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凌青雲所料,沈滄海當晚果然犯起病來,在床上輾轉反側,時而發熱,時而發冷,凌青雲又喂了他兩顆碧蓮雪參丹,他的體溫才漸漸回復正常,卻還是睡得不好,汗流浹背,聲吟不斷。
夢魘亦是不斷,夢中,沈滄海一會兒見到爹娘被全身黑色的壞人提刀砍死,一會兒那個壞人轉過臉來,竟然變成厲無痕的臉孔,張牙舞爪,神色猙獰不已。
悲傷、驚疑、憤怒,種種情緒交織,郁結難解,以致一病就連綿幾天,偶爾張開眼,總看見凌青雲守在床邊,照看著他。
凌青雲著實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灌湯喂藥,無微不至。
有病的人特別脆弱,何況沈滄海剛歷喪親之痛,又被厲痕無的欺瞞所傷,見凌青雲不嫌棄自己之前那樣懷疑他,還對自己如此之好,不由自主便把一直以來對他的戒備撤了。
從他的心里生起一股暖流來,病情漸漸好轉,到第五天中午,已經可以坐在床上吃東西了。
凌青雲為他準備的不是清粥,而是豐富的菜肴,他深明醫理,知道沈滄海患的病由心而起,若要解郁結,美食便是最好不過的助力。
他雖為男兒,卻精于烹調,四菜一湯都是他親自到廚房煮的,有龍井蝦仁,清蒸鯽魚,梅子苦瓜,蒜苗肉片,還有一碗牛肉清湯,有魚有肉,美味之余毫不肥膩,特別是那道苦瓜,入口既冰涼,又酸甜甘香,非常開胃,沈滄海不住起筷,不一會就吃了大半碟。
凌青雲挾起一塊肉片送到他的唇邊,說。「多吃些肉,身體才能見好。」
掉頭挾在他的筷子上的肉片,沈滄海遲疑半晌,張開嘴唇,把肉片吃了下去。
兩片柔女敕的唇辦微微張開,白玉似的貝齒稍露即逝,含著竹筷,喉頭上下咽動的樣子帶著無窮的誘惑,豐潤的雙頰在病中清瘦了,眸珠顯得更圓,水汪汪的楚楚可憐,惹人憐惜。
凌青雲的心顫動起來,不由自主地湊近頭。
「滄海……」
近耳邊的低喚,令沈滄海抬起頭來。
措不及防間,四目交投,近得連彼此眼瞳里的顏色都看得一清二楚,沈滄海不免有些迷茫,眼神緩緩游移,第一次認真地打量他起來。
凌青雲的五官鮮明,眉若刀裁,眼帶桃花,鼻高唇厚,意態之間,總是流露出一點風流瀟灑的味道,相處多日,沈滄海才首次發覺這個人原來長得如此俊朗。
他的俊與厲無痕是不同的類型,是入世的,令人敢于親近的,他的性子也與厲無痕不同,體貼、風趣幽默、善解人意的性情,與厲無痕正好一個相反,似乎把厲無痕所有缺少的優點都集于一身了。
想到這幾天自己在病中,被凌青雲細心地照顧,喂藥,抹汗,軟言安慰的情景,沈滄海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而且隨著凌青雲的頭越湊越近而益發劇烈。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這樣的感覺,也不明白這感覺代表什麼,眼神漸漸迷惘起來,看著凌青雲一點一點地接近。
天真懵懂的眼神,更加激起凌青雲親近的,眼看嘴唇將要貼上吹彈可破的臉頰,倏地響起碗碟踫撞之聲。
凌青雲想置之不理,但被手肘踫撞的熱湯已經灑了在沈滄海身上,隔著被衾,衣服傳來的微燙令沈滄海清醒過來。
「痛。」
听見他撒嬌似地嚷了一聲,蹙起眉低頭看著,凌青雲暗地里扼腕不已,卻不得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色,幫他拉開濕被,送上外袍。
當著他面前,沈滄海便把外衣褪了,套上干爽的外袍,臉上沒有絲毫靦腆之色。
他在山上早就習慣在厲無痕面前果著身軀,根本不覺得赤身露體是什麼羞恥的事,倒是凌青雲看見他露于衣領外的一截粉頸,微微敞開的襟口,隔著薄薄褻衣隱約可見的兩點紅粉,不由得難受起來,又怕唐突了他,唯有自動自覺地背過身去。
壓抑著滿心妄念之際,沈滄海對他說。「凌大哥,我想去太平村,你陪我,好嗎?」
「現在?」凌青雲微微吃驚,轉過身去。
「是。」沈滄海已經把袍子上最後一顆盤鈕扣上,看著他說。「我想去……」
「但是你的身體……」凌青雲沉吟起來,言語間帶著不贊同的意思。看他的臉色還是蒼白不已,怎能躁勞?
「我想拜祭爹娘,我的身體已經好多了,我可以去的。」說著與事實不符的話,沈滄海垂下眼,從抖動的睫扇陰影中看著自己瘦了不少的手腕。
自己逃走已經一段時日了,無痕哥到現在還沒有來捉,已經是自已的幸運,但是,幸運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被捉回去,說不定就是這一、兩天的事,若不盡快拜祭爹娘,只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他盡量不去想被捉回去後,會遭到怎樣的懲罰,無痕哥是疼愛他的,但是生氣的時候也非常可怕,該做什麼事,從來不會心軟……想起小時候看見他一眨眼間就笑著殺人的情景,沈滄海哆嗦了一下。
不,那還不是最可怕的……如果……如果爹娘都是無痕哥殺死的,是無痕哥下令殺死的……
沈滄海這次沒有再顫抖,因為他根本不敢想像下去。
吸一口氣,他抬起頭,用清晰的語氣說。「今天去,現在就去,我要拜祭爹娘,也有些問題要到村里請教李大叔的。」,听見他的話,凌青雲眼中光芒一閃,說︰「你的身體剛好,怎能夠躁勞呢?不如……今天,就由我先去你父母墳前拜祭,順便也可以進村去,幫你向李大叔打探。」
「難道你還可以幫我叩頭給爹娘嗎?」沈滄海忍不住笑起來,縱然清減多了,笑靨還是像盛開的花朵一樣,只是蒙著一層淡淡秋愁,似是霧里看花,反而更加好看。
凌青雲也笑起來,笑得灑月兌。「倒也可以!但我還是先把伯父伯母墓頭的野草拔了,打掃干淨,而且那些香燭祭品都是要事先準備的,難道你要兩手空空地去拜祭他們嗎?」
這些瑣事沈滄海確實從沒有想到,不由得遲疑起來,連凌青雲已經改口他的父母做伯父伯母也沒有留意到。
「隨了準備祭品外,還要請幾個和尚,道士到場為伯父伯母念經超渡,這事都是不可以輕率的,你的身子剛剛才復原,不能躁勞,交給我辦吧!明天前一定會準備得妥妥當當的,你只要好好休息,等著明天出去便是!」
「這……」他所說的全都是沈滄海沒有想過,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排的,沈滄海不覺心動了,但內心深處又隱隱覺得把事情全部交給他辦有點不妥當,只是不妥當在那里,一時間又說不上來。
見沈滄海說了一個字,便沒有再說下去,凌青雲刻意挑一挑眉頭,說。「滄海,你還是不信任我嗎?」
听出他的話中藏著幾分難過,想起自己兩次把刀劍橫于他的脖子上,沈滄海登時慚愧起來,雙頰飛上淡紅。
「不是……就照凌大哥的意思做吧!」
「好!我現在就出去辦!」凌青雲爽快地笑了一聲,便向房門走了,及至門前,才緩緩回過身來,問。「滄海,我差點忘記了,你想我代你問李大叔什麼話?」
「我想知道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頓一頓後,沈滄海接著說。「……我想知道爹娘身亡的確實日子,若他不記得了,就請你問他,是六年前的八月之前?還是八月之後?」
「的確很簡單。」凌青雲抱著肩頭,漫不經心地問。「這個問題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
「若是八月前,那沒有什麼,若是八月之後……」沈滄海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凌青雲已經听到自己想听到的東西,勾一勾唇,大步走出房間。
無心留意他的神色,沈滄海被種種念頭糾纏,情緒難以平靜。
一如往常的午後,商旅在碼頭大街來回往返,叫賣的,閑聊的,各式各樣,熱鬧中帶著鄉鎮獨有的平靜。
忽然,街道劇烈震動起來,接著,一陣陣轟隆響徹如雷。
不少人慌張起來,回頭看去,原來是十數騎快馬在街上奔馳,沉重的馬蹄聲響徹雲霄,連大地亦為之震動。
十八黑衣騎士縱馬在街道疾馳,也不理有沒有把人撞倒,而在一片漆黑的浪濤之中,擁著一名與眾不同的青年公子。
只見那青年公子眉目俊美,手握韁繩,伏鞍躍馬,流露出無比氣度,斗篷隨風張開,如同一朵白雲,潔白生光。
眾人都看得移不開眼楮,直至凌厲風勢擦過頭面,才覺醒過來,慌忙問避。
大街中心讓出一條路來,馬隊的其中一人指著街角處的招牌,說。「暗夜大人,前面有家客棧,或者就是那里!」
那公子點點頭,收韁勒馬,眾騎便在客機前停了下來。沉重的馬蹄聲早就驚動了掌櫃,眼見十數騎竟在自己的客棧前停下來,少不免嚇了一跳。
掌櫃是經歷過風霜的人,見到馬隊剛才在大街奔馳,將路人視如無物,又見領頭的青年公子雖然只是穿著白布衣,但是五官俊美不凡,氣宇軒昂,便知道絕非等閑。
「各位大爺好!」掌櫃忙不迭走上前打恭作揖,馬上騎士一概不理,在店前停下來後,便即散開。
掌櫃暗暗數過,不計那公子,一共是十八騎,成一字型散開後,便把客棧大門一帶的出路完全封住。
糟了!一定是來尋仇的!
掌櫃心中叫苦,勉強拉出一抹討好的笑容來。
「多位大爺是來住店的嗎?不巧,小店的房間剛好滿了,未知道可否屈就大爺移過玉步到對街的客棧去?」
青年公子打個眼色,一直守在他旁邊的黑面漢子便騎著馬上前,說︰「我們不是來住店的,來找人!找一個少年,唇紅齒白,生得極俊,衣著光鮮,腰上插著一支金笛。他身邊應該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
黑面漢子還未說完,掌櫃已經知道他說的就在住在二樓第一,二間房的兩位客人,也只有那位姓沈的少年郎才配得上「生得極俊」這樣的形容詞,而他終日帶在身上的金笛,確實是光華璀璨,價值不菲,叫人無法忽視。
做生意的人最怕惹禍,何況看這些人神色凶悍,想來不是什麼好人,若告訴他們少年就住在這里只怕便會把他害了。
掌櫃遲疑片刻,說。「不……」
一個字才吐出口,那青年公子忽然垂下頭來,唇角帶笑,向他看了一眼。
那抹笑容好看不已,但從眼瞳中流露出來的寒光,仿佛能看穿一切,叫他的心頭倏然發寒,嘴角一顫,那些謊話就說不下去。
瞧見他心虛的舉動,青年公于微微一笑,神色溫文,而語調冷冷冰冰。
「就在里面,給我搜。」
「是!」他的手下齊聲應是,同時翻身下馬,沖進客棧。
掌櫃欲阻無從,被一掌推到地上,其他小二紛紛躲到櫃台後,不敢多事,十八人在客棧內翻箱倒個,逐間客房搜查。
半晌後,一名手下從二樓拿著幾件衣物走下來。「暗夜大人,找不到光明法,不過,在二樓找到這些衣服。」
原來那青年公子就是厲無痕,他猜出沈滄海已經回鄉去後,便即帶同十八修羅追捕,本來三天前便可趕達,但一路上數次被不知名的人故意阻撓,拖延至今才趕到鎮遠鎮來。
厲無痕一看十八修羅手中的衣服樣式,笑了笑,向掌櫃看去。
「他在哪里!」雖然在笑,笑容卻沒有到達眼底,隨著時間過去,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壞,即使出手便即殺人,眉頭也不會多皺一下。
掌櫃固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但瞧見自己的客棧已經被弄得亂成一團,也不敢再打誑言,戰戰兢兢地說。「今天大清早,那位沈公子便和他的朋友一起上山了……好像是去太平村後的那座山上拜祭爹娘。」
聞言,厲無痕飛揚的眉角微微怞搐一下,不吭一聲,便即策馬離去,十八修羅連忙跟隨,疾馬如風,須臾便絕塵而去。
季節已經入春,然而春寒料峭,山上的天氣還是份外寒冷,冷颼颼的春風吹過,大樹枝條晃動。
天色已近黃昏,樹影婆娑,幾個和尚坐在地上念經,呢喃的誦經聲令四周更加淒寒,沈滄海佇立墓前,一身素白,齊眉勒著白布帶,風一吹,衣帶飄飄,人也仿要乘風而去。
見他臉色雪白仿如透明,搖搖欲墜的樣子,凌青雲忍不住踏前兩步。
「滄海,你太累了,不如過去那邊的樹下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不用。」沈滄海搖頭。「我想多陪爹娘一會兒,我知道已經夜了,若你累,你先回去客棧休息吧,不必理我。」
「這怎麼可以!」凌青雲當然不肯,索性打發那些和尚先走,自己陪著他站在墓碑前,伸出右手自然地擁著他的肩膀。
看著他的手掌搭向自己的肩頭,沈滄海遲疑片刻,終究沒有避開,垂下頭去,默默地看著墓碑。
墓碑上的雨跡與青苔已經沒有了,是他親手抹走的,也是他現在唯一能夠為雙親做的事。
這次回來是因為想念爹娘,希望與他們團聚,只是萬萬想不到,一家人坐在飯桌前樂融融的情景,已成絕響,悲從中來,沈滄海眼眶一紅。
瞧見他的樣子,凌青雲勸道。「滄海,別太傷心,伯父伯母也不會想你再傷心下去,我看你還是盡快收拾精神,等病好了後,我陪你四去查緝,定要把殺你爹艱的凶手找出來,為他們報仇雪恨!」
「報仇?」沈滄海渾身一震,剎時間露出吃驚的神色。
「當然要報仇了!」凌青雲挑一挑眉頭,露出奇怪的表情看著他。「伯父伯母既然是被人害死的,你身為人子,自然應該為爹娘報仇。所謂父仇不共戴天,難道你要就此作罷,叫雙親沉冤枉死?」
「我……」沈滄海又是渾身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
凌青雲垂頭,柔下聲音說。「滄海別怕,報仇的事凌大哥一定會幫你的!」
「我不是怕……不,我是怕,只不過……」只不過怕的是其他東西,沈滄海垂下眼睫,半晌後才問。「李大叔怎樣說?我爹娘身故的日子到底是哪一天?」其實凌青雲昨夜回客棧時,他就應該問了,只是一直提不起勇氣。
凌青雲早就想他問了,當下把答案流利道出。「李大叔說那一天他記得很清楚,剛好是九月十四,霜降之時。」
沈滄海早有準備,但當親耳听見,還是忍不住顫動。
「九月……無痕哥,原來你真的在騙我……原來你一直騙我!」倏然激動,心不覺疼痛起來,手按著胸口,身子微軟後傾。
凌青雲把他扶住。「你的身子還是很虛弱,為什麼要激動呢?只不過是一個日子,若我事先知道你會為此激動,我就不告訴你了!」
沈滄海搖頭。「你不知道了……」
隨著夕陽西下,天色已經漸暗,微微余暉之下,他蒼白的臉色與眼中的傷痛,還是瞧得一清二楚。
「九月,那時候我已經被無痕哥帶在身邊有兩個月了。」一直安慰自己爹娘的死與無痕哥無關,一直相信他不會那樣對自己的,原來都是錯了!錯了!錯了!
沈滄海用力閉上眼楮,忍住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會不會是有什麼誤會?他既然對你好,愛屋及烏就不應該害你的爹娘。」凌青雲是故意這樣說的,這種時候,與其義憤填膺地附和,倒不如不輕不重地質疑兩句,更能落實沈滄海的懷疑。
果然,沈滄海立刻睜開眼楮來,勾著唇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他對我好,但是……」厲無痕對他就像是父兄師長,即使父兄做錯事,又怎能夠在別人面前說他的壞話?沈滄海心里雖然惱又恨,但終究是識得大禮的人,沒有再說下去。
打量他的神色,凌青雲剛要開口說話,便見有一只大鳥從遠遠的樹叢飛來。
大鳥漸飛漸近,原來是凌青雲養的鸚鵡,一身又紅又綠的羽毛在昏暗自山中分外矚目。
「小武,過來!」凌青雲招呼一聲,舉起手臂,鸚鵡便飛下來停在他的臂上,跳兩下,舉起左翼,用尖嘴理著自己的羽毛。
神氣的樣子,吸引了沈滄海的注意力,好奇地看一眼,說。「凌大哥,你這頭鸚鵡不見了幾天,怎麼這時候就飛來了呢?它真聰明,竟會來這里找你。」
再一次為他的細心而吃驚,凌青雲伸手模著鸚鵡羽毛,笑說。「對呀!這頭小畜牲可厲害了,經常飛得不見蹤影的,但幾天後就會自己飛來找我,我已經習慣了,也很少管它。」用說話分散他注意力的同時,手已經悄悄地把綁在鸚鵡腳上的紙條取下。
沈滄海本來就不是很在意,听見他的話後,點點頭,目光便放回了雙親的墳上。
乘他不覺,凌青雲飛快地將紙條在掌心展開。
追兵已至,速走!
筆畫潦草,想必是落筆時非常匆忙之故。
凌青雲吃驚不已,他早就命手下在前來貴州的路上布下關卡,甚至在五天前,與飛揚和朱萬里見面議後,叫他們連夜趕船,到對岸的渡頭的山崖上推下大石,把通往渡頭的路封了,料想必能再拖延四、五天,怎麼魔教的追兵這麼快就趕來了?
飛揚等人已去,自己孤身一人,要對付魔教追兵只怕不容易,而且還會被他們揭穿身份……凌青雲在心中盤算著,不由得踏前一步。
「滄海……」甫開口,他忽然住聲。
要用什麼理由叫沈滄海走?他剛剛得知父母逝去,必定想久留墓前盡孝,若用尋常理由叫他走,他未必肯听,若如實道出魔教追兵已至,又會引來他的懷疑。
沈滄海的心思雖然天真,卻很聰明,這點自己是見識過的,無論用什麼理由叫他走,都必定會引起他的懷疑。
看得出他神色奇怪,沈滄海問。「凌大哥,你怎樣了?」
「我……」凌青雲欲言又止,看著他那張俊秀如畫的臉孔,心中天人交戰。
自己的目的已經算是達成一半了,只不過,若能再和他多相處幾天,培養感情,說不定就能夠一親芳澤。
就是這一遲疑間,轟隆的馬蹄聲已自綠野間響起。
回頭,但是塵土飛揚,十數健馬疾馳而至。
當先一人白衣白馬,雖然看不清眉目,但光憑身形,沈滄海已經認了出來。
他渾身一顫,竟不自覺地向右退了一步,躲在凌青雲身後。
厲無痕遠遠瞧見他的動作,眉宇間殺氣一閃,也不見有什麼大動作,人已從馬背飛躍而起。
飛身之前,他與凌青雲相距少說也有八、九丈,但他借力飛躍,身法如電,眨眼間已經迫至三丈之內,倏地提起左手,向凌青雲的腦門疾拍而去。
凌青雲萬萬想不到他一照面,連話也不問一句便下此狠手,而且身法如此迅捷利落,不由得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勁風已經撲面,壓得口鼻透不過氣來,虧他一身機智武功亦是不同凡響,轉念間舉起左手以袖掩臉,同時右手鼓勁拍出。
兩掌相交,發出一記悶響,厲無痕只覺對方的掌力竟與自己不相上下,當下運勁再拍一掌,提起的已經是天魔功的陰寒內勁,誰料尚未發力,就听對方慘叫一聲,倏地噴出一口血來,飛退數十丈。
他干什麼?
事出突然,饒是厲無痕城府極深,也不免怔了一怔。
「啊!」看著凌青雲被一掌打飛,沈滄海不由得驚呼起來。
厲無痕的心思何等敏慧,登時便明白對方的險惡用心,冷笑一聲,身子微側,如電光飛閃,向跌在遠處草地的凌青雲掠去。
眼見情況險峻,沈滄海也不知從那里涌來一股勇氣,咬一咬牙,猛地拔出金笛,躍上前去。
厲無痕只見眼前一花,沈滄海已經殺將過來,手中金笛疾地刺向他的左肩。
左肩沉下,腰身微傾,不慌不忙地避過此招,厲無痕臉上勾起一抹微笑。
「小海,出來才幾天,你的膽子就變大了。」
听著他溫柔而平板的聲音,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沈滄海心頭發寒,但手底進招沒有絲毫遲頓,盤旋飛舞,把厲無痕的去路盡數擋住。
兩人武功同出一源,交手起來,都是輕盈飄渺,翩若驚鴻,身法之快,旁人看去,便如兩朵白花開開合合。
沈滄海對厲無痕敬畏不已,這時雖說是與他對抗,但都是一沾即走,如蝴蝶穿花,絕不稍留半晌,用的也都是些花巧糾纏的功夫,只想拖延時間,使凌青雲能夠及時逃走。
他的武功都是厲無痕教的,每一招的破綻不足,厲無痕自然都清清楚楚,幾次有機會把他打倒,但到底舍不得下重手,十招中倒有九招是虛招,只想他能識趣退下。
偏偏沈滄海不識趣,反而大叫起來。
「凌大哥,我擋不了多久的,你快走!」他自知武功遠遠不及厲無痕,不能擋他多久,唯有開聲提醒,希望凌青雲能及時逃走。
見他居然當著自己的面前將別人叫得如此親昵,厲無痕心里妒意翻騰,對身後的十八修羅叫道。「你們還呆著干什麼?去,把那人攔住!」
十八修羅見他倆忽然交起手來,自然不敢干預,這時听得厲無痕下令,才回過神來,齊聲答應,跳下馬向凌青雲的方向跑去。
沈滄海著急不已,連連大叫。「凌大哥,快走!別管我了,你快走!快走!」
遠遠只見凌青雲似乎是受了重傷,按著胸膛遲疑了一會兒,終于轉身逃跑。
十八修羅緊隨追趕,齊齊轉入林蔭之中,厲無痕卻知道他們多半追不上那奸狡的小人,偏偏沈滄海糾纏不清,令自己無法追趕,心中更怒,左臂不知怎地轉了個圈,手掌便向沈滄海的右頰拍去。
招式快如閃電,沈滄海避之不急,啪的一聲,右頰便腫起來。
這一掌打得極重,將他打得飛起,跌倒在草地上。
身子在地上滾了兩圈,沈滄海狼狽地爬起來,只瞧見一片灰白,原來自己正好跌到父母的墓碑前。
看著墓碑上的字,他忽然怔住,眼淚就這樣流了下來。
「爹、娘……」心里萬般委屈也不知道該如何訴說。
瞧見他的臉頰腫了起來,唇角掛著血絲,厲無痕走上前去,伸手想模他的臉。
「小海。」
「別踫我!」沈滄海大叫,用力把他的手推開。
「你?」自小以來,沈滄海何曾用過這種態度對他說過話?厲無痕不免愣住。
沈滄海啞著嗓子叫道。「反正你已經害死我的爹娘,索性把我也殺了,讓我一家人能夠團聚吧!」
厲無痕又是一怔。「我害死你的爹娘?」
但沈滄海已經不肯看他了,抱著墓碑哭了起來。「爹、娘,孩兒很苦很苦,你們怎忍心剩下孩兒孤伶伶的留在世上受人欺負……」
厲無痕皺一皺眉頭。「小海,別哭了。」
「爹、娘……孩子很想你們,孩兒很可憐……爹……娘……」沈滄海根本不理他,徑自哭哭啼啼,哭聲令厲無痕心煩意亂不已,再次踏上前去。
「小海,別哭了。乖乖跟我回去,這次偷走的事我就饒了你。」
言猶未休,沈滄海猛地回過頭來,瞪眼如鈴。
「我才不要你饒,你害死我的爹娘,我以後也不睬你!不跟你回去!」
見他一再放肆,還口口聲聲說自己害死了他的爹娘,厲無痕心中有氣,冷冷地笑了一笑。
「他們算是什麼人?值得我來害他們?」
「不準罵阿爹和娘親!」
沈滄海氣得渾身顫抖,半晌後,又掉下眼淚來,嗚咽著說。「他們已經被你害死了……你別再罵他們……」
最後幾個字哽在喉頭里,聲音微弱得幾乎听不見,無助委屈得令人看了有心如刀割之感,厲無痕彎下腰,輕輕抱著他的肩頭。
「小海,我不會罵他們。小海,是無痕哥不對,跟我回去吧。」
「無痕哥,無痕哥……」沈滄海哭著把臉埋進他的懷里。「不是你殺他們的吧?無痕哥,你告訴小海,說不是你殺他們的。」
厲無痕果然柔聲答道。「不是我殺他們的。」
沈滄海瞬間化悲為喜,但笑容轉眼消失,在唇邊喃喃自語。
「不是你殺他們?對……當然不是你親自下手的,李大叔說爹娘死的時候是霜降,那時候你還在家里教我堆雪人呢……當然不是你親自殺的,只不過,是你叫人做的。」
忽然,他抬起頭來,看著厲無痕。
「如果不是你,是誰殺了他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一直騙我?」
听見他的質問,厲無痕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辯解話。
沈滄海仰起臉,淚眼汪汪地看著他,等了很久,見他始終不語,心里最後一分懷疑不得不落實了,露出悲痛不已的神色,緩緩閉上眼簾。
「原來,真的是你!」
淚珠從濃密的眼睫不住落下,如斷線珍珠,厲無痕看見了,沉默半晌,伸出指頭抹去他眼角的淚珠。
「別踫我!」沈滄海猛地睜開眼楮,把他用力推開,遠遠走了幾步,眼眸全被水光所淹,四周的環境全都看不清了,朦朦朧朧之中,只見雙親的墳墓屹立在草地上,冷月孤星,寒風似劍,情景何等淒涼。
悲憤交織之下,從齒縫中擠出一句話來。
「你……你就是見不得我和別人好,就連我的爹娘也容忍不了,你……你這個變態!」
厲無痕臉色丕變,但很快就回復自若。
「小海,我給你一次機會,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俊臉上甚至勾起了一抹微笑,神色比之前更加溫文儒雅。
他喜怒無常的性情,沒有人比沈滄海更加清楚了,心里登時抖了一抖,攥緊拳頭,鼓起勇氣,一字一字地說。「你、是、個、變、態!」
「哈哈!」
厲無痕不怒反笑,緩緩地點點頭。
「罵得好!我就是個變態,是個殺了你爹娘的變態,不過,只是殺了他們尚不能令我這個變態得到滿足呢!」
負手身後,他緩緩地走近墓碑。
這時天色已經盡黑,月光將他的臉照得更加俊美,劍眉修目,神態悠然宛若閑庭信步。
看著他的神色,看著他一步一步迫近爹娘的墳墓,沈滄海忽然想像到一些很可怕的事,顫聲叫道。「不要不要!不要傷害我的爹娘,不要打碎他們的墳墓!」
厲無痕含笑不語,左掌慢慢地從身後伸出,手心里浮起一層寒氣。
沈滄海嚇得差點暈了過去,撲過去抱住他的大腿。
「無痕哥,不要不要不要!我以後都听話了,不要打我爹娘的墳墓!不要拖他們出來鞭尸!」
厲無痕頓步,垂首看著他。
從他緊抱著自己大腿的雙手,可以清楚地感到他身體的顫抖,簌簌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厲無痕並不高興,反而有種強烈的挫敗感,這麼多年來,費盡心血,他對著自己流露得最多的只有敬仰畏懼。
一顆心一直一直地沉進潭底,冷意由心起滲透到全身,厲無痕發起狠來,一腳把他踢開。
沈滄海在地上翻了一下,也顧不得痛,手足並用地爬上去從後抱住他的腿。
「無痕哥,不要不要!我……我會听話,我以後都會听話!我不再逃跑了!無痕哥,無痕哥……」
恰巧,十八修羅無功而回,正從遠遠的樹蔭處走回來,雖然听不到他苦苦哀求的聲音,但拉拉扯扯的情景卻是看見的。
十八個人面面相覷,恨不得剛才再多追數里路,而不是在這麼不恰當的時候回來。
微弱的聲響,驚動了厲無痕,放眼看見停在遠處的下屬,他壓一壓眉頭,冷聲說︰「起來!」
沈滄海再也不敢違抗他的話,緩緩地站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太過激動,再次發動了未好病情,身子搖搖晃晃的怎麼也無法站穩。
厲無痕負手看著他,說。「小海,你在外面玩夠了,跟我回去。」
沈滄海咽一下喉頭,想說話,聲音卻哽住了,久久說不出半個字來。
月如銀盤高掛夜空,皎皎月光照亮下,只見他雙眼通紅,臉孔淚痕未干,頭發上還沾了沙塵,令臉色更加憔悴蒼白。
厲無痕沉默下來,半晌後,抱起他上馬離開。