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暖意灑在身上,沈滄海在床上扭了幾下,漸漸地醒了過來。
長長的眼睫煽著緩緩張開,從窗外射入的金光刺目得令他再次合上眼楮,是因為昨夜哭過的關系,他覺得眼皮干澀腫痛,根本不想睜開眼,而且床鋪又軟又舒服,令他恨不得一直睡下去。
正打算付諸實行,窗外忽然傳來拍打空氣的聲音,沈滄海抬頭看去,一頭鸚鵡拍著翅膀歪歪斜斜地飛進來。
滿身紅與綠的羽毛刺目又華麗,一直飛到床邊,沈滄海愣了半晌,興奮地把鸚鵡抱入懷中。
「小武,你怎麼飛來了?凌大哥呢?他也來了嗎?」心里既興奮又害怕,不停地向窗外張盼,外面當然沒有凌青雲的蹤影,千刃崖乃是天魔教的總壇,山下守衛森嚴,一頭鳥要飛進來是可以的,但凌青雲要走進來卻不可能。
沈滄海放心之余,隱隱覺得失望。
指尖輕輕婦著鸚鵡的羽毛,他喃喃自語。
「小武,你的主人怎樣了?這些天我都在想他呢……無痕哥那一掌打得很重吧?若你知道他的情況,就向我報個平安吧……我想,我以後都沒有機會見到他了。他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你幫我告訴他,我以後都會記掛他的……」
鸚鵡看來已經在山上飛了很久,才找到他,累壞了地垂著翅膀,站在他的大腿上動也不動。
沈滄海徑自神傷了好一會兒,指尖順著羽毛而下,不覺模到了鸚鵡的爪子上。不一樣的質感傳來,沈滄海奇怪地垂頭看去,才發現它的腳上纏著一條白絹條。
沈滄海哦了一聲,將白絹解下來。
絹條卷得極細,他慢慢展開,飛揚的字跡漸漸可見,細閱之下,原來是凌青雲寫給他的一封信。
滄海安好?當日匆匆分別,非我所願,只恨身受重傷,無法阻止。
其後尾隨跟蹤,一睹令兄于村里的行徑,令我十分擔憂,滄海身處虎狼之袕,請千萬小心。
我已決定暫留京城一帶,事無大小,皆可由小武傳遞。
看到信中提起厲無痕在村里做的事,沈滄海心中一痛,不敢再想下去。
信旁還題著兩行小字,寫的卻是兩句詩。
遠路應悲春宛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
意指他因為兩地分隔,而感到傷心難過,連春天到了也無法高興,反而傷感,甚至在睡夢中都見到沈滄海的容顏,沒有辦法之下,唯有寄書于雁,希望沈滄海收到他的情意。
這兩小行的字跡不再飛揚,看得出特別用心,訴說出滿滿的相思之情,沈滄海看著,臉頰不覺微微地紅了起來。
羞死人了!凌大哥怎麼寫這些話!
他跺跺腳,心里既羞又氣,但隱約問又覺得竊喜。
十來歲的年紀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但是他長在山上,又被蓄意保護著,根本沒有機會領略感情的滋味,即使偶爾覺得侍候的丫環討喜,露出些微好感,不到幾天那個丫環便會消失不見了。
只有厲無痕對他的心意,他心里明白,但總覺得厲無痕是親人,是師長,甚至是主子……總之,關系很復雜,但絕對不是書里那些山盟海誓,兩情不變的主兒。
反而在山下與凌青雲相處,短短了兩個月的時間,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感覺,特別是在鎮遠鎮生病之後,看著凌青雲細心照顧他,還不住說話討他歡心的樣子,他的心便不由得怦怦地跳起來。
其實那些事,他生病時,厲無痕也都對他做過,甚至做得更加仔細,只不過厲無痕自幼養大他,而且性子嚴峻冷酷,深沉不定,他在感動之前,首先便感到敬懼,更遑論有情人間心跳加速的感覺。
這時候,他的心跳個不停,抱著信走了兩圈,拿出紙筆,便坐到桌邊回信。
寫信時,他不住托著頭甜笑,每每停頓好一會兒,才接著下筆。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清脆的聲音在半開的窗邊響起,沈滄海手里拿著鸚鵡剛剛送來的信,反復誦讀附在信里的詩句,臉頰上兩朵梨渦深深地陷了進去,心情比在外面枝頭上高歌的小鳥更加愉悅。,忽然,他瞧見熟悉的身影從長廊另一端走近,他想也不想,立刻離開窗邊,穿過旁邊的側門,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拉開怞屜,拿出鎖匙,將里面的剔紅木盒打開,里面已經堆著一疊十多張寫滿墨字的白絹,他把手中的這一張也放進去,鎖好木盒,推上怞屜。
剛完成所有動作,厲無痕正好推門進來。
「小海,你在這邊做什麼?」
沈滄海回頭,笑說。「沒什麼,我兒天氣漸漸暖了,便把你送我的象牙扇拿出扇涼而已。」邊說,邊揚一揚手中扇子。
但見他握著扇柄的手,色澤潔白亮麗得與象牙造的扇柄幾乎分不開來,厲無痕定楮看著半晌,坐到一旁的黃花梨木圈椅上,對他招招手。
「小海,過來。」
沈滄海順從地垂下頭走過去,坐在他的膝上。
厲無痕秤一秤重量,笑道。「好像重了,一定是因為補品吃得多了。」
沈滄海嘻嘻而笑,把臉貼著他的胸膛蹭了兩下。
「我最近很高興,所以胖了。」
厲無痕早就察覺到他最近的心情異常高昂,這時附和地笑了笑,問。「你高興什麼?」「這個……」
沈滄海倏地愣住,接著,眨眨眼,說。「無痕哥怎會有時間過來的?你最近不是很忙嗎?」如此刻意地拉開話題,厲無痕怎會不知道,微微一笑,答。「我最近的確是比較忙,難得這天沒什麼要事,所以怞時間過來陪你用午膳。」
眼見順利地拉開了話題,沈滄海笑得更加燦爛了,暗地里吐一吐舌頭,想︰若被你知道了我和凌大哥在通信,還得了嗎?
他不肯說,厲無痕也不追問,對他而言,沈滄海因何高興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已經從父母雙亡的陰影中走出來,把山下發生的不愉快的事情忘記。
兩人互相依偎著,竟都是各懷心思的,厲無痕抱著沈滄海,修長的手指輕輕的捋著他柔軟如絲的頭發,冷酷如冰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溫和起來。
除了親人之外,就只有沈滄海能令他有這種感覺,厲無痕認為,沈滄海是亡母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撫慰他天生冰冷無情的心腸。
垂首看去,但見沈滄海乖乖地偎在他的懷中,但眼神定著在遠遠的某一點上,心思明顯飄遠。
厲無痕定定地看著他很久,他也沒有察覺到,厲無痕的心微微地焦躁起來,他敏銳地感到有一些事情正在不受控制地改變之中。
這更使他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他想做很久的事。
吃過午飯,厲無痕便離去了,沈滄海解開衣服,斜臥在躺椅上,正打算小睡一會,便听見外面響起一陣吵嚷聲。
「少小爺,沈少爺在午睡,你不可以進去的。」
「滾開!」
首先響起的,是錦瑟的聲音,而接連響起的嗓子稚女敕而橫蠻,沈滄海一听就知道是山上的小霸王來了。
錦瑟姐姐一定攔不住他!心里才想著,果然,門外就響起粗暴的推撞聲,房門被用力地踹了開來。
沈滄海早有準備,堆起笑靨看過去。
「小天邪。」
話是對踹門進來的厲天邪說的,雙眼卻落在接著進來的錦瑟身上,經過那晚的事情後,兩人每次看見對方,都不約而同地感到尷尬,總是想辦法回避。
這時在空氣中對上沈滄海的目光,錦瑟帶著歉意地說。「沈少爺,吵著你午睡了吧?小少爺硬是要闖進來。」
沈滄海含糊地應一聲「不要緊!」便垂下頭去。
被忽略的厲天邪惡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邁著小腿沖了過去,用力一蹬,便跳到他的身上。
猝不及防,沈滄海被他撞到躺椅上,背脊重重撞在床上,胸膛又被他的體重壓住,痛得他忍不住叫了出來。
「啊……」
錦瑟嚇了一跳,連忙跑過來說。「小少爺,你快快起來,沈少爺胸口上的傷剛好,你小心點別把他壓壞了。」
厲天邪在山上霸道慣了,連自己爹的話也未必會听,更何況只是個丫環的話?睬也不睬她之余,還故意騎在沈滄海身上多扭幾下,直至瞧見沈滄海痛得臉色發白,才哼了一聲,慢吞吞地從他身上爬下來。
錦瑟再顧不得其他了,忙不迭上去扶起沈滄海。
「沈少爺,你有沒有事?胸口痛嗎?」
跟著厲天邪進來的大丫環陪笑說。「沈少爺好!自從你下山後,小少爺很寂寞,想念你得很呢!知道你回來,他本來早就想來看你了,只是都被二少爺攔住,好不容易有機會見到你了,難免會……熱情一點。」說完後,她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尷尬地干咳兩聲,移過目光。
「我才不想他!」厲天邪高傲地仰起小臉,黝黑的臉孔上,五官雖然稚女敕,但隱約問已可見到與其父相似的霸氣。
按著發痛的胸口,沈滄海吃吃地笑了起來。
「小天邪,我在山下也有掛念你,還買了禮物送給你。」他走過櫃子那邊,將自己的錦袋從怞屜里拿了出來。
拉開袋口,他忽然怔了一怔。
魔教四寶中的冰魄神珠就躺在一堆碎銀里發出淡淡白光,這段日子來,他幾乎把它忘記了。
回過神來,他將放在神珠旁邊的象牙小刀拿了出來,同時不動聲色把錦袋收入懷中。
「小天邪,這把小刀是送給你的。」
厲天邪一手便把小刀搶了過去,連謝也不說一聲,便怞出小刀把玩起來。那個侍候他的大丫環更加尷尬了,連連賠罪。
沈滄海沒有生氣,笑眯眯地看著厲天邪專心玩耍的樣子。
他知道厲天邪對他沒有惡意,他常來找麻煩,只不過是因為太過寂寞而已,教主之子,可不是容易做的。
這山上,無論是誰,在光鮮的外表下,都有自己的煩惱……感同身受,沈滄海輕輕地嘆一口氣。
沉緬在思潮之中,厲天邪不知道想起什麼,忽然跳了起來,一聲不吭便拉著他向外面跑去。
錦瑟等想追上,但都被他喝止了,沈滄海沒有辦法,唯有跟著他滿花園地跑。
這一跑,便一直跑到教主書房外,隔著一道磚牆,沈滄海听見里面傳來厲狂天雄厚的聲音。
「總之這件事我絕不同意!」語氣頗為強硬,竟像是在與人爭吵似的。
「我已經決定了,只是通知大哥一聲而已。」另一道聲音的主人卻是厲無痕,語調和平常一樣,沒有半點波動。
沈滄海嚇了一跳,那敢再偷听下去,立即便要離去,偏偏厲天邪把他拉住,怎樣也不肯松手。
厲天邪雖然只有幾歲大,但天生奇力,小小的左手握緊沈滄海的幾根手指頭,就像鐵箍一樣,叫他怎麼也怞不出來。
沈滄海一方面不敢傷了厲天邪,另一方面怕動作太大會驚動房內的厲無痕,無計可施之下,唯有苦著臉陪厲天邪站著。
一牆之隔,即使他不想偷听,厲狂天與厲無痕的對話還是斷斷續續地傳入耳中。
「弟!你太胡鬧了!由我們天魔教人關,在千刃崖建立總壇開始,就有規定,秘道只有我們厲家的子孫能夠進入,你又怎能帶他入去?」
「我們厲家的男兒成婚之日,必定要帶妻子進去秘道,在魔神面前立下永恆之誓,這也是自祖宗開始就有的規矩,大哥,你怎能夠獨獨阻止我?」
「你也懂得說,是妻子才能進去,『妻』字由女字而成,自然要是女人才能稱為妻。他是什麼?只不過是個收養的孩子而已,何必認真?收在身邊玩玩便是了。」
「大哥,我們聖教中人向來狂放,何曾在意過男女逆輪?他當然不是女人,但除了他之外,我不會帶其他人進去秘道。」
厲無痕的聲音依舊平板,唯有從言語用詞中听得出已有不耐之意。
「我要帶他進去,大哥,即使你不答應,這也是我必定會做的事。」
沈滄海一直听著,被他們的對話嚇得全身僵硬。
首先是一直對他親切如子弟的厲狂天背後竟然如此評論他,其次是他們說話。
秘道?魔神?妻子?永恆之誓?
腦袋里亂成一團,還沒有完全理解過來,厲天邪還要插上一腳,用力搖他的手。
「小海,你不要陪他進去秘道!」
頓了頓,他用鏗鏘的聲音說。「你等我長大,我帶你進去!」
沈滄海本來已經受夠驚嚇,這時更是吃驚,垂下頭去,哭笑不得地看著厲狂天黝黑稚氣的小臉,還未想到該說什麼,便听吆喝聲傳來。
「大膽!什麼人在外面偷听?」聲音響起,兩條身影同時從書房飛出。
听見書房外響起細微的聲響,厲狂天大喝一聲的同時已經沖了出去。厲無痕的反應同樣驚人,在他動身的時候,雙足一錯,已從窗子穿出,如電閃般,向聲音的來源掠去。
兩人同樣反應極快,身法驚人,但出到書房外面,都只看見空蕩蕩的一片。
隨了樹影晃動,哪里還有其他人影?
他倆當然不會以為是自己听錯,仔細想想,便都想到剛才在外面偷听的到底是什麼人,當下不再追究,一起回到書房去。
厲無痕說。「大哥,事情要提早,今天晚上我就進去秘道。」
坐在太師椅上,厲狂天皺一皺眉頭。
「弟,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次,在魔神面前立誓、結合,絕非兒戲,而是一生一世不能變更的承諾。弟,你太年輕了,我怕你將來會後悔。」
厲無痕站在窗前,勾唇而笑。
「我做事從來不會後悔!」
「那他呢?他剛滿十五歲,知道什麼是情?什麼是愛嗎?弟,他當你是親人、是師長,但我可看不出他有把你當作情人。」
這話正好說到厲無痕的痛處,他暗地里攥一攥拳頭。
「他還小,暫時不懂而已。」俊臉上依然帶笑,神色自若。
「是嗎?」厲狂天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我只怕他長大了也不會懂。而且他不是以為你害死了他的雙親,之前和你鬧得很厲害嗎?殺父殺母之仇,可不是如此容易便能夠忘記的。」
「大哥,你不要再提起這件事了。」厲無痕笑著搖頭,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今晚,我就帶他進去秘道,在魔神見證之下與他定下永恆之誓,大哥,我希望你能夠祝福我們。」
厲狂天也不是省油的燈,語氣倏然一轉。
「感情事是你的私事,大哥本來不該管的,不過,當日娘親過世時捉著我的手一再叮囑我,說你年紀小,要我這個做大哥的好好照顧你……弟,大哥不是要管你,而是擔心你。你听我的話,把這件事情先緩一緩,等你想清楚後再下決定吧。」
听他抬出亡母來,厲無痕默然半晌,才說。「我知道大哥的好意,但事情我已經決定了,他是我在娘親仙逝那天遇上的,一定就是娘親把他送到我身邊的,她在天之靈,也絕不會反對。」
說到這個份上,厲狂天便知道他已經鐵定心腸,靜下來半晌後,嘆一口氣。
「好!隨便你吧!不過你們既然要在魔神面前起諾,生世結合不分,那總不能任由他繼續誤會你。你就坦白告訴他,他的爹娘是他去到你身邊第一天,我派人去殺的,因為我不能容許我弟弟身邊的人有二心,有其他牽掛!」
「這件事……」沉吟半晌,厲無痕搖頭。「你是我的大哥,你殺的和我殺的,又有什麼分別?你是我的大哥,我又怎能讓他恨你?而且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提起來,令他多傷心一次。」
「嗯!那就這樣做吧!」厲狂天為人頗為爽快,不拘小節,听他這麼說,便聳聳肩頭,真的作罷了。
話匣子一轉,便轉到另一件事情上。
「你盡快把心願了結了,也算是一件好事,等你在秘道出來之後,正好為我暫代教務一段時間。」
「哦?」厲無痕奇怪了一下,但轉瞬明白過來。「大哥是想閉關修練?」
「正是!」厲狂天點頭,剛毅的臉孔上稍稍露出傷感之色。
「自從你的大嫂死後,這幾年我的天魔心法一直沒有進展,也是時候放下心事,好好修練了。」
「最近武林聯盟廣發英雄帖,要對我們聖教不利。大哥選在這個時候閉關,似乎不是一個適當的時機。」正是這件事令厲無痕最近煩擾不已,厲狂天還要選在這個時候閉關,未免不當。
「區區武林聯盟算得什麼?說得好听一點就是聯盟,不好听的只不過是一群各有居心的烏合之眾而已,這麼多年來,那些所謂的正道何曾攻得上來我們總壇?你何嘗不是沒有把他們放在眼內,否則,怎選在這時候完成你的心願?」
厲狂天笑著,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頓了頓。
「是了!我總算明白你為什麼忽然著急起來了,武林聯盟的現任盟主凌青雲,不就是你的小海在山下認識的人嗎?哈哈!弟,原來你是心里不踏實,怕他們再糾纏不清,所以才急著要與小海在魔神面前許下永恆之誓!」
听著他的嘲弄,厲無痕微笑,既不承認,也不反駁。厲狂天卻已認定了自己的想法正確,哈哈哈哈地大笑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