除了他以外都不行嗎?」阿提拉喃喃自語,露出一抹苦澀的神色。
納蘭紫淵無法回答他。
阿提拉按一按胸口,那里收著他一直想送給納蘭紫淵的抹額,他拿了出來。
「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請納蘭先生不要再拒絕我。」
看著他舉在手中的紅中匣子,納蘭紫淵遲疑片刻,緩緩伸出手去。
就當是憐憫與歉疚……
忽然,寧靜的平原上,響起一陣急速的馬蹄聲。
棕色的快馬如旋風馳騁而至。
「呼邪兒?」未及意外,人馬已沖到身前。
呼邪兒彎身,健臂一展看準納蘭紫淵的細腰一把摟住,舉重若輕地擄上馬背,抱入懷中。
「大哥,還給你!」奪過納蘭紫淵拿在手中紅木匣子,丟到阿提拉面前。「你以後也不準回來搶我的東西,否則,我就殺死你!」
丟下大言不慚的說話後,他便拍馬絕塵而去。
風馳電掣,竟一路跑到百里外的藍湖湖畔。
停下來,呼邪兒把納蘭紫淵推下馬。
經歷昨夜的情事,與今天的勞碌,更加上馬不停蹄的百里疾馳,納蘭紫淵早已昏頭轉向,跌在草地上,一時間也爬不起來。
呼邪兒跳下馬,騎在他的身上。
「蘭蘭,你真的喜歡我愛我,對不對?」
納蘭紫淵緩緩睜開眼,凝視他那雙于昏暗光芒中依然閃熠的藍眼。
這樣的情景如此熟悉,就和八年前初到草原,遇上呼邪兒時幾乎一模一樣。
被母親拋棄,被狼養大的孩子,凶殘無常的背後,他的雙眼里尚留著獨特的天真與渴求。
凝視良久,納蘭紫淵始終不忍心摧毀這僅有的人性,卻也不能對他說謊。
「我來到草原,是要追隨一個能統一天下的帝皇!」
永歷十一年,夏國大興文字罪,他的叔父納蘭雲月被腰斬于市,父母被嚴刑迫害相繼歿于死牢,家中一百四十五名婢女長工盡被斬首,只有他因尚未及冠而幸免于難,被判黥刑,流放千里。
沒有人知道他徹骨之恨到底有多深重,重得令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只要你能夠做到這點,你就是我所要的人。」
「我和你正好相反。」呼邪兒笑了,夕陽已下,星月之光把他刀削斧鑿的臉孔照得更加深刻,傻氣褪月兌,白痣濃眉下湛藍雙眼光采飛閃,泛起另一股迫人的氣勢。「我的人生很簡單,鏟除障礙,得到我要擁有的一切!」
「蘭蘭,我愛你,無論你愛不愛我,你也是我的!」實在是霸道沒有道理,而或許是早有所料,納蘭紫淵沒有絲毫表現出震動。
輕聲說著,他再次伸手,勾著呼邪兒脖子,把唇送上。
從呼邪兒的身邊向外看,湖光山色盡收眼底。
總有一日,赤那的鐵蹄將會席卷天下。
他淺淺地笑,唇瓣勾起,眸光柔和,美得不可方物。
「等有朝一日,你把夏國昏君的人頭放在我的面前,或者……我會給你一個答案——真真正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